“太好了,宝贝!好极了!”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我妈妈会怎么说。我爸爸妈妈已经对我下了强制驱逐令,”达菲尔德对斯特莱克说,“好吧,主要是我那该死的父亲。因为我若干年前划伤了他们的电视机。你知道吗?”他补充道,然后伸长脖子瞅西娅拉,“我已经五个星期零两天没吸毒了。”
“是啊。”他说。他扭动着身体,重又坐直,问斯特莱克道:“你不问我问题?你不是在调查卢拉被谋杀的事么?”
达菲尔德接下来的那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显示出他古怪的女性特质:像个胎儿似的蜷在椅子里,狠狠地抽烟。他脑后有张桌子。灯光下,可以看见桌上放了张他和卢拉·兰德里的合照。显然,是在一场时装秀上照的。照片上的两人都显得有些做作:在一片假树背景前假装摔跤。她一身曳地红裙,他则穿着薄薄的黑西装,毛茸茸的狼头面具被推到额头上。
他颤抖的手指泄露他的外强中干。跟约翰·布里斯托一样,他的双膝也抖个不停。
“好吧,没错……”
“你觉得这是谋杀吗?”斯特莱克问。
“埃文!”西娅拉噘起嘴,“不好意思,我也在意她的死!”
“不。”达菲尔德吸了口烟,“嗯,可能吧。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谋杀总比该死的自杀更可信点。因为,她不会连个便条都不给我留,就那么去了。我一直在等她给我留的字条出现,那样,我才会相信她真的是自杀。这事儿太没有真实感,我甚至连葬礼都记不起来了。该死的,我要疯了。太多的事儿,我他妈路都走不动了。如果我还能记得葬礼,接受这件事可能会容易些。”
“不熟。卢拉死前,我只见过她一次。她不认同我。卢拉全家没一个认同我的。我不知道,”他不安地说,“我只想找个真正在乎她死活的人聊一聊。”
他把烟塞进嘴里,继续不停地敲着桌子边。斯特莱克一直在沉默地盯着他看。显然,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了,于是主动说道:
“你跟卢拉的妈妈熟吗?”他问达菲尔德。
“不管怎样,问我点儿什么吧。谁雇的你?”
斯特莱克知道她在努力表现达菲尔德好的一面。
“卢拉的哥哥约翰。”
“但是,埃文,你能去真是太好了。”
达菲尔德不敲桌子了。
“该死的,没有。一次就够了。该死的,实在太可怕了。可怜的婊子。就躺在她那该死的床上等死。”
“那个就会抢钱、赌博的自慰男?”
达菲尔德扬眉笑了。他似乎有些紧张,不住地瞥向斯特莱克,手指不断地敲着玻璃桌面。直到西娅拉问他有没有再去拜访布里斯托夫人,他似乎才松了口气:终于有个话题可以聊了。
“抢钱?”
“在上班。”
“他对卢拉如何花她该死的钱特别感兴趣,好像是他的钱似的。富人总觉得其他人都他妈是吃白食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卢拉那些该死的家人都认为我在占她便宜,没过多久,”他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太阳穴,做了个表示厌烦的动作,“他们就开始干涉我们的生活,让我们之间产生了隔阂,你知不知道?”
“为啥?匿名戒酒会?还是在上班?”
他抓起桌上的一个芝宝打火机,飞快地打火。他想把火打着,但斯特莱克注意到,达菲尔德说话间那小小的蓝色火星总是一明一灭。
“不用了,谢谢。”斯特莱克说。
“我想,他可能觉得他妹妹应该找个像他那样的会计,一个该死的有钱人。这样才能过上好日子。”
“保镖,”达菲尔德眯着眼打量了斯特莱克一会儿,说道,“他看起来就像一名拳击手,或者兽笼格斗士。你不想喝点儿什么吗,科莫兰?”
“他是个律师。”
“那他们会怎么说科莫兰?他在这儿干吗?”西娅拉斜睨斯特莱克一眼,“三P么?”
“管他的。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尽量帮有钱人敛财,不是吗?他已经从他老爹那儿拿到该死的信托基金了,他妹妹怎么花自己的钱,跟他有个屁关系?”
“西娅拉,他们又会说我们在乱搞了。”他指着徘徊在窗外的那些摄影师说。
“具体来说,他反对他妹妹买什么呢?”
他脏兮兮的手指掠过一串玫瑰经念珠般的东西,接着是各种已被撕破的空烟盒;三个打火机——其中一个是雕有花纹的芝宝;瑞兹拉卷烟纸;乱作一团、没接上任何设备的连接线;一堆卡片;一张肮脏的彩色手帕;各种皱皱巴巴的报纸;一本音乐杂志——封面是达菲尔德的黑白忧郁照;一堆邮件——有些拆了,有些没拆;一双皱巴巴的黑色皮手套;一把零钱……各种杂物边上有个干净的陶瓷烟灰缸,以及一枚小小的银枪状袖扣。最后,他从沙发底下翻出了一包软盒吉坦尼斯烟。他点着烟,冲着天花板长长吐了一大口烟,然后才对西娅拉发话。西娅拉正坐在沙发上啜红酒,跟两个男人都成九十度角。
“我呸。他们全家都一个样,该死的!如果卢拉按他们的方式放弃那些钱,把钱存在家里,他们才不会在乎她干什么呢,那样的话,她想干啥都行。卢拉知道她全家都是些唯利是图的混蛋。但是,我之前说过了,她家人的态度多少还是影响了我们的关系,影响了她的想法。”
“是,不过那事儿没成,”达菲尔德边说边在凌乱的桌上找烟,“哦,老弗雷迪为我租下这个地方才一个月。而且,之前我又去派恩伍德了。他想让我离以前那个伤心地远一点。”
他把熄了火的芝宝扔回桌上,抱着膝盖,绿松石般的眼睛仓皇失措地看着斯特莱克。
“我还以为你会和莫·英尼斯一起搬进来呢。”她边倒酒边说道。
“所以,他还是认为是我杀了他妹妹,是不是?你的委托人还是这么认为的?”
斯特莱克在凌乱的咖啡桌上推一把,让西娅拉放下酒瓶和玻璃杯。
“不,他应该没这么想。”斯特莱克说。
“他们不干了,”达菲尔德说,他撑着椅背往前跳,结果腿挂在扶手上,“该死的,没耐力!”
“他那木鱼脑袋终于开窍了嘛。我听说警方断定是自杀之前,他到处宣扬是我做的。幸好我他妈有铁板钉钉的不在场证据。去他妈的,死混蛋!他们全家都是混蛋!”
“你就不能请个清洁工吗,亲爱的?”她责备地问达菲尔德。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依然很紧张。接着他站起来,往自己那几乎没动的杯子里加了点红酒,然后又点燃一根烟。
西娅拉拿着一瓶葡萄酒和三个玻璃杯回来了。
“关于卢拉死的那天,你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讲讲?”斯特莱克问。
他拿起吉他,随手拨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又把它放回到墙边。
“你是说,那天晚上?”
“嗯,见过几次,”达菲尔德说,“很酷。”
“那天白天也很重要。不过,有些事情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
“是吗?”斯特莱克说。此刻他正坐在一个柔软的方形马驹皮扶手椅里。
“是吗?那就说吧。”
“随意,大哥。嘿,其实,我认识你爸爸。”
达菲尔德一屁股坐回椅子里,又把膝盖抱到胸前。
达菲尔德回来了,一边走一边拉拉链。发现房间里只有斯特莱克一个人,他紧张地笑了笑。
“从中午到晚上六点,卢拉不停地给你打电话,但你都没接。”
斯特莱克环顾一圈,这儿就像一对品位不凡的父母留给孩子的屋子。所有能放东西的表面都乱七八糟,大部分是草草写就的便条。三把吉他靠墙立着。凌乱的玻璃咖啡桌周围摆着好几把黑白椅子,都冲着一个巨大的等离子电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从咖啡桌掉到下方的黑毛皮毯上。长长的窗户前挂着灰色薄纱窗帘。斯特莱克朝外望去,依稀可见那些摄影师仍在街灯下徘徊。
“是的,”达菲尔德说,他开始很孩子气地抠自己牛仔裤膝盖上的小洞,“我很忙。我在工作。在做一首歌。我可不想被打断思路。”
西娅拉冲斯特莱克笑了笑,便朝达菲尔德刚指过的那扇门走去。
“所以,你不知道她在给你打电话?”
“我得先去撒个尿,”达菲尔德回头嚷了一句,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西娅拉,厨房里有喝的。”说完,人就没影儿了。
“不,我知道。我看到她的号码了。”他摸了摸鼻子,抱着胳膊,腿往玻璃桌上一伸,说,“我想教训她一下,让她也猜猜我到底在干什么。”
闲适优雅的黑灰色装修风格完全被香烟味、大麻味和酒精味给搞砸了。房间里又脏又臭,凌乱不堪,让斯特莱克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童年。
“你为什么觉得她需要教训?”
“我刚在这儿住了几个星期。”他解释说。他用肩膀猛顶一下,门才终于打开。他跨进门,边走边扭动身子,脱掉那件紧身夹克,顺手扔在门边的地板上。他在前面带路,虽然没居伊·索梅那么夸张,但他的窄臀也扭得厉害。他们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进入客厅。然后,他拧开客厅的灯。
“还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说唱歌手。要是说唱歌手住进那里,我希望她能搬来跟我一起住。‘别傻了,你不相信我吗?’”他惟妙惟肖地模仿卢拉的声音和表情,女孩子气十足,“我对她说:‘你他妈才别傻了。要让我放心,就过来跟我住。’但她不愿意。所以我就想,这两人多半有猫腻。我想,好吧,亲爱的,那我们就走着瞧。于是,我叫来埃莉·卡雷拉,跟她一起写了点东西。然后,我带着她去了乌齐夜总会。该死的,卢拉凭什么抱怨!这只是工作,就是写写歌而已。我们只是朋友,就像她和那个流氓说唱歌手一样。”
这场被追踪的经历让斯特莱克觉得自己好像暂时跟那两位成了盟友。这个小小的、昏暗的门厅让人觉得安全而亲切。门外,狗仔仍嚷个不停,他们的叫声让斯特莱克想起从大楼里撤退的士兵。达菲尔德正在里面那扇门前忙活,一把把地试着钥匙,努力开锁。
“我觉得她压根就没见到迪比·马克。”
车门打开,夜空中,更多闪光灯疯狂地亮起来。斯特莱克像头牛一样快步下车,大大的脑袋低垂着,目光落在西娅拉蹒跚的脚后跟上,坚决不让闪光灯晃到自己的眼睛。走了两三步,他们就开始跑。斯特莱克在最后面,所以最后还是他当着那些摄影师的面甩上大门。
“她是没见过,但很明显,那个该死的家伙公开了自己的意图,不是吗?你听过他写的那首歌没有?爽得卢拉飘飘欲仙!”
“打掉那些该死的闪光灯,科莫兰,你绝对擅长这个。”
“婊子你不能那么……”西娅拉很好心地唱起来,不过,达菲尔德一个白眼就让她住了嘴。
五分钟后,他们又转了个弯,发现前面又有一拨穿黑衣的摄影师。他们一看见汽车就狂按快门,跑了过来。那两辆摩托车停在车后。车门打开时,斯特莱克看到有四个人冲上前来,想捕捉这一幕。斯特莱克的肾上腺素一下子爆发:他想象自己冲出汽车,挥拳揍人,以及这些人被打倒时那些昂贵的相机摔落地面的场景。达菲尔德像是读懂了斯特莱克的心思,抓着门把手说:
“她给你的语音信箱里留过言吗?”
达菲尔德点了根烟。斯特莱克发现透过眼角的余光,科洛瓦斯·琼斯尽管没有抗议,但却从后视镜里怒视着他。过了一会儿,西娅拉开始小声对达菲尔德嘀咕。斯特莱克觉得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嗯,留了一些。‘埃文,给我打电话,好吗?我有急事儿,不想在电话里说。’每次她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时,都是急吼吼的。她知道我生气了,怕我去找埃莉。她真的挂过埃莉的电话,因为她知道我们上过床。”
奔驰车已经绕过街角,开到一条几乎空无一人的街上。斯特莱克这才觉察到自己太紧张——紧张得腿肚子上的肌肉都开始酸疼了。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两辆摩托车紧跟着他们,每辆后座上都坐着人。奔驰车驶过幽暗的街道时,他脑海中猛地闪现出这些场景:戴安娜王妃和那条巴黎隧道;载着卢拉·兰德里的救护车,以及深色车窗外那些高高举起的镜头。
“她说有急事儿,但不想在电话里说?”
摄影师们还在追着车跑,闪光灯不停地在车边闪烁。斯特莱克浑身是汗:他仿佛突然回到了那辆颠簸的“北欧海盗”里。黄土路上,阿富汗上空不断传来轰鸣的枪炮声。他瞥见前方有个正在逃命的年轻人,手里还拖着个小男孩。他下意识地大喊“刹车”,然后拽着安斯蒂斯便往前扑。安斯蒂斯就坐在司机后面,两天前刚当上父亲。他最后记得的就是安斯蒂斯的大声抗议,他自己砸在后车门上沉闷的金属碰撞声,以及渐渐模糊、充满痛苦和恐惧的世界,然后“北欧海盗”便在那声整耳欲聋的爆炸中裂成碎片。
“嗯。不过,她那么说只是想让我给她回电话而已。这是她的一个小把戏。卢拉有时候嫉妒心很强,而且还他妈非常好指使人。”
车子开动。埃文·达菲尔德在后座上说:“拜拜,你们这些混蛋。”
“那天,她也给她舅舅打了很多通电话,你能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该死的,快踩油门哪!”斯特莱克冲司机科洛瓦斯·琼斯大吼。堵在路上的狗仔队退开了,但仍在不停地拍照。
“什么舅舅?”
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好久,科洛瓦斯·琼斯才回到车上。斯特莱克觉得这辆奔驰的内部就像一根试管,随着越来越多的闪光灯向他们开火,马上就要爆炸了。无数镜头按在车窗和挡风玻璃上;黑暗中,尽是些极不友好的面孔。车还没开,无数黑影在车前蹿来蹿去。闪光灯后面,还在排队的人也又是兴奋、又是好奇地涌过来。
“他叫托尼·兰德里,也是个律师。”
斯特莱克退到后面,让她和达菲尔德先走。接着,他快步走向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与此同时,达菲尔德则在能晃瞎人眼的闪光灯和排队人群的尖叫声中绕过汽车后部。在科洛瓦斯·琼斯的帮助下,他飞快地钻进后座,和西娅拉坐在一起。有两个人一直弯着腰凑上来狂拍达菲尔德和西娅拉。斯特莱克摔上副驾驶车门,逼得他俩往后一退,让开了道。
“他?卢拉不可能给他打电话的。她恨死他了,比恨她哥哥还恨。”
“好,他到了。”她说。
“她给你打电话的那段时间,也一直在给他打电话。留下的信息大体上差不多。”
她和达菲尔德都显得有些紧张。小心翼翼,也很有自知之明,就像参赛运动员即将进入体育馆一样。然后,西娅拉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达菲尔德瞪着斯特莱克,用脏兮兮的指甲挠了挠他那没刮胡子的下巴。
斯特莱克想,外面那些狗仔们看到西娅拉和达菲尔德一起离开夜总会,又不知道会怎么写了。此刻,她正冲着苹果手机大吼。他们到门口了,西娅拉说:“等等——他到的时候会发短信的。”
“我想不出来原因。是因为她妈妈吗?可能是老布里斯托夫人进了医院之类的事吧。”
“有,亲爱的,”她吼道,“我给他打电话。科莫兰,亲爱的,我手机在你那儿吧?”
“你不觉得那天早上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儿吗?她觉得这件事情要么跟你们俩有关,要么就是你们俩都会感兴趣?”
“噢噢噢,宝贝儿,注意形象!”达菲尔德说着,从她身边挤过去,“西娅拉,你有车,是吧?”他抬头冲西娅拉大喊,同时拨开人群,毫不在意周围的叫喊声和指指点点。
“不可能有什么事儿能让我和她那个该死的舅舅同时感兴趣,”达菲尔德说,“我见过他,他只对股价和狗屎感兴趣。”
贵宾区外,两个醉醺醺的姑娘冲向达菲尔德,其中一个把上衣脱了,求他在自己的乳房上签名。
“或者是跟卢拉有关的事儿呢?一些私事儿?”
“太好了。”西娅拉尖叫一声,狡黠地向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投去胜利的一瞥,然后一口喝干杯里的酒。
“如果是,她不会给那个混蛋打电话的。他们对彼此可没什么好感。”
“想去我那儿吗?”
“为什么这么说?”
达菲尔德看了看西娅拉,又看了看斯特莱克。
“卢拉对他的感觉就像我对我那该死的父亲一样。他们都认为我们是垃圾。”
他向大门斜睨,那里的人都一脸热切地盯着他。斯特莱克想,他们多半想挖点儿独家新闻带走。
“她跟你谈过这些吗?”
“真无聊。”他说。
“嗯,谈过。她舅舅认为,卢拉的心理问题就是一种不良行为而已,为的就是引人注意,是装的,是为了给她妈妈增加压力。卢拉开始赚钱以后,他才虚情假意起来,不过,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她可不会忘记。”
除了达菲尔德,其他人都笑了。他用手指敲着桌面,腿猛地一晃。
“卢拉到了‘乌齐’,也没告诉你之前为什么打电话?”
“很好。自杀的毒品贩子。我驾轻就熟,你知道的。”
“没有,”说着,达菲尔德又点燃一根烟,“她刚来就他妈走了,因为埃莉在那儿。她正在气头上,肯定不想看见那一幕啊,是吧?”
“电影拍得怎么样了,亲爱的?”
他第一次可怜巴巴地望向西娅拉,西娅拉悲伤地点点头。
他认为达菲尔德也听到他这句话了。达菲尔德很快喝完杯里的东西,又跟身旁的人随口聊了几句。西娅拉啜着鸡尾酒,轻轻推他一下。
“她几乎没跟我说话,”达菲尔德说,“基本上都在跟你说,不是么?”
“你已经对他说过,”斯特莱克打断她。“没必要重复。”
“嗯,”西娅拉说,“但她也没跟我说什么事情,比如让她不高兴的事。”
“埃文,宝贝,”西娅拉说,达菲尔德又坐下来,“科莫兰在调查——”
“有几个人告诉我,她的手机被窃听了……”斯特莱克开口道。
达菲尔德已经回来了。他又拿了杯喝的,从人群中一路往回挤。人们受到他气息的牵引,纷纷转头看他。各色紧身牛仔裤中,他细弱的双腿就像两根黑黑的烟斗通条,加上那双化着深色烟熏妆的眼睛,他看起来就像变坏的小丑贝洛 。
达菲尔德附和道:“噢,没错。我们已经被窃听好几个星期了。该死的!我们每次见面他们都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该死的混蛋!我们发现以后就换了手机号,之后再留任何信息都他妈非常小心了。”
“嗯。”他说。
“所以,如果卢拉有什么重要或不高兴的事要告诉你,但又不想在电话里细说,你也不会觉得惊讶?”
“这是居伊的新款,”她说,“叫‘钟情’。在法语中,就是‘迷惑’的意思,懂么?”
“嗯,但如果真他妈那么重要,她会在夜总会里告诉我的。”
她把手腕凑到他鼻子底下。
“但她没有?”
“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没有,我说过了,她一晚上都没跟我说话。”达菲尔德斧凿般的下巴上有块肌肉不停地跳动,“她一直在看她那该死的手机。我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想跟我分手,向我表明她已经等不及要回家见那个该死的迪比·马克了。她一直等到埃莉去上厕所,才站起来跟我说她要走,还说要把手镯还给我。那可是我在承诺仪式上送给她的!她当着我的面把它扔到桌上,所有的人都他妈惊呆了。于是我把它拿起来,说:‘这玩意儿有谁想要吗?谁要谁拿走!’然后,她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一直有点注意力缺失过动症,”西娅拉抱歉地说,“此外,卢拉的事仍让他非常、非常混乱。真的。”她半生气半愉快地说。而斯特莱克则抬起眉毛,定定地看着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她很撩人,正捧着一个空空的莫吉托鸡尾酒玻璃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嘿,你这帅气的马甲上有东西,”西娅拉说着倾过身,替斯特莱克把那东西拂掉了。他觉得那多半是披萨碎屑之类的。他闻到她身上香甜浓烈的香水味。她那条银色裙子的质地太硬,像盔甲一样张了口,跟身体分了开来。于是,他十分轻松地看到那两个小小的白色乳房,以及挺立的粉红色乳头。
他说这话的口气一点儿都不像卢拉已经死了三个月,还像在谈论昨天才发生的事,仿佛两人仍有和解的可能似的。
可是达菲尔德明显盯上了夜总会那头的什么人。他猛地跳起来,冲进人群里。
“不过,你想留住她,是么?”斯特莱克问道。
“埃文,亲爱的,科莫兰是卢拉的哥哥雇来的……”
达菲尔德眯起眼。
“私家侦探。”
“留住她?”
“那,你是什么样的侦探,科莫兰?”
“有目击者称,你拽住她的胳膊。”
达菲尔德敲着桌子边儿。
“是吗?我不记得了。”
“埃文,这可不好玩。”西娅拉说,但她的责备更像爱抚而不是生气。斯特莱克注意到,她毫不同情地瞥了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一眼。
“但是她挣脱了。而你留在原地,对吗?”
那女人顿时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的表情很丰富。虽然旁边很拥挤,其他人还是不动声色地退过去。他们开始各聊各的,暂时将西娅拉、斯特莱克和达菲尔德都排除在外。
“我等了十分钟,她想要我当着众人的面追她,我偏不让她称心如意。然后,我离开夜总会,让司机载我去‘肯蒂格恩花园’。”
达菲尔德打断她:“我说了,我严肃着呢!”
“戴着那个狼头面具。”斯特莱克说。
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咯咯地笑了。
“嗯,好避开那些该死的卑鄙小人,”他冲着窗户点了点头,“他们专拍我萎靡不振或者大发脾气的照片,然后把那些照片拿出去卖钱。你遮住脸,就等于剥夺了他们这种寄生虫般的生活。所以,他们讨厌你遮住脸。有个人还试图把我的狼头面具拉开,但我抓得很牢。我钻进车里,他们只拍到了几张我戴着狼面具,从后窗冲他们竖中指的照片。到了‘肯蒂格恩花园’转角处时,我看到那儿的狗仔更多。我知道她肯定已经到了。”
“我严肃着呢,西娅拉。我要杀人时,你可得看好了!绝对他妈的超级精彩!”
“你知道密码吗?”
“埃文、埃文,严肃点。”
“知道,一九六六。不过,我也知道她已经告诉保安不让我进去了。我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走进去,过不了五分钟又被丢出来。我在车里给她打电话,但她没接。她多半已经下楼,欢迎那个该死的迪比·马克抵达伦敦了吧!所以,我走了。我决定去见那个能让我得到解脱的男人。”
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们有的表示不屑,有的显得很紧张,还有的则咧嘴笑了。但西娅拉说:
他在桌边的一张旧纸牌上把烟掐灭,又开始找烟抽。为了让谈话更顺畅,斯特莱克掏了根自己的烟给他。
“别扯了,”达菲尔德说,“这回,我又杀了谁啊?”
“哦,谢谢,谢谢。嗯,对了,后来,我让司机把我放下来就去找我的朋友了。后来,用托尼舅舅的话来说,我朋友在警方面前替我做了证。接着,我四处溜达了一会儿。那个公交站台有个摄像头,录像可以为我作证,那时候应该是……三点多?还是四点多来着?”
“不,”斯特莱克说,“我是个侦探。”
“四点半。”西娅拉说。
“嘿,科莫兰,你是做什么的?玩音乐的么?”
“对,我去西娅拉那儿过夜了。”
她的鸡尾酒有股很浓的法国绿茴香酒的味道。斯特莱克自己买了瓶水,然后便回到桌前。这会儿西娅拉和达菲尔德正聊得起劲,鼻子都快碰到一起去了。不过,斯特莱克放下饮品时,达菲尔德抬起头,瞅了四周一眼。
达菲尔德抽了口烟,盯着燃烧的烟头,吐了个烟圈,快活地说:“所以,这他妈不关我的事了吧?”
“哦,给我来一杯‘微醺乌齐’,”她说,“亲爱的,用我的钱。”
斯特莱克觉得他这种满足感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斯特莱克见过不少积习难改的花花公子。达菲尔德跟他们一样,声音和举止也有点娘。可能这种长期混迹女人堆的男人都会变娘。或者,这是让猎物乖乖就范的好办法?达菲尔德抬了抬手,示意其他人在沙发上给西娅拉腾出个位置。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看上去挫败极了。没人搭理斯特莱克,他只好自己拖了张矮凳到桌边。然后,他问西娅拉想喝点什么。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卢拉死了的?”
“埃文,这是科莫兰·斯特莱克,”西娅拉说。接着,她凑到达菲尔德耳边:“他是乔尼·罗克比的儿子!”事实上,她的声音很低,斯特莱克不可能听得清。但斯特莱克却从她的唇形看出她说的话。“嘿,你好,伙计。”达菲尔德伸出手,让斯特莱克握了握。
达菲尔德又抱住膝盖。
达菲尔德敏捷地跳起来,那女人立刻变得垂头丧气。达菲尔德尽管瘦,但还是很有肌肉。他从桌后溜出来拥抱西娅拉。穿着厚底鞋的西娅拉比他高八英寸。她松开斯特莱克的胳膊,回应达菲尔德的拥抱。那一刻,整个夜总会的人似乎都在看他们,都在看那光芒四射的瞬间。然后,人们回过神来,继续聊天、喝鸡尾酒。
“西娅拉弄醒我后跟我说的。我不能——我他妈——对,没错,去他妈的!”
“西娅拉!”他嘶哑地喊道。
他抱着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达菲尔德正在跟一个性感的女人聊天。那女人深褐色头发,皮肤浅黑。听达菲尔德说话时,她微张着嘴,一副近乎滑稽的专注表情。西娅拉和斯特莱克越走越近,斯特莱克看到,有那么一瞬间,达菲尔德的视线离开了那个女人。他快速扫视着吧间的一切,不仅看众人都在关注什么,也在看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
“该死的我没法……我没法相信。实在没法相信。”
在这个房间里,达菲尔德那群人几乎有着磁石般的力量。斯特莱克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发现其他人都在盯着他们看。他们周围有一圈旁人出于尊重留出的空间。那圈空地比其他人占据的空间还要大。不过,达菲尔德和同伴显然没意识到这点。斯特莱克觉得这其实是一种专业技巧,他们所有的人都既有身为猎物的高度警觉,也有身为捕食者的骄傲。在名声这条颠倒的食物链中,被悄悄跟踪并猎杀的是大型野兽——它们都在迈向自己的宿命。
根据观察,斯特莱克觉得达菲尔德已经接受了现实。那个他如此轻率地谈论的女孩,那个用他的话来说,让他生气,被他嘲弄、并且深爱着的女孩,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她已经在那条白雪皑皑的沥青路上摔成肉酱。他们再也无法重归于好。有那么一瞬间,达菲尔德盯着白色天花板,突然变得很奇怪,他似乎咧嘴笑了。那是个痛苦的笑容,是为了把眼泪逼回去,不得不挤出的笑容。他垂下胳膊,把脸埋进去,前额抵在膝上。
他围着骷髅图案的围巾,穿着黑色紧身牛仔裤,坐在两张黑皮长沙发连接的地方,舒展开来的双臂搭在沙发背上。挤在他身边的多半都是女人。他脸色苍白,面颊瘦削,绿松石般的眼睛十分明亮。他抹着深紫色的眼影,一头齐肩黑发被染成了金黄色。
“哦,甜心。”西娅拉“咚”地把红酒往桌上一放,凑上前去,把一只手放在他瘦弱的膝上。
他们进去了。这里要安静一点,但仍然很挤。显然,这地方是特意为名人和他们的朋友准备的。斯特莱克看到一名穿迷你裙的电视主播、一位肥皂剧演员、一名主要因性欲而出名的喜剧演员。接着,在远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埃文·达菲尔德。
“我太他妈受伤了,”达菲尔德把头埋在臂弯里,含糊不清地说,“这他妈太伤人了。我想娶她。该死的我爱她,我爱她。该死的,我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了。”
他们来到一扇装有衬垫的门前。守门的是个秃头保安。他为他们推开隐蔽的大门,并冲西娅拉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
他跳起来,使劲吸着气,用袖子擦着鼻子,走了出去。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眼前的面孔不断变换。跟夜总会里的大部分人相比,他俩都要高一些。斯特莱克看到墙上嵌着长玻璃鱼缸似的东西,里面似乎还有浮动的蜡,让他想起了他妈妈的老熔岩灯。墙边有长长的黑皮软座,再往前走,靠近舞池的地方便是一些包厢。因为巧妙地装了不少镜子,所以很难说这个夜总会到底有多大。有那么一刻,斯特莱克瞥到了自己:像一抹厚重突兀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跟在一个银色的空气精灵——西娅拉后面。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激荡着音乐。他的头、他的身体,无一不在震动。舞池里的人那么多,他们居然还能挤进去又蹦又跳,真是个奇迹。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西娅拉对斯特莱克小声说,“他简直是一团糟。”
“来。”西娅拉说,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手指纤长),拉住斯特莱克,拖着他往前走。
“噢,我不知道。他不是改过自新,一个月没吸毒了么?”
一条条刺眼的紫光和黄光强烈地冲击着斯特莱克的视觉。他松开她的胳膊。她肤色极白,站在暗处,好像在发光。然后,又有十几个人涌进来,推挤着他们往夜总会里面走。
“我知道,而且我也不希望他再旧瘾复发。”
“哇,你方向感很强啊,”西娅拉说,“我一般都是猛撞保安,结果他们就只能把我推进来了。”
“我可比警察温和多了,我多有礼貌啊。”
西娅拉和斯特莱克立刻被炮火一样的闪光灯包围。斯特莱克顿时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炫目的白光。他低下头,本能地挽着西娅拉·波特修长的上臂,推着她往前方那个黑色的长方形大门走。对他们来说,那里就意味着庇护所。大门奇迹般地打开,让他们进去。排队的人群顿时炸了锅,激动地大喊大叫,抗议他们如此轻松就进去了。然后,闪光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业摇滚乐和低音贝斯响亮的声音。
“但你脸上已经有嫌恶的表情了。真的,很严厉的样子,好像他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信。”
他溜出驾驶座,走到左边后车门边,但狗仔已经跑了过来。这些讨厌的黑衣人一靠近,就举起长鼻子相机。
“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狗仔队,”科洛瓦斯·琼斯头一次开口,“西娅拉,下车时当心点儿。”
“会,他当然会。求你了,对他好点儿……”
车速慢下来。四队等候的人群沿街排开。队伍最前面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入口。看上去有点像某栋私人住宅的大门。白色柱门前隐约可见一群黑乎乎的身影。
看到达菲尔德走回来,西娅拉飞快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达菲尔德铁青着脸,走得也没有之前那般趾高气扬了。他猛地坐回之前那把椅子里,对斯特莱克说:
“哦,天啊,”西娅拉乐得咯咯直笑,“居伊他爸爸可没上过大学。他是个公交车司机。因为居伊老是画裙子素描,他爸还打过他。所以居伊才改了名。”
“我没烟了,还能给我一根吗?”
“我知道。”
斯特莱克很不情愿,因为他只剩三根烟了。但最后他还是把烟递过去,给达菲尔德点上,然后说:“还能接着谈吗?”
“那是居伊的真名!”
“关于卢拉?可以,如果你想谈的话。我不知道还能告诉你什么。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西娅拉转向他,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睛里满是震惊。
“你们为什么分手?我说的是,第一次分手。她在‘乌齐’为什么甩掉你我已经很清楚了。”
“或者奥乌苏?”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西娅拉微微做了个愤怒的姿势。显然,这话没够上“好点儿”的标准。
“她没告诉过我那人叫什么。”
“该死的,那件事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她是不是在找一个叫阿杰曼的人?”
“都有关系,”斯特莱克说,“这也是她的生活,有助于解释她为什么会自杀。”
“对,罗谢尔,没错。卢拉是在康复中心,还是什么地方认识她的,可怜的小东西。卢拉对她简直好得不得了。总是带她去逛街,还送她很多东西。总之,她们没找到他,也许找错地方了吧,我不记得了。”
“你不是在找谋杀凶手吗?”
“罗谢尔?”斯特莱克提示道。此刻奔驰车已经“呜呜”地开上了牛津街。
“我在找真相。所以,你们第一次为什么分手?”
“关于那所大学在哪儿的线索。她妈妈说过的一些话。卢拉觉得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肯定是那儿,她去查了记录之类的东西,和她那个滑稽的朋友一起去的,她叫什么来着……”
“该死,这该死的哪里重要了?”达菲尔德爆发了。正如斯特莱克所料,他暴躁易怒。“你他妈是不是想证明,她从阳台上跳下来都得赖我?我们第一次分手和这件事怎么可能有关系,白痴啊?那是她死前两个月的事,他妈的!操,我也可以说我是侦探,然后问这么多该死的问题。我敢打赌,你这次报酬肯定很高,混蛋!你肯定找到了一个蠢到家的有钱雇主吧?”
“什么线索?”
“埃文,别这样,”西娅拉挫败地说,“你说过,你愿意帮忙……”
“后来,卢拉认为有线索能找到他——她的亲生父亲,但结果却事与愿违。死胡同!是的,太让人伤心了。她真以为自己可以找到他的,但一切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
“是,我是想帮忙,但这他妈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管得真宽,斯特莱克正这么想着,汽车在黑暗中拐了个弯。卢拉真有那么脆弱吗?科洛瓦斯·琼斯梗着脖子,脑袋一动不动,眼睛总忍不住往斯特莱克脸上瞄。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没关系,”斯特莱克说,“你不是非要对我说不可。”
“哦,没有,他非常讨厌她,想起来就讨厌。他看得出卢拉有多激动。他只想保护她,不让她失望。”
“我已经什么都坦白了,不过,这他妈是私事,不是吗?我们分手,是我们自己的事!”他吼道,“因为毒品,因为她的家人和朋友老说我坏话。还有该死的媒体——就是他们让她不相信任何人!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都是原因,行了吧!”
“他见过马琳·希格森,是不是?”
然后,达菲尔德颤抖着蜷起手捂住耳朵,仿佛那双手是耳机。
“哦,天啊,肯定是的。过去,她老是说起这事。那婊子——就是她亲妈,告诉她生父是黑人时,她真的特别兴奋。居伊总说那是胡扯,他讨厌那个女人。”
“压力,该死的压力,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你说,卢拉毕生的愿望就是找到生父……”
“当时,你吸毒吸得很厉害,是不是?”
她的手机掉在汽车地板上。
“嗯。”
“我需要什么?钱。科莫兰,亲爱的,能把这个装你口袋里吗?求你了!我可不想装着这么大的东西。”她递给他一堆皱巴巴的二十英镑钞票,“你真是太好了。哦,我还需要手机。能再帮我装个手机吗?天啊,这包太乱了。”
“卢拉不喜欢?”
车开了。西娅拉开始在包里翻东西:她掏出一瓶香水,冲着脸和肩膀大喷一通,接着又抹起唇膏。自始至终嘴里都一直讲个不停。
“反正,她身边的人一直跟她说,她不喜欢,懂了么?”
司机盯着后视镜,冲斯特莱克点点头,但没说话。他表现出十足的专业素养,斯特莱克怀疑即使没有侦探在,他也养成了这种习惯。
“比如说,谁?”
“你好,基兰。”斯特莱克说。
“比如说,她的家人,比如说,那个该死的居伊·索梅,那个该死的娘娘腔。”
“基兰,你见过科莫兰的,对吧?”西娅拉说道,系上安全带。她的裙子缩上去了,露出两条长长的腿。斯特莱克都不敢确定她裙子下面还有没有穿什么别的。反正,她那件银色迷你裙下肯定是没戴胸罩的。
“你说因为媒体,她不相信任何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晚上好。”斯特莱克说,他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西娅拉旁边。
“该死的,这不是很明显吗?你从你老爸那里一点都没了解到吗?”
因为事先已经知道,所以斯特莱克见到基兰·科洛瓦斯·琼斯时,一点也不像这位司机见到他那样惊讶。基兰·科洛瓦斯·琼斯拉开左边的后车门,车里的灯光微微照亮了他。不过,看到斯特莱克身旁的西娅拉时,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我爸爸的事,我知道个屁!”斯特莱克冷冷地说。
八
“好吧,该死,他们窃听她的手机,太他妈诡异了。你能想象到吗?她偏执得连卖东西给她的人都要怀疑了。她花了很大力气琢磨什么可以在电话里说,什么不能说,以及谁有可能报料给报纸之类的。该死,她满脑子都在想这事。”
“居伊!”西娅拉佯装惊恐地叫了一声,“走吧,科莫兰!司机在外面等着我呢!”
“你卖过她的故事,她指责过你吗?”
“乔尼先生,你可要小心了!”索梅还是那副故意刁难的样子,“西娅拉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对吧,亲爱的?而且,她跟我一样,都喜欢大家伙哦!”
“没有,”达菲尔德斩钉截铁地说,“好吧,有时候会。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这儿的,他们怎么知道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我跟她说,出名就这样,这是你必须承担的一部分,不是么?但她认为,她能做到两全其美。”
“居伊!”西娅拉噘起嘴,“别这么吓人好不好!”
“但你根本没把她的事卖给媒体,是吗?”
“答应我,你一定不会让那个该死的混蛋好过!”
他听到西娅拉小声吸气的声音。
她把烟塞回她那个巨大的包包。里头似乎还有她的衣服。她挎起包,站起来。她只比这位侦探矮一公分。居伊抬头望向斯特莱克,眯起眼。
“没有,该死的我没有,”达菲尔德平静地说,任由斯特莱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没有,该死的我没有。行了吧?”
“没问题。保证有人拍到你就行!不过,要是把裙子弄坏了,我可饶不了你这个小坏蛋!”
“那你们分手了多久?”
索梅走进这个小房间。他看上去简直筋疲力尽了。
“大概两个月左右吧。”
“居伊,亲爱的,今晚我能穿这件衣服么?我能把它穿到乌齐夜总会去么?”
“但是你们又复合了,就在她死前一个星期?”
门没关,她一下子跳起来,冲着外面喊。
“嗯。在莫·英尼斯的聚会上。”
“法比,等等我!”
“四十八小时后,你们就在科茨沃尔德举行了承诺仪式?”
“那太好了!”
“嗯。”
“你想见他么?如果想的话,你可以跟我走。他说他今晚会去乌齐夜总会。”
“有谁知道你们要举行承诺仪式?”
“还没。”
“这是临时想到的。我买了手镯,我们就定情了。多美的事啊,兄弟。”
“你已经见过埃文了,对么?”
“没错。”西娅拉悲伤地附和道。
她拂开脸上的头发,抬头看向斯特莱克。头顶耀眼的灯光照亮她完美的身形。
“但媒体很快就发现了。所以,肯定是在场的谁通知了他们。”
“太可怕了。简直难以想象。太可怕了……埃文他……哦,天哪。之后,”她几乎是耳语地说,“他们都说那事是他干的。自从唐姿·贝斯蒂吉说听见一场争吵后,所有的媒体都疯了。真是太糟糕了。”
“嗯,应该是吧。”
她把烟举到厚厚的嘴唇前,深吸一口,眼睛盯着地面。
“因为当时你们的电话没被窃听,对吧?你们换了号码。”
“哦,天哪,又来了!”西娅拉愤怒地说,“他们简直胡编乱造!居然说我们搞到一起了!他没带钱,司机又不见了,他基本上是步行穿过伦敦,到我家过夜的。他睡在沙发上。所以,我们得到消息时,的确是在一起。”
“我他妈真不知道有没有被窃听,你去问干这事的那群垃圾。”
“她死的那天晚上,达菲尔德去找你了,对么?”
“她跟你提过她要去追寻她爸爸的过往吗?”
“媒体一点儿都不喜欢埃文。真是太不公平了,他做什么都是错!”
“他已经死了啊……噢,你是说她生父?嗯,她有兴趣,但这事根本没戏,不是吗?她妈妈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斯特莱克清了清喉咙。
“她试过,但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所以,她决定好好研究一下非洲。因为她父亲就来自那里,该死的,她要研究整个非洲大陆。索梅肯定在背后怂恿她,那该死的家伙向来就会做这种破事!”
“居伊肯定会那么说的。他对卢拉有点……有点保护过头了。他真的非常爱她。他认为埃文对卢拉不好,不过说实话,他根本就不了解埃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埃文看起来好像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其实真的不错。前不久,他才去看望布里斯托夫人。我跟他说:‘埃文,你干吗要去经历那种事啊?’你知道的,卢拉的家人一直都很讨厌他。可你猜他怎么说?‘有人会像我一样在意她的死,我就是想跟这样一个人聊一聊。’你听,多悲伤啊!”
“他都做什么了?”
西娅拉瞥了门一眼,压低声音。
“对他来说,任何能让卢拉离开我的事,任何能把他俩凑成一对的事,都是好事!他是个占有欲极强的混蛋,可卢拉居然在乎他!他爱卢拉。但他就是个娘娘腔!”西娅拉开始抗议。于是,达菲尔德不耐烦地接着说:“跟女性朋友在一起就行为怪异,这种人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能跟所有的男人胡搞,但却不想让卢拉离开他的视线。如果卢拉不见他,他就会发脾气,他不喜欢卢拉为其他任何人工作。
“居伊·索梅认为,如果他没出国的话,卢拉就不会跟达菲尔德复合。”
“他特别鄙视我。我也瞧不起他!居然引诱卢拉和迪比·马克在一起!卢拉要是跟他上床,他会乐疯了的。这样就能伤害我了!听听这些该死的细节。让卢拉推荐他的衣服,还让迪比那个流氓穿上他的衣服拍照。索梅他妈的可不傻,他一直在利用卢拉为自己做生意,把她变成自己的廉价劳动力或免费劳动力。可卢拉呢,居然一声不吭地由他去了。”
“哦,没错。她亲妈把关于她的事拿出去卖钱后,她就变得有点儿疑神疑鬼了。事实上,她问过我,”西娅拉拿烟的手连摆几下,“有没有把她跟埃文复合的事告诉别人。拜托,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每个人都在议论那件事。我跟她说:‘卢拉,只有一件事比被别人议论更糟糕,那就是不被别人议论!’这话是奥斯卡·王尔德说的。”她亲切地补充一句,“不过,虽然出名就得面对这种事,但卢拉可不太喜欢。”
“那是索梅给你的吗?”斯特莱克指着咖啡桌上的黑色皮手套问道。他已经看到袖口上那个小小的金色GS标志。
“有些人跟我说,她不会轻易相信人。她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媒体曝光。我听说她曾经测试过一些人,看他们是否值得信赖。”
“你说什么?”
“哦,天哪。当然。我们是闺蜜!她什么事都跟我说!”
达菲尔德凑上前,用食指勾起一只手套,拎到眼前仔细查看。
“你跟卢拉关系很好么?”
“操,没错。对,它们可以去垃圾箱了。”他一甩手,把手套扔向墙角。手套撞在那把吉他上,发出一声空落落的回响。“多半是那次拍照之后带回来的。”达菲尔德指着那个黑白杂志封面说,“索梅讨厌死我了。你还有烟吗?”
“嗯,是啊。”西娅拉说道,再次把落到脸上的头发甩回去,“但卢拉就是那样。有时候她会有些消沉,还会做些引人注目的事。居伊过去就常说:‘噢,冷静点,布谷,冷静点。’总之,”西娅拉叹了口气,“我对那个‘卡希尔’包的暗示她是没领会到。我真的希望她能把它留给我。要知道那种包她可有四个!”
“没了,”斯特莱克撒谎道,“埃文,你干吗请我来你家?”
“这话可真奇怪,不是么?”他问。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达菲尔德怒气冲冲地瞪着斯特莱克。斯特莱克直觉地感到,这个演员多半知道自己说没烟是在撒谎吧。西娅拉也凝望着他,微启朱唇,极尽魅惑。
她在撒谎吗?她夸大其词了吗?斯特莱克全神贯注地盯着她,想要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然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看都显得极为坦诚。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有事告诉你?”达菲尔德嗤笑道。
“嗯,没错。”西娅拉认真地连连点头。“没错。是这样的,居伊就从最新系列里挑了些超赞的手提包送给卢拉。虽然我也为那个系列做广告,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送给我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拆了一个白的。那个包叫‘卡希尔’,美呆了!他把包设计成分离式,里面的丝绸衬里可以拆出来。他还为卢拉定制了漂亮的非洲印刷体。于是,我开玩笑地说:‘卢拉,你死了之后,就把这个包留给我吧?’可她却非常认真地说:‘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兄弟。不过我想你想要什么,他应该都会给你的。’”
“我可不觉得你叫我来是因为你喜欢我的陪伴。”
“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斯特莱克说,“你在警方的一次问询中说,卢拉曾表示过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兄弟,对吗?”
“我不知道,”达菲尔德带着明显的怨气说,“或许因为你也很有趣,就像你爸爸那样?”
“天哪!你是说,她留了张纸条?噢,天哪,这他妈太疯狂了!但是——噢,不!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埃文!”西娅拉厉声喝道。
“我还不知道。”斯特莱克说。突然,西娅拉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
“好吧,如果你没什么要告诉我的……”斯特莱克说道,站了起来。让他微微吃了一惊,也让达菲尔德明显不高兴的是,西娅拉放下空酒杯,长腿一收,也准备站起来。
“没印象。”西娅拉说,“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
“好吧,”达菲尔德厉声说,“有一件事。”
“你记不记得卢拉是否带着一张纸?一张蓝色的纸,她还在上面写了字。”
斯特莱克坐回椅子上。西娅拉递了根自己的烟给达菲尔德。达菲尔德接过烟,咕哝着道了声谢。然后,西娅拉也坐下来,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斯特莱克。
“哦,老天,”西娅拉不耐烦地说,“兴奋的是其他人吧。是居伊、布莱妮,好吧,就连我都有点儿兴奋。”她的坦诚简直太招人爱了。接着,她继续说道:“但卢拉可没那么大惊小怪。她爱的是埃文!布莱妮说的话你可别全信。”
“继续。”达菲尔德摆弄打火机时,斯特莱克说。
“布莱妮觉得她好像很兴奋,因为马上就要见到迪比·马克了。”
“好吧。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重要,”这位演员说,“但我希望你不要说这事是我告诉你的。”
“没有。”西娅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记得她不停地看手机,但却没给谁打电话。如果她真拨了谁的号码,那也没说话。中间,她进出房间好几次。所以,到底打没打,我也不知道。”
“这点我无法保证。”斯特莱克说。
“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给什么人打过电话吗?”
达菲尔德立刻沉下脸,脚抖个不停。他盯着地面,狠狠地抽着烟。斯特莱克用眼角的余光瞥到西娅拉想张口说话。于是他手一抬阻止了她。
“没说过。”西娅拉慢慢地摇了摇头,淡金色的头发又扫到脸上。她把它拨回去,深深地吸了口烟:“她的确有点低落,有点沮丧,但我觉得那都是因为刚见了她妈妈的缘故。她们之间的关系有些怪。布里斯托夫人的保护欲和控制欲都太强了点儿。卢拉觉得这有点儿……有点儿幽闭恐惧症的感觉。”
“是这样的,”达菲尔德说,“两天前,我和弗雷迪·贝斯蒂吉一起吃午饭。他去吧台时,把黑莓手机留在了桌上。”达菲尔德吐了口烟,轻声笑了,“我可不想被炒鱿鱼,”他瞪着斯特莱克说,“我还需要这份该死的工作。”
“那之后,卢拉的情绪就消沉了些,她说过原因吗?”
“继续。”斯特莱克说。
“没,没怎么聊。我的意思是说,她只是陪她妈妈坐了一会儿。因为做过手术后,她妈妈就有点……有点虚弱。不过,没人认为布里斯托夫人马上就要死了。就是为了治好病才动手术的,不是么?”
“他收到一封邮件。我看到卢拉的名字,就把它点开了。”
“卢拉见到你后,聊起过她妈妈么?”
“嗯。”
“噢,天啊,没错。但是,为什么呢?她妈妈得了癌症,不是么?”
“是他老婆给他发的。上面说:‘我知道,我们应该通过律师来谈,但除非你给的钱超过一百五十万,不然我就会告诉所有的人,卢拉·兰德里死的时候我究竟在哪儿,以及我怎么去的那儿!我他妈不想再为你说那些屁话了。我不是吓唬你!我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达菲尔德说。
“她的司机基兰觉得,去切尔西看过她妈妈之后,她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挂着窗帘的窗外,隐约传来几个狗仔的笑闹声。
“她……”西娅拉犹豫了,“那一周她都不是很高兴。但不是想自杀的那种不高兴,绝对不是。”
“这消息很有用,”斯特莱克对达菲尔德说,“谢谢你。”
“她看起来如何?”
“我不想让贝斯蒂吉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好,让我想想。那天下午,我到她家去找她。布莱妮过来帮她拔眉毛,最后还给我们俩都做了美甲。我们就像……就像过了一个女生聚会。”
“嗯,是没必要提到你的名字,”斯特莱克说着,又一次站起身来,“谢谢你的水。”
西娅拉把第二个烟头按进可乐罐,在又一阵细微的“嘶嘶”声中,她又点燃一根烟。
“等一下,亲爱的,我也要走。”说着,西娅拉开始打电话,“基兰?我们现在要出去了,科莫兰和我。马上。拜拜,亲爱的埃文。”
“好吧,”斯特莱克说,“那天下午和晚上你都跟卢拉在一起,对吧?能跟我详细说说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弯下身来,在他两边脸颊上各亲一下。而半起着身的达菲尔德则显得有些仓皇失措。
“噢。那些事卢拉统统不喜欢。比如:谁的老公又买了艘很大的游艇啊,之类的。她可比那种人好多了,跟奇灵厄姆姐妹完全不同。”
“你可以在这儿挤挤,如果你——”
“为什么?”
“不了,亲爱的。我明天下午有活儿,需要睡个美容觉。”她说。
“她跟我说,那事她也是刚知道。在公寓大楼里,她总是躲着弗雷迪。她不喜欢唐姿。”
走出去时,斯特莱克遭遇了比之前更多的闪光灯。但这次狗仔们似乎显得很困惑。他扶西娅拉下楼梯,跟着她钻进汽车后座时,其中一个狗仔冲斯特莱克吼道:“你他妈是谁啊?”
“卢拉以前就知道贝斯蒂吉和她养父是朋友吗?”
斯特莱克摔上门,咧嘴笑了。科洛瓦斯·琼斯回到驾驶座上。车开了。这一次,没人再跟着他们。
“嗯,他没说错。我都忘了这事了。弗雷迪说起迪比·马克。说卢拉知道迪比要来非常兴奋。他还说,很希望他们俩能一起出演那部电影。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但他说得很难听。”
沉默地开过差不多一个街区,科洛瓦斯·琼斯才瞅了后视镜一眼,问西娅拉:
“保安威尔逊说的。他以为贝斯蒂吉说了什么卢拉不爱听的话。”
“回家?”
“嗯。”西娅拉轻拭着眼泪,说,“你怎么知道的?”
“嗯。基兰,能把收音机打开吗?我想听点儿音乐,”她说,“大声点儿,亲爱的。噢,我喜欢这首歌。”
“卢拉去世前一晚,你又见到弗雷迪·贝斯蒂吉了,对吗?你们俩出去的时候,在门厅碰到了他,对吗?”
车内顿时充满了蕾蒂嘎嘎那首《电话》。
“……就像在热恋中一样。她好开心,我他妈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开心。”
西娅拉转向斯特莱克,橘色的街灯扫过她绝美的脸庞。她的呼吸中带着酒气,身上散发着那股甜美而浓烈的香水味。
西娅拉还未卸妆的眼睛突然闪起泪光。她伸出白皙漂亮的手,用手掌抹去眼泪。
“你不想问我点儿别的事?”
“嗯,亚力克爵士。哦,天哪,”西娅拉瞪大眼睛,“要是弗雷迪认识她的生父,卢拉肯定要高兴死!她这辈子最梦寐以求的事就是找到生父!不过,弗雷迪只能说他已经跟亚力克爵士相交多年。他们好像是同乡,都来自伦敦东区的某片警区。所以,他应该算是卢拉的教父。我还以为他是说着玩的,结果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拉她演那部电影。承诺仪式上,他简直就是个混蛋,不停地大叫‘我要放弃新娘。’吃晚饭时,他一直都在灌酒,醉得东倒西歪。最后,迪基不得不出面,阻止他再喝下去。仪式结束后,我们在屋里开香槟庆祝,弗雷迪好像又喝了两瓶。他不停地冲卢拉嚷嚷,说她肯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不过,卢拉根本不在意,理都没理他。她和埃文依偎在沙发上,就像……”
“你猜怎么着?”斯特莱克说,“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给手提包多加一层里衬?”
“亚力克爵士?”
她愣了几秒,呆呆地看着他,接着哈哈大笑。然后,她往旁边一倒,柔软纤细的身子全靠在他肩头。她轻轻地推搡着他,说道:
“噢,天哪。他一直都——都在逼卢拉,不停地跟她说,要是出现在屏幕上,她会如何如何出色。以及她爸爸是个多棒的人。”
“你真有意思。”
“你说,弗雷迪有点儿痛苦,怎么个痛苦法?”
“但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实话跟你说。虽然弗雷迪早已臭名远扬,我会说,除了有点儿烦人,不停地拍卢拉马屁,他那个周末也没表现得太坏。不过,他这个人嘛,其实也没他们说的那么糟。我听过一件关于他的事,他曾经向某个极端幼稚的姑娘承诺,说会在电影里给她留个小角色……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西娅拉斜睨着烟头,发了会儿呆,“总之,那个姑娘从来没说过。”
“这个嘛,只是为了让包更……更有个性。你瞧,包是可以定制的,你可以买些里衬,把原先的里衬整个换掉。你还可以把里衬拉出来当围巾用。很漂亮吧,都是丝绸的,多华丽的图案!拉链边缘还挺摇滚风的。”
“嗯,唐姿·奇灵厄姆。她就是个婊子。他们正闹离婚呢,哈,意料之中的事!他们已经……怎么说,嗯……已经完全各过各的了。你永远都别想看到他们同时出现在哪里。
“有意思。”斯特莱克说。她的大腿凑上来,轻轻地靠着他的大腿。接着,她又低声笑起来。
“唐姿?”
你随便打电话,但是没人在家,蕾蒂嘎嘎唱道。
“没有。又不是正式的,就是个……呃……可爱又温馨的聚会嘛,那一幕多完美啊!不过,弗雷迪·贝斯蒂吉估计不会觉得完美。他好像有点痛苦。但是,至少,”西娅拉狠狠地抽了口烟,“他那个该死的老婆没参加。”
音乐盖过他们的对话。尽管毫无必要,但科洛瓦斯·琼斯的眼睛还是一会儿看前方的路面,一会儿瞥向后视镜。又过了一分钟,西娅拉说:
“只是交换诗和手镯吗?没有发誓,没有请司仪?”
“居伊说得对,我的确喜欢大的。你真的很壮。唷,还很酷。真性感!”
“嗯,”西娅拉说,“前一周的周六。”
驶过一个街区后,她像只猫一样用丝绸般光滑的脸蹭着他的面颊,低声问道:“你住在哪儿?”
“所以,这场承诺仪式是在——在卢拉死前那周举行的?”
“我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过夜。”
“嗯。”她优雅地喷了一口烟,“不过,你知道的,模特这工作收入这么高,我决定再干一年。这也是个机会嘛,对吧?”
她又咯咯笑了。她肯定有点醉了。
“真的?”斯特莱克惊异地问。
“真的吗?”
“嗯。”西娅说道,把烟头塞进一个可口可乐罐里。可乐罐“滋”地冒出一小缕白烟,烟灭了。“天哪,那天简直太浪漫了。埃文为了她,把整个迪基·卡伯里饭店都包了下来。你知道迪基·卡伯里饭店的,对吗?就在科茨沃尔德。他定下那个超赞的地方,于是,我们都去那里过周末。埃文从弗格斯·基恩那儿为他自己和卢拉买了一套手镯,非常漂亮的手镯,外面还裹着一层薄薄的氧化银。晚饭后,他非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到湖边去。当时冷得要死,还下着雪。他在那儿为卢拉念了首诗,是他自己写的。然后,他为她戴上手镯。卢拉乐得哈哈大笑,但接着也给他念了首诗,一首她记得的诗。沃尔特·惠特曼写的。嗯,没错。”西娅拉说。接着,她一下子严肃起来:“说实话,真的很动人,那首诗跟当时的感觉简直太配了。不过,我知道,人们都以为模特是笨蛋。”她又捋了一下头发,递了根烟给斯特莱克,自己也又点燃一根,“这话我都说得不想说了,我在剑桥还有个没念完的英语学位呢。”
“嗯。”
“这场承诺仪式,你也参加了?”
“那么,我们去我那儿,好吗?”
“天哪,我认识她这么久,她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最后那周。我们为《时尚》拍完片,刚从安提瓜岛回来。她一回来就跟埃文复合了。他俩举行了一场承诺仪式。对她来说,那简直太棒了,她高兴得都快飞上天了。”
她的舌头又凉又甜,尝起来有法国绿茴香酒的味道。
“她当时非常高兴?”
“你跟我爸爸上过床没?”她丰满的嘴唇不断落到他唇上,但他找到机会,赶紧问了一句。
“别他妈提醒我这件事。”西娅拉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刚刚才克服这件事,我都努力无数次了。我努力让自己接受这种事——短短几个小时,一开始非常开心,然后死掉了。”
“没有……天啊,没有……”她轻笑道,“他染了头发……几乎完全染成了紫色……我过去常叫他摇滚梅干……”
“最后一天,你基本上都跟她在一起,对吗?”斯特莱克问。
十分钟后,他脑海中响起一个十分清晰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断地催促他:克制住你的欲望!别做出丢人现眼的事!他抬头换气,低声咕哝道:“我只有一条腿。”
她不安地直起身子,蜷起一条腿,然后又坐下去,静静地抽了好一会儿烟。
“别犯傻了……”
“我还在希望能接到她的电话。”西娅拉说,声音瞬间低下去。她把手机塞回包里,“我没法删掉她。我经常想删,但每次都下不去手,你懂吗?”
“我没犯傻……我在阿富汗断了条腿。”
她在那个巨大的手提包里东翻西找,最后摸出一个白色苹果手机。她翻了会儿通讯录,倾身凑向他,给他看“卢拉”这个名字。她用的香水香甜而浓烈。
“宝贝儿,真可怜……”她低声说道,“我帮你揉好它。”
“天哪,当然了。这事简直太他妈让我震惊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电话号码还在我手机里呢,你瞧。”
“好吧,但那不是我的腿啊……管他的,还是有帮助的……”
“真的吗?”
九
“天啊。嗯,嗯,不介意。我真的希望能帮上忙。当我听说有人在调查这事时,我简直……反正,我觉得,这简直太好了!”
罗宾跑上铿锵作响的金属楼梯,穿着她前一天穿的那双低跟鞋。二十四小时前,她满脑子都是“套鞋”这个词,于是,就选了这双最过时、但最好走路的鞋。虽然穿着这双黑色旧鞋走了一天,但她的收获不小。她非常兴奋,觉得这双鞋简直能媲美灰姑娘的水晶鞋。她迫不及待地踏着洒满阳光的碎石路面,跑向丹麦街,想着一定要赶紧把她的发现告诉斯特莱克。她相信分享了她前一天的那些惊人发现后,斯特莱克两天前醉酒的那段尴尬小插曲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点跟卢拉有关的事。”
然而,走到二楼时,她却突然停住了。玻璃门还锁着,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办公室里没开灯,也没有半点声响。
她又甩了甩头,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深深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神坦率而好奇,不像唐姿·贝斯蒂吉那般冰冷挑衅、充满研判意味。他看不出她是真诚,还是虚伪的假装。她的美貌就像一张厚厚的蛛网,让人很难看透她。
她走进去,飞快地查看一番。里间办公室的门开着。斯特莱克的行军床整整齐齐地收在一边。垃圾箱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在这儿吃过晚饭。电脑显示屏是暗的,水壶也是冷的。罗宾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斯特莱克没有(她只想到了这个)在这儿过夜。
“噢,就好像——你知道奥希·克拉克裙么?它们好像备受男士青睐。要是想干哪个姑娘,这种裙子脱起来非常容易。噢,那简直就是你妈的时代!”
她挂好外套,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打开电脑。她满怀希望地等了几分钟,但斯特莱克还是没有出现。于是,她开始把自己前一天发现的东西打出来。一想到要亲口告诉斯特莱克这些事,她就兴奋得无法入眠。把这些打出来可真有点扫兴。他到底跑哪儿去了?他不会冲着整条查令十字街大喊,说夏洛特不爱杰戈·罗斯吧?难说,毕竟事实的确如此。也许,夏洛特已经投入斯特莱克的怀抱。没准儿他们已经和好了,正睡在四周前他被赶出来的那栋房子里,亲密相拥,四肢交缠。露西对夏洛特的旁敲侧击的询问,以及她对这个女人含沙射影的嘲讽,罗宾都还记忆犹新。她怀疑如果他们重修旧好,她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愤怒地敲着键盘,连连出错,你还有一个星期就走了。然而,想到这儿她更生气了。
“我不知道。”斯特莱克说。
当然,事情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斯特莱克去找夏洛特,但她却把他赶走了。那样的话,他现在在哪儿就成了个更急迫、但却没那么私人的问题。如果他出去了,不受约束、没人保护,又喝醉了怎么办?罗宾忙碌的手指慢了下来,停在一句话中间。她猛地一转电脑椅,看向办公室里那部静悄悄的电话。
“还有你妈妈,”她嘴角喷出一口烟,平静地说,“我的意思是说,她,她简直是个传奇。你知道两季前巴兹·卡迈克尔做了一个名叫‘迷恋超模’的系列吗,好像那个系列的所有灵感就来自比比·比尔和你妈妈。长裙、无扣衬衫和长靴,对吧?”
科莫兰·斯特莱克不在他该在的地方,她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事的人。或许,她该打他的手机?他要是不接怎么办?她还要等几个小时才能报警?她想给马修的办公室打电话,征求他的意见。但再一想,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斯特莱克说。
上一次,她陪喝醉的斯特莱克从托特纳姆酒吧回办公室,很晚才到家。她刚到家,马修就跟她吵了一架。马修又跟她说,她太天真,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听到什么悲惨的故事都相信。他说,斯特莱克根本就是在找廉价秘书,用情感敲诈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可能根本就没有夏洛特这个人,那完全是斯特莱克耍的手段,为的是博取罗宾的同情和服务。接着罗宾情绪失控,她告诉马修,如果有人在敲诈她,那个人也是他。他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念叨她应该挣多少钱,讽刺她没有尽心尽力。他难道没有注意到,她喜欢为斯特莱克工作吗?他那颗迟钝的会计师脑袋难道就没想过,人力资源那种无聊得要死的工作,可能正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吗?马修很惊讶,然后(不过,他还是保留了谴责斯特莱克行为的权利)向她道了歉。但一贯和蔼可亲的罗宾仍旧一副冷冰冰的气愤模样。他们虽然休战,但第二天早晨仍然受到战争的影响,并产生了对抗情绪,尤其是罗宾的对抗情绪。
“你经常见阿尔和埃迪吗?”
此刻,在一片静谧中,她盯着电话,把对马修的一部分怒气转移到斯特莱克身上。他上哪儿去了?他在做什么?马修控诉他不负责任,他就真的要用实际行动证明马修说得对么?她还在这儿坚守阵地,可他却跑去追前未婚妻,一点儿都不关心他们的生意……
“她太爱管闲事了,超级八婆。”西娅拉对斯特莱克说。她一甩头发,长腿换了个姿势,问道:
……好吧,是他的生意……
“啊哈。”终于,布莱妮扛起一个很重的盒子,两手又各拿了一些东西,欢快地说,“再见,西娅拉。”接着又冲斯特莱克说句“再见”,便出门走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罗宾觉得她能听出这就是斯特莱克那略微有些不平衡的脚步。她瞪着楼梯口,等确认脚步声已经穿过二楼,才坚决地把椅子转回来,面对显示器,又开始狂敲键盘,心也越跳越快。
布莱妮收拾工具似乎非常辛苦。这会儿,她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因为西娅拉抽着烟,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早上好。”
“天哪,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乔尼的儿子!”她小心翼翼地说,金绿玉般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都张得大大的,“感觉真是太怪异了!我认识乔尼。去年,他请卢拉和我去参加过那场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唱片庆功会!我还认识你那两个弟弟,阿尔和埃迪!他们跟我说,他们有个大哥在军队里!天啊,疯了。布莱妮,你弄完了吗?”西娅尖刻地加一句。
“早上好。”
最后几张照片里,西娅拉换上一条呆板的银色迷你裙。这会儿她身上还是那条裙子。她修长瘦削,皮肤就像牛奶一样白,金发也淡得几乎跟肤色一样,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长得很开。她伸出长腿,厚底鞋上的长银线一直绑到小腿上。她点燃一根淡味万宝路。
她打着字,飞快地瞥了斯特莱克一眼。他看上去很累,没刮胡子,但不同寻常的是居然穿戴整齐。她立刻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他去找夏洛特和解,而且看样子成功了。她接下来的两个句子全打错了。
又过了三小时,整个拍摄活动才结束。斯特莱克在花园里等,抽了些烟,又喝了几瓶水。夜幕渐渐降临。他时不时地走回屋里,查看一眼似乎异常缓慢的拍摄进度。有几次,他瞥见索梅几乎濒临爆发的边缘,冲着摄影师或某个身着黑衣、快速穿梭于那些衣架间的手下大吼大叫地发号施令。设计师那位闷闷不乐的助手已经筋疲力尽,但她还是为斯特莱克定了些披萨。终于,将近九点,斯特莱克已经吃完了几片披萨时,西娅拉·波特走下布景上的楼梯,来到化妆间。布莱妮则在忙着脱衣服。
“事情进展得怎么样?”斯特莱克注意到罗宾紧绷着下巴的侧脸,以及她冷冰冰的态度。
七
“不错。”罗宾说。
他同意了。她走后,他又写了两页笔记。从布莱妮·雷德福的表现来看,这是个极不可靠的证人——易受暗示,又爱说谎,但她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告诉了他很多东西。
现在,她想把这份完美的报告呈现在他面前,然后用无比冷静的口气讨论一下她离职的事。她可能要建议他这周再雇个临时工。这样,她就能在离开之前在日常工作上指点一下那个替代她的人。
“哦,那人可没她老公有钱。”布莱妮说。可接着她又匆忙加了句,“那是条很不雅的留言。好了,听着,我得回去了,不然居伊要发飙了。”
几个小时前,斯特莱克简直鸿运当头,他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继续过很久之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他想见到秘书,却不想告诉她自己昨晚做的事(至少不想多说修补了他那残破的自尊心的事)。对于那些事,他本能地想要保持沉默。他喝了太多“厄运沙洲”,很多限制都被打破了。现在,他要加固那些边界。于是他开始酝酿一篇声情并茂的道歉词,以弥补自己两天前的失态行为。他要向罗宾表达感激之情,还要把他从昨晚会面得出的所有有趣结论都说给她听。
“所以,她有可能踹了现在这个,找个更有钱的?”斯特莱克问道。
“想喝杯茶吗?”
“因为我听见她本来要嫁却没嫁成的一个男人跟她说,他躺在酒店房间里,幻想为她口交。”布莱妮漠然地说。
“不,多谢了。”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他看了看表。
“不好意思,但她曾经骂过我,说我偷听她那些该死的语音留言。”化妆师在胸前交叉起双臂,瞪着斯特莱克,“拜托,是她把手机给我,让我帮她叫出租车的,还他妈一句谢谢都没有。我有阅读障碍,结果按错了键。然后,她就冲着我大喊大叫起来。”
“我只晚了十一分钟。”
接着,明显感觉到必须对自己的口气做些说明,她继续说道:
“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是说,”她试图挽回,因为她的语气已经极不友善,“你做——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都不关我的事。”
“就是那种被宠坏了的富婆。”布莱妮嘴角一抽,说道,“但是她并没有自己希望的那么有钱。这对奇灵厄姆姐妹专找有钱的老男人,简直就是两发钻到钱眼儿里的导弹。嫁给西普里安·梅的时候,厄休拉还以为中了头彩,但他的钱没多到让她满意的地步。现在她已经快四十岁,不会再有以前那种机会了。我想,这应该就是她没再换人的原因吧。”
四十八小时前,斯特莱克喝醉了。他或许会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她已经在脑中演练过无数遍,自己会如何宽宏大量地原谅他,并好心安慰他。现在她却觉得他毫无悔意,也没有任何羞耻感。
“怎么糟透了?”
斯特莱克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水壶和茶杯。几分钟后,一大杯冒着热气的茶便摆在她身旁了。
“不认识,”布莱妮说,“我只认识她妹妹厄休拉。她在几次大派对上雇过我。那人简直糟透了。”
“我说了我不要——”
“嗯,今天下午差不多了,”斯特莱克说,“不过,你或许能帮我点别的忙。你认识唐姿·贝斯蒂吉么?”
“你能把那份重要文件先放一放吗?我有话跟你说。”
“嗯,非常确定。”她说,脸色更难看了,“我去那儿是工作的,不会到处窥探她的东西。好了,你问完了么?”
她重重地敲了几下键盘,保存报告。然后她抱起胳膊,转向坐在旧沙发上的斯特莱克。
“你确定真的没见到它么?”
“前天晚上的事儿,我得跟你说声抱歉。”
“我不知道。”布莱妮不安地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它也可能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不用了。”她声音很小,也很紧张。
“她好像那天晚些时候才开始生他的气。总之,她有埃文的电话,那天晚上还会去见他,那干吗还要写信呢?”
“不,有必要。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我希望我没惹你不高兴。”
“也许那东西跟她的死没关系。有可能是给埃文的一封信,告诉埃文她有多生气,对吧?”
“你没有。”
“看起来是不太可能,我同意,但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
“你应该已经大体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未婚妻跟她前男友订婚了。我们分手以后,她只用三个星期就在手指上戴了另一枚戒指。我只是打个比方,其实我从没给她买过戒指。我一直都没钱。”
“不可能——我的意思是说,这也太傻了。怎么可能?谁会提前那么久写遗书,然后还马上化好妆出去跳舞?太荒谬了!”
罗宾从他的语气推测出他和夏洛特没有和解。但如果是这样,他在哪儿过的夜?她放下手臂,不假思索地端起茶杯。
“嗯,有可能。不过我们还是先认同另外一个假设,它是一封遗书……”
“你没有义务来找我,还看到我那副样子。但也许正是因为有你,我才没栽进水沟,也没跟别人干上一架。所以,非常感谢。”
“可能是任何东西。”他等着她给出建议,果然,他没有失望——“是购物清单之类的东西么?”
“不客气。”罗宾说。
布莱妮轻轻一弹,把烟头抛到屋外。然后不安地在桌子上换了个姿势。
“还有,谢谢你的阿司匹林复方制剂。”斯特莱克说。
“……好吧,我会努力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用吗?”罗宾生硬地说。
“你跟卢拉妈妈聊过了吗?她有点儿奇怪。”
“我差点吐出来,”斯特莱克边说边捶了塌陷的沙发一拳,“但药效一发挥出来,的确还挺管用的。”
“基兰·琼斯说,那天卢拉坐他的车从她妈妈那儿离开时,在后座上用一张蓝色的纸写了些东西……”
罗宾笑了,而斯特莱克则第一次想起她趁他睡觉时塞进门里的便条,以及她老练地为回避寻找的借口。
“噢,那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小伙子么?”布莱妮说,“过去,我们经常拿基兰取笑卢拉。那家伙迷死她了。我想,现在西娅拉有时候还会用他。”布莱妮意味深长地轻笑了几声,“西娅拉向来爱玩。你就是忍不住要喜欢她,但是……”
“好了,讲讲你昨天的收获吧,我可盼望好久了,”他撒谎道,“别吊我胃口了。”
“卢拉的司机——基兰·科洛瓦斯·琼斯……”
罗宾就像水中的花儿一样,展开了笑颜。
屋里很昏暗。或许她变了脸色吧,但她把右脚拉到膝上,仔细查看那只芭蕾皮鞋的鞋底,却被斯特莱克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其实,鞋底上根本没什么东西。
“我正在打……”
“不,我不记得有什么纸。没有。”她甩开脸上的头发,“我是说,周围或许有些纸吧,但我怎么会去注意那玩意儿。”
“直接说吧,你待会儿再把它整理成文件。”斯特莱克心想这样就很容易剔掉没用的信息了。
“你看见过任何有她笔迹的纸吗?”
“好的,”罗宾既兴奋又紧张地说,“就像我在便条上说的,我看到你要调查阿杰曼教授,还有牛津的康乃馨酒店。”
“不,我没看见。蓝色的,是吧?没看见。”
斯特莱克点点头,对她的提醒深表感激。他只在宿醉最厉害时读过一遍,简直没法记住便条上的细节。
“我也不知道,”斯特莱克说,“这就是我很想搞清楚的。”
“所以,”罗宾激动得都有些喘不过气了,“首先,我去了罗素广场,还去了亚非学院。你在笔记上就是这么写的,对吧?”她补充说,“我查了一下地图:那儿离大英博物馆只有几步远。便条上那些潦草的字迹就是这意思吧?”
“什么?不,没有。我没见过那种东西。怎么了,那是什么?”
斯特莱克又点点头。
布莱妮又甩了甩脸上的头发,伸手捋了一下。
“嗯,我去了那儿,谎称我正在写一篇有关非洲政治的论文,想了解一下阿杰曼教授。后来我在政治系遇到一个愿意帮忙的秘书。事实上她为阿杰曼教授工作过。她给了我很多跟教授有关的信息,包括一份参考书目和一本简短的传记。教授本科就是在亚非读的。”
“你在公寓里时,见到过一张有卢拉笔迹的蓝色纸吗?”
“是吗?”
“天哪,没错。当然很兴奋。”
“是的。”罗宾说。“我还拿到了一张照片。”
“但你觉得,即将见到迪比让她很兴奋?”
她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复印的照片,递给斯特莱克。
“呃……其实,主要是我和西娅拉在谈他。”
他看到一个长脸的黑人,颧骨很高。灰白的头发和胡须都剪得很短。超大的耳朵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盯着照片看了好半晌,才终于说道:“天啊!”
“所以,你只记得,她谈的大多都是迪比·马克?”
罗宾十分得意。
“没有。”布莱妮说,“如果达菲尔德真的把她惹毛了,她不会谈起他的。”
“天啊!”斯特莱克又惊叹一声,“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你在——呃——在用线给她修眉时,她谈到过达菲尔德吗?”
“五年前。秘书说起这事时很沮丧。她说,教授那么聪明,人那么好,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哦,天哪,每个人都会啊。”布莱妮说道,举起拿烟的那只手一扫,把外面所有的房间都包括了。“她是这儿最红的模特,每个人都想跟她打交道。我的意思是说,居伊——”但布莱妮突然顿住,“好吧,居伊是个商人,但他真的喜欢卢拉。跟踪那件事之后,他就想让卢拉搬去他那儿住。他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听马戈·莱特说,他还找了个通灵师,想再联系上卢拉。他还是不知所措,一听到卢拉的名字,就忍不住要哭。不过,”布莱妮说,“那天下午我还见到卢拉了,天哪,真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
“有家人吗?”
“你觉得哪些人会约卢拉?”
“有。他留下了一个寡妇和一个儿子。”
“这个嘛……她很爱她哥哥啊,不是吗?天哪,这太明显了。她真正可以依靠的应该就只有他了吧。几个月前,也就是她第一次跟埃文分手那会儿。在斯特拉的时装秀上,我为她化妆时,她对每个人说,她哥哥真的很生她的气,还不停地说埃文是个吃白食的家伙。你知道的,最后那天下午,埃文又在利用她。所以她觉得詹姆斯——是叫詹姆斯吗——形容他的那些话真是没说错。虽然有时候他有点专横,但她一直都知道他真的把她的利益放在心上。你知道吗,这真是个互相利用的行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一个儿子。”斯特莱克重复道。
她看来有些困惑。
“没错,”罗宾说,“在部队里。”
“为什么?”
“在部队里,”斯特莱克脑中回荡着她低沉悲哀的声音,“不要告诉我。”
“什么?哦,不。我是在她死后听别人说的。西娅拉跟我们都说了。我好像是在厕所里听见她这么说的。我反正全信了,毫不怀疑。”
“他在阿富汗。”
“你也听她说过这话?”
斯特莱克猛地站了起来,攥着乔赛亚·阿杰曼教授的照片,不停地走来走去。
这话似乎让斯特莱克看到了希望。
“没查到哪个团,是么?不过没关系,我能查出来。”他说。
“没有,但我知道,她一定很生埃文的气。你觉得她为什么跟西娅拉说了那话?说她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兄弟?”
“我的确问了,”罗宾翻着笔记,说,“不过我没搞懂——真有一个叫‘工兵团’的团么?”
“她说的?”
“是皇家工兵军团,”斯特莱克说,“这个我完全可以查出来。”
“嗯,她还有点儿心不在焉,一直不停地看手机。我给她修眉时,她就把手机就放在腿上。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埃文又在外面乱搞了。”
他停在罗宾桌旁,又盯着乔赛亚·阿杰曼教授的脸看。
“所以,你会说,卢拉很激动,对吗?”
“他是加纳人,”她说,“但他们全家都住在克拉肯维尔,直到他去世。”
“哦,天哪。嗯,如果某人写的歌是关于……”她轻笑着说,“也许,这是女生之间的事。不过,迪比真是太有魅力了。我为卢拉修眉时,西娅拉和我开怀大笑了一场。然后,西娅拉让我帮她做指甲。结果,我给她们俩都做了。所以,我在那儿待了……应该有三个小时。嗯,没错,我六点钟走的。”
斯特莱克把照片递回给她。
“卢拉很兴奋,是吗?”
“别弄丢了。你干得太漂亮了,罗宾。”
“我大概三点钟到的。知道迪比·马克要来了,她和西娅拉都很兴奋。女生之间的八卦,你知道的。我就从来不去猜会发生什么事,从来都不。”
“还不止这些,”她红着脸,努力克制着笑意,激动地说,“下午,我坐火车去了牛津,去了康乃馨酒店。你猜怎么着,那是家旧监狱改造的酒店。”
她老是习惯性地甩头发,因为刘海太长,总是遮住眼睛。她说起话来会带上点儿呼吸的声音。此刻,她又甩了一下头发,并伸手捋了捋,透过刘海盯着他看。
“真的吗?”斯特莱克说着又坐回到沙发上。
“……她让我去她家弄。狗仔队随时随地都跟着她,连她上美容院都不放过。真是疯了。所以,我决定帮帮她。”
“真的。事实上还挺不错的。总之,我想我得装成艾莉森,查查托尼·兰德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那儿……”
“好吧……”
斯特莱克啜了口茶,心想,调查这么一件三个月前发生的事,秘书还愿意亲自跑一趟,真是太难以置信了。
斯特莱克完全想象不出是怎么拔的。
“但我真是大错特错了。”
“用线修眉。就是把眉毛拔了,不过是用线拔,懂了么?”
“是么?”他说,谨慎地不让语调带有感情。
“你干什么?”
“嗯。七号那天,艾莉森真的去过康乃馨酒店,试图找到托尼·兰德里。真是太尴尬了,因为有个接待小姐那天也在场,而且,她还记得艾莉森。”
“嗯,很熟。她的好几次拍摄都是我给她化妆。‘雨林效益’展那次也是我。当我告诉她我会用线修眉时……”
斯特莱克放下杯子。
“你跟卢拉熟吗?”斯特莱克问。
“这样的话,”他说,“就真的很有意思了。”
“好了,开始吧。”她说。但没等他开口,她又接着说:“事实上,事情发生后,我一直都在不停地回想那个下午。真是太悲伤了。”
“是啊,”罗宾兴奋地说,“所以,接下来我脑子就得转快点儿了。”
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化妆品。她清理出一小块地方,坐上去。斯特莱克则拉过一张空椅子坐下,然后掏出笔记本。
“你跟她们说你叫安娜贝尔?”
说着,她拧开直通花园的那扇门。
“没有,”她险些笑出来,“我说,那好吧,我说实话,我是托尼的女朋友。而且,我哭了一会儿。”
“居伊什么都告诉我了。想来根烟么?如果你打开这个,我们就能在这儿抽。”
“你哭了?”
斯特莱克开始解释他想让她干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其实也没怎么哭,”罗宾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惊喜,“我只是立刻进入了角色。我说,我觉得他在乱搞。”
她一头深色大波浪,肤色发黄。脸虽然有些大,但还是挺迷人的。她穿着黑背心和紧身牛仔裤,长腿微微有些外弯。脖子上挂着几串金项链,手指上也戴了些戒指,脚上是一双好似芭蕾舞鞋的黑皮鞋。对斯特莱克而言,这种鞋总能产生点儿禁欲的效果。因为这让他想起琼舅妈过去因为鸡眼和拇囊炎,常把折叠拖鞋装在手提包里。
“不是跟艾莉森吧?她们要是见过她,肯定不会相信的……”
“你好,”她说,声音听起来并没什么异常,“天哪。真紧张啊,是吧?居伊一直都是个完美主义者。这是卢拉死后,他进行的首场正式拍摄。所以,他真的很紧张。”
“没有,我说我压根就不相信他在酒店里……总之,我小闹了一场。那个跟艾莉森说过话的姑娘把我拉到一旁,努力安慰我。她说,除非必要,她们都不能泄露客人的信息,这是酒店的规定……不过,为了让我不哭,最后她还是告诉我,托尼六号那天晚上开过房,直到八号早晨才退。退房时,因为给他的报纸错了,他还发了通脾气。所以她对这事有印象。看来他的确去过那儿。我甚至问了那姑娘一些……呃,有点儿歇斯底里地问她,怎么知道就是托尼。于是她便详细描述了一番托尼的长相。我知道他长什么样,”斯特莱克还没来得及问,她就补充道,“我去之前就查过,‘兰德里、梅和帕特森事务所’的网站上有他的照片。”
那扇唯一的大窗户前有两张放着大美妆镜的桌子。外面是个整洁的花园。周围黑色的塑料箱让斯特莱克想起特德舅舅用来装假蝇钓鱼器具的那些箱子。不过,布莱妮的抽屉里满是各色粉饼和口红。桌面展开的毛巾上,整整齐齐地码着软管和刷子。
“聪明!”斯特莱克说,“不过,这些都他妈太可疑了。关于艾莉森的事,她是怎么说的?”
她领着他穿过走廊,进了对面那个房间。这里比之前那个房间稍微小一些。一张摆满自助餐的大桌子占了大半空间。大理石壁炉前,摆着一些带轮子的长衣架。衣架上按颜色分门别类地挂满各种缀着珠片、带褶边和羽饰的服装。那些二十几岁,无处可去的观众都挤在这里。他们要么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漫不经心地挑着那些大浅盘里的意大利干酪和帕尔玛火腿,要么就是在玩手机。斯特莱克跟着布莱妮走向后面那个充作临时化妆间的小屋时,一些人还向他投来研判的目光。
“艾莉森到那儿之后就要求见他,但他不在。不过,她们确认他还没退房。接着艾莉森便走了。”
“你好。”她小声说,“我们到那边去吧。”
“真奇怪。她应该知道他在开会啊,她干吗不先去会场?”
他们在那架大楼梯下碰了头。
“我不知道。”
终于,那位化妆师走到索梅面前。索梅飞快地冲她说了几句,声音几不可闻。接着他做个手势,化妆师便又回到明亮的灯光下,一言不发地弄乱西娅拉·波特那头长发,开始重新造型。西娅拉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正被别人摆弄。布莱妮再次退到暗处,又问了索梅一些事。他耸耸肩,没有搭腔,只是做了几个手势。然后,布莱妮便开始四下张望,最终眼神落在斯特莱克身上。
“除了开房和退房之外,那个热心的员工还在别的什么时候见过托尼吗?”
化妆师几乎跟模特一样又高又瘦。她正俯身倾向那个黑人姑娘,拿着粉扑拍打她的鼻子两侧。旁边还有三位模特,就像三张依次排列的画,表情呆滞,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召唤。屋里的其他人(摄像师似乎有两个助手。此刻,索梅正站在一旁咬指甲,身边是那位戴着眼镜、仍旧一脸怒气的姑娘)说话声音都很小,仿佛生怕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
“没有,”罗宾说,“但他的确去开会了,不是吗?我已经查过这事,还记得吗?”
斯特莱克跟着这位设计师,走到散开的那群人刚腾出的地方。这间几乎空空如也的屋子很长,但其华丽的檐口、苍白的墙壁和没有窗帘的窗户,却营造出一种极度悲伤之感。房间那头,布景旁又有一群人,包括一个俯身看镜头的长发男摄影师。一排弧光灯和遮光板把他们照得闪闪发亮。几张破旧的椅子被巧妙地立起来,每张都只有一条腿着地。旁边是三位与众不同的模特——不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显得既奇怪又动人。她们骨架纤细,非常苗条。斯特莱克想,如此鲜明的肤色对比,如此不同的面庞,应该就是她们被选中的原因吧。那个跟索梅一样黑、顶着爆炸头、眼神魅惑的姑娘模仿克里斯蒂娜·基勒的姿势,坐在一张翻转过来的椅子上,穿着紧身裤的长腿张得很开,而腰部以上则赤裸裸的。站在她身前的是个漂亮的欧洲姑娘。她穿一件挂满链子、刚刚遮住耻骨的白背心,一头黑发柔顺光滑,额前的刘海参差不齐。旁边,侧着身子、独自倾向另一张椅背的,是西娅拉·波特。她肌肤胜雪,一头长长的金发,颜色就跟孩子的发色一样。她穿一件白色的半透明连身装,依稀可见苍白的乳尖。
“嗯,我们知道他去报到了,可能还拿了张名牌。然后,他就回切尔西去见他姐姐——布里斯托夫人了。为什么呢?”
“哦,顺便说一句。这套西装好多了。”索梅加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狡黠。接着他便大摇大摆地回刚才那个房间去了。
“因为……她病了。”
“你得等会儿了。”他随口说道,“布莱妮正在忙,西娅拉还要几个小时才有空。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在那儿等。”他指了指右手边的那个房间。从这里可以看见门边摆了张放满托盘的桌子。“或者,你也可以像这些没用的东西一样,到处转转。”他突然提高音量,并怒瞪着那群年轻优雅、盯着光源处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下子全散开来,毫无异议。其中一些人穿过走廊,进了对面的房间。
“是吗?她刚做完手术,据说能治好。”
索梅大步穿过这扇门,跨入门厅。他也戴着眼镜,显得成熟了一些。他下身是一条松松垮垮、有很多条口子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T恤。T恤上有只流血的眼睛。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些血原来是红色的小亮片。
“子宫切除术,”罗宾说,“做完这种手术,谁都不会感觉良好吧。”
走廊两侧都有房间。左边站了一小群人。他们似乎都是一身黑衣,正盯着斯特莱克看不见的一处明亮之地。那里透出的光线照亮他们全神贯注的脸。
“这人跟他姐姐可不亲。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他相信他姐姐刚做完一场能够拯救她生命的手术。也知道有两个孩子正在照顾她。那他干吗还要急着去见她?”
他敲第二下门时,一个架了副黑框眼镜、留着灰色波波头的女人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她犹豫着把他放进来。这是一个石头地面的门厅,连着带锻铁栏杆的大楼梯。女人飞快地穿过走廊,大声喊道:“居伊!有个叫斯特莱克的找你!”
“这个嘛,”罗宾不那么笃定了,“因为……他姐姐刚出院……”
他谨慎地吃了点东西,喝了很多水。然后,在餐馆上了趟厕所,又吞了几片止痛药。五点他准时到达阿灵顿一号。
“开车去牛津前,他就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如果真那么有必要的话,他干吗不待在城里,等看过他姐姐之后,再去参加下午那个会议?为什么要多开五十英里,在那个豪华的监狱过一夜。然后去会场报到之后又折回城里呢?”
在军队时,斯特莱克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再度酗酒成功,并因此名声大噪。小镜子里那个盯着他的男人面色苍白,还顶着一对黑眼圈。然而,笔挺的意大利西装让他显得比这几周的任何时候都要精神。淤青的眼圈终于消散,那些抓痕也愈合了。
“也许他接到电话,听说他姐姐不舒服?也许约翰·布里斯托给他打电话叫他过去?”
他差点烧了这套西装。出于某种挑衅心理,最后还是穿上了它。他决定忽视这身衣服背后的意义,就将它们当作衣服。精良的裁剪把他显得瘦了一些、也精神了一些。他敞着白衬衣的领口。
“布里斯托从没提过要他舅舅顺道来看望他妈妈的事。我敢说,他们那时候正在闹矛盾。一说起去看望布里斯托夫人的事,两人心里都有鬼。谁也不愿意提。”
他重新安上义肢,腰里揣着条毛巾,在水池边刮了胡子,然后,异常细心地穿好衣服。他从未穿过这套昂贵的西装和衬衫。这是夏洛特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合身行头。他还记得,夏洛特盯着穿衣镜里那个衣着考究、无比陌生的自己时,脸上灿烂的笑容。从那以后,这套西装和衬衫便躺在他们的手提箱里。因为去年十一月后,他和夏洛特便没再一起出去过。他的生日成了两人最后的快乐时光。之后不久,他们的关系便再次急转直下,旧日的怨愤、曾经的僵持,似乎又有了抬头之势。然而和好之后,他们都发誓一定要避免再次发生那样的情形。
斯特莱克站起身,又开始踱来踱去。他微微有些跛,但没怎么在意腿上的疼痛。
第二次澡比第一次洗得舒服。他先调高水温,水烫得几乎达到他能承受的极限。然后他舒舒服服地抹了一身肥皂。接着才调低水温,冲干净全身。
“不对,”他说,“约翰·布里斯托让他妹妹去了。他妹妹是他妈妈的心头肉,所以……这倒也说得通。但让他妈妈的弟弟来,就有点说不通了。首先,他舅舅跟他妈妈一直不怎么亲。其次,他当时还不在城里,叫他绕那么远的路回来……不太对劲。现在,我们还发现艾莉森去了牛津,去酒店找托尼。那天还是工作日。她是为自己去的,还是别人派她去的呢?”
他没再游到另一头去,而是像在医院接受物理治疗时那样,用胳膊攀着泳池长长的边缘,在水中一步一步地跳到池边。
电话响了。罗宾拿起电话。让斯特莱克惊讶的是她立刻操起一种很不自然的澳大利亚口音。
斯特莱克了解夏洛特。她在等着自己去救她。这是最后一场测试,也是最残酷的一场测试。
“噢,不好意思,她不在这儿……不,不,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不知道……我叫安娜贝尔……”
斯特莱克任由疼痛不已的身体漂浮在水面上。那两个你追我赶的学生仍在快泳道奋力地劈波斩浪。
斯特莱克无声地笑了。罗宾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说了将近一分钟蹩脚的澳大利亚英语后,她挂上电话。
夏洛特和罗斯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上的都是贵族济济的公学。数代通婚和多年积累的校友关系,让那个世界里的人对彼此的家族都不陌生。池水拍打着斯特莱克毛茸茸的胸膛,恍惚中,就像望远镜拿反了方向一样,他似乎看见自己、夏洛特和罗斯都出现在远处。于是,他们的故事渐渐清晰了起来:夏洛特整日焦躁不安,一心渴求强烈的情感。而毁灭,便是这种情感最常见的表现方式。她十八岁便俘获了杰戈·罗斯。在她父母看来,罗斯简直就是绝佳的战利品。也许一切都来得太容易,或太顺理成章,所以她甩了他,转而投入斯特莱克的怀抱。后者即便才华横溢,对夏洛特的家庭来说仍是个极其讨厌的人,一个籍籍无名的杂种。这些年来,这个渴望激情的女人留给斯特莱克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分手。终于,最后一次离开让她大获全胜——她就像画了个完满的圆圈,再次回到起点。
“是‘应急’中介公司。”她说。
杰戈·罗斯。他在各个方面都是斯特莱克的反面:他英俊得犹如雅利安王子,拥有一个信托基金,还未出生便已在家族和这个世界占据了一席之地。十二代的贵族血脉让这个男人信心十足。他辞掉一份极有潜力的工作,染上酗酒的毛病。此外,养尊处优也让他脾气暴躁。
“我最近老是遇到叫安娜贝尔的。有一个说起话来更像南非口音,而不是澳大利亚口音。”
对面年轻的运动健将们激起的小小波浪,轻挠着他的胸膛。剧烈的头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仍有些头晕目眩,氯水的刺鼻味道也让他想起了医院,但他已经不想吐了。就像揭开结痂伤口上的绷带一般,斯特莱克脑中浮现出他宁愿醉死也不愿想起的人。
“好啦,说说你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吧。我现在想听听了。”罗宾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迫不及待,“你见过布莱妮·雷德福和西娅拉·波特了?”
他的健康状况还从未像现在这么糟糕。尽管动作笨拙,身体也无法平衡,但他仍旧坚持游向泳池的另一头。凉爽干净的池水抚慰了他的身心。最后,他气喘吁吁地游完一个单程,靠在池边休息。他一边伸展开粗壮的胳膊,跟轻柔的水波共同分担身体的重量,一边抬头凝视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
斯特莱克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她,只略去他离开埃文·达菲尔德公寓之后的遭遇。他尤其强调了这几件事:一、布莱妮·雷德福坚持认为,是阅读障碍让她无意中听了厄休拉·梅的语音留言。二、西娅拉·波特不断重申,卢拉跟她说过会把一切都留给自己的兄弟。三、卢拉在乌齐夜总会不停地看时间,让埃文·达菲尔德十分恼火。四、唐姿·贝斯蒂吉给已分居的丈夫发了敲诈邮件。
往身上打肥皂的时候,他发现巧克力和扑热息痛已经缓解了恶心和疼痛的感觉。此刻,他生平第一次走向那个大游泳池。里面只有两个学生。他们都戴着护目镜,心无旁骛地在快泳道游得正欢。斯特莱克走到另一边,小心地将拐杖放在台阶上,慢慢滑入慢泳道。
“那么,卢拉坠楼时,唐姿到底在哪儿?”罗宾说,她十分满足地听完斯特莱克说的每个字,“如果我们能找到……”
然而,幸灾乐祸的醉酒女神仍旧不打算放过他。他庆幸能暂时逃离现实与其他人类,顺着楼梯,朝下面伦敦大学联合会的游泳池走去。他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照例没惹来任何人盘问,包括更衣室里的另外一个人。那人看见斯特莱克取下义肢,虽然好奇得要命,还是礼貌地移开目光。他把义肢和昨天的衣服一起塞进衣帽柜。因为这些柜子都太相似,所以斯特莱克没锁门,便腆着啤酒肚,拄着拐杖,朝淋浴室走去。
“噢,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十分肯定,”斯特莱克说,“但她要是承认,可能就没法讹到弗雷迪几百万英镑了。所以,这一点还挺难办的。再看一遍警方的那些照片吧,我相信你也能找出来的。”
去马利特街的路上,他买了个家庭装的牛奶巧克力。斯特莱克在军队医疗团认识的伯尼·科尔曼曾跟他解释过,宿醉的大部分症状都是脱水和低血糖导致的。而这些症状又必然会延迟呕吐时间。斯特莱克胳膊下夹着拐杖,大口嚼着巧克力。每走一步,他的脑袋都疼得厉害,就跟刚被车轮碾过似的。
“但是……”
四片扑热息痛和一瓶阿司匹林——差不多了,一定会吐的。十五分钟后,他冲进肮脏的厕所,吐了个天翻地覆、臭气熏天。他由衷地庆幸罗宾不在。回到办公室外间,他又喝了两瓶水,并关掉闹钟——那玩意儿老是让他的脑袋突突直跳。仔细考虑一番后,他选了套干净衣服,带上沐浴露、体香剂、刮胡刀、剃须膏,从旅行包里掏出毛巾,从地上的一个纸箱底部翻出一条游泳裤,又从另一个纸箱里取出一对灰色的金属拐杖,便挎起运动包,另一只手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下金属楼梯。
“看看卢拉死的那天早上,那栋大楼的正面照。然后,再想想我们看见那栋楼时,它是什么样子。这有助于锻炼你的侦查能力。”
他拿着便条,静静地在行军床上坐了五分钟,心里想着自己该去哪儿吐,但身体还在享受着洒在背上的阳光。
罗宾一下子激动起来,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幸福感。但接着这种愉悦的心情又被一阵失望的痛楚压了下去。因为,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做人力资源了。
罗宾
“我要换身衣服,”斯特莱克站起来,“再帮我联系一下弗雷迪·贝斯蒂吉,行吗?”
外间桌上有水、扑热息痛和阿司匹林。
他走进里间,关上门。他脱下那套幸运西装(他觉得以后都可以这么称呼这套衣服了),换上一件舒服的旧衬衫、一条更宽松的裤子。经过罗宾的桌子去厕所时,他发现她在打电话,一脸专注却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想而知等着接电话的是什么人了。斯特莱克就着那个裂了缝的洗脸盆刷牙,心想:既然已经心照不宣地承认自己就住在办公室里,那有罗宾在,生活肯定会轻松得多啊。他回到外间办公室,发现她已经挂上电话,但却一脸怒气。
我在你门外设了个闹钟,调的时间是两点。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五点去阿灵顿一号,跟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见面。
“我觉得他们现在甚至都懒得帮我捎口信了,”她告诉斯特莱克,“他们说他出去了,去了派恩伍德的电影制片厂,不能被打扰。”
我看见你在文件最上面列的调查清单。查查阿杰曼和康乃馨酒店,我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手机开着,如果想让我回来,给我打电话。
“啊,好,至少我们知道他回国了。”斯特莱克说。
亲爱的科莫兰(他想,以后都不会再有“斯特莱克”先生了吧):
他从文件柜里拿出那份临时报告,坐回沙发里,开始一言不发地把昨天谈话的笔记加进去。罗宾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就立刻被斯特莱克一丝不苟的样子吸引了。他做了个表格,详细记录每条信息的获取方式、获取地点和泄露该信息的人。
通往办公室外间的门关着。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也许,他的临时雇员贴心地回避了吧。接着他看见地上有个长方形的东西,白白的,就在门边。想来应该是从门缝塞进来的。斯特莱克小心翼翼地跪下,伸手把它拿了过来。很快他便看见了一张罗宾留下的字条。
然后,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罗宾用谷歌地图查看“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的正面照,一边不住地偷偷打量工作中的斯特莱克。终于,她开口了:“我想,你一定得非常仔细,以免忘掉什么东西。”
斯特莱克就像肩上扛着易碎品,正小心平衡着身体的人,慢慢坐直身子。他扫了一眼阳光明媚的屋子,不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连今天是哪一天也糊里糊涂的。
“不止如此,”斯特莱克边写边说,并未抬头,“还不能给辩护律师留下任何把柄。”
他一件衣服也没脱,义肢也没卸下来。他躺在睡袋上的样子,仿佛是摔倒了在上面。令人伤心的回忆就像猛扎着太阳穴的碎玻璃:跟酒保再讨一品脱;罗宾在桌子对面朝他微笑。他真的在那种状态下,还进烤肉店吃了东西?他记得自己死命地想拉开拉链撒尿,却怎么也拽不出卡在拉链里的衬衣。他把手伸到下面,欣慰地发现拉链还是好好的。不过,如此微小的动作都让他忍不住呻吟,更让他想吐。
他的口气太冷静、也太理智,害得罗宾想了好半天,生怕误解了什么。
很难说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迷糊中完全清醒过来的。起初,他还面朝下躺在一片金属瓦砾碎片中,耳边惊叫声不断。在一片血污中,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接着,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趴在行军床上,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即便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到窗外灌进来的阳光:红彤彤的。活泼细密的阳光下,眼部毛细血管就像一张黑网,缓慢地舒展开来。
“你是指……大体上?”最后她说,“原则上?”
六
“不是,”斯特莱克继续写着报告,“我的意思是,我特别不希望在审判杀害卢拉·兰德里的凶手时,辩护律师指出,由于我做的记录有问题,请求法官考虑我证词的可靠性,从而让凶手逍遥法外。”
走到查令十字街上了,她还在回头看他。他正摇摇晃晃、极端笨拙地走向丹麦巷。毫无疑问,在踉踉跄跄地走向行军床和水壶之前,他肯定要先在昏暗的巷子里吐上一通。
斯特莱克又开始炫耀了,他自己也知道,但就是忍不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已经做得顺风顺水。有些人可能会质疑,调查凶杀案的过程中真的会有乐趣吗?是的,他的确在暗处找到了乐趣。
“真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说‘他妈的’。你是个好人,罗宾。嗯。拜拜。”
“罗宾,能出去买点儿三明治吗?”他又说道。只有这样,他才能一抬头就看到她满足且惊异的表情。
“你确定?”
她不在时,他完成了笔记。他正要打电话给德国的一个旧同事时,罗宾突然进来了,手里拿着两个三明治和一份报纸。
“没关系,罗宾。好啦,你可以走啦。我有点不舒服。”
“你上《旗帜报》头版了。”她气喘吁吁地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什么?”
“不用,不用,我现在好得很。呃……想吐。我断了条腿。哦,对了。那个……”斯特莱克说,“那个老掉牙的烂笑话,你没听过吧?听过么?现在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吧?我跟你说过么?”
是一张西娅拉跟达菲尔德回他公寓的照片。西娅拉看上去美极了。那一瞬间,斯特莱克仿佛又回到了今天凌晨。两点半,她赤裸着白皙的身子,躺在他身下。婉转低吟之际,美人鱼般柔软丝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
“先送你上楼吧。”
斯特莱克重新集中一下注意力:照片上的他已经被剪得只剩下一半了。他抬起一条胳膊,挡着狗仔队。
“你该回家了,罗宾。”
“没关系,”他耸耸肩,把报纸递回给了罗宾,“他们以为我是保镖。”
走到大楼黑漆漆的大门前时,他又停住,抬起双臂,不让她跟他上楼。
“上面说,”罗宾转到内页,“凌晨两点,她和两名保镖离开达菲尔德的住处。”
快要拐进丹麦街时,他突然停住,大声跟罗宾说夏洛特根本不爱杰戈·罗斯。这就是场游戏,她一手策划的一场游戏,为的是狠狠伤害他——斯特莱特。说这些话时,他整个人仍旧摇晃得跟大风中的树一样。
“嗯,瞧,你都知道了。”
“你真是个大好人,罗宾。你知道吗?”
罗宾瞪着他。他说的都是在达菲尔德公寓里,他和达菲尔德、西娅拉的事。她对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各种证据太感兴趣了,都没顾得上想他到底是在哪儿过夜的。她以为他是同时跟那个模特和那个演员道别的。
“要我帮你点儿吗?”
他回到办公室时,仍然穿着照片里的衣服。
罗宾觉得又好笑,又想哭。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如此悲伤。
她转过身,开始读报纸的第二页。文中清楚地暗示:西娅拉和达菲尔德享受二人世界时,他们以为的保镖一定在走廊上等着。
“罗宾,你知道我们的——我和夏洛特的……是什么时候吗?”他眼神迷离地盯着前方,手里仍拿着那根未点燃的烟,“我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走进病房——那时候,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我看见她走进来,每个人都看见她走进来。嗯,她走进来。然后,二话不说,”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又打了个嗝,“二话不说,她就吻我!两年了!然后,我们和好了。那一刻,鸦雀无声。真他妈美!那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一刻,真他妈是——真他妈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刻。嗯,或许是的。不好意思,罗宾,”他补充道,“不好意思我说了‘他妈的’,不好意思。”
“她本人是不是很漂亮?”罗宾合上《旗帜报》,随口问道。
噢,拜托!罗宾心想,千万别说我们俩之间有这玩意儿!
“嗯,很漂亮。”斯特莱克说。是他的幻觉吗,怎么这三个字听起来就跟打雷一样响?“你想要奶酪泡菜馅的,还是蛋黄酱的?”
“这是希腊语。”他对她说,“Kairos, Kairos时刻,意思就是,”他居然从浆糊般的脑中,挖出了几个异常清晰的词,“就是最辉煌的时刻、特殊的时刻、最重要的时刻!”
罗宾随便挑了一个,回自己桌子后面吃去了。她对斯特莱克在哪儿过夜的新假设,甚至浇熄了案子进展带来的兴奋感。她很难想象刚刚感情破灭的他,竟然就跟一个超模上床了。虽然这似乎太不可思议,但她还是听出了他口气中掩饰不住的骄傲。电话又响了。斯特莱克满嘴奶酪面包,但还是抬起一只手阻止罗宾。他咽下食物,自己接起电话。
“不知道。”
“科莫兰·斯特莱克。”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她,问道。
“斯特莱克,我是沃德尔。”
“Kairos时刻?”她念了一遍,怀着一线希望——但愿别跟性有关,也别是什么她听了就忘不掉的东西。要知道此刻那个烤肉店老板正在他们身后,傻笑着偷听呢。“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回办公室了么?”
“你好,沃德尔。你好吗?”
“罗宾,”终于,他放弃了,低头盯着她,说,“罗宾,你知道什么是Kairos时(他打了个嗝)……时刻么?”
“呃,不太好。我们刚从泰晤士河捞起一具尸体,死者身上有你的名片。你想对我们解释解释吗?”
斯特莱克踉跄着回到街上,出门时还一头撞在门框上。然后,他紧紧地靠着窗户,试图再点燃一根烟。
十
她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十点零七分了,于是打了个电话给马修,说自己在办公室有点急事要处理。听起来马修似乎很不高兴。
这是斯特莱克把自己的东西搬出夏洛特的公寓后,第一次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搭出租车。车子开向沃平时,他注视着计费表,它已经开始跳了。出租车司机非得跟他讲戈登·布朗为什么是个该死的败类。一路上,斯特莱克都沉默地坐着。
她本来想带他回办公室,在那儿给他弄点吃的。但走到丹麦街街头时,他却在一家烤肉店门前停住。她还没来得及阻止,斯特莱克便踉踉跄跄地进了门。于是,他们坐在那张靠门的桌旁,吃烤肉串。他吃着肉串,继续跟她讲在军队里的拳击生涯,还时不时称赞一句她真是个好人。她一个劲儿地劝他小声点。此时,酒精正在全面发挥作用,食物对他起不到什么效果。他上厕所花了很长时间,害得她担心这人是不是晕倒在里面了。
斯特莱克不是第一次去停尸间。所以,这也不是他见过的第一具尸体。他对几乎所有枪炮造成的伤口都已经免疫了。支离破碎、内脏横流的尸体就像屠宰店里的货物一样,亮闪闪、血淋淋。斯特莱克从来不觉得恶心,即便最破碎的尸体也会苍白冰冷地躺在冷藏抽屉里。总会有人替它们消毒,并进行标准处理。反而是那些既没经过处理、也未依照官方程序保护的完整尸体,时常站起来,爬进他的梦中。殡仪馆里,他妈妈穿着她最喜欢的钟形袖长裙,虽然瘦削,却显得很年轻,身上看不到任何针孔的痕迹;阿富汗溅满鲜血的路上,加里·托普利中士虽然脸还完好无损,但胸部以下的身体却已经不见了。斯特莱克躺在炙热的沙土路上,努力克制着不去看加里那张空洞的脸。他怕瞥到下面,会发现自己的哪部分身体也不见了……但很快他便昏过去。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战地医院……
“我不知道。”她说。
接待室很小,砖墙上空空如也,只挂着一张印象派的印刷画。斯特莱克盯着那幅画,觉得以前应该在哪儿见过。终于,他想起来了。露西和格雷格家的壁炉上方,也挂着一张这样的画。
“罗宾,我曾经是个拳击手,你知道吗?”
“斯特莱克先生吗?请进。”一位殡葬人从门里仔细往外看了看,说道。他头发灰白,穿着白外套,戴着橡胶手套。
“走吧。”她说。街上有很多大坑,上面铺着木桥。她领着他穿过那些木桥。此时机器已不再轰鸣,修路工人下班了。
这些管理尸体的几乎都是快乐高兴的人。斯特莱克跟着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寒冷内室。这里很宽敞,却没有窗户。巨大的钢制冷库门都开在右边墙上。铺着瓷砖的地板有一些坡度,倾向中央排水管。所有的声音都回荡在闪亮坚硬的物体表面,听上去就像一小群人正列队进入房间。
“我不想醒。”斯特莱克嘟囔道。他身形不稳地避过几级台阶,勉强没摔下去。
一辆金属手推车已经等在一个冷藏库门前。车边是英国刑事调查局的两名警官——沃德尔和卡佛。沃德尔冲斯特莱克点点头,咕哝着打了声招呼。而大腹便便、满脸斑点、制服肩上还撒着头皮屑的卡佛,则只是哼了一声。
“你需要吃点东西。”她对闭着眼抽烟的他说。他微斜着身子。她真担心他会摔倒,“醒醒!”
殡葬人使劲拧了一下冷藏库门上厚重的金属把手。三颗不知道是谁的脑袋露了出来。它们排成一个竖列,每个都用柔软的白布包着。看得出来,那些布已经洗过很多遍了。殡葬人翻开裹着中间那颗脑袋的布,看了看别在布上的名牌——没有名字,只潦草地写着前一天的日期。他熟练地把载着尸体的长托盘平顺地滑出来,放在一旁的手推车上。斯特莱克注意到,卡佛退到一边让殡葬人把手推车推出冷藏库大门时,下巴一直在动。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其他尸体从视线里消失了。
到了屋外,斯特莱克呼吸着新鲜空气,靠在托特纳姆酒吧的一扇窗下,徒劳地点着烟。最后,罗宾不得不帮他把烟点着。
“既然只有我们几个,就不另外找观察室了吧,省得麻烦。”殡葬人飞快地说,“中间的灯光是最好的。”然后,他把推车推到排水管边,拉开被单。
“走啦,科莫兰。”罗宾说着就去拽他的胳膊。让她吃惊也倍感欣慰的是,他居然乖乖地跟着自己走了。这让她想起在舅舅的农场里她把那匹大马牵出去的情景。
罗谢尔·奥涅弗德肿胀的尸体露了出来。她的脸上再也没有怀疑,只余下某种空洞的惊异神情。沃德尔已经在电话里简单说过,所以斯特莱克知道被单下的人是谁。但死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极端脆弱之感,还是让斯特莱克吃了一惊。看起来,她比之前小多了。当时她隐瞒了某些信息,坐在他对面吃着薯条。
酒吧那头,某人兴口开河道:“我还打过比赛呢。”
斯特莱克把她的名字告诉了他们,还拼读一遍,让那位殡葬人和沃德尔分别将其准确地抄在写字板和笔记本上。她的地址他只知道一个:哈默史密斯的流浪汉之家——圣埃尔莫收容所。他把这个地址也告诉了他们。
“在军队的时候,我是个拳击手。”
“谁发现她的?”
“科莫兰,走啦!”
“昨天深夜,河警把她捞了起来。”卡佛第一次开口。他操一口伦敦南部口音,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嫌恶:“通常,大约三周后尸体才会浮到水面,是吧?”他冲着殡葬人补上最后两个字,口气更像是陈述事实,而非提问。而殡葬人则谨慎地轻轻咳嗽了一下。
“你打过拳击吗?”他问一脸惊恐的酒保。
“两周是个可以接受的平均值,但这件案子中,如果她在河里的时间不足三周,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某些迹象表明……”
“哦,天哪!”罗宾轻呼一声。
“好,这些我们会去问病理学家。”卡佛轻蔑地说。
“等一下,罗宾。”斯特莱克边说边举起一只大手,“等一下。”
“不可能有三周。”斯特莱克说。殡葬人冲他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好了,科莫兰,我们走。”罗宾往后一退,好让他出来。
“为什么不可能?”卡佛问。
“有什么——”斯特莱克对他说,“好吼的!没必要吼,你他妈也太不懂礼貌了!”
“因为两周前的昨天,我请她吃了汉堡和薯条。”
他摇摇晃晃地从逼仄的桌后站起来,怒瞪着酒保,吓得他往后一退。不过罗宾一点也不奇怪,斯特莱克那副丑陋的怪样子是挺吓人的。
“嗯,”殡葬人越过尸体冲斯特莱克点点头,“我正要说,死前摄入大量碳水化合物也会影响尸体的浮力。这里涉及肿胀度的问题……”
“没关系,”罗宾拿起手提包,对酒保说,“走吧,科莫兰。”
“你就是在那次见面时给了她名片,是吗?”沃德尔问斯特莱克。
斯特莱克斜睨他一眼,蒙眬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
“嗯。真意外,居然还能看得清。”
“要抽烟的话,请出去。”他大声对斯特莱克说。
“她把名片插进带塑封的公交卡,塞在牛仔裤后袋里了。那个塑料封套起到了保护作用。”
“这里不能抽烟。”她温柔地提醒他。那个似乎一直都在等机会的酒保立刻一脸紧张地冲过来。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塞进嘴里。
“一件宽大的粉红色人造毛外套,活像个长毛的提线木偶。下身是牛仔裤和运动鞋。”
“……甩了我,跟他在一起。不用抱歉。你是个好人。”
“我请她吃汉堡时,她穿的也是这一身。”
“我很抱歉。”
“这样的话,就应该仔细检查一下胃里的东西——”殡葬人开口道。
“她甩了他,跟我在一起。现在,她甩了他……哦,不,她甩了我,跟他在一起……”
“她还有什么至亲吗?”卡佛问斯特莱克。
罗宾没搭话。她希望他不记得曾跟她说过这些话。他睁开眼睛。
“有个姑姑在基尔本。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嗯,跟我说了。然后,她说一切都过去了。肯定不是我的。时间不对。”
罗谢尔的眼睑没合拢,露在外面的那颗眼球上带着溺水者特有的闪亮光泽。她鼻孔周围的皱褶里依稀可见一些血沫的痕迹。
“哦。”罗宾沮丧地说。
“她的手是什么样子?”斯特莱克问那位殡葬人。罗谢尔的胸部以下都还盖在被单里。
“嗯,可以。”他仍旧没睁开眼睛,“她跟我说,她怀孕了。”
“别管她的手了,”卡佛厉声说,“我们看完了,多谢。”他冲那位殡葬人大声说,弄得整个房间都是回声。接着他又对斯特莱克说:“我们想跟你谈一谈。车在外面。”
“那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吃吧,怎么样?”
对于警察的问题,斯特莱克向来都乐意回答。他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在新闻里听到这句话时,他就对警察的工作着了迷。他妈妈总是把他这种怪异的童年迷恋,怪到他舅舅特德头上。特德以前当过宪兵。斯特莱克听到的所有跟旅行、推理、探案有关的惊悚故事,也都来自特德舅舅。协助警方调查。五岁时,斯特莱克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高尚无私的市民,乐意花时间和精力帮助警察。在他的想象中,那些警察还发给他一副超大的眼镜和一根警棍,允许他扮演披着斗篷的无名氏,魅力十足。
“还没吃东西。”
现实却是:小小的审讯室里,沃德尔递给斯特莱克一杯从咖啡机里买来的咖啡。他对斯特莱克的态度跟卡佛不一样。卡佛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都散发着敌意,一点儿都不友善。斯特莱克怀疑,沃德尔的上司对他们此前的合作情况并不了解。
“嗯。”
满是刮痕的桌上有个小小的黑色托盘。里面装着十七便士的零钱,一把耶鲁电子锁的钥匙,以及一张带塑料壳的公交卡。斯特莱克的名片已经褪色,皱巴巴的,但仍看得清上面的字。
“最近这段时间,要少干点儿这种事。”
“她的包呢?”斯特莱克问桌子对面的卡佛。沃德尔斜靠在角落的文件柜上。“灰色的。便宜货,看起来挺有塑料感的一个包。没找到,是不是?”
“没关系。”
“可能被留在她的非法住所里了。或者说,她那该死的落脚点。”卡佛说,“通常,自杀的人可不会拎着包跳河。”
“对不起,我醉了。”
“我不认为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斯特莱克说。
他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说:
“哦,是吗?”
“谢谢。”她极力压制住大笑的冲动,微笑着说。
“我想看看她的手。她告诉过我,她讨厌水没过脸的感觉。人们只要在水中挣扎过,手的位置——”
“你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斯特莱克说,“你真的非常、非常好。我注意到了。”他十分认真地点着头,“嗯,我注意到了。”
“啊,很高兴能得到你的专业意见,”卡佛不无讽刺地说,“我知道你是谁,斯特莱克先生。”
“知道什么?”她连忙扶稳他的啤酒,问道。她突然间非常想笑。周围很多酒客都在盯着他们。
他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搁在后脑勺上,露出衬衣腋下那两片已经干涸的汗渍。一股酸臭刺鼻、带着洋葱味儿的狐臭从桌子对面飘过来。
“你知道吗?”他边说边往前倾,手肘差点把酒撞翻,“罗宾,你知道吗?”
“他以前在特别调查局干过。”文件柜旁的沃德尔插嘴道。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罗宾提议,“去买点东西吃,怎么样?”
“我知道,”卡佛叫道,抬起满是头皮屑的长眉,“我从安斯蒂斯那儿听说过了。那条该死的腿,还有那枚该死的救生勋章。简历很丰富嘛。”
最后几个字他简直是吼出来的。此时,酒吧里的人已经比斯特莱克刚来那会儿多了些。大部分人似乎都听见了他的声音,甚至在他大吼之前便纷纷谨慎地瞅向这边。他说话的分贝、低垂的眼睑和一脸好斗的表情,都令众人退避三舍。上厕所的人都绕过他的桌子,多走了几乎三倍的路。
卡佛放下手,倾身向前,手指紧扣着桌子。条形灯光下,他那咸牛肉般的肤色和冷硬眼睛下的紫色眼袋都显得更难看了。
“我未婚妻又……又订婚了。我在庆祝呢!”说着,他摇摇晃晃地举起第十一品脱酒。“但愿她永远都别离开他。永远——”他说,声音又大又清晰,“都别……离开……高贵的杰戈·罗斯!别离开那个混蛋!”
“我知道你爸爸是谁,我什么都知道。”
“那就好。”
斯特莱克抓了抓自己没刮胡子的下巴,等着他往下说。
“嗯,我没事。”斯特莱克说。接着他又尽力清楚地说:“我很好。”
“想跟你爸爸一样有钱、有名,是不是?你干的事,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没什么事。”罗宾啜着她那半品脱酒,说道,“我就是想确定一下你没事。”
卡佛明亮的蓝眼睛里布满血丝。斯特莱克一直认为,有这种眼睛的人全都暴躁易怒。他曾在帕拉见过一位眼睛也像这样的上校。后来,那人因为严重的人身伤害赔了别人很多钱。
“什么事?”她坐下来后,斯特莱克问。
“罗谢尔没跳河。卢拉·兰德里也没跳楼。”
她到处找斯特莱克。先去离办公室最近的“勇敢狐狸”酒吧,接着又先后去了莫莉·莫格斯酒吧、“调味生活”酒吧和剑桥酒吧。托特纳姆是她打算尝试的最后一个酒吧。
“一派胡言,”卡佛吼道,“你在跟两位已经证实兰德里是跳楼自杀的人说话!他妈的每一条可能的证据我们都仔细求证过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榨干那个可怜又怪异的布里斯托,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该死的,你干吗朝我笑?”
“这可不是我的错。”她回嘴道。
“我想,要是把这次谈话报道出来,你他妈会被认为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吧台那头,年轻腼腆的酒保对罗宾说:“我觉得他不能再喝了。”
“别他妈拿媒体威胁我,白痴!”
她任由他醉眼蒙眬地盯着自己放在凳子上的棕色手提包。真眼熟!嗯,有点磨损,但感觉很舒服!通常,她都把它挂在办公室挂衣服的那个钉子上。他友好地冲包一笑,朝它举起了杯。
卡佛那张粗糙的胖脸已经涨成紫红色,蓝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
“不,我没找错人。”罗宾坚定地说,“我就是也想喝一杯,可以吗?”
“伙计,你可遇到麻烦了!一个名人父亲、一条假腿、立过战功,这些都救不了你!我们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吓唬那个可怜的婊子,害得她他妈的跳了河?她心理有问题,不是吗?难道不是你让她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伙计,她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可是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吗?反正,我可不想跟你扯上什么关系!”
那个苍白苗条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他桌前时,他口齿不清地说她走错桌子,找错人了。
“罗谢尔穿过格兰特利路之后,我们就各走各的了。当时,她还像你一样活生生的!她之后一定还见过其他人,你会找到的!没有人会忘记那件外套。”
他没在“军械库啤酒花园”吃过东西,又很久没一口气喝过这么多酒了。整整一个小时,他都在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不醉不休。
沃德尔离开文件柜,拉过一把硬塑料椅,坐到桌边。
斯特莱克买了第二品脱,接着是第三品脱。他想,干脆喝死算了。此刻怒火就像电流一般在他体内乱窜,他真恨不得立刻去找她。他想放声大吼,甚至还想直接冲过去,打碎杰戈·罗斯的下巴。
“那就跟我们说说你的理论吧。”他对斯特莱克说。
杰戈·罗斯已经结过一次婚了,还有孩子。夏洛特从小道消息听说他酗酒,还跟斯特莱克一起大笑,说幸好多年前踹了这家伙。她还表达了对他老婆的深切同情。
“她在敲诈杀害卢拉·兰德里的凶手。”
这么看来,他们分手前一个月的那次突发事件就很意味深长了。她甚至拒绝解释,还说时间不对。接着就是突如其来的分手。
“胡扯。”卡佛打断他。沃德尔也有些夸张地哼了一声。
杰戈·罗斯。她肯定在他们还没分手时就跟他勾搭上了。夏洛特蛊惑男人的本事再强,手段再惊人,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周内和一个男人破镜重圆并订婚。她肯定一边对斯特莱克爱意绵绵,一边跟罗斯暗度陈仓。
“兰德里去世的前一天,”斯特莱克说,“在诺丁山那家服装店见过罗谢尔,她们一起待了十五分钟。她直接把罗谢尔拖进一个更衣室。她就是在那儿打的电话,求一个人第二天凌晨去她的公寓见她。店里的一个导购无意中听到了那通电话。当时,她就在隔壁的更衣室里。中间只隔了一层帘子。那个女孩叫梅尔,红头发,身上有刺青。”
和“军械库啤酒花园”一样,这里也只有一位酒客——一个坐在门边的老头。斯特莱克买了一品脱“厄运沙洲”,在墙边一张低矮的红皮凳上坐下来,几乎就在那幅天真烂漫的《扔玫瑰花蕾的维多利亚少女》下方。
“只要是跟名人有关的事,人们就会胡说八道。”卡佛说。
正在施工的道路就像遭到感染的身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伤口。那些临时通道让行人得到了保护,可以穿越这些备受摧残之地。斯特莱克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踏过颤抖的木板,朝他的庇护所——托特纳姆走去。
“兰德里即使在那个更衣室给谁打过电话,”沃德尔说,“那个人也肯定是达菲尔德,或者她舅舅。通话记录显示那天下午她只给这两个人打过电话。”
他拿下外套,一副非出去不可的样子。但他骗不了她。
“她打电话给达菲尔德,为什么要让罗谢尔在场?”斯特莱克问,“为什么把朋友也拖进更衣室?”
“明天见。”
“女人不就那样么,”卡佛说,“就连上个厕所都要一起去。”
“嗯,没问题。”
“动动你该死的脑子:她在用罗谢尔的手机打电话!”斯特莱克被彻底激怒了,“卢拉曾经试探过认识的每一个人,看谁会把她的事爆给媒体。结果,罗谢尔是唯一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于是卢拉觉得这姑娘值得信任,就给她买了部手机。注册名用的是罗谢尔,但所有的账单都是她支付。她自己的手机被窃听了,知道么?人们窃听她的电话,报道她的事,让她越来越多疑。所以,她买了部诺基亚,用别人的名字登记,这样,只要她想,就有了一条绝对安全的通话线路。
“如果我五点还没回来,你就锁门下班吧。”
“照理说她也应该用罗谢尔的手机给她舅舅或达菲尔德打电话。因为卢拉用另外一个号码给他们打电话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约定的一个暗号。但她一整天都是用自己的手机给这两个人打电话。所以,她用罗谢尔的号码是给另外的人打电话,她不想让媒体知道这个人。我有罗谢尔的手机号码。找到她用的网络就能查到所有东西。手机是镶着水晶玻璃的粉红色诺基亚。不过,你应该找不到了。”
“好的。”
“嗯,因为它已经沉到泰晤士河底。”沃德尔说。
“罗宾,我出去一下。”他说。
“当然不是,”斯特莱克说,“它应该被凶手拿走了。凶手把罗谢尔扔进河里之前,得先把手机拿到手。”
罗宾坐回桌子后面,觉得自己就像个刽子手。她静不下心来做任何事。她想去敲门,端杯茶给他,可接着又改变主意。整整五分钟,她都在坐立不安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不时瞥向那扇关着的门。终于,门开了。她猛地狂敲键盘,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胡扯!”卡佛嘲笑道。但沃尔德似乎对他的理论很感兴趣。不过他还是有些怀疑,所以摇了摇头。
他走进里间办公室,关上门。
“兰德里打电话时,为什么想让罗谢尔也在场?”斯特莱克又问道,“为什么不在车里打?罗谢尔无家可归、穷得要死,她为什么不把兰德里的事卖给媒体?他们肯定出了一个好价钱。她干吗不卖?兰德里都死了,还能造成什么伤害?”
“好的,谢谢。”
“因为她正派?”沃德尔设想。
斯特莱克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
“嗯,这是一种可能,”斯特莱克说,“另外一种可能是,通过勒索凶手,她可以赚得更多。”
罗宾童年最早、最清晰的记忆之一,就是家中那条狗死的那天。那时候她还太小,听不懂爸爸的话。因此,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布鲁诺——她大哥最爱的拉布拉多犬长久不在家的事实。父母的悲伤让她困惑,于是她问斯蒂芬该怎么办。接着,她小小的生命中第一次体味到了惊惶失措。因为她看见哥哥那张欢乐的小脸霎时血色尽失。他颤抖着嘴唇,痛苦地放声大叫。她“哇”地一声哭了,不是为布鲁诺,而是为哥哥那极度的悲伤。
“胡扯。”卡佛悲叹道。
“她让我带个消息给你,说——”罗宾飞快地瞥了斯特莱克的耳朵一眼,“她跟杰戈·罗斯订婚了。”
“是吗?她那件提线木偶外套值一千五百英镑。”
他猛地抬起头,眉头紧蹙。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不在时,来了个电话,是夏洛特·坎贝尔打来的。”
“可能是兰德里给她买的。”沃德尔说。
她心头又是一紧。
“卢拉死的时候那件衣服还没上市,她怎么给罗谢尔买?”
“你简直是个百事通啊!”
“兰德里是模特,她有内部渠道啊,该死的!”卡佛插嘴道,仿佛在生自己的气。
“迪比·马克在狱中曾接受过治疗。所以他来了兴致,读了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东西。这是我从报纸上看来的。”
“为什么,”斯特莱克说着,倾身向前,卡佛的体味像瘴气一般罩住他,“卢拉·兰德里要绕道去那家店待十五分钟?”
“你辍学了?”他似乎非常感兴趣,“真巧,我也是!可是,为什么是‘去他妈的约哈里’呢?”
“她在赶时间。”
她隐约觉得在告诉他这个坏消息之前,先分享一点自己的失败经历或许能显得公平一些。
“究竟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不是。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学。我辍学了。”
“她不想让那个女孩失望。”
“你不是从《热力》杂志上看来的吧?”
“罗谢尔身无分文、无家可归。通常,卢拉会在见面之后让司机顺便把罗谢尔送回住处。那么,这次她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姑娘穿过整座城市来见她?把她拖进更衣室,十五分钟后,还让她自己回家。”
斯特莱克挂外套的手顿时僵住,转头盯着她说:
“因为卢拉是个被宠坏的婊子。”
“不,”罗宾说,真希望他别这么高兴,“这是个心理学术语。约哈里之窗。讲的就是我们有多了解自己,以及别人有多了解我们。”
“如果她是个被宠坏的婊子,为什么还要去那里?她完全可以不去。因为值得,因为她想做成什么事。如果她不是一个被宠坏的婊子,那她肯定处于某种情绪中,行为才会这么反常。我们有个活生生的见证人说卢拉的确在电话上求某人,让其凌晨一点以后去她公寓找她。她去瓦什蒂之前,也的确有张蓝色的纸。但之后那张纸就没人见过了。她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在见罗谢尔之前在汽车后座上写?”
“刚才在店里听见迪比·马克的歌了。”斯特莱克把风扇放在角落里,脱着外套,跟她说,“‘什么什么费拉里,去他妈的药物治疗,去他妈的约哈里。’这约哈里是谁啊?肯定是哪个跟他有仇的说唱歌手,你觉得呢?”
“可能是——”沃德尔说。
“嗯,那太好了。”
“那不是什么该死的购物清单,”斯特莱克重重地捶着桌子,低吼道,“也没有人提前八小时写自杀留言,在写完之后还去跳舞。她写的是一份该死的遗嘱,你还不明白吗?她把这份遗嘱带到瓦什蒂,让罗谢尔做见证人……”
“我们该用用这个了。这地方可真闷。”
“胡扯!”卡佛说。但斯特莱克再次忽略了他,对沃德尔说:
“下午好!”
“……她告诉过西娅拉·波特,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兄弟,不是吗?她要让遗嘱具有法律效力。她当时一定在思考这件事。”
“去他妈的药物治疗,去他妈的约哈里,”斯特莱克抱着装电风扇的盒子,哼哼道,“下午好啊!”
“为什么要突然立遗嘱?”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听见斯特莱克上楼的声音。显然,他在跟什么人打电话,而且心情还挺好。罗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就跟马上要参加考试一样。他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时,她发现他已经挂断电话,正低声哼着说唱音乐。她觉得更难受了。
斯特莱克犹豫片刻,坐回去。卡佛瞥了他一眼。
罗宾苦苦思索着该怎么办。她可以装作忘记了。或者跟他说,给夏洛特回个电话,让他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现在,这烂摊子归罗宾了)。但是,如果斯特莱克拒绝回电话,从别的什么人那里听到订婚的消息,怎么办?罗宾不知道斯特莱克和他的前任(女友?未婚妻?妻子?)有没有共同的朋友。如果她跟马修分手了,如果马修跟别的女人订了婚(光这么想想,她的心就抽痛起来),那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们都能察觉到,并一窝蜂地涌来告诉她。她觉得她应该会希望这事能尽可能私密一点,最好有谁能低调地事先知会她一声。
“想不出来了?”
夏洛特先挂断了电话。罗宾慢慢地把电话放回了原位,心乱如麻。她不想转达这个消息。她或许是唯一能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人,但她还是觉得,这就好比朝斯特莱克决意要保密的个人生活狠狠地发动一次攻击,包括那些他坚决要忽视的东西——装着各种私人用品的箱子、行军床,以及每天早上垃圾桶里头天吃剩的晚餐。
斯特莱克长叹口气。他想起那个酩酊大醉、极度不舒服的夜晚。想起昨晚的纵情欢愉。还想起不到十二小时前,吞下的那半块奶酪腌黄瓜三明治。他觉得太累了,整个人似乎像被掏空了。
“非常感谢,罗宾。你会告诉他的,对吧?谢谢,再见。”
“如果我有确实的证据,早就拿来给你了。”
“哦,好的。”罗宾的脑子突然跟手上的笔一样僵住。
“现在,自杀率在上升,你知道吗?这个罗谢尔很抑郁。她那天过得很糟糕,想起她朋友走的路,就学着跳了河。所以,伙计,我们再回到你的结论上。你说有人图谋不轨,将她们……”
“噢,这倒不必了。”那女人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微微有些沙哑,显得很有教养。不过,她的笑声很性感,还带着几分肆无忌惮。“我不是非跟他说不可。你能帮我带个信儿吗?我就是想告诉他一件事。天哪,这……这真有点儿不好开口。我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呃,好吧。总之,请告诉他,夏洛特·坎贝尔打电话来,说她要跟杰戈·罗斯订婚了。我不想他从别人那儿知道这个消息,或在报上读到。杰戈的父母把这事发到该死的《泰晤士报》上去了。真讨厌。”
“……从边上推下去的,是的,”斯特莱克说,“人们总这么说。在现今这个时代,这么做真是品位太差了。唐姿·贝斯蒂吉的证据呢?”
“真抱歉他没给您回电话。”七英里外的办公室里,罗宾对打来电话的人说,“斯特莱克先生现在非常忙。告诉我您的名字和电话,我保证他今天下午就会给您回电话。”
“还要我说多少次啊,斯特莱克?我们已经证明她不可能听到什么,”沃德尔说,“这点早就确证无误了。”
五
“不,你们没有确证,”斯特莱克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愤怒,“你们整件案子的基础都他妈大错特错。你们要是认真对待唐姿·贝斯蒂吉说的话,彻底突破她,让她把该死的真相说出来,罗谢尔·奥涅弗德就不会死!”
“他们或许已经把遗嘱毁了,那些该死的混蛋。他们一定这么干了。没错,他们就是这种人。从那个舅舅手上,我一个子儿也别想捞到。”
卡佛也异常愤怒,所以把斯特莱克多扣留了一个小时。他为了表达不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告诉沃德尔,让他一定要看着这个“小罗克比”走出警察局。
她的脸又沉下去。
沃德尔一言不发地把斯特莱克送到前门。
“我觉得没用,除非她真的立了遗嘱,并写明留什么东西给你。”斯特莱克说。
“我需要你做一些事。”斯特莱克在出口处停下来,说。他们可以看到已经变暗的天空。
“噢,是啊。她说过她会照顾我。没错,没错。她跟我说过,她要看到我好好的。你觉得,我应该把这话告诉什么人吗?比如跟某人提提?”
“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兄弟,”沃德尔苦笑道,“我得忍受他好几天了,”他拇指一伸,指了指暴跳如雷的卡佛,“全都怪你。我告诉过你那是自杀。”
马琳似乎一下子燃起希望。
“沃德尔,除非有人把那个该死的混蛋抓住,不然,还有两个人随时都可能被干掉。”
“卢拉说过,要留点什么东西给你吗?她提到过立遗嘱的事吗?”
“斯特莱克……”
“我跟你说,要是她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肯定会非常生气。”她继续说,“富人的钱,都是讨来的、抠来的!我跟人家说我什么都没捞到时,他们还不信。女儿留下几百万,可我还在为房租苦苦挣扎!但事实就是这样。有钱人之所以一直都是有钱人,这就是原因,不是吗?他们不需要钱,但永远不介意再多点钱。我都不知道那个兰德里晚上是怎么睡着的,可他干的,不就是这种事么!”
“要是我能证明卢拉坠楼那晚,唐姿·贝斯蒂吉根本不在公寓里呢?要是她在别的地方呢?别的可以听见那一切的地方?”
“那该死的一家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我一个子儿都没捞到,一个子儿都没有!我敢说,卢拉肯定不想这样。她应该想要给我点儿什么的。但是,”马琳故作清高地说,“我不是想要钱。这跟钱没关系。什么东西都不能取代我的女儿,不管是一千万,还是两千万,都不行!
沃德尔抬头望向天花板,闭上眼。
“好吧,我也不想吵架,至少不要在葬礼上吵。我也不想搞砸什么事,但就是不能赶我走。我去了,坐在后面。我看见那个该死的罗谢尔也去了。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不过,最后也没人出来赶我。
“如果你有证据……”
“他们不喜欢我去葬礼,尤其是那个该死的舅舅。你见过他吗?那个该死的托尼·兰德里。我联系他,说想去参加葬礼。可他居然他妈的威胁我。噢,没错,就是威胁!我跟他说,我是她妈妈,我有权参加葬礼。可他跟我说,我不是她妈妈,那个疯婊子才是,那个布里斯托夫人才是。我说:‘真他妈好笑。我怎么还记得她是怎么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抱歉,又说脏话了。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说我跟媒体接触惹出不少麻烦。但,是他们找上我的!”她愤怒地跟斯特莱克说,狠狠地指着对面那栋公寓大楼,“是媒体找上我的。就因为我他妈从我的角度,把这该死的事讲了一遍。就因为我干了这事!
“现在还没有,但过几天就有了。”
斯特莱克又点了些喝的,继续听马琳描述听到女儿死讯时她有多么惊恐。她是八号一早从邻居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小心翼翼地询问一番后,他得知卢拉死前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马琳了。接着,斯特莱克听她说卢拉死后,收养卢拉的那个家庭是如何辱骂诽谤她的。
两个人又笑又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沃德尔摇摇头,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不过,他还是没有转头去看。
马琳说得越多,斯特莱克越可以看出卢拉坚决将生母和朋友们分隔开来。除了瞥到过罗谢尔一眼,马琳对卢拉朋友圈的了解全都是她如饥似渴地从报纸上看来的。
“如果你想要警察这边的什么东西,给安斯蒂斯打电话。欠你情的人是他。”
“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个埃文去了西娅拉那儿,不是吗?和卢拉吵完架后,他就去找西娅拉了。他妈的贱人!”
“这事安斯蒂斯做不了。我需要你给迪比·马克打电话。”
“你认识西娅拉·波特?”
“你说什么?”
“还有个叫西娅拉·波特的,”马琳继续说,表现得更加不屑,“居然在她死的那天睡了她男朋友。该死的婊子!”
“你听到了。他不会接我电话的,知道吧?但他会跟你说话,你有这个权力,而且,听你上次讲,他好像也喜欢你。”
“她就叫这名儿,是么?嗯,见过一次。她和司机开着那辆该死的车来我这里接卢拉。神气活现地从后窗嘲笑我。不过,我想现在她可再也没这种机会了。活该!”
“你想说卢拉·兰德里死的时候,迪比·马克知道唐姿·贝斯蒂吉在哪儿?”
“你见过罗谢尔吗?”
“不,他当然不会知道,他当时在‘军营’夜总会。有人从‘肯蒂格恩花园’送衣服到克拉里兹酒店给他,我想知道他拿到的是什么衣服。说得更具体一点,盖伊·索梅送给他的是什么。”
她不屑地嗤了一声,喝干杯里的酒。
斯特莱克对沃德尔仍然没有念出“居伊”的读音。
“噢,聊过。有个黑婊子,叫罗谢尔还是什么的。她就像附在卢拉身上的吸血鬼。哦,她对自己可不赖。衣服、珠宝、还他妈有什么别的?有一次,我跟卢拉说:‘要是有件新衣服就好了。’你瞧,我还是挺委婉的。可那个该死的罗谢尔,她居然也开口要。”
“你想知道这个……为什么?”
“卢拉跟你聊过她那些朋友吗?”
“因为监控录像里,有个奔跑的人就穿着了件迪比的运动衫。”
“我不知道。她觉得她找对地方了。不过她始终没找到他。没找到。也许,我把他的名字记错了吧,我也不知道。她不停地找啊,找啊。他长什么样?他学什么的?我跟她说,他又高又瘦,你应该庆幸你耳朵像我,不像他。要是遗传到他那对大象耳朵,这他妈模特的活儿你就别想干了。”
沃德尔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就怒了。
“可你不记得他上的是哪所大……”
“那种东西满街都是,”他顿了顿,“那种印有GS的衣服很常见啊——反光运动服和运动长裤,多得不得了。”
“查大学的入学记录。”马琳说。
“那是一件定制的连帽衫,全世界只有一件。给迪比打电话,问他都从索梅那儿拿到了什么。我就想知道这个。沃德尔,如果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会站在哪边?”
“怎么找的?”
“别威胁我,斯特莱克……”
“嗯,她找过。”马琳不屑一顾地说。
“我没威胁你。我只是觉得,一个已经杀了好几个人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还在不紧不慢地计划着下一个该杀谁——不过如果你担心的是文件问题,那下一具尸体出现之前,那些抱自杀理论的人的确不怎么好对付。沃德尔,在更多人被杀之前,快给迪比·马克打电话。”
“你知道卢拉曾经找过她生父吗?”
十一
斯特莱克的确知道。他想起内罗比那凌乱的街道,想起从高空俯瞰安哥拉雨林,那终年云雾缭绕的树梢。想起直升机一转弯,猛然出现在眼前的绝世美景——苍山翠林中,那挂晶莹的瀑布。还有那个坐在箱子上,正在给婴儿喂奶的玛赛女人。斯特莱克仍记得当时特蕾西在一旁举着摄像机,而他则小心翼翼地问她被强奸的事。
“不行,”当晚,斯特莱克在电话上坚决地说,“这事儿越来越危险了。监视不是秘书该干的活。”
“非洲啊,不就这样吗?”她说,“他可能被枪杀,不是吗?或者被饿死。什么事都有可能。那地方什么样,你知道的啊!”
“去牛津的康乃馨酒店,去亚非学院,也不是我该干的活啊!”罗宾说,“但我做了这两件事,你不是很高兴么!”
“为什么这么说?”
“谁也别去跟踪,罗宾。我想,马修也不会乐意你这么干的。”
“嗯。”她说,“我也没指望能再见到他。”她喝了口拉格,接着说道,“他没准儿已经死了。”
罗宾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手机贴在耳边,心想:斯特莱克都没见过她未婚夫,怎么就记住他的名字了呢?以她的经验来看,男人一般都不会记得这种事情。马修就经常忘记别人的名字,连他刚出生的外甥女叫什么他都不记得。不过她想,斯特莱克肯定接受过相关训练,所以能记住这样的细节。
“他回家后,你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干吗需要马修同意,”她说,“管他的,反正又不危险。你也不觉得厄休拉·梅会杀人的……”
“英——英国博物馆之类的吧,”接着,她又恼怒地说,“你跟她一样。这么久了,我他妈怎么可能记得住?”
(罗宾几不可闻地在最后加了两个字:“对吧?”)
“你还记得他去的是哪家博物馆么?”
“嗯,但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对她的行踪感兴趣。不然可能会让凶手觉得不安,我可不想再有谁被从高处扔下去。”
“嗯。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休息时,我会去博物馆。’”她说的那个非洲学生就像上流社会的英国人似的。尽管这种胡编乱造简直荒谬至极,她还是得意地笑了。
罗宾可以听到自己薄睡裙下的心怦怦直跳。她想:他可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但却不会告诉她。其实她有点害怕知道凶手是谁,一时间根本无法思考。
“附属于某个博物馆?”
电话是她打给斯特莱克的。几个小时前,她收到一条短信,说他被强制带去伦敦警察厅了,让她五点钟以后锁好办公室的门。从那以后,罗宾一直都心绪不宁。
“应该跟博物馆有关。附属于博物馆之类的大学吧。”
“如果你还是睡不着的话,就给他打电话。”马修说。他的语气不是太强烈。在不了解任何细节的情况下,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还是坚定地站在警察那边。
她用自己的塑料打火机点着烟,使劲抽几口,这种畅快感让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于是,她接着说道:
“听着,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斯特莱克说,“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给约翰·布里斯托打电话,告诉他罗谢尔的事。”
“嗯,你随意。”
“好的。”罗宾盯着那个大大的毛绒玩具象说。那个毛绒玩具是八年前她第一次和马修过情人节时,他送给她的礼物。现在,这个送礼物的人正在客厅里看晚间新闻。“你打算做什么?”
“我他妈不知道。我再抽根烟,你不介意吧?”她语气稍缓,补充一句。
“我去派恩伍德的制片厂,跟弗雷迪·贝斯蒂吉聊聊。”
“哪所大学,你还记得么?”
“怎么去?”罗宾说,“他们不会让你靠近他的。”
“大学里。”马琳说。
“不,他们会的。”斯特莱克说。
“你说他是个学生?他在哪儿上学?”
罗宾挂了电话以后,斯特莱克一动不动地在昏暗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从伦敦警察厅回来的路上,尽管还想着罗谢尔肿胀尸体里那些未消化完的麦当劳,他仍旧毫无障碍地吞掉了两个巨无霸、一大包薯条和一杯麦旋风。此刻,胃里咕噜作响的胀气声,加上这些天来已被他忽略的“十二号”咖啡酒吧低音号的咚咚声,似乎便是他的脉动。
斯特莱克觉得,她和那个非洲人的关系大概还没发展到交换名字的地步。
西娅拉·波特凌乱不堪、却非常女性化的公寓,她那娇喘连连的大嘴,以及紧紧缠绕在他背上的白皙长腿……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此刻他脑中全是矮胖庸俗的罗谢尔·奥涅弗德。他还记得她才离开自己五分钟,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打电话的样子。他们把她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她身上穿的就是当时的那套衣服。
“你搞笑吧,麦克唐纳?威尔逊?来自非洲?”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非常肯定。罗谢尔给凶手打了电话,说她刚和一个私家侦探吃完饭。于是,通过那部亮闪闪的粉红色手机,他们约好晚上见面,一起吃顿饭或喝点什么东西。夜色中,他们溜达到河边。他想到那座灰绿中带金色的哈默史密斯桥,罗谢尔还说自己在那片区域有了一套新公寓。那是个有名的自杀胜地:桥栏矮,下面就是湍急的泰晤士河。而她,是不会游泳的。夜色中,两个争吵的情侣、一辆绝尘而去的汽车、一声尖叫和一片水花。谁看得到?
“不是麦克唐纳?或威尔逊?”
如果凶手意志坚定、运气很好的话,应该没有人看见。而这恰恰是个意志非常坚定、运气极好的人。毫无疑问,辩护律师肯定会要求递减责任 。因为在斯特莱克的从业经历中,这样自负而不切实际的凶手并不多见。他想,或许能在病理学上找到一些解释,这应该属于某种躁狂症。但是,他对心理学可不太感兴趣,跟约翰·布里斯托一样,他想要的——是正义!
“我告诉过你啦,”她咄咄逼人地说,“是穆姆巴之类的。”
在幽暗的办公室里,他的思绪突然不受控制地回到过去,想起他最亲的那个人是怎么死的。露西认为,那个人的死影响了斯特莱克的每一场调查,扭曲了他经手的每一件案子。但她错了,大错特错。他和露西的人生以及他们所有的记忆,被明显地分为两个时期:他们的母亲去世之前和去世之后。露西觉得,他是因为莱达的死,因为不相信继父无罪,才跑去参加皇家宪兵队的。他职业生涯中见到的每一具尸体,都会让他想起母亲。见到的每个凶手,似乎也都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继父。母亲的死驱使他不断调查其他死亡案件中申辩无罪的情况。
“奥乌苏?”
然而,早在最后一根针刺入莱达的身体之前,斯特莱克就渴望从事这份职业了。早在知道妈妈(以及其他所有的人)终有一死之前,他就明白有些凶杀案比任何谜题都难解。真正无法忘怀的人是露西,她的记忆就像萦绕在棺材里的苍蝇,久久挥之不去。所有非自然的死亡都会让她激动不已地想起过早离世的母亲。
“不是。”
不过,今晚他又要做露西认为是他的习惯的事了。他又想起莱达,并把她跟这件案子联系起来。超模莱达·斯特莱克。谈到她时,人们总会提起那张最出名的照片,也是他父母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里,她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服,心形脸,闪亮的黑发,还有一双狨猴般的大眼睛。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艺术商和一个贵族出身的花花公子(一个自杀了,另一个得了艾滋病),还有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卡拉·阿斯托尔菲。乔尼·罗克比站在最右边,中性而狂野,头发几乎跟莱达的一样长。他的母亲戴着马蒂尼眼镜,抽着烟。缭绕的烟雾中,这位模特显得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时髦漂亮。
“有可能是阿杰曼吗?”
除斯特莱克外,其他人似乎都觉得莱达的死虽然可悲,却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因为她一直过着极不正常的危险生活。即使那些认识她最久、最了解她的人,发现她因吸毒过量而死,也觉得这就是她命定的归宿。人们几乎都认为他母亲一直游走在生活边缘,终有一天会越过边线,冰冷、僵硬地死在一张被褥肮脏的床上。
“我他妈不记得了。你跟她一样。这他妈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穆姆巴,”马琳·希格森毫不脸红地说,“之类的吧。”
她为什么会这样,却没人解释得清。特德舅舅(趴在厨房水槽上,一言不发,筋疲力尽),或琼舅妈(坐在她那张小餐桌前,愤怒地红着眼,搂着露西。露西那时候十九岁,趴在她肩头哭泣)都不行。看起来,吸毒过量很合乎莱达的生命轨迹;合乎她满是非法居所、乐手和疯狂派对的人生;合乎最后她跟家人关系极度恶劣的现状;合乎她在毒品中醉生梦死、不顾一切追求刺激的行为。只有斯特莱克追问,有没有人知道他妈妈是不是被别人注射的毒品;只有他发现,她对大麻的偏爱和突然喜欢上海洛因两相矛盾;也只有他,满腹狐疑,并看出情况有异。但当时他只是个二十岁的学生,没有人会听他说话。
“他姓什么?”
审判及裁决结束之后,斯特莱克便收拾行囊,把一切抛在身后:疯狂一时的媒体;他从牛津辍学给琼舅妈带来的失意绝望;夏洛特被他的失踪激怒,已经跟别人睡在一起;露西乱发脾气、尖叫连连。只有特德舅舅支持他。他隐身在军队中。在那里他重新找到了莱达教给他的生活:洗心革面,自力更生,不断追寻新事物。
她说得十分笃定。但斯特莱克想,肯定是因为这谎话已经说过很多遍,所以她才会如此不假思索,张嘴就来。
今晚,他忍不住觉得:他妈妈跟那个痛苦失意、摔死在冰天雪地里的美丽姑娘,跟那个如今躺在冰冷太平间里、无家可归的姑娘在精神上是姐妹。莱达、卢拉和罗谢尔不是露西或琼舅妈那样的女人。她们对暴力或可能存在的暴力没有防范意识。她们不会过被贷款束缚的生活,不会自愿工作,不喜欢安稳地找个丈夫,将孩子干干净净地养大。因此,她们的死不算“悲剧”,不能将她们与那些安稳沉静、受人尊敬的家庭主妇相提并论。
“嗯,他的名字。”
将一个人的毁灭归结为咎由自取,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死去,接着往后一退,耸耸肩,认为混乱的人生就该有这般命定的结局,这是多么简单的做法!
“乔?”
跟卢拉谋杀案有关的物证都已烟消云散。不是被踩在脚下,就是被皑皑白雪彻底掩埋。毕竟,斯特莱克手中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只是黑白监控录像里那两个逃跑的男人。这份证据警方只草草地浏览了一下,便扔到一边。他们确信没人进过大楼,兰德里是自杀。录像里的那两人不过是一对闲荡的小偷。
“不过,我也无所谓。我不伤心。那时候,我便开始跟迪兹约会了。他不介意我肚子里的孩子。乔走后没多久,我就跟迪兹同居了。”
斯特莱克站起身,看了看表:十点半。但那人肯定还醒着!他按亮台灯,拿出手机拨号。这一次,他拨的是个德国号码。
“嗯,说了。他不停地说要如何如何帮我,说一定会负责,让我放宽心。但接着学校就放假了。他说他要回家,”马琳轻蔑地说,“然后,他们就跑了。他们不都这样吗!我能怎么办?跑到非洲去找他么?
“奥吉?”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你他妈怎么样?”
“你跟他说了吗?”
“帮个忙,伙计。”
“后来,因为他帮了我那么多次,所以有一天我就请他进屋了。我就是想感谢一下他,真的。我可没有种族歧视。对我来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要喝杯茶吗?’我就说了这一句话。然后,”马琳说,残酷的现实在纷乱的茶杯和桌巾间悄然而至,“我发现我怀孕了。”
然后,斯特莱克让格雷厄姆·哈迪卡中尉在皇家工兵军团找一个名叫阿杰曼的人,并把所有能找到的信息都给他。比如教名、军阶等。斯特莱克特别强调,一定要找出他在阿富汗服役的具体时间。
在马琳·希格森口中,这段求爱经历几乎带上了一种维多利亚式的体面。相识的第一个月里,她和这位非洲学生的交情似乎只停留在握手阶段。
十二
“问过。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了。他是个非洲学生,跟另外两个人一起住在我楼上。嗯,就在这条街,巴尔金路。他很帅的,我买了东西回来,他还经常帮我拿。不过,现在住在楼下的是个赌注登记经纪人。”
这是他被炸断腿后第二次开车。他上次试着开过夏洛特的雷克萨斯,但今天他想表现得更有男子气概些,所以,最后租了辆自动挡的本田思域。
“她问过你她生父的事吗?”
一个小时不到,他便抵达艾弗·希思。一阵胡侃、一张已经过期的官方证件,再加点恐吓和灵光一闪,他便顺利通过派恩伍德电影制片厂的大门。开始,保安还一副冷漠的表情。但斯特莱克自信满满的样子,那句“特别调查局”以及那张贴着他照片的证件,便把保安彻底震住了。
“不知道,我他妈能干什么?”马琳苦涩地说,“反正她不感兴趣。她已经有个白人哥哥了,不是么?她要寻找自己那个黑人父亲。这才是她真正想干的事。”
“你预约了吗?”保安手捂着电话听筒,坐在电动栏杆旁的小房子里问斯特莱克。
“所以,你不知道你那两个儿子现在在哪儿?”二十分钟后,斯特莱克再次问道。
“没有。”
然后,她开始详细地跟他讲述自己的心酸血泪史。那个支离破碎的故事里,满是暴力的男人,满是成瘾、无知、忽视和贫困,以及一种动物般的求生本能。这种本能让她抛弃了自己的亲骨肉。因为,马琳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养育孩子。
“什么事?”
“还是婴儿的时候,他们就被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也困难啊。实话跟你说,我他妈过得真不容易。”
“埃文·达菲尔德先生的事。”斯特莱克说。保安眉头一皱,转脸对着电话一阵嘀咕。
“你知道你儿子在哪儿么?”
约一分钟后,保安告诉斯特莱克该怎么走,便挥手放他进去了。制片大楼外围有一圈小路,弯并不多。他一边顺着这条路往前开,一边又回想起来:达菲尔德狼藉的坏名声还真好用。
“嗯,我还有孩子。在她之后,我还生了两个:一个是迪兹的,后来还生了一个。社会福利中心把他们夺走了。但我跟她说,你有这么多钱,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找回来。给我点儿,不用太多。也许几千英镑就行了吧。我会想办法托人去找他们,一定不让媒体知道。我能办好这事的,一定不牵扯到你。可是呢,她居然不感兴趣!”马琳唠唠叨叨地说。
他停下车,不紧不慢地钻出来。前方几排停了一辆奔驰,车前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制片人弗雷迪·贝斯蒂吉”。自始至终,那辆奔驰的司机都在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斯特莱克穿过一扇玻璃门,踏上那道普普通通的楼梯。一个长得有点像斯潘纳、但却比他干净点儿的小伙子正慢跑着下楼。
“你的亲儿子?”
“弗雷迪·贝斯蒂吉先生在哪儿?”斯特莱克问他。
“‘他就像我哥哥。’她说。我说,别管什么假哥哥了。干吗不把我的亲儿子找回来呢?但她理都不理我。”
“二楼,右手边第一个办公室。”
她倾身优雅地将烟头按进烟灰缸里,那件无比扎眼的粉红色莱卡背心也跟着上卷,露出腰部那圈都快溢出紧身裤的肥肉。
他和照片上一样丑:脖子粗短、满脸麻子。此刻正坐在玻璃隔墙那头的一张桌子后面,怒气冲冲地盯着电脑显示器。外面的办公室一片嘈杂。年轻漂亮的女员工们都在忙碌地工作。梁柱上用大头针钉着电影海报、拍摄计划和宠物照片。离门最近的那个漂亮姑娘戴着个连通总机的麦克风。她抬头看着斯特莱克,说:“您好,有什么事吗?”
“嗯,她喜欢居伊。居伊对她挺好的。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经典的东西。我不喜欢他那类型的。”
“我是来见贝斯蒂吉先生的。没事儿,我自己进去就行。”
“你听她说起过居伊·索梅么?”
没等她回答,他便踏进了贝斯蒂吉的办公室。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了,斜睨着一边,整个人似乎突然陷入无尽的虚空。这令人目眩的一切已经超出她的认知范围。仿佛仅仅这么一说,便能体验到金钱的力量,体验到成为富人的感觉。
贝斯蒂吉抬起头,他眼袋很重,黝黑的皮肤上满是雀斑。
“噢,弗雷迪·贝斯蒂吉?嗯,说过,全都说过。他想让她参演电影。我跟卢拉说,去啊,干吗不去?没准儿又是个五十万呢。就算不喜欢,也能赚个五十万回来啊!”
“你是谁?”
“卢拉跟你说起过她的那些邻居吗?”
他已经站起来,短粗的手指紧紧抓着桌子边。
“没见过。不过,有一次卢拉跟我在一起时给他打过电话。我听见他们讲电话了。很甜蜜的一对。不,我不会说埃文坏话的。他跟这事没关系。早就有定论了嘛。只要他是清白的,我就不会说他坏话。我会祝福他们俩的。我跟卢拉说:‘把他带来给我看看,说不定我就不反对了。’但她从没带他来见过我。他一直都很忙。不过,看看那头发,那小子还真帅。”马琳说,“他所有的照片都是那发型。”
“我叫科莫兰·斯特莱克。我是个私家侦探,是……”
“你见过他吗?”
“埃琳娜!”贝斯蒂吉一不留神打翻了咖啡杯。咖啡洒了一桌,把所有文件都弄湿了。“该死的,滚出去!给我滚出去!出去!”
“总之,她有自己的生活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是吗?她有埃文,那是她男人。我告诉她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马琳·希格森斩钉截铁地说,“嗯,没错。毒品。这种人我见多了。不过,我得承认,他人还是挺不错的。嗯,这点我得承认。他跟这事没关系。我可以打包票。”
“……是卢拉·兰德里的哥哥,约翰·布里斯托雇的我。”
“我说到哪儿了?哦,对,她妈妈。我对卢拉说:‘担什么心啊,亲爱的。听起来,我觉得你离开他们会过得更好。’她要是不让我们见面,就他妈的滚蛋。不过,卢拉是个好女孩,还是会尽尽义务,定期去看望她的。
“埃琳娜!赶紧叫保安,你这个蠢婊子!”
“卢拉害怕那婊子如果知道她在寻找生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卢拉担心,要是媒体找到我,天知道那婊子会干出什么事来!不过嘛,人就是这样,如果你也像卢拉那么有名,他们迟早会把什么事儿都挖出来的,不是吗?噢,不过,他们也会胡说八道。比如说我的那些话,我现在都还想告他们!
埃琳娜连忙冲出去。贝斯蒂吉只有五英尺六英寸高,但他还是从桌子后挤出来,毫不畏惧身材高大的斯特莱克,活像一条被罗特韦尔犬侵占了地盘的斗牛犬。埃琳娜走的时候没关门。于是,外间办公室的员工们全都惊恐、困惑地盯着这边看。
“噢,是的,她跟我说话了。什么都说了。她跟她爸爸亚力克处得还不错。听起来,他人还不赖。不过,她妈妈就简直是个疯子,还是个婊子!嗯,没错。她吃药,定期吃。那该死的婊子总是神经紧张,总是他妈的在吃药。卢拉和我有话可谈,瞧见了么。这就是血缘天性,对不对!没法抹杀的,血缘!
“贝斯蒂吉先生,我已经找你几个星期了。”
“要是看我年轻时的照片,你就知道了。”她有些生气地说,“关键是,我以为我在给她更好的生活。可他们呢,却他妈的让她遭遇了什么?别怪我说脏话。要是我早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我就留下她了。这话我也跟她说过。她听完就哭了。我会把她留在身边,永远都不放她走。
“朋友,你麻烦大了。”贝斯蒂吉挺起宽肩,咬牙切齿地说。
她一脸期待地望着斯特莱克,但斯特莱克却毫无反应。那张又灰又紫的小脸,总不至于长得像奈菲尔蒂狄 吧。
“约翰·布里斯托雇我来跟你谈谈卢拉·兰德里坠楼那晚的事。”
“好吧,我跟你说点奇怪的事情,”她说,都没顾得上喘口气,“就在我接到她电话的前一周,我的一个男性朋友对我说:‘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我说:‘别跟我说什么傻话。’但他说:‘真的,整个眼睛,还有眉毛,都很像,你不知道?’”
两个身穿白衬衣、拿着对讲机的男人沿着玻璃墙跑向斯特莱克。他们年轻强壮,一脸紧张。
“迪兹,我男朋友,有点不高兴。你知道的,她生下来就是个有色人,所以显然不是他的种。混血儿的肤色深一些,这你懂的吧。不过刚生下来时,她倒显得挺白的。不过,要不是我看到有更好的生活等着她,我才不会不要她。我想,她还那么小,也不会想我吧。我给了她一个好的开端。也许她大点儿后会回来找我。我果然如愿了。”她极其伤感地加一句,“她来找我了。”
“把他弄出去!”贝斯蒂吉指着斯特莱克吼道。门口的两名保安猛地撞在一起,接着,又忙不迭地挤进屋来。
她转过脸不看他,狠狠地抽罗思曼牌香烟。这么一使劲儿,皱纹明显的嘴看上去就跟猫的屁眼似的。
“尤其,”斯特莱克说,“要谈谈卢拉坠楼时,你老婆唐姿在哪儿的事。”
斯特莱克为两人买好啤酒,坐到桌旁,马琳·希格森说:“没错,是我抛弃了她。你可能很吃惊吧?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我以为她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否则,我一定没勇气那么做。我以为我在给她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我从小就穷,非常穷。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把他弄出去!打电话给门口那个该死的保安!怎么会把他给放进来的!”
她朝他俯下身的样子,她把干草一样的头发从浮肿的眼睛上拨开的样子,甚至她拿着烟的样子,都有种怪异的卖弄风情之感。也许,她只知道这一种跟男人打交道的方式吧。斯特莱克立刻便觉得她真是又可怜、又讨厌。
“……我看到一些照片,总算弄明白了你老婆的证词。”那个稍微年轻点的保安正在猛拽斯特莱克的上胳膊。斯特莱克大叫道:“放开!不然我一拳把你揍到窗外去!”
“如果你愿意的话,来一品脱卡尔兰啤酒吧。”
那个保安还是没放手,而是望向贝斯蒂吉,等他指示。
“我能请你喝点儿什么吗?”
制片人一双精光四射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斯特莱克。他暴怒地攥紧拳头,又松开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挤出一句:
她微微一笑,用一种了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她灰色拉链外套下是件粉红色莱卡背心,下身是条紧身裤,裤脚离灰白色的脚踝只有几英寸。她脚上蹬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手上戴了很多个金戒指。一条肮脏的发带将已经白了几英寸的金发束到脑后。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叫我马琳吧,亲爱的。”
但是,他却没再叫保安把斯特莱克拖出去了。
“希格森太太?”
“一月八日晚上早些时候,有个摄影记者就站在你家对面的人行道上。那家伙拍下了那些照片,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拍的是什么。你要是想辩驳,没问题。跟警察说,还是跟媒体说?随便。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
所谓的啤酒花园,其实是个非常糟糕的混凝土后院。这里堆了很多箱子,还有一张坚实的木桌。桌旁的白色塑料椅里坐着个女人,翘着一双肥腿,手上夹着的烟正好跟脸垂直。院子的高墙顶端还有铁丝网,勾在铁丝网上的一个塑料袋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墙外是一大片漆成黄色、阳台上堆放着各种显眼杂物的公寓楼。
斯特莱克朝门口走了几步,两个仍拽着他胳膊的保安吓了一跳,他把他们挣脱开了。他们不得不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再次拽住他。
“军械库啤酒花园”在英国典当有限责任公司旁边,是一家低矮宽阔的酒吧,几乎被刷成纯白色。室内装饰崇尚实用性。陶土色的墙上挂着一排实木挂钟,一张图案生动的红地毯,这便是所有的装饰了。除此之外,屋内还有两张巨大的台球桌、一条进出方便的长吧台和为闲逛的酒徒留出的大量空地。眼下才上午十一点,酒吧里只有一个小老头坐在角落里,还有一位愉快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管唯一的客人叫“乔伊”,并为斯特莱克指了通向后面的路。
“出去。”贝斯蒂吉突然对手下说,“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们。把门带上。”
他乘地铁到坎宁镇站。车站位于金丝雀码头商业区。这里时髦的未来派建筑就像一排排拔地而起的闪亮金属块,它们的体积就跟国债一样庞大,一眼望不到头。然而,没走几分钟,他便远离了那片光鲜的世界。那里不乏金融家们居住的高楼大厦,但挤在这繁华之地中的坎宁镇,呼出的就是贫穷和腐败之气了。斯特莱克早就知道坎宁镇,因为那个告诉他布雷特·弗尼住址的老朋友曾经就住在这里。他背对金丝雀码头商业区,顺着巴尔金路朝下走,经过一栋大楼。楼上挂着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为社区杀人”。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一定是有人擦去了第一个字母。
他们走了。门关好后,贝斯蒂吉才开口道:
斯特莱克不得不第三次打电话给她,说他相信自己的调查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说,毫无疑问,把证据呈给警方之后,肯定会引发进一步的轰动。所以,现在他认为如果她不帮忙,那媒体的狂轰滥炸将把她排除在外。一听这话,马琳·希格森立刻嚷嚷着她什么都说。所以,斯特莱克便决定纡尊降贵,周一早上去她建议的那个“军械库啤酒花园”见面。
“好了,你他妈叫什么名字来着?给你五分钟,说吧。”
周一早晨,斯特莱克去坎宁镇赴约。他约了卢拉·兰德里的生母马琳·希格森。这场见面得来着实不易。布里斯托的秘书艾莉森打电话,把马琳·希格森的电话告诉了罗宾。然后,斯特莱克亲自拨通了她的电话。打来电话的陌生人不是记者,这显然让她很失望,但她一开始还是表示愿意见见斯特莱克。接着,她朝办公室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是问罗宾,这位侦探会不会付她到市中心的车钱,结果被告知不会。第二次电话是她愤愤不平地要求取消见面。于是,斯特莱克再次打电话过去,试探性地问是否可以在当地酒吧见她。接着,一通怒气冲冲的电话留言再次取消见面。
斯特莱克也没管他同不同意,便一屁股坐进贝斯蒂吉办公桌对面的一张黑皮椅里。制片人则回到桌子后面,冷冰冰地怒视着斯特莱克,完全不像他那个一脸疏远的妻子。他的目光就像在审视一名职业赌徒。贝斯蒂吉掏出一包小雪茄,拉过一个黑色的玻璃烟灰缸,用一个金色打火机点着雪茄。
整个国家都在缓慢地朝选举日迈进。周日,在便携电视机上看完当天候选人的失态表演、激烈对峙和各种承诺后,斯特莱克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国债已经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不管谁赢,肯定都会削减预算,大幅削减。而且,有时候党派领袖还会花言巧语,就像为斯特莱克做手术的医生小心翼翼地告诉他,他或许会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对即将到来的伤害,谁都不会切身体验。
“好吧,说说,这些所谓的照片都让你明白了什么。”他眯起眼睛,透过刺鼻的烟雾,斜睨着一张黑手党电影海报。
他坐在罗宾常坐的那把椅子里,继续工作到很晚。睡觉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牛津康乃馨酒店”这个地名下画了三条横线,并把“J.P.阿杰曼”这个名字重重地圈起来。
“轮廓。”斯特莱克说,“你家客厅的阳台上蹲着个女人。她似乎是全裸的,不过,我们俩都知道她应该还穿着内衣。”
斯特莱克挂断电话,很高兴自己其实并没生气,心情依然愉快。
贝斯蒂吉狠狠地抽了好一会儿烟,然后才拿下小雪茄,说:
“吉莱斯皮,”斯特莱克盯着窗外明亮的天空,说,“我们都知道,老乔尼不会因为他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战争英雄儿子还不起贷款,导致他的男管家少了几个子儿买浴盐,就起诉他。再过几个月,我会还他钱的,连本带利!他可以把钱塞进屁眼里,或者一把火烧了,随他高兴!告诉他,这就是我说的。不过现在,给我滚他妈的蛋!”
“胡扯。人在街上根本不可能看见。阳台是用石头做的,从街上你不可能看见任何东西,只能看到石头底部。你诈我的吧?”
“这恐怕不行。除非,你按时还掉这些——”
“客厅亮着灯。所以,可以从石头缝里看见她的轮廓。阳台上的空间足够她容身了。当时,还没摆上那些盆栽灌木,是吧?人们总是喜欢事后搞鬼。”接着,斯特莱克又加一句,“就算已经侥幸逃脱,也不例外。你试图制造一种假象,让人觉得阳台绝对没有能蹲下一个人的空间,是吧?但是,你没法回到过去,也没法抹杀真实拍摄到的影像。卢拉·兰德里死时,从你老婆站的位置正好可以一字不落地听完四楼上的那场争吵。
“我没钱,拿什么还你。如果你再等等,我应该能全部还给你。没准儿还能一次性付清。”
“我想,事情也许是这样的,”贝斯蒂吉继续盯着小雪茄腾起的袅袅烟雾时,斯特莱克接着说道,“你老婆脱衣上床时,你跟她吵了一架。也许是因为你找到了她藏在厕所里的存货,也可能是你撞见她正在吸毒。你认为应该好好惩罚她一下。于是,尽管外面已是零下几度,你还是把她推到了阳台上。
“斯特莱克先生,你真是让我震惊!你答应每个月都还钱给罗克比先生的,可你现在已经欠了这么多——”
“人们或许要问,头顶上有个半裸的女人被推到阳台上,满街的狗仔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要知道雪下得很大,他们得不停地跺脚取暖。而且,他们在等卢拉和迪比·马克,所以,关注的焦点应该是街头。再说,唐姿肯定没发出任何声音,对吧?她蹲下去了,藏得很好。她可不想半裸着身子,出现在三十个摄影记者面前。你把她推出去那会儿,可能卢拉的车正好转过街角。试想:要是穿着紧身小礼服的卢拉·兰德里现身,谁还会朝你家窗户看?”
“是啊,”斯特莱克说,“再过几周,我应该就能给你点儿了。”
“你撒谎,”贝斯蒂吉说,“你根本就没拿到照片。”
“但愿?”
“我没说我拿到了啊。我只是说,我看见过。”
“但愿吧。”
贝斯蒂吉拿下小雪茄,想换种方式说话。但接着他又把雪茄塞回嘴里。斯特莱克等了一会儿,察觉到贝斯蒂吉没有搭话的意思后,他继续说道:
“懂了。这是不是说我们很快就能拿到钱了?”
“兰德里刚从她身旁掉下去,唐姿肯定立刻开始猛砸窗户。你不希望看到你老婆敲玻璃、放声尖叫的样子,对吧?可以理解,你肯定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虐妻,所以,你开了门。她拼命叫着,径直从你身边跑出去,下楼便遇到了德里克·威尔逊。
“我很忙。干活呢。”
“也就是在那一刻,你越过栏杆,看到已经摔死在下面的卢拉·兰德里。”
“我们有些人没得选,只能周末上班哪!工作日打给你电话,你从来没回过。”
贝斯蒂吉慢悠悠地抽着烟,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斯特莱克的脸。
“噢,你好,彼得,”斯特莱克说,“他让你周末也上班?”
“在陪审团看来,你接下来做的事是有罪的。你没拨九九九,也没去追自己冻得半死、歇斯底里的老婆。你甚至没去厕所冲掉那些可卡因——你知道它们还在那儿,而且,如果你真做了那件事,或许陪审团会觉得更合理一些。
“啊哈,斯特莱克先生,”电话里传来彼得·吉莱斯皮的声音,“真谢谢你接电话啊!”
“但你没有。在出去追你老婆或给警察打电话之前,你先把那扇窗户擦干净了。那样,就不会有指纹显示唐姿的手曾按在外面的玻璃上,是吧?你最先考虑的是,谁也无法证明你曾在零下十度的天气下把你老婆推到阳台上去。你已经落下强奸的恶名,那位年轻雇员的事虽然不了了之,但你还是差点因此吃上官司。所以,你是不会再给媒体或任何原告留下证据的,是吧?
他盯着一张十八号楼正面的照片出了一会儿神。那张照片是卢拉死后第二天拍的。跟以前相比,屋子正面似乎有了些微变化。但在斯特莱克眼中,这变化却是巨大的。他时不时凑到电脑前面。第一次是为了找迪比·马克的经纪人,第二次是查看阿尔布里斯的股价。他的笔记本摊开了放在旁边,摊开的那页上全是被删减过的句子和问题,还有他那密密麻麻、又尖又长的笔迹。突然,手机响了。他看都没看便接了起来。
“把玻璃上的所有痕迹都擦干净了,你才满意地下楼,将她强行带回公寓。在警察抵达之前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你威胁她,逼她就范,让她同意不说出死者坠楼时,她其实是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对她承诺了什么好处,或怎么威胁她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你成功了。
周末缓慢悠长、温暖闲适。斯特莱克又坐到窗前,抽着烟看下方丹麦街上熙攘的人群。他腿上摊着案件报告,桌子上放着警方案宗。他正在筛选那些乱糟糟的信息,把仍需要进一步调查的事罗列出来。
“不过,你还是没有完全放心,因为她太震惊、太紧张,你怕她一不小心就把整件事给捅出去。所以,你大喊大叫,说迪比·马克公寓里的花瓶倒了,一边借此干扰警方的注意力,一边希望唐姿能冷静下来,并遵守协议。
四
“她的确遵守了,对吧?天知道这得花掉你多少钱。她任由媒体往她身上泼脏水,说她是神志不清、满脑子臆想的吸毒者。她死死咬住那个隔着隔音玻璃还听见两层楼上兰德里和凶手争吵的荒唐说法。
某件困扰了斯特莱克很久的事终于变得清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笑了。另外两人呆呆地看着他。
“不过,一旦她知道自己当时被拍下来了,”斯特莱克说,“我想她会乐意坦白招供的。或许你老婆的确非常爱钱,但她也会受良心的谴责。我有信心,很快她一定会全部招供。”
“没有,我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贝斯蒂吉的小雪茄已经快抽完了。他慢慢地在那个黑色的玻璃烟灰缸里将它捻灭。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外间办公室的嘈杂声从他们身边的玻璃墙渗进来:有说话声,也有电话铃响的声音。
“你跟警察说起过这事吗?”
贝斯蒂吉站起身,放下玻璃隔墙上的罗马帘,彻底挡住办公室那些姑娘们紧张兮兮的目光。接着,他又坐下来,若有所思地伸出粗壮的手指,摸索着凹凸不平的下巴。他瞥了斯特莱克一眼,又转开目光,望向自己设计的那片奶白色帆布遮光帘。斯特莱克几乎猜得出这位制片人要作何选择,他脑中一定念头飞闪,就像在洗牌一般。
“水滴。就是大颗大颗的水滴。我踩滑了,跌了下去。但接着我就爬起来,继续往下冲。”
“窗帘是放下来的。”终于,贝斯蒂吉说,“透出窗子的光线绝对不够照出一个藏在阳台上的女人。唐姿不会改口的。”
“没有湿脚印?”
“不信就打个赌,”斯特莱克伸长腿,义肢仍旧很不舒服,“我会告诉她,你们俩干的这些事用法律术语来说就叫‘密谋妨碍司法公正’,但是,迟到的良心发现也许能让她逃脱牢狱之灾。我会再说说民众的看法,说公众一定会认为她是家庭虐待的受害者。或者,我会再跟她聊聊要是爆出这个独家消息,她会得到多少钱……她会意识到她可以在法庭上说出这一切并得到认可;等她意识到自己有能力指正那个谋杀了邻居的男人时——贝斯蒂吉先生,我不认为,你还有足够的钱能让她保持沉默。”
“不是。”
贝斯蒂吉嘴边粗糙的皮肤颤动了几下。他拿起那包小雪茄,却没再抽一根出来。他拿着那包烟,在手指间绕来绕去,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是雪?”
最后,他说:“我什么都没承认。出去。”
“嗯。”
斯特莱克没动。
“水滴。”斯特莱克重复道。
“我知道,你等不及要打电话给律师了。”他说,“但我觉得这事还有一线希望,只是你没注意到。”
他指着楼梯。
“够了,滚出去!”
“我滑倒了。”威尔逊说。他的声音显得很震惊,“我居然把这事忘了。我滑倒了。就在这里。往后倒的,重重地坐下去。这里有水。这里。到处都是水滴,就在这里。”
“尽管承认那晚发生的事会很不愉快,但还是好过成为一场谋杀案中的头号嫌疑犯吧。两害相较,你可以取其轻!你要是能坦白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这场谋杀案中你就彻底清白了。”
威尔逊突然停在楼梯上。斯特莱克似乎预见到了这一点,也停下来。罗宾径直从他身边挤过去,连声道歉,但斯特莱克扬手打断了她。罗宾觉得威尔逊正在发呆。
这话引起了贝斯蒂吉的兴趣。
“贝斯蒂吉夫人在大叫——在很远的地方——然后我在这里拐弯,然后——”
“凶手不可能是你。”斯特莱克说,“因为,如果你把两层楼上的兰德里从阳台上推下去,你就不可能在她坠楼的那几秒钟里把唐姿放进屋。我想,你把老婆推出去以后就径直回到卧室,爬上了床——因为警察说床上很乱,有睡过的痕迹——说不定还舒舒服服地盯着钟。我想,你应该不会睡着的。如果把她关在阳台上太久,你多半要犯过失杀人罪了。难怪威尔逊说她抖得就像小灵犬,多半就是之前冻的吧。”
“那你听见什么了吗?”斯特莱克问,紧跟其后。两人都没有管罗宾,罗宾关上了公寓的门。
又是一阵沉默。贝斯蒂吉胖胖的手指一下下地轻敲着桌子边。斯特莱克掏出笔记本。
“没什么特别的。所以,我又开始朝楼下冲。”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一些问题了吗?”
他做出按键的动作,装出紧张地推开门,探头进去查看的样子。
“操你妈!”
“嗯,我就出来了。”威尔逊说,声音低沉,“然后,我按了电梯按键。”
制片人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他伸出下巴,肩膀耸得老高。斯特莱克想,他那憔悴消瘦并吸毒的老婆伸出手哀求他打开窗户时,他多半也是这副样子吧。
“接着,”斯特莱克打开门,招呼威尔逊过来,“你就出来了……”
“你麻烦大了!”斯特莱克冷静地说,“不过,到底要陷多深,全取决于你自己。你可以否认一切,和你老婆在法庭和报纸上斗法,最后以‘伪证罪和妨碍司法公正罪’被投入监狱。或者,你也可以从现在开始合作,最后赢得卢拉家人的感激和祝福。忏悔的确不容易,但要想获得宽大处理,它能派上用场。如果你提供的信息能帮助捉到杀害卢拉的凶手,我认为,你充其量只会受到法庭的训斥。媒体和公众是不会关注你的,警方才是他们要谴责的对象。”
在斯特莱克的引导下,威尔逊的身体语言也发生变化了。他开始再现自己做过的所有动作:抓住门边框,倾身探进屋里,飞快地扫视一圈。穿过最后一间卧室时,在斯特莱克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做了个奔跑的慢动作。他跪下来,演示他是如何检查床底的。经斯特莱克提示,他还想起当时自己的腿压到一条皱巴巴的裙子。他一脸专注地领着他们去了厕所,然后向他们展示自己冲回前门之前,是如何又回去检查厕所门后的(他就像在演哑剧似的,一边走,一边夸张地伸长胳膊)。
贝斯蒂吉的呼吸沉重起来,他似乎在考虑斯特莱克说的话。终于,他怒吼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该死的凶手。威尔逊在上面没找到任何人。兰德里是自己跳下去的。”说着,他轻蔑地摇摇头,“她就是个愚蠢的瘾君子,跟我那个该死的老婆一样!”
罗宾跟在两个男人身后,她察觉到斯特莱克的问话方式有了些微变化。他的问题变得简洁高明,并主要询问威尔逊在公寓里踏出每一步时所感觉到、摸到、看到和听到的事。
“有凶手。”斯特莱克说,“而且,你还帮助他逃跑了。”
“我先来到这里。四下瞅了瞅,发现门开着。不过,我没碰门。”他示意他们跟上自己,“我看了这里……”
贝斯蒂吉正要表示不屑,却突然被斯特莱克脸上的表情镇住了。他眯起眼,开始仔细思考斯特莱克说过的话。
威尔逊想了一会儿,说道:
“我听说,你很想让卢拉出演一部电影?”
“德里克,你能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搜索这个地方的吗?那天晚上,你是按什么顺序检查这些房间的?”
斯特莱克突然转变话题似乎让贝斯蒂吉有些措手不及。
他离开阳台,关上门,朝威尔逊走去。
“只是个想法而已,”他咕哝道,“她虽然怪,但也确实真他妈迷人。”
“很抱歉,”斯特莱克郑重地说,“我会尽快再跟你联系的。再见。”
“你还想让迪比·马克也一起演?”
“我——我试试吧。”布里斯托的声音显得很紧张,几乎都有点哭腔了,“她现在已经非常、非常虚弱了。”
“他们俩要是一起出现,票房肯定大卖。”
“我也想不通。不过,约翰,如果你能问问你妈妈,那就是帮了我大忙了。问问她三月中旬的时候有没有用过电脑。或有没有什么来访的客人对电脑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她死前你一直想拍的这部片子是什么样的电影?他们怎么说的,传记片?我听说托尼·兰德里可不太喜欢这个主意。”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有人干这种事?”
让斯特莱克吃惊的是,贝斯蒂吉松弛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个色迷迷的笑容。
“不能确定。好吧,这下麻烦了。”
“这事你听谁说的?”
“不太清楚。我的意思是说,显然,我不能确定……”
“难道不是真的吗?”
“约翰,过去三个月里,你知道都有谁去看望过你妈妈吗?”
贝斯蒂吉似乎第一次在对话中占了上风。
“但还会有谁——我的意思是说,一般来讲,我很不愿意去想这事是某个护士干的,但除此以外,还会有谁呢?警察把电脑还回来之后,它就一直在我妈妈那里。”
“不,当然不是真的。托尼·兰德里很明显地暗示过我,等布里斯托夫人死了,他会很乐意谈谈这件事。”
“专家只知道照片被删除了。没有证据表明照片被复制或偷走。不过,就像你说的——万事皆有可能。”
“他那时候不生气吗?就是给你打电话谈这件事的时候?”
“你不会认为是某个护士拿走了那些照片吧?拿去卖给报社?但是,这想法真可怕……护士……”
“只要好好操作,电影……”
“怎么了?”
“你跟托尼·兰德里熟吗?”
“有可能。”布里斯托慢慢地说,“但谁会删掉那些照片呢?除非……噢,天啊,太可怕了……”
“我认识他。”
他想,布里斯托一定是在办公室。因为他能听见微弱的说话声,远处还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
“怎么认识的?”
“我没说是她。她有可能打开电脑,然后又走开了吗?或者,她把密码给了别的什么人?”
贝斯蒂吉挠了挠下巴,笑了。
“我妈妈肯定不会删——”
“当然,他是你老婆的离婚律师。”
“好吧,显然,有人知道。你说警察把密码告诉过你妈妈。”
“到目前为止,他的确是。”贝斯蒂吉说。
“但是——但是,这不可能啊。没人知道密码。”
“你觉得你老婆会解雇他?”
“这个文件夹是三月十七日被删掉的。”
“也许吧。”贝斯蒂吉说,脸上的微笑变成自鸣得意的睨视,“反正就是利益之争。等着瞧吧。”
“哦……二月的什么时候吧。我想,应该是二月初。”
斯特莱克低头瞥了一眼笔记本,像个极有天赋的扑克玩家一样,不动声色地寻思着: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问下面这个问题风险有多大?
“他们什么时候把电脑还给你的?”
“我可以认为,”他抬起头,说,“你已经跟兰德里说过你知道他睡了合伙人的老婆么?”
“对——对不起。”布里斯托说,声音里有止不住的颤抖,“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吃惊。也许,是警察删掉的?”
贝斯蒂吉吃了一惊,随即放声大笑,笑得极为狂放粗野。
斯特莱克看见下方街道上一辆缓缓驶过的车停在半路。一个裹着毛皮大衣的女人钻了出来。
“你知道这事?”
“专家是这么说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卢拉死后,它们就被删了?”
“我雇了个像你这样的私家侦探。我还以为做坏事的是唐姿,结果却发现厄休拉跟托尼·兰德里搞在一起时,唐姿为她这个该死的妹妹做了不在场证明。看着梅离婚,那就真他妈好玩了。两边都是能干的律师。老家族企业要破产喽。西普里安·梅可不像看起来那么无能。他是我第二任老婆的代理律师。我他妈可要好好看场戏,看看这些律师是怎么互相敲竹杠的。”
终于,律师说话了,但语调却全变了:
“你老婆的离婚律师被你抓住的小辫子就是这个?”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听到布里斯托那边嘈杂的背景声,斯特莱克才知道电话还没被挂断。
贝斯蒂吉抽着烟,笑得极其猥琐。
“也许吧。我找了个电脑专家检查卢拉的笔记本电脑。他找到一个卢拉死后便被人删掉了的文件夹。是装照片的文件夹。你知道么?”
“不过他们俩都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我还在等待一个好时机,再告诉他们。”
“没事。有什么新消息吗?”这位律师问道。
然而贝斯蒂吉似乎一下子又想起来,在他们的离婚大战中,或许唐姿现在已经掌握了更有力的武器。于是,笑容从他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消失,只剩下一脸苦涩。
“你好,约翰,谢谢你给我回电话。”
“最后一件事,”斯特莱克说,“卢拉死的那晚,你追老婆追到楼下大厅,把她带回楼上时,公寓外有什么声响吗?”
他站在那儿时,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的是约翰·布里斯托的名字和号码。他接起电话。
“根据你他妈那套该死的理论,只要关着窗,屋里就什么也听不见,不是吗?”贝斯蒂吉厉声说。
要了解死者,只能通过那些依然活着的人,或死者生前留下的种种印记。从她生前写给朋友们的信,斯特莱克感觉到了这个活泼的女人。从举到他耳边的手机,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此刻,看着下方她此生看见的最后一幕场景,他非常奇怪地觉得自己离她很近。大量零散的细节开始慢慢拼凑出真相。现在,他只缺证据。
“我问的不是大街上的动静,而是你家大门外的动静。唐姿弄出的动静太大,我估计她什么都没听见。但我想知道,你们回到自家走廊上后,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吗?那时候你或许正站在走廊上,试图让唐姿冷静下来?还是唐姿叫得太大声,你也什么都没听见?”
他看见了一个完全失控的人,一个朝兰德里冲过去的人。兰德里站在那儿,纤细美丽,为了迎接那位她急切盼望的客人,特意换了衣服。暴怒的凶手半推半拽着她。终于,一股强横且极为狂躁的力量将她抛了出去。她从空中坠向水泥地,那片水泥地铺着厚厚的积雪,仿佛十分柔软。那几秒钟,似乎便是永恒。她一定挥舞着双手,试图在无情的虚空中抓住什么。然而,没人能预知即将到来的死亡。所以,没来得及改过或解释,没来得及遗赠或道歉,她便已经支离破碎地躺在马路上。
“她真他妈吵!”贝斯蒂吉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斯特莱克低头看向下面的大街。此刻,他的思绪并不像罗宾想的那样客观冷静,罗宾要是知道这点,说不定会很吃惊呢。
“一点儿都没听见?”
楼下公寓的高窗排列规则,每扇都附带独立小阳台,但顶层公寓不同,这里有一对直通一个大阳台的双开门。斯特莱克打开锁,推开这两扇门走出去。罗宾不喜欢看见他这样。瞥了一眼威尔逊无动于衷的脸之后,她凝视着那些靠垫和黑白版画,努力不去想三个月前这里发生过什么。
“没什么可疑的声响。就只有威尔逊从门外跑过的声音。”
“嗯,她选的。这地毯几乎是新的,所以他们没换。”
“威尔逊?”
“卢拉住着的时候,地面是这样子吗?”他问威尔逊。
“嗯。”
这里的地毯不像贝斯蒂吉公寓里那般奢华,也不是羊毛的,而是粗糙的沙丘色黄麻纤维。斯特莱克用脚后跟在地毯上划了划,没有任何痕迹。
“他什么时候从门外跑过去的?”
顶层公寓的结构和其他两套都不一样:这里更小,也更通风。房间最近刚被刷成奶白色和棕色。居伊·索梅告诉斯特莱克,这套公寓著名的上任房客喜欢这种颜色。然而,此刻这里已经看不出什么个人特征,和高档酒店的套房并无两样。斯特莱克安静地在前面开路,径直走入客厅。
“就是你说的那时候啊。就是我们刚进屋那时候。”
他们来到三号公寓门前。这里曾经是卢拉·兰德里的家。这第三扇喷漆精良的白色大门上有个子弹孔大的玻璃窥视孔。威尔逊打开门时,罗宾不禁颤抖起来——她既害怕、又兴奋。
“你们刚刚关上门时?”
“嗯,白人。似乎没刮胡子。”
“嗯。”
“白人?”
“但你们还在楼下大厅时,威尔逊就已经跑上楼了,不是么?”
威尔逊指着自己的脖根说。
“嗯。”
“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头发大概有这么长。”
贝斯蒂吉额头和嘴角上的皱纹更深了。
“你还记得那个修理工长什么样吗?你说过,他是新来的?”
“那么,等你们回到公寓时,威尔逊应该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啊,也不可能再听见他的脚步声,不是吗?”
“我就是选了个让莱辛卡好记的数字,因为前门也是这个数字。马克如果想换,他可以重设。”
“没错……”
他们一起走向四楼时,斯特莱克向威尔逊求证莱辛卡的说法。威尔逊承认,他的确让修理工把警报器的密码调成一九六六,跟前门一样。
“但你刚关上门,就听见楼道上有脚步声?”
斯特莱克感谢了她,并在回走廊去找罗宾和威尔逊之前,尽可能多磨蹭一会儿,在莱辛卡整理羽绒被时,又欣赏一番她那包裹在牛仔裤中的结实臀部。
贝斯蒂吉没搭话。斯特莱克看见他正在努力整合信息,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把这些东西挂在大衣橱的开架区,好让马克不会错过。接着,她设好警报器,便回家去了。
“我听见……没错……是听见脚步声了。跑得很快。就是楼道上传来的。”
她不得不用手比划,但最终还是成功地让对方明白,她记得那是两件上衣、一条腰带、一顶帽子、一些手套和(她在腰间瞎摸一气)袖扣。
“很好,”斯特莱克说,“你能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是两个人的么?”
“你还记得你放在迪比·马克公寓的是些什么东西吗?”
贝斯蒂吉皱起眉头看着侦探,眼神渐渐迷茫,思绪飘回那段危险的时刻。“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所以,我以为是威尔逊。但不可能啊……他还在四楼检查卢拉的屋子……后来,我听见他下楼的声音……我给警察打过电话之后,听到他从门口跑过去……
“嗯。”
“我记不太清楚了。”贝斯蒂吉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显得无比脆弱。“我忘了。发生了太多的事。唐姿一直都在尖叫。”
“二号公寓的密码也是一九六六?”
“当然,你肯定想明哲保身。”斯特莱克飞快地说着,把笔记本和钢笔塞回口袋,从皮椅里站起来,“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了。想打电话给律师的话,就请便吧。不过,你真是帮了我不少忙。回头咱们法庭上见。”
“嗯。”
十三
“卢拉的?”
第二天,埃里克·沃德尔打电话给斯特莱克。
“嗯,我调好了警报器。”
“我给迪比打过电话了。”他说。
“把东西送过去之后,你又设好了警报器?”
“然后呢?”斯特莱克问道,示意罗宾拿纸笔给他。他俩正凑在她的桌前喝着茶、吃着饼干,讨论布莱恩·马瑟斯刚发来的死亡威胁。在这封最新的威胁信中,他又说要把斯特莱克开膛破肚,还要往他尸体上撒尿。
趁她铺床和整理床头柜时,他向她询问那天她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在卢拉·兰德里出门看望她妈妈时打扫这位模特的公寓。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现象,也没有看见任何用过、或没用过的蓝色信纸。她收工时,居伊·索梅的手提包和各种送给迪比·马克的东西被送到了前台。那天,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那位设计师的礼物分别送到卢拉和马克的公寓。
“索梅给了他一件定制的连帽衫。正面是饰钉组成的手枪图案,背面是几行迪比的歌词。”
斯特莱克听见自己语无伦次,也知道自己越来越词不达意。此刻,莱辛卡手上只剩下那根腰带了。她拉开抽屉找地方时,又点了点头。最后,她把腰带卷好,直起身,走进卧室。他也跟了进去。
“只有一件?”
“在吵架?争执?她们在冲彼此大声嚷嚷?很大声,是吗?”
“嗯。”
“大叫,电话那头的人在大叫。我听见了,是个女人。”
“还有什么?”斯特莱克问。
“一个女人?你怎么知道的?”
“他记得还有一条腰带、一顶无边便帽和一对袖扣。”
“不知道。”但接着她又有些狡黠地说,“跟个女人。”
“没有手套?”
“你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吗?跟谁在电话那头说话?”
沃德尔顿了顿,也许是在查看笔记。
“没在那儿。”
“没有,他没提到手套。”
“贝斯蒂吉先生那时候在哪儿?”
“这下就清楚了。”斯特莱克说。
莱辛卡点点头,继续整理衣服。
沃德尔没搭话。斯特莱克静静地等着,心想:他要么挂电话,要么会再提供一点什么信息。
“真的吗?”
“罗谢尔·奥涅弗德的尸检,”沃德尔突然说,“在星期四举行。”
“然后,她看见我,便大叫:‘走开,走开!’”
“好。”斯特莱克说。
莱辛卡又点点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显得十分天真。
“听起来,你好像不大感兴趣嘛!”
“你听见她这么说了?”他清楚地又问了一遍,“在电话里,她说她再也不想撒谎了?”
“嗯。”
莱辛卡点点头,踮起脚挂一件长礼服。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觉得那是场谋杀。”
“她不想撒谎了?”斯特莱克重复道。
“是啊,但不管怎样,尸检也证明不了什么。对了,知道她的葬礼在什么时候举行吗?”
“一号公寓。”莱辛卡说道,继续挂衣服,绕过他,寻找合适的横杆,“擦那些大窗子。贝斯蒂吉夫人在打电话。非常生气。很不开心。她说,她再也不想撒谎了。”
“不知道,”沃德尔有些生气地说,“问这干吗?”
“穿着工作服吗?”他问,但一脸茫然的她显然没听懂这个词。“好吧,打扫完这儿之后,你又去了哪儿?”
“我想,我或许会去参加。”
“修警报器的男人?”她蹙眉的样子很吸引人,小鼻子也微微皱起。她耸耸肩:“我没看见他的脸。蓝的、蓝的——浑身上下都是蓝的……”她补充一句,并用那只没拿裙子的手做了个大幅度的挥手动作。
“去干吗?”
“那个修警报器的男人,他长什么样?”
“她不是还有个姑姑么,记得吗?”斯特莱克说。
“嗯,调好了。没错。”
斯特莱克觉得沃德尔几乎是十分嫌恶地挂断了电话。
“这么说,你打扫完这里后,设置好了警报器?”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布里斯托给斯特莱克打电话,告诉他罗谢尔葬礼的时间和地点。
“嗯,我已经说过了。一九六六。”
“是艾莉森打听来的。”他在电话里对侦探说,“她真是太有效率了。”
他又尝试好几次,才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等她终于弄懂,似乎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的确。”斯特莱克说。
“他是在修警报器的那个人离开之前告诉你密码的?”
“我也会去的。代表卢拉去。我应该帮帮罗谢尔的。”
“你是说调好吗?嗯。”她说,“一九六六,和大门的密码一样,德里克告诉过我。”
“约翰,我觉得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演变成这样。你会带上艾莉森吗?”
“你打扫完之后,重新设好了警报器?”
“她一直说她想去。”布里斯托说,但声音里却没什么宠溺的感觉。
斯特莱克能听见罗宾和威尔逊在走廊上说话。刚才,他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那到时候见。我想跟罗谢尔的姑姑谈谈,如果她也去的话。”
“嗯,修警报器的人和德里克,没错。”
斯特莱克告诉罗宾,布里斯托的女朋友已经知道葬礼的时间和地点,罗宾显得有些生气。她一直在努力完成斯特莱克的指示,结果却被艾莉森抢了先。
“修理工?修警报器的那个人?”
“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争强好胜啊。”斯特莱克乐了,“别愁了,也许她是比你多了点先机。”
“德里克和什么?”
“什么先机?”
“你打扫时,德里克和安保公司的那个家伙都在吗?”
斯特莱克没搭话,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我开始打扫二号公寓,里面没有人。打扫好了。很快。”
“怎么了?”罗宾有些生气。
“我总是先打扫楼梯。”她说,“兰德里小姐跟她哥哥说话的声音很大。她哥哥冲她大吼,说她给男朋友的钱太多了,对自己一点儿也不好。”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参加葬礼。”
他试了好几次,才让对方彻底搞清楚他的意思。不过,只要让她继续收拾衣服,她一旦听懂问题都很乐意回答。
“噢,”罗宾说,“好啊。不过,为什么呢?”
“卢拉·兰德里死的前一天,你在这儿,对吗?”
她希望斯特莱克说点扮成情侣会更自然之类的话,就像去瓦什蒂时要拖上个女人一样。然而他却说:
“哦,警察啊。”
“我想让你帮我做点事儿。”
“就跟警察一样。”他又冒险加了一句。
等他清楚详细地把要她做的事解释一遍后,罗宾彻底迷惑了。
“我是个侦探。”他说。接着他想起埃里克·沃德尔曾经用“很差”来形容她的英语。
“为什么啊?”
他让到一边。她身材娇小,有种天真俏丽的美。她的脸略微扁平,有个短而翘的鼻子和一双斯拉夫人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她整齐地挂好领带。
“因为我不能说。”
“你好。”她走向他身后的一扇门,从里面拿出一个领带夹,“劳驾,谢谢。”
“为什么不能?”
“你好。”斯特莱克说。
“或者说,我不愿意说。”
卧室、客厅、厨房和厕所的位置都跟一号公寓相似。许多装饰也差不多。斯特莱克走到巨大的玻璃门衣橱前,打算看看里面的东西。他正要打开柜门,看看里面价值数千英镑的女士裙装和外套时,莱辛卡从卧室走出来,胳膊上挂着刚从干洗机里拿出来的衣物:一条腰带、两条领带和一些套着塑料薄膜的裙子。
罗宾早已不再用马修的眼光看待斯特莱克,不再想他是在做假、炫耀,还是试图显得更聪明。现在她对他很好,也觉得他不会再故作神秘。不过,她还是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仿佛生怕自己听错一样:“布莱恩·马瑟斯?”
“嗯。”
“没错。”
“所有的公寓都有吗?”
“那个老是威胁要杀掉你的人?”
“在这儿。”威尔逊说着,引他从走廊进入卧室,“床边只有一个,还有一个在客厅。”
“嗯。”
“你跟我说过的那个紧急呼救按钮在哪儿?”斯特莱克问。
“但是,”罗宾说,“他怎么可能跟卢拉·兰德里的死有关系?”
“嗯,贝斯蒂吉希望马克一进门就能看见。而且,你瞧,周围也有足够的空间。其实完全不会打翻的。不过那个警察还是太年轻了。”威尔逊宽容地说。
“没什么关系。”斯特莱克说,声音显得无比真诚,“现在还没有,但难保以后不会有。”
“是你把它放在走廊中央的,那个摆着玫瑰花的桌子,是么?”
三天后,罗谢尔的葬礼在冷冰冰的北伦敦火葬场举行。这是一个毫无特色又无比压抑的地方。从深色长椅和光秃秃的墙面,到颇具抽象特色、满是菱形马赛克的窗户——一切都显得那般小心翼翼,看不出它们到底是哪个宗教的装饰。一个暴躁的牧师坐在硬木板凳上,把罗谢尔的名字念成了“罗塞尔”。头顶,绵绵细雨落在华丽的拼贴格的风窗户上。斯特莱克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镀金的小天使和圣人石膏像,滴水嘴和旧约圣经里的天使,以及缀着宝石的金色十字架。他也理解所有那些或许会带来庄严宏伟之感的东西,对来世许下的坚定誓言,对罗谢尔这种人的生命价值的追认。这位如今已香消玉殒的姑娘,曾匆匆地在这“地上乐园”走了一遭:有人施舍过她名设计师的作品,她曾对名人嗤之以鼻,也跟英俊的司机开过玩笑。而她对尘世的渴望,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局:七个送葬者,以及一个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牧师。
“嗯,跟这张一样。”威尔逊说,“那张桌子现在放在休息室里。”
整个场面显得俗艳而冷漠。大家都有些尴尬,并痛苦地发现他们都不怎么了解罗谢尔的一生。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没有坐第一排的资格。就连那个胖嘟嘟的黑人老太太,也坐得离焚尸炉有三排远,跟那具廉价棺材保持着距离。她头顶针织帽,脸上戴了副眼镜,镜片很厚。斯特莱克想,那多半就是罗谢尔的姑姑吧。斯特莱克在招待所见过的那个有些谢顶工人也来了。他穿着开襟衬衫和皮夹克,身后是个面带稚气、西装笔挺的亚洲小伙子。斯特莱克想,那小伙子应该是负责罗谢尔那组门诊病人的精神病医师。
“贝斯蒂吉的玫瑰是不是也放在这么一张桌子上?”斯特莱克问。
斯特莱克穿着他那身旧海军服,罗宾则黑裙配黑外套,是之前参加面试的打扮。两人坐在很后面。走廊对面是布里斯托和艾莉森。布里斯托脸色苍白,表情痛苦。在清冷的光线中,艾莉森身上湿漉漉的双排扣黑雨衣微微泛着光。
这套公寓的过道跟一号公寓很像,许多东西都相同。包括墙上和前门垂直的警报操作键盘。不过,这里铺的是地砖,而不是地毯。冲着门的不是画,而是一面镀金大镜子。一边一个精巧细长的桌子,支撑着华丽的蒂凡尼灯。
廉价的红色幕帘打开,棺材慢慢地滑出人们的视线。这位溺水身亡的姑娘被大火吞噬。焚尸炉后面,沉默的送葬者看着彼此,纷纷露出尴尬的苦笑。之后,众人都在周围逗留,努力克制着急于离开的不得体行为,免得让场面显得更加寒酸。罗谢尔的姑姑给人一种古怪而反复无常的感觉。她先说自己叫威妮弗雷德,接着又带些责备地大声宣布道:
“高尔察克夫妇住在这里,”威尔逊说,“他们是乌克兰人。”
“我们在酒吧里准备了三明治。我还以为会来不止这点儿人呢。”
他们顺着楼梯往三楼走去。楼梯围绕电梯井而上,转势极猛,因此不断出现死角。二号公寓的门和一号公寓很像,只不过这扇门是半开着的。莱辛卡在里面,他们可以听见真空吸尘器的轰鸣声。
然后,仿佛受不了任何拒绝似的,她率先走出了火葬场,朝街头的红狮酒吧走去。其他六个送葬人连忙跟上去。细雨中,他们都微微低下头。
“嗯。”威尔逊书说,“必须知道,以防他们不在。”
那家邋遢酒吧的一个角落里有张小桌子,她说的那些三明治躺在桌上的铁托盘里,又干又难吃。在去红狮酒吧的路上,这位威妮弗雷德姑姑知道了约翰·布里斯托是谁。现在她几乎揪着他不放,将他堵在吧台,滔滔不绝地数落他。布里斯托只能在她偶尔允许他搭话时,赶紧做出点回应。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越来越频繁地望向斯特莱克,眼神也愈加绝望。不过,斯特莱克正在跟罗谢尔的精神病医师说话。
“你知道每套公寓的密码?”
斯特莱克每次想打探医师负责的那组门诊病人,都被他挡了回去。最后,斯特莱克说到罗谢尔或许曾透露过什么事时,他礼貌而坚决地说他不能泄露病人的隐私。
威尔逊设好警报器后,三人便离开这套公寓。
“她自杀了,你吃惊吗?”
斯特莱克再次走进客厅,和他俩站在一起,然后对威尔逊说:“差不多了。”
“不怎么吃惊。她很不安,你知道的,卢拉·兰德里的死对她打击太大。”
一进卧室门,就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玻璃门衣橱。里面挂满意大利西装和“滕博阿瑟”成衣店的衬衫。两个浅浅的抽屉全用来装黄金和铂金袖口了。鞋架后的一块假嵌板后面还有个保险箱。
没过多久,他便礼貌地道别离开。
斯特莱克回到卧室。此刻,主卧里只有他一个人。从床头柜上乱七八糟的药片、眼镜,以及那堆书可以看出,贝斯蒂吉睡的地方靠门和走廊更近些。斯特莱克想,以后他有了妻子,他们的生活也会是这样吗?
在窗下的一张小桌子旁,罗宾费了好一番功夫,试图跟话极少的艾莉森聊点什么。但这会儿她也放弃了,径直走向其他女士。
事实上,斯特莱克确认:从唐姿的卧室到他们的厕所,合乎逻辑的路线是穿过走廊和客厅。此外他还坚信,整套公寓里,唐姿只有在客厅才能目睹卢拉·兰德里的坠落,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尽管埃里克·沃德尔有不同意见,但站在厕所,任何人都只能看到一部分窗子。晚上,就算坠落的兰德里经过那扇窗子,也很难确认掉下去的是一个人,更别提认出到底是谁了。
斯特莱克慢悠悠地走到小沙发前,坐在罗宾之前的位置上。艾莉森很不友好地瞥了他一眼,又一脸担忧地望向布里斯托。罗谢尔的姑姑仍在滔滔不绝地训斥布里斯托。艾莉森仍穿着那件湿漉漉的雨衣。她面前摆了一杯类似葡萄酒的东西,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微笑,仿佛她十分鄙夷这寒酸之地。斯特莱克正想着说什么好时,她突然开口道:“今天早上,约翰本来应该跟康韦·奥茨的遗嘱执行人开会的。结果他到了这里,留下托尼一个人应付他们。托尼简直气得要死。”
她的老板走出卧室,又来到客厅,一副显然有所收获的样子。
她的口气暗示斯特莱克得为此负一部分责任,因此他有权知道自己惹下了什么麻烦。她啜了口红酒。头发软绵绵地垂在肩头,手很大,所以杯子显得很小。虽然其貌不扬很容易让她成为其他女人的陪衬,但她显示出一种极为强烈的自尊心。
“嗯。”罗宾说。不过,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
“你不认为约翰来参加葬礼是很友好的举动吗?”斯特莱克说。
“是啊,”他说,“可不能在这里养小孩。”
艾莉森尖刻地“哼”了一声,又象征性地笑一下。
“同一片天下,不同的世界,不是吗?”
“他几乎都不认识她。”
斯特莱克朝卧室走去。罗宾仍站在客厅。她慢慢转动身子,看见威尼斯玻璃做的枝形吊灯,淡蓝和淡粉红色的柔软地毯,巨大的等离子电视,现代玻钢结构的餐桌和放着丝绸垫子的铁椅,以及玻璃边柜和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上那些银质小古董。她有些悲哀地想起家中那个迄今让她颇为骄傲的宜家沙发。接着,她又想起斯特莱克办公室里那架行军床,顿时感到一阵内疚。撞上威尔逊的目光,她下意识地重复了埃里克·沃德尔的话:
“那你干吗来呢?”
唐姿·贝斯蒂吉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听见两层楼上的尖声争吵。斯特莱克凑近那排高高的窗户,注意到上面那些现代化的窗扣。尽管他的耳朵离冰冷的玻璃不足半英寸,但玻璃太厚,根本听不见外面街上的声响。窗前的阳台很窄,摆满了被修剪成圆锥形的盆栽灌木。
“托尼想让我来。”
明亮的客厅有三扇高窗,每一扇外面都有个浅浅的石头阳台。客厅墙面贴着淡蓝色的韦奇伍德瓷砖,除此之外的一切则几乎都是白色的:纯朴、优雅,摆放得恰到好处。客厅里也有一幅极好的画,一幅以死亡为主题的超现实主义杰作。画的是一个戴着黑鹂面具、手执长矛的男人,他挽着一个苍白赤裸的无头女人。
斯特莱克注意到,她提到老板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显得有些高兴。
“洛杉矶。”保安答道,“两天后回来。”
“为什么?”
“贝斯蒂吉上哪儿去了?”斯特莱克问威尔逊。
“好盯着约翰。”
斯特莱克还能闻到光泽剂的味道,他看见走廊白色地毯上有吸尘器留下的痕迹。走廊上装着黄铜壁灯,还有五扇毫无瑕疵的白门。他注意到右边墙上有个不显眼的警报操作键盘。键盘与一幅画垂直。画上是一片蓝色的村庄,里面散布着一群梦幻般的山羊和农人。在夏加尔那幅画下面的一张黑漆桌上,有几个插着兰花的高花瓶。
“托尼觉得约翰需要被监视,是么?”
“这就是贝斯蒂吉先生家。”威尔逊说道,在门右侧的键盘上输入密码,关掉警报,“莱辛卡今天早上已经来过了。”
她没搭话。
斯特莱克和罗宾跟着威尔逊上楼,来到一号公寓。威尔逊用万能钥匙打开门。斯特莱克注意到,公寓大门上安了个老式窥视孔。
“约翰和托尼,他们俩是共用你的,对吗?”
她冲罗宾和斯特莱克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威尔逊绕到红木桌后,从下面把钥匙递给她。然后,莱辛卡就上楼去了。不仅手中的塑料桶一摇一摆,她那紧紧包裹在牛仔裤中的臀部也诱惑地一摇一摆,丰满动人。感觉罗宾在斜眼看自己,斯特莱克才不情愿地收回黏在清洁工身上的目光。
“什么?”她尖声说。
“这是莱辛卡,”威尔逊说,“清洁工。”
他很高兴把她惹恼了。
“德里克,”看到爬上楼的保安,她赶忙说(带着浓重的口音),“我要两家的钥匙。”
“他们共享你的服务,对吧?你是他们俩共同的秘书?”
罗宾感觉后颈和手臂下的汗开始扎得她难受。游泳池里太压抑了。于是,她很乐意在他俩之前先回到门厅里去。相比这里,那里可舒服、通风得多。他们离开这段时间,门厅来了一位身材娇小的金发女郎。她穿着粉红色罩衫、牛仔裤和T恤,提着一个装满清洁用具的塑料桶。
“噢,噢,不,我为托尼和西普里安工作。我是资深合伙人的秘书。”
“这里没有摄像头么?”斯特莱克环顾四周,问道。威尔逊摇了摇头。
“啊,那我怎么会以为你也是约翰的秘书呢?”
他们朝盖着厚塑料膜的泳池走去。泳池宽阔的边缘部分都是大理石材质。对面又是镜墙。罗宾在镜中看见他们三人穿戴整齐地站在这里,跟屋顶上满是热带植物和蹁跹蝴蝶的壁画极不相称。泳池大约长十五米,最那头有个六角形按摩浴缸,再往前是三个带锁的小更衣室。
“我干的完全是另一个层次上的活,”艾莉森说,“约翰用的是打字小组。在工作上我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这就是那晚没有锁上的门?”斯特莱克问威尔逊,威尔逊点点头,按下开关。屋内顿时灯火通明。
“但爱情之花还是超越了楼层和秘书等级?”
继续往下走,氯水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浓。最后,威尔逊打开底层的一扇门,一股温暖潮湿、带着化学试剂味的空气便扑面而来。
他的幽默引来她更久的倨傲的沉默。她似乎极端厌恶斯特莱克,觉得他就是那种完全不值得尊重、让人忍无可忍的人。
“好了。”斯特莱克说。于是威尔逊又带着他们走回那条大理石楼梯,并锁上通向车库的那道门。
收容所的那位工人独自站在角落,吃着三明治,明显在消磨时间,直到可以礼貌地离开。罗宾刚从那些女士们身边走开,就立刻被布里斯托缠住。布里斯托似乎亟需帮手,跟他一起对付威妮弗雷德姑姑。
罗宾寻思,身边这两个一言不发的男人在想什么呢?这里的住户如此奢华的生活,威尔逊已经见怪不怪了吗?他已经习惯了地下车库、游泳池和法拉利?斯特莱克是不是和她一样,也觉得那一长排门代表着她从未考虑过的可能:这里的秘密、邻里间不为人知的那些事,以及隐匿和逃离的途径,应该一点都不比街上的那些房子少吧?接着,她又注意到阴暗的顶壁上那无数个指向主要位置的黑色突起。将画面传回无数个监视器的,就是这些突起。晚上,会不会没有人看那些监控画面呢?
“那么,你跟约翰在一起多久了?”斯特莱克问。
第二扇红木门通向一条狭窄的大理石楼梯,楼道上装着立方形的壁灯。他们顺着楼梯来到一个较低的小楼梯平台。那扇上过漆、看似很普通的门后,便是地下停车场。威尔逊掏出两把钥匙,打开门上的丘伯保险锁和耶鲁电子锁。然后,“啪”地按下开关。被照亮的区域几乎跟街道一样长,停满价值数百万英镑的法拉利、奥迪、宾利、捷豹和宝马。后墙上每隔二十英尺就有一扇门,跟他们进来时走的那扇一样。这便是通往“肯蒂格恩花园”每套房子的内部通道。银白色的灯光下,依稀可见十八号楼通向农奴胡同的电动车库门是关着的。
“几个月吧。”
健身房不大,但却像门厅一样装着镜面墙,所以看起来似乎大了一倍。它有一扇临街的窗,有一台跑步机、几台划船机、散步机和一套举重器材。
“卢拉死前,你们就在一起了,对吗?”
“那个,”威尔逊指着那扇坚实的木门说,“是通向健身房、游泳池和停车场的。”应斯特莱克要求,他领着他们穿过那扇门。
“之后。她死了没多久,约翰就开始约我。”
“监视器。”从后面走出来,停在一张桌前时,他指着访客看不见的四个黑白小屏幕,对斯特莱克说。第一个屏幕上,不断变换的画面显示着前门大街上的场景。第二个屏幕是地下车库里的情景,不过相比之下,画面就显得冷清多了。第三个是十八号楼空旷的后花园,画面上是一大片草坪、一些精美的花草,和一面斯特莱克之前爬上过的高墙。第四个是内部电梯里的情景。除了监视器,那里还有两个社区警报控制器、游泳池和停车场大门的控制器,以及两部电话——一部外线,另一部是只覆盖这栋楼的内线。
“他状态一定很不好,对吧?”
威尔逊身上那套黑色制服设计得就跟警服似的:铜扣、黑领带、白衬衫。
“糟糕透顶。”
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说的话:“所有的公寓都是用大理石装饰的,他妈的就像……就像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他身边的罗宾正在努力克制过于惊讶的表情。这就是百万富翁们住的地方么!她和马修还住在克拉珀姆负一层的一套双拼式屋子里,客厅就跟这里的保安休息室一样大。威尔逊最先带他们参观的,就是那个仅能容纳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休息室。休息室的墙上挂满盒子,里面装着所有业主的钥匙。屋里还有一扇门,通往一个很小的盥洗室。
听起来,她并不怎么同情他,相反似乎还有些鄙视他。
在“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楼那扇厚重的黑门后,是一个大理石门厅。入口正对面是张漂亮的内嵌式红木桌。桌子右边是楼梯,台阶是大理石的,扶手是黄铜和木头的。楼梯蜿蜒曲折,很快便看不见了。电梯门是两扇锃亮的金黄色大门,旁边的白墙上有扇坚实的深色木门。入口和前门之间的角落里,有个白色的立方体。从前门过来的一路上都摆着高高的管状花瓶。暖暖的空气中,深粉红色的东方百合的香味浓郁芬芳。左边是面镜墙。它不仅营造出一种双倍空间之感,也照出目不转睛的斯特莱克和罗宾、电梯门和头顶挂成立方形的现代枝形水晶吊灯。而保安那张长长的抛光木桌,在镜中也显得更长了。
“他先跟你暧昧过一段时间吗?”
三
他本以为她不会回答,然而错了。他准确无误地听出她声音中的满足和骄傲,尽管她试图掩饰。
“好啊!”她兴奋地一把抓起手提包,关掉电脑。
“他到楼上来见托尼。托尼正忙,所以他就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们聊起了他妹妹,结果,他变得非常激动。我不停地递纸巾给他,后来他便邀我一起吃晚饭。”
“要一起去吗?”
尽管布里斯托表现得不够热烈,斯特莱克还是觉得他的主动邀约让她颇为自豪。他的主动就像她的某种战利品。斯特莱克甚至怀疑,在绝望的约翰·布里斯托邀她共进晚餐之前,到底有没有人约过艾莉森。这就好比两个需求都很怪异的人擦出了火花:我给他纸巾,他邀我吃晚饭。
他站起来,检查钱包和钥匙是不是都放在兜里。罗宾仍在仔细研究那些看不出什么犯罪动机的照片,但斯特莱克感觉到她有些沮丧。
那个工人开始扣外套扣子。他捕捉到斯特莱克的目光,冲斯特莱克挥了挥手,没再跟别的人打招呼便离开了。
“半个小时,我马上过来。”斯特莱克说。
“秘书在跟侄子约会,这事儿大老板怎么看?”
“贝斯蒂吉先生要出门几天,”威尔逊说,“如果你想过来看看房子……”
“我的私生活不归托尼管。”她说。
“好啊,德里克。”
“这倒是,”斯特莱克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没资格讨论公私不分这种事,不是么?他自己都把西普里安·梅的老婆给睡了。”
“科莫兰·斯特莱克办公室……嗯,请问哪位……是德里克·威尔逊。”她说道,把电话递给他。
他的口气太随意,所以一开始艾莉森没有反应过来。她正准备开口,才猛地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慌了神。
电话响了,罗宾接起来。
“你胡说!”她激动地说,脸涨得通红,“谁跟你说的?胡说八道!绝对是胡说八道!这不是真的,不是!”
那一瞬间,斯特莱克仿佛觉察到了马修多么不喜欢她为他工作。但应该不可能吧。她已经非常小心,不透露出半点家中的紧张气氛了。
他觉得这个抗议的女人就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嗯。”她有些惊讶地说,“他很高兴。”
“是吗?那一月七日,西普里安·梅干吗让你去牛津找托尼?”
“啊,我想,马修一定很高兴,对么?”
“那是因为——只是因为,他有些文件忘了让托尼签,就这样。”
“两个星期后。”
“他没用传真机,也没找邮差,是因为……”
“这么说,你就要离开了……什么时候?”
“因为那些文件很敏感。”
“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已经告诉过你了。”罗宾撒谎道。
“艾莉森,”斯特莱克说,“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在撒谎。西普里安觉得托尼和厄休拉肯定是在哪儿鬼混,不是吗?”
“哦,这样。”斯特莱克说,“你都没提过。那祝贺你了。”
“他没有,他没有!”
“噢,”罗宾微微红了脸,“他们录用了。所有的人都给了我录用通知。我接受了一个人力资源岗位。”
酒吧那头,威妮弗雷德姑姑正在跟布里斯托和罗宾讲话,手臂挥得像风车。另外两人的脸都要笑僵了。
“我在想,那么多面试你的人,怎么就没一个录用你。”斯特莱克说。
“你在牛津找到他了,是么?”
“我还是没能联系上贝斯蒂吉先生。”罗宾对斯特莱克说。他走出里间办公室,发现罗宾正在努力确认海滩上跟卢拉坐在一起的那个深褐色头发、浅黑皮肤的白人女子是谁。“今天早上我又打了一次电话,但他就是不回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什么人我也都装过了,我还说了这事很紧急——为什么笑?”
“没错,但是——”
他回到里间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约翰·布里斯托(他正在开会,而且不能被打扰。“请让他尽快给我回个电话。”),埃里克·沃德尔(语音信箱:“关于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和罗谢尔·奥涅弗德(只是碰碰运气,没人接,留言的机会也没了:“语音信箱已满”。)。
“你几点到那儿的?”
“肯定有关系。”斯特莱克说。
“十一点左右,但是他已经——”
“但这些照片跟案子没什么关系啊。”罗宾说。
“你刚开始工作,西普里安就把你派出去了,是吗?”
“帮我个忙,”浏览完所有两百一十二张照片后,斯特莱克说,“再过一遍这些照片。至少确认那些名人的身份。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研究从她电脑上删掉这些照片的到底是谁。”
“那些文件很紧急。”
“那就是罗谢尔。”斯特莱克突然指着一张集体照上西娅拉胳膊下那张闷闷不乐的小脸说。基兰·科洛瓦斯·琼斯也在里面。他站在最后,笑得一脸灿烂。
“但你在酒店或会议中心都没找到托尼?”
不过听起来他没有罗宾那么失望。罗宾不禁有些羞愧,难道她还想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成?斯特莱克滚着屏,全是些合照:傻笑着的姑娘们、模特们,偶尔出现几个名人。还有一些卢拉和埃文·达菲尔德的合照。一部分显然是他们中的一个伸长胳膊、举起相机自拍的。照片中的他们显得有些醉醺醺的。索梅也出现了几次。站在他身边的卢拉显得要正经、柔顺一些。此外,还有很多西娅拉·波特和卢拉搂在一起的酒吧照、在俱乐部的跳舞照和在某人拥挤的公寓里大笑打闹的照片。
“我跟他错过了,”她非常挫败地说,“因为,他回伦敦看望布里斯托夫人了。”
“只是些生活照。”
“噢,”斯特莱克说,“他回伦敦了,却没告诉你或西普里安,这真有点奇怪,不是么?”
一开始,罗宾有些害怕,怕显示器上跳出来的照片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比如犯罪证据或变态画面什么的。她听说过网络披露出来的那些照片,全是关于可怕的虐待案的。然而,过了几分钟,斯特莱克的声音表达了和她相同的感受。
“不,”她说,努力找回已经消失的优越感,“我们可以用手机联系到他,所以他说不说都没关系。”
斯潘纳前脚刚走,他就急忙冲到外间办公室,占据了罗宾的位置,准备看看那些从电脑上删除的照片。他能感觉到罗宾的期待,于是一边打开那个记忆棒,一边跟她说斯潘纳做了什么事。
“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不是警察。”斯特莱克说。
她沉默了。
“也许是警察干的?”斯潘纳推测道。
“你打了,但他没接?”
“她死后十周。”
她怒气冲冲地啜着红酒,仍旧没说话。
“嗯,圣帕特里克节那天。”
“平心而论,你要真打了电话,肯定会破坏气氛的。谁会高兴正在办事儿的时候被秘书打断?”
“三月十七日?”斯特莱克问。
他觉得这话一定会惹恼她,果不其然。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删掉了。一般人根本意识不到,如果真的想隐藏什么东西,需要做的事情可多了,绝不仅仅是按下‘删除’键而已。”
“你真恶心,你简直太恶心了!”她沙哑着嗓音说,脸涨得通红。要知道之前她一直在努力表现得很有优越感,满脸假正经。
“嗯,不——那么,这些照片是……”
“你是一个人住吗?”他问。
“嗯。我把它存在这里了。”他递给斯特莱克一根记忆棒,“你应该不会希望我把它恢复在电脑中吧?”
“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此刻她已经彻底愤怒了。
“你把文件夹找回来了吗?”
“就是随便问问。那么,托尼头天晚上在牛津一家酒店定了房间,第二天一早便开车回伦敦,接着又返回牛津,就为退房,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用软件。就连那些人们以为永远从硬盘上消失了的东西,都能恢复过来。”斯潘纳说,“警察可一直在用这东西抓那些恋童癖呢,你以为呢?”
“他回牛津是为参加下午的会议。”她固执地说。
“你怎么知道?”
“哦?真的?你在那儿见到他了?”
“还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三月十七号,一个放照片的文件夹被删除了。”
“他就是在那儿!”她还是死鸭子嘴硬。
“还发现了什么?”
“你有证据?”
“这里没有。”
她哑口无言。
“有她申请过亚非学院的证据吗?”
“说实话,你觉得托尼是一整天都跟厄休拉·梅在床上,还是和外甥女进行了某种形式的对峙?”斯特莱克说。
“她保存了这个页面。”斯潘纳说,“浏览器历史记录显示,她死前一个月曾在亚马逊上浏览过他的书。那时候她看了很多关于非洲历史和政治的书。”
那边吧台上,威妮弗雷德姑姑整了整她那顶线帽,又重新系一系腰带。看样子,她是准备走了。
又狂敲一阵之后,他复原了一个几乎一样的网页。窜动的光标很快便链接到一张讣告上。死者是非洲政治学名誉教授——J.P.阿杰曼。
艾莉森挣扎了好几秒,接着再也压抑不住,爆发了。她愤怒地低吼道:
“不过,她死的时候,网页是这样子的。”
“他们没有偷情。绝对没有!这不可能!厄休拉眼睛里只有钱,她只在乎钱。托尼赚得还没西普里安多。厄休拉不会要托尼的,绝对不会。”
斯潘纳说道,敏捷地敲着键盘,打开他说的主页。亮绿色边框的网页上分出各种板块:学校、新闻、教职员工、学生、图书馆等。
“哦,你不知道有时候唯利是图也抵不过性的诱惑吗?”斯特莱克紧紧盯着艾莉森,说,“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虽然让一个男人来评价这事有点困难,但托尼长得不难看,是吧?”
斯潘纳照办了。出乎斯特莱克意料的是他还加了一句:“这是一个姓,加纳人的姓。她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主页添加到了收藏夹里。瞧,就在这儿。”
她的痛苦和愤怒都真真切切地落进他眼里。她气得话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拼给我听听。”
“托尼说得对,你太会利用人了。每个人都被你利用!约翰脑子不清楚!卢拉就是自己跳下去的。她自己跳下去的。她向来都颠三倒四。约翰就像他妈妈,歇斯底里,胡思乱想。卢拉还吸毒,她就是那种缺乏管束、成天闯祸、恨不得所有的人都围着自己转的人。她被宠坏了。她乱花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人也一定要搞到手。然而,她还是不满足。”
“密码是‘阿杰曼’。而且,她死前五天重设过密码。”
“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认识她啊。”
斯潘纳犹豫片刻,试图读懂斯特莱克的表情。终于,他开口了:
“我——托尼告诉我的。”
“那好,把重点给我就行。”
“看来托尼是真不喜欢她,是吧?”
“当然。”
“他不过说了实话,卢拉就是那样的人。她不是好人。有些女人就不是好人!”她的胸膛在毫无形状的雨衣下剧烈地起伏着。
“非常认真。你能向辩护律师证明你很清楚这玩意儿,对吧?”
罗谢尔的姑姑推门出去的一刹那,一股冷风灌进来,搅动室内沉闷的空气。布里斯托和罗宾望着彼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等门终于完全关上,他们才交换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你是认真的?”
酒保不见了。此刻,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斯特莱克这才第一次意识到,酒吧里的背景音乐是一首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民谣——珍妮弗·拉什唱的《爱情的力量》。布里斯托和罗宾朝他们走过来。
斯潘纳第一次露出真正感兴趣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会想跟罗谢尔的姑姑聊聊。”布里斯托说。他显得十分委屈,仿佛白白受了场折磨。
“一点也不想知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能在法庭上把这玩意儿解释清楚。”
“没兴趣,”斯特莱克快活地说,“你可以跟我说说你们都聊了什么。”
“这事你永远也说不准。也许她会喜欢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说着,斯潘纳将卢拉·兰德里的笔记本电脑往桌上一甩,在斯特莱克对面坐了下来。他身穿一件有些破旧的长袖运动衫,光脚踩了一双凉鞋。这是今年最暖和的一天。“我已经仔细检查过这玩意儿了。你想知道多少技术细节?”
斯特莱克看得出罗宾和布里斯托都觉得他太不积极。艾莉森正埋头在包里找着什么,所以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尽管他连马修的照片都没见过,但马修的样子还是格外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雨停了。人行道仍旧湿滑,天空也依然阴霾一片,似乎随时都会再下起倾盆大雨。两个女人默默地走在前面,布里斯托则在后面热切地跟斯特莱克复述自己跟威妮弗雷德姑姑的谈话。不过,斯特莱克却没怎么听。他盯着前方都是一身黑的两个女人。要是不注意,说不定会将她们搞混。他想起女王门两边的那些雕像。就算眼神不好的人也能看出它们很不一样。没错,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虽然是同一物种,但模样却大相径庭。
“没有,”斯特莱克说,“我只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会计,强壮得就像橄榄球运动员。是个干净整洁、下巴方方的约克郡人。”
他看见罗宾和艾莉森停在一辆宝马前。那一定是布里斯托的车。于是,他也放慢脚步,打断滔滔不绝的布里斯托,不让他继续复述罗谢尔跟家人的关系是如何糟糕。
“你已经在排队了,是吧?”
“约翰,有件事我需要跟你核实一下。”
斯潘纳狡黠地笑了。
“说吧。”
“但我不觉得你是她喜欢的那一型。”
“你说,卢拉死的那天早上,你听见你舅舅走进你妈妈的公寓?”
“那我是白费力气了,是吧?哈,那好吧,如果婚事黄了,一定要赶紧告诉我一声。她就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嗯,没错。”
“她已经订婚了。”他坐进自己的老位子,说。
“你确定你听到的那个人是托尼吗?”
斯特莱克将斯潘纳领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紧紧地关上门。
“当然啊。”
“我从不在这里抽。跟我来。”
“但你没看见他?”
“什么?你他妈就是个老烟枪。”
“我……”布里斯托那张兔脸一下子困惑起来,“……我,我的确没看到他。但我听见他自己开门进来。我听见他在走廊上说话的声音。”
“斯潘纳,这是无烟办公室。”
“别那么想。或许你潜意识里希望是托尼,所以才认为那个人是他?”
突如其来的火光使斯特莱克把注意力从那两份浓缩咖啡转移到客人身上。
又是一阵沉默。
她向来不喜欢奢侈品,哪怕是再微小的奢侈品。罗宾没有在客人面前表现出半点异议,只是谢了斯特莱克一声,就按顺时针方向把椅子一转继续工作,不再管那两个男人。
然后,他换了种口气,说道:“你是说,当时托尼不在那儿?”
“不错。两杯脱因拿铁。”斯特莱克把咖啡放在罗宾身旁。看她伸手去拿钱包,赶紧补了一句:“不要钱。”
“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确定那个人一定是托尼。”
“好啊,斯特。喏,戴尔,给你带回来了。”
“这个嘛……直到刚才,我都还完全肯定。有我妈妈公寓钥匙的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托尼。”
“早上好,斯潘纳。”斯特莱克说。不过,他这稍显压抑的问候既没能让这位电脑专家热情的肢体动作有所收敛,也没能影响到他脸上那个灿烂过头的笑容。
“所以,你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了。然后,你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跟你妈妈说话,还是在跟卢拉说话?”
周五清晨,斯特莱克刚从星巴克回来,就发现斯潘纳坐在罗宾的桌上,而不是桌旁的沙发上。他嘴里叼着根还没点燃的烟,俯身倾向她。在斯特莱克看来,此刻的他显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兴。因为罗宾那种稍微有些收敛的笑法,正是被取悦的女人才会有的。不过,她也希望借此表明对方企图的事绝对无法实现。
“呃……”布里斯托苦苦思考时,大门牙总会变得更显眼,“我听见他进门了。我想,他应该是在跟卢拉讲话……”
周四清晨,斯特莱克来到圣托马斯医院,在外面守了三个小时,想再见到罗谢尔。但她没出现。他和罗宾给医院打电话。但这一次院方拒绝透露罗谢尔不在的原因,并且任他们如何试探,也对她的地址守口如瓶。
“你听见他离开了吗?”
偶尔,斯特莱克抵抗情绪较弱时候(深夜,独自躺在行军床上时),这种叫“夏洛特”的病便会复发:悔恨和渴望刺痛着他的心。她近在眼前——美丽、赤裸、轻吐着情话。要不就是在无声地哭泣,告诉他,她知道自己已经堕落、腐坏、无可救药,但斯特莱克,却是她最真、最美的回忆。事实上,抵御这份诱惑的屏障似乎不堪一击。只需按几个键,他便能跟她通话。有时,他甚至会爬出睡袋,在黑暗中跳到罗宾工作的那张桌前,拧开台灯,一连数小时都扑在案件报告上。有那么一两次,他在清晨给罗谢尔·奥涅弗德的手机打电话,但她却从未接起来过。
“嗯。我听见他穿过走廊。然后,我还听见关门的声音。”
夏洛特居然接受了斯特莱克的沉默,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她没再继续打电话或发短信。她一直装作他们最后一次撕破脸皮的猛烈争吵永远改变了她,她的爱彻底转换成满腔怒火。然而,斯特莱克太了解夏洛特了。后者就像在他血液中潜伏了十五年的细胞。他知道,对于疼痛,她唯一的反应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尽量重创那个惹到她的人。要是他一直拒绝见面,而且是不断拒绝,会怎么样呢?他从没用过这个策略。可现在他能用的只有这个策略了。
“卢拉跟你告别时,提到托尼刚刚来过吗?”
二
又是一阵沉默。布里斯托伸出一只手捂着嘴,思考起来。
仓库大门在斯特莱克身后啪地关上后,他还能听见索梅冲桌边那个番茄红头发的姑娘大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特鲁迪。你在想,让他从后面狠狠地干你,对吧?对吧,亲爱的!强壮的兵哥哥!”索梅的声音中夹杂着特鲁迪惊讶的尖笑声。
“我——她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嗯,我想,她提到了,她刚刚跟托尼说过话。她说了么?还是我以为她刚刚跟他说过话,因为我……但如果不是我舅舅的话,又会是谁呢?”
“减减肥,”他对斯特莱克说出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那我就送点XXL号的东西给你了。”
斯特莱克耐心地等待着。布里斯托盯着人行道,又陷入沉思。
索梅领着斯特莱克走下螺旋梯,再次经过那条白色走廊时,他的那副气势好像又都回来了。在凉爽的门厅握手告别时,他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悲痛之色。
“应该是他。卢拉一定是看见了那个人,但却没表现出任何吃惊的样子。那还能有谁呢?肯定是托尼啊。除了他,谁还会有钥匙?”
“他会跟我说的。”斯特莱克随口说道。他收拾起笔记本,看了看表,“我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再次感谢。”
“那套公寓一共有几把钥匙?”
“他觉得他侥幸逃脱,可以为所欲为了,该死的垃圾!布谷换衣服,肯定是因为知道他要来。难道不是么?就算他们吵架了,她也知道他肯定会来找她的。但这事他永远都不会跟你说!”
“四把。还有三把备用的。”
“一找到他,就立刻谈。”
“真够多的。”
“我不好,”索梅平静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跟达菲尔德谈?”
“卢拉、托尼和我各有一把。妈妈希望我们能自己开门进出,尤其在她还生着病时。”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
“这些钥匙都还在,并且都得到了妥善保管,是么?”
“星期三她们都要去我那儿拍照。伊斯灵顿一号阿灵顿露台公寓。如果你五点左右来,她们会有空跟你聊聊的。”
“是的……呃……应该是吧。我想,卢拉所有的东西现在都在我妈妈那儿,当然包括那把钥匙。托尼的钥匙在他自己手上,我的也还在,而我妈妈的……我想,应该在公寓里的什么地方吧。”
“或许能有帮助。”
“这么说,如果有一把钥匙丢了,你也不知道?”
“嗯。”索梅又隐隐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起来,你的确不像那种人。你想跟西娅拉和布莱妮聊聊?”
“不知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斯特莱克说,“不过,我对女人和她们的衣服可不在行。”
“你们都没有把自己的钥匙借给别人过?”
“如果她换了衣服,那就说明她在等人。布谷向来都是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她一定在等谁。”
“天哪,我们干吗要借给别人?”
斯特莱克静静地等待着。终于,索梅擦了几把脸,转过来。他没说为什么哭,只是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来,又点燃一根烟。猛吸两三口之后,他用一种不带感情的理智口吻说道:
“我总是想起卢拉笔记本电脑放在你妈妈那儿时,有人删掉了里面那些照片。如果有把钥匙丢了……”
可接着他一下子痛哭起来。不同于布里斯托的号啕大哭,他哭得悄无声息,眼泪哗哗地淌过他那黝黑光洁的面颊,流到T恤上。他闭上眼,转身背对斯特莱克,额头抵着墙壁,止不住地颤抖。
“不可能。”布里斯托说,“这是……我……你干吗老说托尼不在那儿?他一定在那儿。他说过他在门外看见我了。”
“什么?哦,好……”
“那天你从卢拉那儿走了之后就回办公室了,对吗?”
索梅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脸困惑。
“嗯。”
“你能帮我联系上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吗?”
“去拿文件?”
“不是我说的。我从没说过这话。某个小报的婊子打电话到办公室,问那条裙子的名字。一个女裁缝跟她说了,结果他们就说她是我的发言人。他们觉得我想借此出名,那个贱货!我操!”
“嗯。我就是顺便去拿个文件,接着就走了,一点都没耽搁。”
“我就是问问而已,”斯特莱克说,“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条消息,说你告诉媒体,她死的时候穿着你设计的裙子。”
“然后,你就去了你妈妈那儿?”
“我他妈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换衣服?”索梅狂暴地问,“也许她冷了。也许她——这真他妈荒谬。我怎么可能知道?”
“嗯,最多十点,我就到那儿了。”
“我不是存心要惹你不痛快,”斯特莱克平静地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回家之后还换衣服。她坠楼时穿的是亮片上衣配牛仔裤。”
“那么,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到的?”
“去他妈的,”他低声说,“不准再那样说她。‘尸体’。见你妈的鬼!你他妈就是个冷血动物,混蛋!怪不得乔尼那该死的老家伙不喜欢你。”
“也许……也许是半个小时以后吧。坦白地说,我记不太清了。我没看钟。不过,如果托尼没去那儿的话,他干吗要说自己去过?”
一听到这话,索梅立刻条件反射地做出了一个抗拒的动作、一个自我保护的动作。然后,他站起身,喘着粗气,走向照片墙。那里,无数个卢拉——微笑的、充满希望的、安宁祥和的——都在盯着他看。设计师再次面向斯特莱克时,那双怪异而凸出的眼睛已经湿润。
“好吧,如果他知道你在家里工作,他就可以很轻易地说,他进去了,但因为不想打扰你,便穿过走廊去跟你妈妈说话。而你妈妈估计也明确地跟警察说,她的确见到他了吧?”
“嗯,警方拍的尸体照片上——”
“应该是。嗯,没错。”
“是么?”
“可你不确定?”
这话似乎让索梅吃了一惊。
“我们没讨论过这件事。我妈妈很虚弱,也很痛苦。那天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然后,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听说卢拉……”
“嗯,明白了。”斯特莱克说,“但她死的时候穿得却不一样。”
“但托尼没有走进书房来跟你打招呼,你一直都没觉得这事奇怪,对吗?”
“没错,她穿着玛丽贝尔和费伊,”索梅说,“那条裙子叫‘玛丽贝尔’——”
“确实不奇怪啊,”布里斯托说,“他正为康韦·奥茨的事烦得不得了,要是他还有心情跟我闲聊,我才觉得奇怪呢。”
“好吧,还是说衣服。卢拉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就是她走入大楼时拍的那张,似乎还是裙子配外套……”
“约翰,我不想危言耸听,但我觉得,你跟你妈妈可能都有危险。”
“那种垃圾我才不看,”索梅凶狠地说,“所有——所有的调查。我一点都不想读,压根儿就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我告诉过他们把那玩意儿拿远点。”他边说边指着那些楼梯和自己的员工,“我只知道,她死了!而达菲尔德,就是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不过也足够了!”
布里斯托紧张的笑声听起来又尖又假。斯特莱克发现艾莉森正站在五十码开外,叉着胳膊,盯着两个男人,完全无视罗宾。
“你难道没看——”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布里斯托说。
“没什么奇怪,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也会有!”
“我很认真。”
索梅的头猛地轻晃一下,这是个表示拒绝和生气的动作。
“但是……科莫兰……你是说,你已经知道杀死卢拉的凶手是谁了?”
“那天晚上,监控录像拍到两个人跑出卢拉住处,其中一个身上穿的外套就印着你的商标。”
“嗯,应该吧。但最后确定之前,我还得跟你妈妈谈谈。”
“漂亮的百货公司、精品服装店、网上,”索梅噼里啪啦地说,“怎么了?”
布里斯托的表情仿佛在说,他恨不得立刻搞清楚斯特莱克脑中所有的念头。他睁着那双近视眼,仔细盯着斯特莱克的脸,一寸都没有放过。一副又惊恐、又哀求的神情。
“你说‘到处都是’……”
“我一定要在场,”他说,“她已经非常虚弱了。”
“到处都是。你最后一次去服装店是什么时候?”索梅那双凸眼淘气地扫视着斯特莱克那件深蓝色外套。“不过,这是什么东西啊,你的退伍西装?”
“当然。明天早上怎么样?”
“懂了。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受欢迎?”
“我要是再请假,托尼会气死的。”
“好吧,那玩意的确不是定做的,从架子上拿下来就可以卖了。懂了么?”
斯特莱克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索梅一副被逗乐的样子。
“好吧,好吧,明天早上十点半。”布里斯托说。
“嗯,我正要问你这个。”斯特莱克说,“那就是你的成衣生产线,是吗?”
十四
“真他妈是笔好买卖,”索梅轻蔑地说,“我的正版外套,可都是三千美金起价!在休闲装上印我的标签,就能让那些衣服卖疯。所以,不这么干才叫傻!”
第二天早上,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斯特莱克坐上开往切尔西的地铁。切尔西是个树木繁茂的高雅之地。他不熟悉伦敦这部分的地区。因为春日暖阳下淡雅的切尔西皇家医院,是莱达从未有幸踏足过的地方。
“基兰对我说他们关系很好。他还说,卢拉曾经给过他一件你设计的外套。价值九百英镑。”
富兰克林街很迷人:满街的红砖建筑和梧桐,还有一大片围着护栏的草地,一大群小学生在这里玩耍,他们穿着埃尔特克斯牌淡蓝色上衣和海军蓝短裤,附近有穿着运动衫的老师负责看护他们。除了他们欢快的嬉闹声,宁静的社区只有偶尔几声啁啾的鸟鸣。斯特莱克手插在口袋里,顺着人行道,朝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住所走去。一路上,他一辆车也没看到。
“没有。干吗要谈他?”索梅烦躁地说,“他只是她的司机。”
踏过四级石头台阶,就看见一扇半开着的玻璃门。门边的墙上安着个老式的树脂门铃。斯特莱克仔细一瞧,“E号公寓”几个字旁的确写着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名字。然后,他退回到人行道上,站在和煦的阳光下等着,不时朝街上张望。
“卢拉跟你谈起过他吗?”
十点半到了,但约翰·布里斯托没有出现。广场上仍然一片冷清,在围栏的另一头,二十来个小孩在拱形小门和彩色的圆锥间跑来跑去。
“噢,我知道基兰·琼斯,”索梅轻笑一下,说,“他每次以为我在朝窗外看的时候,都会摆出点造型来。但要当模特,他妈的这家伙还差得远。”
十点四十五分,斯特莱克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罗宾的短信:
“那她的司机呢?基兰·科洛瓦斯·琼斯?”
艾莉森刚打电话来,说约翰·布里斯托不巧被耽搁了。他不希望你在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单独跟他妈妈说话。
“没有。有趣的事情多了,我们才不会谈一个保安。”
斯特莱克立刻给布里斯托发短信:
“我想知道,你跟他说过话吗?或者听卢拉谈起过他吗?”
你要耽误多久?今天还能见面吗?晚一点也没关系。
“吃惊吧?但是,伦敦的黑人真的不可能彼此都熟悉。”
他刚把短信发出去,手机就响了。
“他是个大块头,有牙买加口音。”
“喂,你好。”斯特莱克说。
“不认识。”
“奥吉?”电话里传来格雷厄姆·哈迪卡细小的声音,此刻他还在德国,“我查到阿杰曼的资料了。”
“卢拉死那天当值的保安。”
“你可真会挑时间。”斯特莱克拿出笔记本,“接着说。”
“他是谁?”
“他全名叫乔纳·弗朗西斯·阿杰曼中尉,隶属皇家工兵军团。二十一岁,未婚,最后一次执勤是在一月十一日。六月份回国。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他妈妈。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
“你跟德里克·威尔逊熟不熟?”
斯特莱克把手机夹在下颌和肩膀中间,把这些都写在笔记本上。
“该死……弗雷迪·贝斯蒂吉?好吧,他是个混蛋,我知道!有个姑娘——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在他的制片公司上班。该死的他居然想强奸她。我没夸张,”索梅说,“就是强奸。下班后把人家灌醉,然后按倒在地。有个忘拿手机的助理回去取手机,正好撞见那一幕。贝斯蒂吉给了他们钱。所有的人都叫那姑娘起诉,但她却拿了钱跑了。人们说,他以前常拿些非常变态的做爱方式惩罚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她用媒体威胁他,最后拿着三百万分手费走了。所以,布谷是绝对不会凌晨两点还放弗雷迪·贝斯蒂吉进屋的。就像我说的,她可不蠢。”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哈迪,”他说道,把笔记本收起来,“你还没拿到照片吧?
索梅坐直身子,死死地盯着他。
“我可以从电子邮件给你发一张。”
“嗯。那家伙之后又做了什么吗?你不会是怀疑贝斯蒂吉吧?”
斯特莱克把办公室的电邮地址给了哈迪卡。随后,两人寒暄一阵,便挂了电话。
“他们在迪基·卡伯里饭店度过那个周末之后,你就没再跟卢拉说上话,对吗?”
现在是十点五十五分。斯特莱克拿着手机,等在草木葱茏的广场上。周围仍旧一片安宁:嬉戏的孩子们有的在玩铁环,有的在丢沙包。远处,一架银色飞机划过长春花般蔚蓝的天际,留下一条粗粗的白线。终于,斯特莱克的手机轻响了一下,但在静谧的街道上,那声细弱的“吱喳”声还是清晰可闻。是布里斯托的短信:
“嗯,我听说了。他很想睡她。”索梅轻蔑地说,“她也知道。这种事她见得多了。不过,她对我说,他一直没能得手。”
今天没办法。我还得去拉伊。明天怎么样?
“卢拉死之前的那个周末,弗雷迪·贝斯蒂吉和她待在同一家酒店里。”
斯特莱克叹了口气。
“只听布谷提起过。男的是垃圾,女的就是一尊会走的蜡像。我没了解她的必要。我知道她是哪种人——花丑陋丈夫票子的富婆。她们会来参加我的时装秀。她们想勾搭我,像高级妓女一样,随时想爬上我的床。”
“抱歉,约翰。”他咕哝一声,拾级而上,按响了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门铃。
“你了解贝斯蒂吉夫妇吗?”
门厅宽敞安静,光线很好。不过,整体装潢显得有点沉闷:一个插着干花的桶状花瓶,暗绿色的地毯,淡黄色的墙。也许,主人觉得这样的搭配既不会让人反感,又经济实惠吧。和“肯蒂格恩花园”一样,这里也有一部电梯,不过是木门的。斯特莱克选择爬楼梯。房子虽然已有些微破旧,但贵气依旧。
“应该被赶回利物浦了吧,”索梅说,“不过警察已经查过他了。他们跟我说,在布谷死的那天晚上,他好好地待在那儿的安全病房里。”
打开顶层公寓门的是麦克米兰中心一个笑容满面的西印度护士。刚才,大门也是她开的。
“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你不是布里斯托先生。”她快活地说。
“精神病患者。他认为他们是夫妻,或类似的关系。他已经被强制收容治疗了。”
她让他进了门。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门厅里东西很多,却井然有序。淡粉红色的墙上挂满了用旧镀金相框装着的水彩画。伞架上挂满手杖,墙上的一排钉子挂满外套。斯特莱克朝右边瞥了一眼,尽头处有个长方形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厚重的木桌和一张背对门口的转椅。
“跟我说说那个跟踪者。”
“请在客厅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布里斯托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她想接触到活生生的东西。过去,我们常常说起这事。对我们来说这是件大事。这也是她为什么会跟那个该死的罗谢尔搅到一起的原因,什么‘上帝的恩典’之类的。布谷觉得,要是她不漂亮,或者布里斯托家的那些人没有把她当作一件玩具送给伊薇特收养,她应该就是罗谢尔那个样子。”
“嗯,好的。”
索梅声音里的狡猾和讽刺全都消失了。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他跨过她指的那扇门,走进迷人的房间。淡黄色的墙边是摆着照片的书柜。铺着印花棉布的沙发旁,一架老式拨号电话静静地躺在茶几上。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个护士了,斯特莱克才从挂钩上提起听筒。放下时故意倾斜一下,没有放到位。
“但她立刻就会讨厌它的。我知道,她一定会。她跟自己喜欢的一切都断了联系。布谷喜欢五光十色和吵吵闹闹。她喜欢走在街上的感觉,喜欢自由的感觉。警察认为是自杀,还有个原因就是窗户打开了。她自己打开了窗户,因为把手上只有她的指纹。但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开窗。她从来不关窗,就算外面冷得要死也不关。因为她受不了那种死寂,她想听见伦敦。”
飘窗旁边的叠橱式写字台上立着一个银相框,是亚力克·布里斯托爵士和爵士夫人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新郎比新娘老很多,是个结实矮胖、蓄着胡子、红光满面的男人。新娘是个苗条的金发女郎,有种淡雅的美。斯特莱克背对着门,假装欣赏照片,然后悄悄把樱桃木书桌的抽屉拉开一些。里面有一些上好的淡蓝色信纸和配套的信封。随后,他关上抽屉。
“那里的全天候安保就像一座要塞,所以她才买了那儿。她觉得,这样一来就彻底安全了,任何人都没法再对她下手。
“斯特莱克先生?你可以过来了。”
“有件该死的事已经困扰她好几个月了。有个人老是跟踪她,还每天凌晨三点往她前门里塞信。邮筒的声音不断将她吵醒。那人在信上说的事把她吓坏了。接着,她跟达菲尔德分了手,搞得狗仔队随时守在她家门外。再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所有的电话都被他们窃听了。可她又非出去找那个该死的婊子不可。事态越来越糟,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想要摆脱那一切,找回安全感。我叫她搬来跟我住,但她却买了那个阴森森的坟墓,该死的!
斯特莱克再次穿过贴着淡粉红色墙纸的走廊,走了一小段路,踏进一个大卧室。卧室房间的主色调是鸭蛋青和白色,房间里处处都显得既高雅又有品味。左边两扇半敞着的门后面是厕所和一个大衣橱。房间里摆放着颇有法国风味的精致家具,以及重病病人会用到的各种器具:金属架上挂着静脉点滴,衣柜上有个闪亮干净的便盆,还有琳琅满目的药瓶。
他支吾片刻,接着说道:
那个垂死的女人穿着一件厚厚的象牙色睡衣,斜躺在木雕床上。因为垫了很多白色枕头,她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瘦骨嶙峋,丝毫看不出曾经的年轻和美貌。她的眼睛深深地凹进去,显得迷蒙而黯淡。稀疏的灰发就跟婴儿的头发一般,露出大片粉红色的头皮。消瘦的手臂无力地贴着被子,上面还插着导管。很明显,她快要死了。死亡仿佛已经踏进这个房间,正耐心而礼貌地等在窗帘后面。
“她带我去见识过那地方。伦敦上流社会住宅区,到处都是有钱的俄国人和阿拉伯人,还有像弗雷迪·贝斯蒂吉那样的混蛋。我对她说,宝贝,你不能住在这里。到处都是大理石。在我们看来,大理石可不漂亮……跟住在自己的坟墓里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莱姆花的味道,但也没能完全盖过消毒水的气味和身体的腐朽之气。这些气味让斯特莱克想起他在医院里度过的那几个月。当时,除了无助地躺在那儿,他什么也干不了。这里的大飘窗抬起了几英寸,清新温暖的空气和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都飘进房间里。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梧桐树顶。
斯特莱克想起迪比·马克的话:该死的媒体把她逼出了那扇窗。
“你就是那个侦探?”
“走路的话二十分钟吧。布谷说再也受不了那个老宅子时,我想让她搬来跟我住,但她没来。她选择那套该死的五星级牢房,就为了躲开媒体。是他们把她逼到那儿去的。他们也要负责!”
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吐字也不怎么清楚。斯特莱克本来还想,不知布里斯托有没有将自己的职业告诉她。真高兴,她已经知道了。
“查尔斯街离‘肯蒂格恩花园’不太远,是吗?”
“嗯,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那个舅舅不出名。而那是个好姓。如果她变成卢拉·布里斯托,迪比就不能写《LL ,你是我的》了,不是么?”
“约翰在哪儿?”
“那她为什么选择跟她舅舅托尼一样的姓。”
“他还在办公室。”
“因为她恨死她那个该死的家庭了。和我一样。她不想再跟他们有半点关系。”
“又是办公室,”她嘟囔一声,继续说道,“托尼给他的工作太多了。这不公平。”她迷迷糊糊地看向斯特莱克,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一张小漆凳,“坐那儿吧。”
“你觉得卢拉为什么改名?”
斯特莱克看到她褪了色的虹膜里有丝丝白线。坐下来之后,斯特莱克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摆着另外两张镶在银质相框里的照片。突然,他像触电般看见了十岁的查理·布里斯托:胖乎乎的小脸,留着鲻鱼式发型。他这副穿着尖领校服、打着大领结的模样,就那样永远地留在了八十年代。当时,他还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科莫兰·斯特莱克挥手道别,说复活节之后再见。照片里的他,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也不知道,没去了解。”索梅说,“我们很少交流。我实践的,就是我宣扬的,瞧见了么?”
查理照片旁是另一张稍小一点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卷发,大大的棕色眼睛,穿着海军蓝校服。这就是卢拉·兰德里,那时她还不到六岁。
“你的家人还在哈克尼吗?”
“玛丽,”布里斯托夫人唤道,声音还是那么微弱,护士急忙赶过来,“能给斯特莱克先生来点……你是要咖啡?还是要茶?”她问斯特莱克。可斯特莱克的思绪已经飘回到二十五年前。他想起阳光灿烂的花园,查理·布里斯托,这位金发碧眼、举止优雅的母亲,还有冰镇柠檬汁。
“你不喝茶吗?没关系。我都不知道我干吗要喝这种垃圾。要是我老爸叫了一杯茶,上来的却是这玩意儿,肯定会气出心脏病的。”
“来杯咖啡就好,非常感谢。”
“有时候会。”
“真抱歉,没能亲自为你准备,”布里斯托夫人说,“但正如你看到的,我现在根本没有自理能力,只能依靠陌生人的怜悯度日。就像可怜的布兰奇·杜波依斯 。”说话间,护士已经“咚咚咚”地走开了。
“不过,干吗要谈论我呢?通常,你一拿出那个笔记本,人们就会开始讲他们的人生经历么?”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感受体内的疼痛。他看在眼里,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她说话时,他分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痛苦,莱姆花的香气都无法掩盖的一股腐朽气息。他很好奇,同时也明白,布里斯托的大部分时间一定都在照顾她。
“哦,遗憾。好吧,你们在一起会让他显得特别老,不是吗?”索梅咯咯笑着说。他在椅子里坐立不安地又点燃一根烟。然后,他叼着烟,透过层层薄荷烟雾,斜睨着斯特莱克。
“约翰怎么没来?”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又问了一声。
“不常。”斯特莱克说。
“他被公事绊住了,这会儿在办公室呢。”斯特莱克又说了一遍。
“亲爱的,这个我们都知道。”说着,索梅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去年,你老爸为《滚石》杂志拍照时,他的服装是我负责的:紧身西装配破圆顶礼帽。你经常见到他吗?”
“噢,对,对,你说过了。”
“我从来没叫过乔尼,”斯特莱克轻弹着笔记本说,“我爸爸妈妈没结过婚。”
“布里斯托夫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如果问题涉及隐私或惹您不高兴,还希望您能原谅。”
“不,我住在查尔斯街,”索梅说,“去年才搬到那儿去的。不瞒你说,离哈克尼真他妈远,后来觉得别扭了,不得不搬走。那儿太吵了。我是在哈克尼长大的,”他解释道,“那时候,我还是默默无闻的凯文·奥乌苏。走的时候我改了名字。跟你一样。”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经历了那么多事,”她静静地说,“你就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伤害到你了。叫我伊薇特吧。”
“你住在哪儿?这附近吗?”尽管知道答案,他还是问了。
“谢谢。我做点儿笔记,您不介意吧?”
索梅盯着墙上那些照片,静静地抽了会儿烟。斯特莱克问道:
“不,不介意。”然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掏出钢笔和笔记本。
“上季时装秀上,我给她放的走秀音乐就是迪比的《丑女孩》,‘婊子,别自我感觉良好啦。你得赶紧去买面新镜子。现在这面在糊弄你呢!醒醒吧,因为你跟那个卢拉可没得比。’达菲尔德很讨厌这首歌。”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先谈谈卢拉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吧。您收养她时,知道她的背景吗?”
“嗯,说过。不过她根本不兴奋。我不停地跟她说,宝贝儿,如果他为我写三首歌,我就脱光了,躲在前门后面等他进去。”索梅从鼻孔里喷出两道长长的烟雾,斜眼看向斯特莱克。“我喜欢他们的强壮粗暴,”他说,“但布谷不喜欢。好吧,瞧瞧她最后勾搭上的都是什么人。我一直跟她说,既然你他妈要这样大肆宣扬你的出身,那就去找个靠谱的黑人小伙安定下来。迪比不就他妈的最合适吗!干吗不找他?”
她手搭在被子上,被动而无助地望着那张照片。
“卢拉跟你说过,迪比·马克要住到她楼下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亚力克可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嗯,是其中之一。一定是谁送给他的。一件是拳头,另一件是手枪,背面印着他的歌词。”
“你因为什么觉得他会知道一些?”
“我在YouTube上看过他的一个短片,他在里头就穿了件带饰钉的套头衫。我挺喜欢的。”斯特莱克指着索梅的胸口说,“是个拳头图案。”
“亚力克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她说,回忆让她露出一丝笑容,“要知道,他可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
“我不知道。”索梅的声音低了些,“第二天我就忙别的事去了。”
“但他从来没和你提过卢拉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他穿过那些东西么?”
“噢,没有,他不会那样做。”她似乎觉得这样说有点奇怪,“我希望卢拉成为我的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懂吗?如果亚力克真的知道些什么,也会为了保护我而选择什么都不说。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人来要回卢拉,那我肯定会受不了的。我已经失去查理,我太想能有个女儿。失去她……噢,想到这个……”
“亲爱的,这是免费赠品,”索梅拉长声调说,“这可是笔好生意。一些定制的套头衫和配件。名人的支持永远都不是坏事。”
护士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杯子和一盘巧克力味波旁饼干。
“他订购的,还是……”
“咖啡一杯,”她欢快地说,把杯子放在斯特莱克身旁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杯柑橘茶。”
“嗯,我送的。我每个系列都送了她一个。”索梅又拿了根烟,指着照片说,“我还让那个送信人给迪比·马克送了些衣服过去。”
随后,她又风风火火地离开房间。布里斯托夫人又闭上眼。斯特莱克啜了口黑咖啡,然后问道:“卢拉死前在寻找亲生父母,对吗?”
“卢拉死的前一天,有人送了些手提包给她……”
“是的。”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答道,“当时,我刚被诊断出患有癌症。”
“这他妈就是一种致敬,”索梅大声冲他说,“这是她最漂亮的样子。这他妈就是向她致敬。她是我的缪斯。如果那些混蛋搞不懂这一点,那就去他妈的!这个国家的媒体比垃圾还不如,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
她顿了会儿。斯特莱克放下咖啡,磕出一声轻响。远处广场上孩子们的笑闹声从窗外飘进来。
“你还是决定继续用这张照片参赛,尽管卢拉已经……”
“约翰和托尼为此很生卢拉的气,”布里斯托夫人说,“他们认为她不应该在我重病时去寻找生母。发现的时候,肿瘤已经恶化了。我只能直接接受化疗。约翰很照顾我,他开车一趟一趟把我送到医院,并在我最难过时来陪我。就连托尼都来关心我。可卢拉却只关心……”她叹了一口气,睁开黯淡无光的双眼,寻找斯特莱克,“托尼总说她被宠坏了。这应该是我的错。你知道,我已经失去查理,所以,我总尽力宠着卢拉。”
“嗯。”索梅说,“那四个包是第一批。这张照片里她挎着的是‘卡希尔’。因为她,我给这些设计都取了非洲名字。她对非洲异常迷恋。她找到的那个下贱生母说她爸爸是非洲人,这简直让布谷发了狂。不停地说要去那儿学习,去那儿做志愿者工作……毫不在意或许老淫妇早就跟五十个亚迪 上过床了。非洲人,”居伊·索梅在那个玻璃烟灰缸里掐灭烟头,“我的天哪,那婊子尽拣布谷爱听的说。”
“关于卢拉寻找亲生父母这事,你知道她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吗?”
“那张照片,”斯特莱克指着他身后墙上那张巨大的《堕落天使》说,“也是五百万英镑那份合同里的?”
“不,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害怕。她应该也知道,这事会让我多么不高兴,所以没跟我提太多。我知道她找到了妈妈,当然了,这都得拜媒体所赐,真可怕。那个女人简直跟托尼料想的一模一样。她根本不想要卢拉,真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布里斯托夫人低声说,“但卢拉还是一直去见她。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化疗,还开始掉头发……”
“我只记得布谷跟我说过,亚力克·布里斯托留下的就是那家老公司的股份。经济衰退时期,他的公司(阿尔布里斯)就已经垮了,彻底一蹶不振。布谷还没到二十岁时,就赚得比他们都多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斯特莱克觉得,她或许希望他别再继续说了。然而,他还是残忍地问了下去:
这种颐指气使的口气似乎并没有惹索梅不快。他反倒是一副很享受这句话的样子。很可能是新鲜的缘故吧。
“那她的生父呢?卢拉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已经找到了关于生父的什么信息?”
“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斯特莱克说,“继续讲布里斯托那家的事。”
“没有,”布里斯托夫人虚弱地说,“我没问。我感觉自从她找到那个糟糕的妈妈,就放弃那个念头了。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一点都不想。太难受了。我想,她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亚力克·布里斯托没留下多少钱,至少不像传说中那么多。反正是不够用的。不像你老爸。怎么会,”索梅突然话锋一转,“乔尼·罗克比的儿子怎么当起私家侦探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没跟你提过生父?”斯特莱克继续追问。
“他们家不是很有钱么?”
“噢,没有,”她低声说,“没提。你知道的,那次探访时间不长。我记得她刚到就跟我说不会待太久,因为她要去见西娅拉·波特。”
“占有欲。病态的占有欲。她时刻都要见到布谷,不然,就担心她会像之前的那个孩子一样死掉。以前,布里斯托夫人会来参加每场时装秀,拖累每个人,直到病得来不了为止。对了,还有个待布谷就像待废物一样的舅舅。布谷开始赚大钱之后,他才稍微礼貌了些。他们都知道美钞的价值,那些姓布里斯托的人都知道。”
她觉得自己被苛待了。这种感觉就像因久病不起而散发出的其他气味一样飘向斯特莱克。这种情绪带着几分腐败和衰萎的气息,让他想起罗谢尔。这两人尽管截然不同,却都感觉自己被欺骗和忽视了。
“在哪方面吓人?”
“你还记得当天都跟卢拉谈了些什么吗?”
“嗯,我很可能会为她设计出一个系列。但顶着个肚子到处拍照,可他妈不是闹着玩儿的!而且,我都想象得到,布谷之后肯定会犯傻,宁愿抛弃一切,也不想打掉那个该死的孩子。她就是那种人,一直都渴望有人爱,渴望有个家。布里斯托一家根本就没好好待她。他们收养她,却只把她当作伊薇特的玩具。那个女人真他妈是个最吓人的婊子。”
“当时,我吃了很多止痛药。你知道的,我刚做了个大手术,没法记住所有细节。”
“你一定觉得她值得,所以才把那份五百万英镑的合同给她?”
“但你记得卢拉来看你了,是吗?”斯特莱克问。
“嗯。我打赌会计肯定也会逼着她坚持抬价,抬到不能抬为止。”说到这里,索梅的怒火又蹿上来,“但布谷并没有跟我讨价还价。她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拿下,肯定会让她迈上一个新的台阶。钱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所有的人都把她和我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她的重要突破——为《时尚》杂志拍照那次,穿的就是我设计的那条参差不齐的裙子。布谷喜欢我的衣服,也喜欢我。不过,你达到某个层次后,每个人都会对你说你还可以拥有更好的。于是,他们便忘了到底是谁将自己推到那样一个高度的。接着,‘砰’的一下子,他们坠落谷底。”
“噢,是的,”她说,“我本来在睡觉,被她吵醒了。”
“就是她哥哥说的那个五百万英镑的合同吗?”
“你还记得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吗?”
“听起来很像。你也听到了,她很兴奋……所以我就有这个感觉。这种事布谷干得出来。她希望我跟她一样高兴。她那该死的工作,见鬼去吧!我他妈也该见鬼去,居然指望她给我代言新一批的配饰……”
“当然是聊我的手术。”她的气息有些不稳,“然后,稍微聊了一下她的大哥。”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可能是怀孕了?”
“她的大哥……”
“我希望他妈的最好别是他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又复合了。如果我没出国,她肯定没胆子再跟他勾搭上。不,布谷就是等着我去日本呢,这狡猾的小贱人。她知道我讨厌那小子,而她很在乎我的看法。我们就像家人,布谷和我。”
“就是查理,”布里斯托夫人说,样子十分可怜,“我跟她说起查理死的那天。之前我从没好好跟她说过那事。那是我这辈子最难过、最痛苦的一天。”
“达菲尔德的?”
斯特莱克完全能想到当时布里斯托夫人的样子:虚弱地歪在病床上,将不情不愿的女儿留在身边,跟她诉说自己的痛苦,以及那个死去的儿子。
“嗯,我觉得,她一定是怀孕了。”
“我怎么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布里斯托夫人喘着气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马上又要失去一个孩子。”
索梅叼着那根刚点上的烟,点了好几下头,才把烟拿下来,继续说道:
她的眼里布满血丝。一眨眼,眼泪便扑簌簌地顺着凹陷的双颊滚落下来。
“不知道。”索梅抽完这根烟,紧接着又点燃一根,“那些日本人不停地找我开会。每次想起给她打电话,时差的问题就出来了。总之……实话告诉你吧,我觉得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他妈的确实不太高兴。我想,她应该是怀孕了。”
“能帮我开一下那个抽屉,拿点儿药出来吗?”她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床头柜,声音几不可闻。
“你给她回电话了吗?你知道是什么大事吗?”
斯特莱克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各种贴着各色标签的白盒子。
斯特莱克把手机递回去。
“哪一瓶……”
“好了,亲爱的。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我不敢肯定你一定会喜欢,但这是件大事。我真是他妈的太高兴了,我一定要告诉谁才行。所以,方便时给我回个电话吧!赶紧,啵——啵——”
“没关系,都是一样的。”她说。
卢拉·兰德里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出来,带着几分嘶哑和不成熟。在斯特莱克听来,她有些故意模仿伦敦东区的口音。
于是,他拿了一瓶出来。瓶子的标签上写着“安定”。这东西可太多了,起码超过规定药量十倍。
他再次把手伸进抽屉里。按了几个键后,他把手机递给斯特莱克。
“能帮我倒两片出来么?”她说,“我可以就着茶水吃下去,现在温度应该刚刚好。”
“她星期三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还在东京。”索梅说,“这个笨蛋总是忘了我比她早八个小时。凌晨两点,电话调的是静音,所以我没接到。不过,她留了个言。她不是自杀。来,听听这个。”
他把药片和茶杯都递给她。她的手抖得厉害,他只得帮她托着茶托。他突然萌发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觉得此情此景很像牧师在发放圣餐。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非常感谢,”她低喃一声,又靠回枕头里,满眼悲伤地看着斯特莱克把茶杯放回到床头柜上,“约翰是不是告诉过我,你认识查理?”
“嗯。不过我们有个约定。就像玛丽莲·梦露和蒙哥马利·克利夫特一样。我们发过誓,要是谁真的想自杀,先给对方打电话。她应该给我打电话的。”
“嗯,”斯特莱克答道,“我从没忘记过他。”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不是自杀?卢拉心理方面有问题,不是吗?”
“是啊,的确难忘。他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孩子。每个人都这样说。在我见过的孩子中,他是最讨人喜欢的。我没有一天不想他。”
“至少比我想象的迷。”索梅说。
窗外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和梧桐树的沙沙声,让斯特莱克不由地想起几个月前。那时,树枝肯定是光秃秃的,而卢拉·兰德里就坐在他此刻坐的这个地方。也许,听着虚弱的妈妈讲述那段可怕往事时,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盯着查理的照片。
“我不认为他们有多迷达菲尔德。”
“之前,我从没跟卢拉好好讲过那件事。当时,两个男孩骑自行车出去了。然后我们突然听到约翰的尖叫声。接着,托尼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对达菲尔德的评论。
斯特莱克握着笔,却没有写字。自始至终,他都一直盯着这个濒死女人的脸。
“我从没觉得她是自杀。达菲尔德说他戴了个狼头面具,待在毒品贩子那儿。这他妈算什么不在场证据?我希望你仔细查查他。但愿你别像那些警察一样,被他那该死的名人头衔弄得晕头转向。”
“亚力克不让我去现场,也不让我靠近采石场。他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时,我一下子晕过去了。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我真的想一死了之。上帝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索梅那双突出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斯特莱克。
“不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想也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布里斯托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因为我太爱他们,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查理、亚力克和卢拉,我对他们都百依百顺。一定是惩罚!如果不是的话,就太残忍了,不是吗?让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些。”
“你觉得卢拉的死不是自杀?”
斯特莱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希望得到同情,但他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同情。或许,她的确是咎由自取吧。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无助而被动。但斯特莱克最主要的感觉还是厌恶。
“嗯。看他那副醉醺醺、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去他妈的……不过,我也吞了不少镇静剂,不然我会告诉他我是怎么想的。什么悲痛欲绝,都他妈是装出来的!这个虚伪的垃圾!”
“我很需要卢拉,”布里斯托夫人说,“我从未想过她会……她是个可爱的小东西。那么漂亮。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她却不像查理和约翰那样爱我。也许,是因为太迟了吧。也许,我们应该早点儿收养她。
“真的?”
“她刚来时,约翰非常嫉妒。曾经,查理也让他很难受……但最后,他和卢拉还是成了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去年,在我的庆功派对上,我看见他对布谷大吼大叫。我插了进去。我跟他说,有什么事儿冲我来。我也许有点婆婆妈妈,”索梅沉着脸说,“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能把那个吸毒的杂种揍趴下。他在葬礼上也表现得像个蠢货。”
她轻蹙起眉头。
他用另一只没拿烟的手,做了个猛然前推的动作。
“所以,托尼大错特错了。”
“当然。”索梅不屑地说,“他当然有杀念。我们每个人都有,都会有杀人的冲动。所以,达菲尔德怎么可能例外?他的心智完全是个十二岁的坏小孩。我都可以想象他怒气冲冲、暴跳如雷,然后就——”
“他怎么错了?”斯特莱克轻声问道。
“你觉得他对卢拉是有可能动杀念的,是吗?”
她放在被单上的手指猛地一抽搐。然后,她吞了口口水。
“没人受得了达菲尔德那种人。除了女人。如果你问的话,我会说这叫扭曲的母性本能。”
“托尼觉得,我们不应该收养卢拉。”
他重重地放下杯子,左手托着右肘,支撑着前臂,继续狠狠地抽烟。
“为什么?”斯特莱克问道。
“够了解的,他就是个垃圾。”索梅端起薄荷茶,“女人为什么都那样?布谷也是……她并不蠢——事实上,她非常犀利——那,她到底是看上埃文·达菲尔德哪点了?我告诉你,”他没等对方回应就紧接着说道,“他觉得自己是饱经沧桑的诗人了?灵魂受到了重创,痛苦不堪,痛得连梳洗收拾的时间都没有了?醒醒吧,小混蛋。还真把自己当拜伦啦!”
“托尼不喜欢我的孩子,一个都不喜欢,”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说,“我弟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查理死后,他说了些很可怕的话。亚力克揍了他。不是真的,不是!托尼说的——都不是真的。”
“你有多了解他?”
她浑浊的双眼扫过斯特莱克的脸。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这个女人年轻时风华仍在的样子:有点黏人,有点孩子气,什么事都依靠别人,女人味十足,深得亚力克爵士的疼惜呵护。亚力克爵士总是尽全力满足她所有的奇思妙想。
“凌晨两点布谷会放进屋的人,还能有谁?”
“托尼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达菲尔德?”确定特鲁迪听不见之后,斯特莱克问道。
“跟约翰和查理有关的事。非常可怕的事。我不想,”她虚弱地说,“不想再重复一遍。托尼听说我们打算收养一个女孩时,给亚力克打电话说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亚力克非常生气,从此,他就再也不让托尼来我们家了。”
“谢谢。”索梅尖声道了个谢。她把烟灰缸往他面前一放,又匆匆下楼去了。
“卢拉来看你的那天,这些话你都跟她说了?”斯特莱克问,“查理死后托尼说的那些话,以及你们什么时候收养她的,你都说了吗?”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一般,特鲁迪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终于,她再次走进来,喘着粗气,抓着个沉重的玻璃烟灰缸。
她似乎感到斯特莱克的一丝责备之意。
“他们说,有个邻居听见了争吵声。所以肯定是达菲尔德。我觉得就是达菲尔德把她推出窗子的。要告诉警察吗?我准备好了!我要跟他们好好说说,这该死的家伙有多讨厌!我随时可以站上被告席指证他。还有,要是这截烟灰掉下去,”他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接着说,“我就烧死那个小贱人。”
“我记不清跟她说了些什么。当时,我刚做完一个大手术。那些药让我晕乎乎的。现在,我真的记不太清……”
他夹着那根白色香烟使劲吸时,手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然后,她突然转变话题:
“所以,越看新闻,我越明白没搞错。我他妈的差点难受死。”
“那个男孩让我想起查理。卢拉的男朋友。那个很帅的男孩。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讨厌布谷,嫉妒死她了。布谷可能没看出来,我可看出来了。她想得到免费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布谷是死是活。算她走运,最后的结果是……
“埃文·达菲尔德?”
“为什么这么说?”
“对,就是他。不久前他来看过我,这你也是知道的。应该就是最近。我不是很确定……我已经有点搞不清楚时间了。他们给我开了太多的药。不过,他的确来看过我,想跟我聊聊卢拉。他真好。”
“嗯,布谷带她来过这儿一次。她就是个自私鬼。”
斯特莱克想起布里斯托曾斩钉截铁地说,他妈妈不知道达菲尔德是谁。他不禁好奇,难道布里斯托夫人是把自己的儿子给骗了?其实,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糊涂。所有伪装都是为了激发儿子的保护欲。
“你认识罗谢尔,对吧?”
“如果查理还活着,肯定也像他那么帅,没准儿也会成为一名歌手,或者演员。他喜欢表演,你还记得吗?我真为那个叫埃文的孩子难过。他在我面前哭了,说他以为卢拉移情别恋了。”
他顿住了,好像在期待斯特莱克发表点意见似的,但斯特莱克还在记录索梅说的话。不过,他一边写,一边开口问道:
“恋上谁了?”
“我他妈差点死掉。我以为还在做梦,或者到了他妈的另外一个次元,还是什么东西……我开始给每个人打电话……西娅拉、布莱妮……她们的电话全都占线。自始至终,我都盯着屏幕,希望他们能突然从电视里跳出来说‘搞错了,死的不是她’。我不断祈祷,希望是那个无家可归的罗谢尔。”
“一个歌手,”布里斯托夫人含糊其辞,“那个歌手为卢拉写了不少歌。年轻漂亮的时候,人就是能挺狠心。我真为他难过。他说他很内疚。我跟他说,他根本不需要内疚。”
索梅重重地吸了口烟,再开口说话时,白色烟圈也跟着话语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他为什么会说自己很内疚?”
“不,晚上我跟维克托和罗尔夫睡。我的猫。”他笑着补充一句,“我吃了一颗安眠药,睡了几个小时。然后,五点时醒了。我在床上按电视遥控器,调到天空新闻台,看到一个男人戴了顶极其糟糕的羊皮帽,在大雪中站在布谷家的那条街上,说她死了。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也这么说。”
“因为没跟着她进公寓,没待在她身边,没能阻止死神把她带走。”
“你一个人住吗?”
“伊薇特,我们能否回到前一天,卢拉死的前一天?”
“没约到车,被我开除了的那个家伙。晚上那个时间,还要自己找计程车,我他妈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这种事。”
她脸上露出责备之色。
“谁是埃尔莎?”
“恐怕我想不起什么别的。能想起来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刚出院,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为了止痛,他们给我用了很多药。”
“出租车。埃尔莎没给我约到车。本来应该有个司机来接我的。”
“我理解。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你弟弟托尼来看过你,你记得吗?”
“你怎么从机场回到家的?”
在一片短暂的静默中,斯特莱克看到她虚弱的脸突然有些僵硬。
“事发前几个小时我刚回来。”索梅轻轻弹一下手中的烟,“我去了东京,八天都没怎么合眼。飞机十点半左右在希思罗机场降落。该死的时差。害得我在飞机上根本睡不着。不过,要是飞机失事,我还是宁愿自己醒着。”
“不,我不记得。”最后,布里斯托夫人开口道,“他说他来过这儿,但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许,我睡着了吧。”
“嗯,可以开始提问了。”斯特莱克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卢拉死的时候,你在国外,是吗?”
“他说卢拉来看你时,他也在场。”斯特莱克说。
“你不提问题吗?或者,你就准备一脸惊恐地坐在这儿,等着别人不假思索地招供?”
布里斯托夫人微微耸了耸瘦弱的双肩。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从鼻孔里呼出来。
“也许吧,”她说,“但我想不起来。”随后,她提高声音说,“他知道我快死了,变得比以前友善多了。现在他经常来看我。当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经常说约翰坏话。不过,约翰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生病的时候,他很照顾我……没有儿子能跟他一样。其实,这些本该卢拉来做……但她真是个被宠坏的姑娘。我爱她,不过,她真自私,非常自私。”
“上周,警报器响了,招来一堆消防车。”索梅向斯特莱克解释道,“所以,后台老板们不希望再有人在楼里抽烟。他们能不择手段地制止你。”
“所以,那天你最后看到卢拉时……”斯特莱克想要把话题绕回到重点上,但布里斯托夫人打断他。
“赶紧去。”索梅吼道,“我他妈才是老板,我就是烧了这栋楼又怎么样。把火灾警报器里那些该死的电池抠出来!不过,还是先去把烟灰缸拿来。”
“她走后,我很难过。”她说,“真的很难过。每次说到查理,我都会这样。她明明看到我伤心难过,但还是去见朋友。于是,我只得吃了些药,然后便睡着了。不,我根本没看到托尼,除了卢拉,我没见到任何人。也许托尼说过他当时在场,但我真的一点都没印象。后来,约翰端着晚餐盘,把我叫醒了。他很生气,还把我说了一通。”
姑娘犹豫片刻,明显一副想反对的样子。
“为什么?”
“谢了,特鲁迪。亲爱的,再给我拿个烟灰缸来吧。”
“他认为我药吃多了,”布里斯托夫人像个小姑娘一样,怯怯地说,“我知道,他想让我得到最好的休养。可怜的约翰,但他没有意识到……他不能……我这辈子,已经苦够了。那天晚上,他陪了我很久。我们聊起查理,一直聊到凌晨。聊着聊着,”她的声音陡然降低,几近耳语,“聊着聊着,卢拉她……她就摔下了阳台。
螺旋梯那边传来一阵叮当声,特鲁迪顺着奇形怪状的楼梯再次出现。她把一个黑色漆器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放着两个俄罗斯银丝玻璃茶杯,浅绿色的茶水上漂着几片枯萎的叶子。托盘里还有一盘跟木炭似的华夫薄饼。斯特莱克顿时怀旧地想起凤凰餐馆的馅饼、麦片糊,以及红褐色的茶。
“第二天早晨,是约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警察是黎明时到的。他走进卧室,告诉我……”
“真希望我也能想到要请个私家侦探。我真的压根没想到这一茬。真高兴有人已经这么做了。我完全不相信她会自杀。我的理疗师说这叫否认 。我一周接受两次治疗,但他妈的根本就没什么用。如果吃那玩意儿不会影响我设计的话,我会像布里斯托夫人一样大嚼安定。不过,布谷死后一周,我尝试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就像个僵尸。但我想至少它还是帮我挺过了葬礼。”
她吞了口口水,无力地摇摇头,几乎昏了过去。
他递了根纯白的烟给斯特莱克,斯特莱克拒绝了。接着,索梅弹开那个有雕花图案的芝宝打火机点烟时,说:
“这就是癌症复发的原因,我心里清楚。人类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痛苦的。”
“她生活如此糟糕,完全是那家人害的。以前我常跟她说:‘别管他们了,亲爱的,你得往前看。’可她偏不听。布谷就是这样,总是白白为别人奉献,做些徒劳无益的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整个人也昏昏欲睡,慢慢阖上双眼。他真想知道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安定。
他说得义愤填膺、口沫横飞。接着他停下来,拉开一个暗抽屉,拿了包薄荷香烟出来。斯特莱克注意到,索梅的指甲已经快被啃光了。
“伊薇特,我能用一下厕所吗?”他问。
“噢,好吧,或许他现在大方点了。”索梅说道,咬起指甲来,“我一直都不喜欢约翰·布里斯托。他总是挑布谷的刺。做点有意义的事吧!出柜吧!你听过他狂热地赞美他妈妈吗?说到胡子 这事儿,你见过他女朋友吗?我觉得她就有胡子。”
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给了我双倍酬金。”
斯特莱克站起身,迅速闪进那个大衣橱。他那么大的块头还能如此悄无声息,真是让人惊叹。
“我知道。不过,布谷和我一直叫他会计。好吧,是我这么叫,布谷有时候也会跟着这么叫,如果她想故意淘气的话。那家伙总是刺探布谷赚了多少钱,巴不得把每个人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我想,他应该是按最低标准给你付侦察费吧?”
这里,一扇扇红木门直达天花板。斯特莱克拉开其中一扇,往里看去。挂满连衣裙和大衣的衣杆上,是个堆满手提包和帽子的架子。尽管里面的东西都价值不菲,但一股旧鞋子和旧衣物的霉味还是扑鼻而来,让人想起破旧的慈善商店。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然后又将其一一关上。打开第四扇门后,他看见高处的搁架上摆了一堆颜色各异的崭新手提包。
“嗯,不过,约翰·布里斯托是个律师。”
他拿起那个蓝色的手提包。它完全是新的,闪闪发亮,上面印着“GS”商标,衬里是丝绸做的。他伸手进去仔细掏了一遍,然后敏捷地把手提包放回到架子上。
“这么说,那个会计觉得布谷或许是被谋杀的?我一直叫卢拉‘布谷’。”他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接着,他拿下那个白色的包。这个包的衬里印着漂亮的非洲印刷字。同样,他把手伸进去仔细搜索一番,然后拉开衬里。
斯特莱克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索梅颇有些夸张地翘起二郎腿,故作惊讶地问道:
跟西娅拉描述的一样,它就像一条带金属边的围巾,下面是白色皮革的粗糙内里。粗看什么也没有,他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硬硬的矩形包底有一条淡蓝色的线。他抠起那块裹着衬布的包底,找到一张叠好的纸。纸是淡蓝色的,写满了潦草的字。
“几乎到处都在卖,还引得天主教徒写抗议信。不过,乔·曼库拉上朱尔斯·荷兰德的节目时,也穿过这件。我想,今年冬天要不要做一件耶稣形象的威廉王子长袖衫。或者,哈里 也行。光着身子,就用AK47遮住老二,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斯特莱克匆匆将手提包衬里塞回去,迅速把包放回到架子上,然后从夹克衫的内袋掏出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那张淡蓝色的纸塞进去。刚才虽然抖开了那张纸,但他没来得及看上面都写了什么。他关上这扇门,接着去开别的门。在倒数第二个门里,有个带数字键盘的保险箱。
“哦,嗯。”斯特莱克撒谎道。
斯特莱克又从夹克衫的内袋掏出一个塑料袋。他把袋子套在手上,开始按键,但还没试完密码,便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赶紧把袋子塞回口袋,轻手轻脚地关上衣橱门,重新走回卧室。麦克米兰中心的那个护士正倾身查看伊薇特·布里斯托,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回过头。
“你喜欢?”注意到斯特莱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衣服,索梅问道。
“走错地方了,”斯特莱克说,“我以为那是厕所。”
“随便坐。”索梅边说边一屁股坐在一张木钢结构、铺满素描的深色桌子后面。斯特莱克拉过一张用单片有机玻璃弯成的椅子。桌上有一件印着戴安娜王妃的T恤,不过是墨西哥式圣母玛利亚形象的戴安娜。戴安娜不仅在玻璃和珠子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一片心形的绯红绸缎上还绣了个斜斜的王冠。
他走进一个小厕所,关上门,读完卢拉·兰德里的遗嘱。这份遗嘱草草地写在她妈妈的信纸上,由罗谢尔·奥涅弗德见证。为了不让护士起疑心,他冲了马桶,然后拧开水龙头。
别处也是她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照片。左边那张照片上,她站在一群模特中间。那群模特穿的衣服依次为彩虹的七色。更远处是张侧面照,照片中的她在嘴唇和眼睑上各放了片金色的叶子。她学过如何将脸摆在最适合拍摄的角度,知道该流露出何种感情,所以才显得如此美丽么?或者,她其实就是个透明体,所以情感才能如此自然地发散出来?
再次回到卧室里时,伊薇特·布里斯托仍闭着眼,躺在床上。
他跟着昂首阔步的设计师来到走廊尽头,爬上一架钢板橡胶螺旋梯。梯子顶端是一大片白色的矩形办公区。右侧一排落地窗尽显泰晤士河及其南岸的惊人风光。落地窗间的白色石灰墙壁上挂满照片。引起斯特莱克注意的,是索梅办公桌对面墙上那幅名叫《堕落天使》的照片。这幅声名狼藉的照片被放大到十二英尺。然而,仔细查看一番后,他才意识到它跟公众熟悉的那幅有些不一样。这张照片上,卢拉大笑着望向身后:脖子欢快地高高扬起,不仅弄乱了一头长发,半边黝黑的乳头也凸显出来。西娅拉·波特抬头看着卢拉。她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但却要浅一些。和那张更著名的版本一样,观者的注意力还是会立刻被卢拉吸引。
“她睡着了,”护士轻声说,“她现在经常这样。”
他们顺着白色走廊经过一扇敞开的门,屋里有个正朝人体模型抛金色薄纱的东方女子。这个女人扁平脸,已到中年,她透过薄纱盯着斯特莱克。那个房间亮得像整形手术室,但却满是工作台和各种织物。墙壁也成了一幅幅拼贴画,遍布各种草图、照片和便条。一个娇小的金发女郎打开一扇门,从他们面前穿过走廊。斯特莱克觉得她整个人都好似裹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管状绷带里。金发女郎和特鲁迪一样,也给了他一个冷淡的白眼。斯特莱克觉得自己就像个毛发旺盛的庞然大物,一头试图融入僧帽猴群中的猛犸象。
“嗯,”斯特莱克觉得血液快要冲上脑门,“她要是醒了,请代我说声再见。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他像个舞者似的猛一转身,招呼斯特莱克跟上。
他们一起穿过舒适的走廊。
“特鲁迪,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会很忙,别叫我。”索梅对她说,“亲爱的,给我们弄点茶和点心来。”
“布里斯托夫人似乎病得很重。”斯特莱克突然说道。
斯特莱克跟他握手。他意外地发现索梅还挺有力气。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又叮叮当当地回来了。
“嗯,是啊,的确病得很重,”护士回答,“她实在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
“嗯,有点像乔尼。”他仰望着斯特莱克的脸说,声音很娘,还带点儿伦敦东区的腔调,“但壮实多了。”
“我好像落下……”斯特莱克含糊地支吾一句,进入他待过的第一个房间——左边那个黄色客厅。他在沙发前弯下身子,挡住那个护士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把之前拿下来的听筒挂回去。
他伸出一只手,手腕微弯。
“啊,真的在这里。”他边说边假装握住某样小物件,把它放进口袋里,“对了,非常感谢你的咖啡。”
他的脸上满是夸张的线条,和矮小结实的身材形成十分奇怪的对比:眼球突出,好似鱼眼,而且仿佛都快跑到脑袋两侧去了。圆圆的脸蛋就像亮晶晶的苹果,宽厚的嘴唇呈椭圆形,小小的脑袋则几近滚圆。索梅仿佛就是一位乌木雕刻大师厌倦技术,突然转向怪诞之后的作品。
斯特莱克握着门把手,回头看向护士。
居伊·索梅几乎比斯特莱克矮了一英尺,体重或许只有斯特莱克的百分之一。这位设计师的黑T恤的前胸缀着上百颗小银钉。那些小银钉组成一幅猫王头像的三维立体图,仿佛他的胸膛是个玩引针艺术的地方似的。更令人眼花缭乱的,是那件紧身莱卡面料上清晰可见的六块腹肌。索梅整洁的灰色牛仔裤是细直条纹的,脚上的帆布胶底运动鞋则似乎是黑色小山羊皮和漆皮材质的。
“她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对安定上瘾?”他问。
又过了一分钟。一个矮小的黑人男子突然穿过走廊,朝斯特莱克走来。他穿着胶底鞋,像猫一般悄无声息。他夸张地晃动着臀部,上半身却纹丝不动,只有肩膀轻微摇动,双臂则几近僵硬。
护士毫不起疑,宽容地笑了。
她又像来时那样消失。斯特莱克利用等待的时间拨打罗谢尔·奥涅弗德手机。自从见过她之后,这个号码他每天都要拨上十次,却一直都没有得到回音。
“嗯,没错。不过,现在这种药已经不会伤害她了。告诉你吧,”她说,“我要教训一下那些医生,从那些盒子上的标签看这些年一直有三个医生给她开处方药。”
“噢,”她又开口道,“好的。”
“真不专业,”斯特莱克说,“再次谢谢你的咖啡,拜拜。”
“我和索梅先生约在十点见面,”他对她说,“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他掏出手机,一路小跑着下楼。因为太过高兴,没注意脚下,还在台阶上就拐弯了。义肢踩滑,膝盖一扭,他惨叫一声,重重地从六级台阶上摔下去。膝盖关节和义肢末端都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好像刚截肢或是瘢痕组织刚开始愈合一样。
“噢。”看见斯特莱克,她说。
“妈的!该死!”
最后,他终于发现一个极不显眼的门铃。接着电控门便自动从里面打开了。走廊没有任何装饰,却十分通风,因为开着空调而多了几分寒意。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屋内传过来。一个浑身都是银镯子的姑娘走出来,她穿一身黑,头发却是番茄红色。
“你还好吗?”麦克米兰中心的那个护士扶着栏杆朝下望,大声问他。倒着看,她的脸显得很滑稽。
居伊·索梅工作室是泰晤士河北岸一个废弃的十九世纪仓库。闪闪发亮的河水晃得他眼花缭乱,半天没找着隐蔽的入口在哪里。这栋建筑从外观上来看,找不到任何能体现其用处的特征。
“我没事——没事!”他也大喊道,“只是滑了一下!别担心!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他呻吟着,扶着楼梯扶手站了起来,完全不敢让义肢承受半点重量。
去居伊·索梅工作室那天,斯特莱克一早就到伦敦大学联合会洗了澡,穿衣服也格外讲究。仔细研究过这位设计师的网站后,他发现索梅倡导的都是这样的东西:做旧的皮套裤、金属网领带以及黑边头巾——看起来好似去掉了圆顶的破旧礼帽。斯特莱克起了一丝挑衅心理,故意选择一件传统而舒适的深蓝色西装,就是他在西普里亚尼吃饭时穿的那件。
他尽量倚着扶手,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几乎是半跳着穿过大厅。最后,他撑着厚重的大门,挪到前门台阶上。
一
在外面玩的孩子们已经开始排队离开,那抹淡淡的海军蓝越来越远。他们折回学校吃午饭去了。斯特莱克靠着温暖的红砖墙,狠狠地咒骂一通,然后才开始琢磨自己到底伤成了什么样。腿痛得厉害,就跟刚截肢时一样,凝胶垫下的创面火烧火燎的。看来,走去地铁站是绝对不可能了。
——老普林尼,《自然史》
他坐在最高的台阶上,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接着,他又依次给罗宾、沃德尔,以及“兰德里、梅和帕特森”律师事务所去了电话。
俗话说得好,最好的谋略是利用别人的愚蠢获利。
黑色的出租车转过街角,疾驰而来。斯特莱克挣扎着站起来,强忍剧痛,一瘸一拐地走下门阶,走向人行道。钻进车里时,他第一次觉得这种黑色汽车跟灵车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