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对你来说很有意思,但对我就糟糕透了。”费城有些不快地说。他现在希望韩裳能告诉他一个解决方案,或者向他分析这可能是怎么回事,而不是轻挑的这样一句评价。
“这很有意思。”韩裳看完《昨日的世界》相关章节后说。
韩裳微微一怔,她刚才这么说是想调节一下费城僵硬的心情,看来这个努力不太成功。
韩裳听得极其用心,并且常常将一些内容复述出来,在费城确认后把主要情况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
“那么,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帮助呢?”韩裳问道,不过她没等到费城回答就接着说:“我不是那种所谓的大师,你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些东西,既不能给你画一张符,也不会拿着桃木剑为你驱邪。而我刚才从你这里了解到的,对我来说是完全新鲜的经验,从前我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案例。”
费城只是略微踌躇,平复了心情,就开始向韩裳讲述。他早晨已经对周训说过一遍,这时讲得更有条理,那本《昨日的世界》自然也免不了拿出来给韩裳看。
费城听得越来越沮丧,他努力不让这些情绪太过明显地表露出来。
费城这样周折地找自己这么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当然是为了某件对他很重要的事。看他这刻困扰的神情,难道真是有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发生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了?关于神秘主义的案例,韩裳大多是道听途说收集来的,如果能参于到一件正在发生的神秘事件中,并且用她的理论解决,对她的论文写作,会产生多重要的帮助啊。
“但是,我可以就我的知识体系,说一下我初步的推测,当然,这是和‘大师们’不同的另一种角度。”
费城虽然一时无语,可是脸上的神态已经有了些变化。韩裳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对他要说的事情热切起来。
“哦,好的。”费城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费城咽下一口咖啡,让苦味顺着舌根慢慢流向心里。他以为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遭遇到的情形,可是不行,就在他准备把一切告诉韩裳,而在心里回忆起相关的细节时,恐惧也相伴而来。
“首先,你所有的疑惑,实际上都是从这本《昨日的世界》里来的。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这本书里的记载是否属实。”
“必然存在很多现今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人类还处在相对蒙昧的时期,蒙昧会形成神秘感,但这和神、命运、菩提、道无关。至少就我目前所了解到的神秘事件,都可以用心理学加以解释,而我的论文就是试图建立一个神秘主义和社会心理之间关系的简单模型。你找我的事情,和这有关吗?”
韩裳看见费城想要反驳,抬了抬手,让他耐心听自己说下去。
“你认为神秘现象不存在吗?听说你在写一篇有关的论文。”
“你或许会说,这是茨威格自杀前一两年写的回忆录,他不会在这样一本书里撒谎。可是,有时候叙述的准确与否,并不在于当事者是不是想说谎。这本回忆录里所讲述的事情,在茨威格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是靠着回忆进行写作的。人的回忆是非常不牢靠的,也许你不了解,常常存在着一种虚假的回忆。出于某些心理因素,人的回忆会慢慢变化。在潜意识黑暗的巨大空间里,最初真实的一点记忆会默默地改变,悄悄地在最原始的材料上添砖加瓦,最后形成一个和真实事件相去甚远的回忆。在心理学上,这叫作记忆的移置,顺便说一下,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
“并不是特立独行,我只是说出自己对神秘主义的看法。”韩裳放下杯勺,稍稍抿了一口。
“移置……”费城重复了这个词,他对此不是很有信心。
“你总是这么特立独行,”费城由衷地说:“就像那次聚会上一样。”现在太多人把不加糖喝清咖啡当成一种趣味的象征,费城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初爱上这种喝法有没有这个因素在起作用。
“当然,也可能茨威格没有记错,确实发生了这些巧合。而你在担心这些并不仅仅是巧合。”
“我和你正好相反,要加糖,而且是很多糖,只需要有一丝苦味从甜味的缝隙里透出来,就足够了。对我来说这就是最棒的咖啡。”韩裳两根手指捻着精致的金属杯勺搅得飞快,让糖浆迅速化开。
“是的。”仅仅用记忆的移置来解释,费城可没法安心。
“那你的这份就给我了。”韩裳又向服务员多要了一份,把三份糖浆都倒进小小的咖啡杯里。
“那么,我有另一些想法。还不太成熟,只是刚才听你说的时候,忽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我得承认,我在美术馆里的失控和这有点关系,达利的作品让我不舒服。”
费城摇摇头:“我喜欢喝清咖啡,苦苦的最能喝到原味。”
“达利,不舒服?”费城想了想,问:“你是说他的画太怪异,或者说比较丑陋?”
“你需要糖吗?”韩裳问。
“艺术是有力量的,这点所有人都承认。”韩裳没有正面回答:“艺术对人产生影响,然而通常我们只会注意到艺术的正面影响,而对它的负面影响很少提及。比如绘画作品,它可以让人愉悦、兴奋、陶醉,同样也能让人愤怒、悲伤、沮丧甚至绝望。相比绘画,文学和戏剧要更容易调动人的情绪。”
美术馆的旁边就有咖啡馆,两个人走了进去,转眼之间点的咖啡就上来了,速度之快让费城惊讶。
“你是说,茨威格的戏剧之所以会死人,是因为让人过于悲伤或者愤怒?”
走出展厅,韩裳觉得身体一下子变得轻飘飘起来,地球的重力都改变了似的。人是靠感觉来认识这个世界的,达利的作品无疑能影响人的精神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创世。心理可以改变一切,心理学可以把握心理,韩裳相信这一点。
“极端的情绪会明显改变人的生理状况,而演员都是敏感的人,伟大的演员更是非常容易受到剧本人物的影响,这也正是他们伟大的原因。”
“我有事要找你,从周训那里要到了你的电话。本来想晚些时候再打看看,没想到这么巧。”
“可是,死去演员的死因都各不相同啊。”费城对韩裳的观点依然相当怀疑。
“啊,是的。”韩裳惊讶的回答。
“当然,我也看到了,他们死于各种疾病。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的体内随时都生活着许多病菌,只是因为免疫系统的正常工作,它们才不至于让人生病。如果免疫系统因为什么原因降低了效率,人会得什么急病就难说了。”
“你关了手机吧?”
“可是,茨威格的成就并不以戏剧见长,我想他不能算是最顶尖的戏剧家吧,连演莎士比亚悲剧的演员都没听说有这样连续死亡的案例,难道茨威格戏剧的感染力要超过其它所有戏剧家写出来的剧本吗?”费城很快又找到了韩裳论点的另一个漏洞。
“忽然有些头晕,可能是没吃早餐的原因吧,现在我已经好多了。”
“没有听说,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剧作家自己把这一系列的死亡联系起来,别人是很难发现的。”
他只是想找个能转移注意力的地方,看达利的画展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选择。刚进展厅就看见一个很像韩裳的背影,狐疑着走上前想看看清楚,却见这个高挑的女人晃了几下,直冲他倒了下来,像被风吹倒的麦杆。
费城觉得韩裳真是雄辩滔滔,可是这种雄辩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心里还是空空落落地不踏实。
“在训哥儿的聚会上。”费城微微一笑:“你刚才怎么了,好险被我接住了。”
“那么即使按照你的这种推测,我如果要自导自演这出话剧,依然会有危险,不是吗?”
“谢谢你啊,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看来你对自己的期许很高啊。”韩裳调侃了一句。
韩裳已经从幻觉里挣脱出来,天旋地转的情况也好了许多,只是心脏还在通通跳着。她不好意思地向扶住她的人笑了笑。
“呃,我是说,夏绮文可能会有危险。”费城欲盖弥彰地辩解着。
她终究没有真的摔倒,背后揽住她的那条胳膊再次使力,把韩裳扶了起来。旁边坐在椅子上休息的一对情侣连忙站起来,给韩裳和救她的人腾出空位。
“这样,我回去整理一下我的思路,再试着查些相关的资料,你这里要是有新的状况就及时告诉我,我们来一起分析应对。《泰尔》这出戏正式排练的时候,你定期到我这儿来,缓解压力,尽可能减少角色对你的影响。如果死亡原因真如我所料,相信完善的心理辅导可以帮你远离死亡阴影。”
身体在这一刻已经失去了控制,韩裳努力想要弓起背,别让后脑先着地。从倒下到摔在地上,只需要几秒钟,可是失重的感觉却仿佛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在不同的时刻,时间的流逝并不均衡。
“好吧。”说完这两个字,费城长长吁了口气,想把心中一切不安都吐出去。然而,他却禁不住暗自想着,如果事情并不如韩裳所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