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喀索斯的变形》,1937,达利。
“那喀索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在水边顾影自怜的美少年,后来终于为了追随自己水中的倒影跌入水中死去,并在死后变成了水仙。达利向弗洛伊德解释说,他想表现的是从死亡到变成水仙的过程,用的就是弗洛伊德关于儿童早期性心理方面的理论。这是达利向弗洛伊德的献礼,因为他一直以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作为指导来作画。可是弗洛伊德却回答达利,他看到的不是达利的无意识,恰恰相反,是有意识。达利后来说,弗洛伊德从他这里得到的,远比他从弗洛伊德那里得到的多。”女孩说到这里笑了笑,并没有对两位大师的交锋作出任何倾向性的评价,事实上这也并不需要。
周围的所有人,包括韩裳,都顺着她的手势,望向这幅画。
这则有趣而莫测高深的故事正是听众们想要的,他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感叹声。许多人也许会努力记下这个故事,以便在今后的某个时候拿来充作谈资,彰显他们的知识和情调。
“1938年,达利当时还是一个刚刚成名的年轻人,他在著名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引介下,拜访了他极为崇拜的思想家弗洛伊德。当时达利随身携带了一幅画,就是面前的这幅《那喀索斯的变形》。”
韩裳注意到,人们在这个“达利力场”中穿行,或者在某一处停留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些共同的表现。比方说,他们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低声地问同伴:你觉得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或者,他们会带着不太肯定的语气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叉子,我看是对男性的异化。更多的人把狐疑藏在心里,只能通过他们的表情来推测。
不远处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孩正微笑着向雇佣她的参观者解说着,有一些不相干的人也围拢在周围,听她介绍达利。韩裳也稍稍凑近了些,因为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以及关于这个名字的一段她不知道的掌故。
几乎没有谁能完全猜到达利的意图所在,达利常常说自己是一个疯子,一个天才疯子或疯子天才,正常人很难完全理解他的行为。但是他的画却并不因为你不理解而丧失效用。恰恰相反,总是能带给站在它面前的人强烈的感觉。
每一个参观者都可以有两种选择来更深入地了解达利:中英文自动语音解说器和经过特别培训的解说员。当然后者的费用要昂贵很多。韩裳一样都没选,她想先用最直接的方法——进入达利的作品,对一个艺术大师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解他的途径了。每一幅作品都像一个婴儿,和父亲血脉相连,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后人所做的一切注释,都是给这个婴儿穿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通常这是一种怪异的、让人很不舒服的、惊慌的感觉,仿佛它一语道破了某些在心里隐藏得很深的可怕东西。
可是,走进上海美术馆的达利作品展厅,韩裳确实觉得,四周悬挂着的一幅幅达利油画和在各个角度摆放的青铜雕像,仿佛协同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力场,牵引着她的精神,往某些地方去。
韩裳把注意力从周围的参观者们身上移开。在决定直面达利的作品之后,却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吸引,她觉察到自己的问题了。
韩裳是一个感觉非常敏锐的人,或者说有第六感。对于中国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体质容易撞鬼,要携带一些阳气重的饰品压一压;对于命理和星象学家,这则是最易和冥冥中的神秘力量沟通的体质。而韩裳觉得自己只是有些神经质,这是生理上的原因,外加一些心理因素。
从踏入这间展厅开始,她已经下意识地知道,达利会带给她特别的经验。潜意识会试着让人避开不愉快的事情,但这并不总是正确的选择。许多时候,人需要的是面对而不是逃避。
既然研究神秘主义,那么现代艺术大师中与神秘主义走得最近的达利的画展,韩裳又怎么可以错过呢?
她抬起头,面前的是达利最著名的画作——《记忆的永恒》。
在他所描绘的梦境中,平凡的日常物品以一种稀奇古怪、不合情理的方式并列、扭曲或者变形。许多人相信他在作画的时候真的能看见一些不存在的东西,而对达利来说,他晋入了至高无上的神秘状态。实际上,在五十岁之后,达利已经完全形成了自己的神秘主义哲学,并且信奉天主教,坚信上帝就在他心中,他是上帝的宠儿。他画了一系列带有强烈神秘气息的宗教画,比如《十字架上圣约翰的基督》、《利加特港的圣母》。
这幅作品完成于1931年,首次亮相于1932年纽约朱利恩·列维画廊的超现实主义多人展上。画中耷拉在树枝上的“软表”形象,已经成为整个二十世纪最具象征意味、最奇特的幻想之一。韩裳在印刷品上看过这幅画,但她没想到,和真正站到这幅画的面前比,两者之间的感觉差异会这么巨大。
萨尔瓦多·达利比弗洛伊德年轻几十岁,勉强算是同一时代的人。弗洛伊德的理论在整个欧洲产生广泛影响和激烈讨论的时候,达利正风华正茂,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怪异的年轻人。可以想象,这套涉及到潜意识、梦境和力比多[1]的理论会对这个年轻人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甚至在作画时,达利使用一种自称为“偏执狂临界状态”的方法,在自己的身上诱发幻觉。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就是从潜意识心灵中产生意象。
躺着的怪物,几块软软垂下的钟表,盘子里的蚂蚁,远处的山脉和蓝色中有着一抹明黄的苍凉天空。这些极不协调的物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却组合成了强烈的宁静,而这宁静又延伸成了永恒——极其怪异的永恒。
和身边其它的参观者不同,韩裳来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
韩裳的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画面中央那个怪物,那匹头隐没入黑暗中,而尾部长着眼睫毛、鼻子和舌头的马让她移不开眼睛。她产生了错觉,看到这个怪物开始慢慢移动,四周的黑暗像波纹一样一圈圈荡漾起来。
主办方之一的意大利达利基金会花了很大的力气,从许多美术馆和私人手中暂借来一百多件达利的作品,包括画作和雕塑,许多著名的作品都在其中。当然,还掺杂了一些真品的复制品或仿作。
韩裳闭上眼睛,她想让自己镇定一下,可是幻觉并没有消失,反而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颅骨之间来回穿梭着,化成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像。
现在是早晨九点四十分,美术馆开馆没多久。今天不是休假日,馆内参观者的人数却已经颇为可观。如果到了周末,这里就会拥挤的像一辆行驶在高峰时段的巨大公共汽车,而且某些名作之前还会排起参观的长龙,比如《记忆的永恒》。
不能这样!韩裳知道她还站在展览厅,而不是在自己家里,可以慢慢等待幻觉消失。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失去了重心,仰天倒了下去。
上海这座城市近些年来,重大的艺术活动越来越多,似乎要开始和她的经济地位相匹配。尽管从骨子里透出的商业气息难以掩盖,但是多元化的社会生活也恰恰因为商业性才得以实现。在这个月,达利画展是上海所有附庸风雅的人士最热衷的话题,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无法理解这个诞生了102年的疯子天才到底想在画里表现什么,上海美术馆的票务情况依然直线飙升。
展厅里响起一片惊呼声。
萨尔瓦多·达利,这位超现实主义画派最伟大画家的天才之作会使人陷入迷离的境地。有人因此浮想连翩,也有人会很不舒服。但不论如何,这就是达利,来到达利的世界,就得有这样的准备,一切都不再受正常逻辑的控制。
同样,她也不希望自己在看达利画作的时候,会受到打扰。
《记忆的永恒》,1931,达利。
她是特意关上的,虽然上海美术馆对参观者没有这样的要求,但她觉是这是对艺术和对欣赏艺术的人最起码的尊重。
[1]弗洛伊德早期认为人类有两大基本本能:性欲本能和生存本能。他将性欲本能的能量称为力比多,它驱使人追求快乐原则,释放本能。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暗中推动着人类的许多行为,决定着人一生的主要活动。小至个人发展、心理失常、创造活动等,大到社会习俗、宗教制度及人类各种行为等,都受到利比多潜在的支配与推动。
韩裳把手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