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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跛腿张低下头,决定放弃,早点从这个人身边离开。虽然隔着一道车门,他还是觉得不安全,风里雨里混了这么些年,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危险的。

车里人笑得更加欢畅了,他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笑容变得狰狞可怖,有了那道伤疤,他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一点。还没出狱的时候,他常常以此吓唬新犯人。

“喂。”

不是所有的笑容都代表亲切,比如眼前这个左脸上爬了一条“蜈蚣”的人。

跛腿张应声回头,一枚亮闪闪的硬币从渐渐升起的车窗里翻转着飞出来。

跛腿张向后一缩。

“谢谢,谢谢,谢谢。菩萨保佑你。”他又鞠了几个躬,慢慢走开。

里面的人露出脸来,冲老乞丐笑了笑。

收回望向跛脚老丐的目光,他又开始紧紧盯着不远处那幢大楼的出口处。

车窗玻璃降了下来,但只落了一大半就停住了。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还需要呆多久。

跛腿张在驾驶室的门前站定,透过深茶色的玻璃,他看出里面有人。笑容再次出现在脸上,刀刻一样的皱褶变得更锋利了,让笑也变得深刻起来。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恭敬些,双手合十,不说话,只是不停地鞠躬,腰弯成九十度,一次又一次,像个虔诚的礼佛者。

他抬头向上看,那儿太高,被车顶挡住了。他知道在这幢楼的十八层住着谁,他对这个小伙子很感兴趣。当然,他也很年轻,可是他自己觉得已经老得很了。

每次路口红灯亮起,他都会挨个走过排队等候的车辆,向司机讨钱。戴袖章管交通的老头收了他两包牡丹烟,就不再管他了。绿灯的时候,他会到一些停在路边的车辆跟前讨,就像现在。

他又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一点不耐烦。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浮燥,都已经被铁窗生涯磨平了。有时候浮燥是因为害怕,因为对这个世界的陌生。见识到足够多的东西之后,人就会平静下来。

昨天他还在离这里三条街远的地方行乞,可是夜里有几个比他更强壮的乞丐把他赶出了那个路段。他们说,那儿已经饱和了,再容不下他。饱和对他来说是个不怎么熟悉的词语,他只知道自己笑得好,腰弯得也低,每天讨来的钱都比他们多一点。

他从旁边的空座位上把金属盒子拿起来,将塔罗牌从里面倒出来。他闭上眼睛,让身体沉静下来,他想象有一道光从天外缓缓而来,自他的额头入,贯通了整个身子。然后,他把牌按照一定的顺序切了三遍。

跛腿张收起卑微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又凝固起来。他直起腰,拖着那条瘸了的左脚漠然离开,双肩一高一低地向另一辆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这是一种仪式,人类通过某些特定的仪式来表现自己的虔诚,以换取帮助。

“去!”一声喝斥带着星点唾沫溅在面颊上。

现在,最上面的那张牌,就是指引。指引总是晦涩不明的,它不会明确的告诉你未来是什么,有时候看到指引的第一直觉,才是最宝贵的钥匙。

“是的。”费城点头。

他挺直地坐着,从颈椎到尾椎一条直线,所以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低头看手里的牌,就见到一辆黄色的跑车从目标大楼的地下车库里慢慢驶出来。

“这么说,你还是得多看一些他的小说传记找找感觉呀。”她笑着说。

和车的颜色与式样形成反差的是,两侧车窗的颜色比他这辆车还要深,以至于完全看不清驾驶员的面目。

夏绮文抬起了头,向他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一切只是他多心。

他不需要看见驾驶员的脸,这辆车实在太显眼了,他知道坐在里面的那个人正戴着一副大墨镜,明星总是这样。

白色的吸管一下子变成了乌黑,她吸得很慢,吸了一大口,所以很长时间里,她都没有抬起头。费城有些担心,她或许是看出了什么,又在怀疑着什么?韩裳说得对,真正有水准的演员,都具备一颗敏锐的心。

“唔……”夏绮文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吸起了可乐。

达利塔罗牌之世界

“哦,这本书的确和我原先想象的不同。实际上,茨威格并没有把笔墨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借着自己的经历,来写整个时代,即一次大战前到二次大战前的欧洲。还有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整个欧洲的文化名人们,像维尔哈伦、弗洛伊德、施特劳斯、达利、高尔基、罗曼·罗兰。偏偏他个人的东西很少,甚至连他的婚姻都没有提及。”费城决定把这件事情瞒下来,一宗虚无飘渺的神秘事件,如果夏绮文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没准说出来还会被她嘲笑呢。

在大城市里,跑车的性能再好,也发挥不出来,更会凭添危险。夏绮文小心地踩着油门,她的一个朋友就是因为在路口起步时,油门踩得稍急,车头撞上了前一辆起步缓慢轿车的后厢。

“怎么,对这本自传不满意吗?”夏绮文误会了他默然的原因。

在她的后视镜里,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正从路边驶离,跟了上来。

杨锦纶答应提供资金,其中有相当程度的原因,是夏绮文肯出演。要是夏绮文缩了回去,资金也极有可能泡汤。而这出戏要是演好了,不管是作为导演还是演员,费城都是前途大好,可以从经纪人这个对他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行当中解脱出来。导一部有影响的剧,是他做梦都想的事情呵。

对一个没有反追踪经验的人来说,车来车往的马路上,这样的情形太平常了……

这样的事情,本该告诉夏绮文这个原定的女主角,可是万一夏绮文听说之后,甩手不演,那该怎么办?

夏绮文已经离开了一会儿,费城捧起一本茨威格短篇小说集,很快就看完了第一个短篇《普拉特的春天》。

费城沉吟不语。到底要不要把某些事情告诉夏绮文,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个短篇里的主人公是生活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洲的一位交际花,因为一次小事故,而使她得以有机会重新回到朴素的乡村姑娘的状态,找到了她的春天和爱情。

“哦,这么用功。觉得怎么样,应该对茨威格这个人有大概的了解了吧?”夏绮文问。

实际上费城并不觉得这篇小说有多好,那些华丽的词燥和散发着春日慵懒青草气味的故事一点都没法打动他。他放下书,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圈。

“我昨天……看了一晚上。”费城说。

大概,不是茨威格的小说不好,而是他始终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进入茨威格的小说世界吧。

费城回到家之后,用冷水洗了脸,眼睛里的红丝也淡了,看起来比早上好得多。

费城对自己的定力感到失望,可是没办法,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总是盘踞着心里的某个角落。

“没想到你看得真是快,这书还挺厚的呢。”夏绮文说。

或许真的需要心理辅导呢,他想起看过的一些香港电影,那里面担任心理咨询师的全都是妖娆的美女。记得有一个梁朝伟主演的片子,女主角就是心理医生,有着长腿和电眼,由陈慧琳扮演。韩裳的腿也很长,眼神也不错,但不是媚,而是犀利。她似乎随时准备着,要和别人来一场论战,让别人在她的观点下匍匐。

费城把《昨日的世界》取出来给她,夏绮文接过,放进她的CHLOE大拎包里。

这样神游了一小会儿,他反而觉得安心了些。但他不准备立刻接着看茨威格,而是坐到了电脑前。

“不过我喝。”她接着说。

“小望:

“这是不健康的饮料。”夏绮文俏皮地皱了皱鼻子,这个属于少女的动作让她顿时年轻了五岁。

你好,你去德国已经快一年了吧,一直都没有联系,不知你过得可好。或许你听说了,我叔叔去世了,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冰可乐?”

我碰到了一些事情,可能是麻烦。具体的以后有机会再详说,眼下有一件事,请你务必帮忙。

费城打开冰箱看了看。

你在德国,不论是上德语因特网或者去图书馆,有几个人的资料,需要查一下。

“不要给我弄茶了,说实话我对它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有什么其它的饮料?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啊。”

首先是三个演员,应该是上世纪初去世的,请查一下是否有这三个人,去世的确切年代,以及去世的原因。

毛团被扔到早已经变成猫乐园的封闭式阳台关了起来,它呶了呶嘴,摆摆尾巴,找了个位置趴下来张望外面的世界。

1,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Adalbert Matkowsky),应是德国人。

费城揪着后颈把它拎到面前,对着它的眼睛和扁鼻子说:“不要每次来客人都跑出来,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喜欢你哟。”

2,约瑟夫·凯恩茨(Josef Kainz),奥地利人。

“我不习惯有保姆住在自己家里,我对她们总是缺乏安全感,所以保姆只是定时来我家打扫。啊!”夏绮文惊呼一声,因为毛团又跑到门前,“喵呜”叫了一声。

3,亚历山大·莫伊西(AlexanderMoissi),奥地利人。

费城一拍脑袋:“哦,他们肯定能认出你,我没想到这一节。可是你没有雇保姆吗,让她代收不就行了?”

还有一个人,可能难查一些,我这里查不到他的原名,中译名叫阿尔弗雷德·贝格尔,可能担任过维也纳城堡剧院的经理,有男爵爵位。

“我可不愿意让快递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是说,他们有可能会认出我来。”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查到了请立刻回复我,谢谢。

夏绮文换了拖鞋,冲他笑笑。

费城2006.10.31”

“其实我让快递给你送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费城打开门让夏绮文进来。

费城移动鼠标,轻轻一点,很快就看到成功发送电邮的窗口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