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F”。
文绪用手指着纸张下边,只见那里有圆珠笔写下的潦草字迹。
文绪两手撑在正崎桌上,兴奋地探过身来。
“在这在这。”
“依我看,这是某种隐语……也就是暗号!”
“你说的笔记在哪?”
“这个‘F’要表达什么呢?”
不过,这张纸上的内容显然是废弃的版本,第二行的记录似乎就已经出错了,上面有胡乱用圆珠笔划出的线,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重要的文件。仔细看看,A4纸的右上角还写着“圣拉斐拉医科大学”,甚至都不是阿格拉斯事件涉及的四所大学之一。
“嗯,F……F……free……不对,那是France吗……”
文绪递出一张A4纸。半信半疑的正崎接过纸张,只见上面的标题是《生产销售后临床试验 研究费核算明细表》。印在纸上的是固定格式的表格,加了手写的核对痕迹。
正崎露出悲悯的表情,他确实说过看到手写字要发挥想象力,但万事总有个限度,要是遇到个小小的英文字母就要展开漫无边际的联想,那就算花上几年时间,他们都看不完所有资料。
“不不不,正崎先生,我发现了非常非常重要的笔记。”
抱着姑且试试的想法,正崎让文绪把夹着这张纸的文件夹拿了过来。他漫不经心地端详起文件的标题和内容,这份文件似乎是圣拉斐拉医科大学提交给日本斯比利的报告,正崎又回头重看文绪给他的那张纸。文件夹的锁扣得紧紧实实,这张与文件夹里的内容毫无关联的废弃资料似乎只是无意中偶然放进去的。如此一来,就没什么可供想象的空间了。
“喂,你停得也太早了。”
“文绪。”
然而正崎刚产生这个念头,文绪就停了手,嘴里念叨起来。此时距离他开始敲字还不到五分钟。
“嗯。”
文绪大口喝光咖啡,开始劲头十足地敲击电脑,录入账本里的数字。现在的他似乎进入了加速阶段。
“你先专注在数字上吧。”
“数字要看量!”
文绪垂下头沮丧地嘟囔道。
文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正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刚刚说的到底只是思维方向的指引,没道理刚听完就能懂。大概再过好几年,文绪才能真正理解自己所说的内容,正崎心里想着,对文绪说了句“加油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还以为有什么蹊跷呢,出丑了。”
“有道理……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崎把纸张递还给尚未释怀的文绪,就在这时,他发现纸张背面的一片黑色,一下子止住动作。
“总之,你要酌情判断哪些地方可以粗看,哪些地方要停下来细想,把握节奏。你平时碰到一目了然的地方也会停下来,所以才看得慢。”
打印用的纸张背面是黑色的吗?
“啊……”
正崎把那张纸翻了个面。
“反过来,像这样少量的手写字,就要尽力发挥想象。手写字里的信息量远远超出字面内容。文具种类、文字大小及字体、字的位置,集齐这些文字本身以外的信息,就能判断出这些文字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来的,写下这些字的又是什么人。”
“咦,这张纸有点奇怪。”
正崎说完,又拿过另一个文件夹随意翻开。他翻开打印出来的一页文件,只见上面添加了手写的日期与时间。
两人盯着打印纸的怪异背面看了几秒,同时注意到一个问题。
“遇到数字就要看‘量’。每个数字包含的信息只有它代表的数量,你把数量加到一起计算,如果这些数据合理无误,最后算出来的结果必定能对上,但如果里面有猫腻,计算的结果就会出现偏差。‘数字不会说谎’就是这个意思。收集到的量足够多,问题就会自己显现出来。你记住,凡是列举数字的资料,不要只停留在某一栏上,要以速度为先,把握整体,这才是最恰当的查阅方式。”
“嘶——”
摊开的资料里有本列满数字的账本,正崎手指着账本。
正崎像是抽了口气般低声惊叫。
“首先你得意识到,我们要找的是‘信息’。资料里能得到什么种类的信息呢,你要根据这个区分,调整自己的搜查方式。”
他条件反射地就要抽回手,却靠着自己的意志强行压下了手上的动作。
“真的吗?”
白色的纸面上满是小虫一般的黑字。
“查找证据是有窍门的。”
纸上写的是“F”。
正崎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咖啡走到文绪桌边。他从桌上的纸箱里随意取出几本扣押下来的文件夹,摊开放在桌上。
无数的“F”占领了整页,每个“F”的大小,朝向几乎完全相同,写字的人一门心思地写了成千上万遍,然后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直到涂黑整页白纸。
“这完全就是黑心老板会说的话……”
震惊过度的文绪后退了几步。正崎不自觉地用手指抚摸过那一片黑,大概是想确认有没有油墨的痕迹。
“你下不了班就是因为看得太慢了。”
触摸得到的信息与自己的预想大相径庭。
“正崎先生,你不会是假装在看吧,这速度也太快了,我好不容易才看完四箱呢。”
手下的触感粗糙,有些奇异。它的颗粒分布不像砂纸那样均匀,而是杂乱怪异,有细微的刮手感。正崎把脸凑近,凝神细看,寻找触感的由来。
“我这边差不多看完了,你再搬三十箱过来吧。”
其一来自几根毛发。
这里可不是公司,正崎连吐槽都嫌麻烦,干脆无视了文绪,继续啜饮咖啡。
其二来自看似指甲碎屑的物体。
“无良公司啊——”
其三来自像是源自皮肤的皮屑。
“脱不了干系的是这些物证吧。”
未经详细调查,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不过看起来怎么都像是从人体脱落下来的组织,与纸上的文字混在一起,留在了纸面上。至于是怎么留下来的,现在也很清楚了。
“已婚人士无所谓啊!我要是打一辈子光棍,正崎先生可脱不了干系!”
纸上有血迹。
“我不也是留老婆孩子在家等吗?”
之前因为纸面一片漆黑,正崎没看出来,细细观察才发现黑色的油墨上方混杂了一些暗红色的凝固血迹。血迹不多,每处都有少量附着,其间还夹杂着毛发和指甲一类的东西,这才让人摸起来不顺手,有一种令人不适的触感。
“偶尔早点下班也没关系吧……今天有人约我去参加联谊呢……”
“怎么回事……”
“你听谁说的……”
文绪的脸上没了血色。无法抑制的情感喷薄而出,使他连表情都变得扭曲起来。
“部长昨天说让我们早点回家。”
“正崎先生,这张纸是怎么回事……”
“所以?”
“不知道。”
“毋庸置疑,地方检察厅特搜部的所有人都是检察队伍的精英,大家都是非常优秀的人才,但是特搜部归根结底是一个集体,如果个人意见先于集体,大家就没有共同努力的方向。我总觉得,正常情况下,我们还是该奉行上令下达,下属要听从上级的指示。”
正崎捏起蕴含了庞大信息量的纸张。
“你说。”
“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正崎从大脑里产生的无数想象当中,说出了一个最为稳妥,任谁看到这张纸都会明白的事,“写下这些字的人,精神状态已经失常了。”
“正崎先生,我有个想法呢。”
9
文绪把杯子放在正崎面前,高级咖啡的香气飘了出来。看来就算不做事务官,文绪也能去做咖啡店店员。正崎正在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文绪一脸认真地瞄向正崎。
行驶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的黑色汽车经过用贺的高速出口,驶入东名,没多久就到了多摩川。午后的明媚阳光映射在河面上。
咖啡的香气飘了过来。茶水间有个造型可爱奇特的搁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文绪买来的各种咖啡豆。文绪其实也不算咖啡的狂热爱好者,只是为了尽力逃避读物工作才准备了形形色色的咖啡豆。在办公室里,能让人暂时忘却工作烦恼的也只有咖啡或是红茶了。
“川崎离得很近啊。”
文绪走到办公室门边的茶水间,摆出两人的马克杯。办公室里有冰箱、咖啡机,都是为了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在办公室度过的检察官与事务官准备的。有些检察官会在冰箱里放罐装啤酒,不过正崎觉得,喝酒还是得去外边才够尽兴。
开车的文绪像在兜风般说道。副驾上的正崎淡淡回了句“因为走的是高速”,而后再次确认手里的文件。
“好。”
现在,两人正在向位于川崎生田的圣拉斐拉医科大学行进,此行目的是要打探一下关于昨天文绪发现的那张纸的事情。
“正崎先生,喝咖啡吗?”
就是那张怪异的纸。
昨天堆在办公室左侧的纸箱,已有三分之二转移到了右侧。文绪把刚检查完的一箱堆到右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呢……”
8
文绪开着车,眼睛瞥向正崎拿在手里的那张纸。正崎靠在座椅上的后背抖了一抖,像是用余光撇一下都忍受不了一般。
耗时十五分钟完成的三叶虫黏土模型,如今是正崎处于善恶之间的幸福记忆。
“你是想说发生过犯罪事件吧。”
恶人常说的话从人美嘴里跑了出来,正崎苦笑。
“性质应该还没有那么严重。”
“那也是出于正义的举动嘛。”
“啊?真的吗?”
“正义的化身会闯到讨厌的人家里强行搜查吗?”
“这张纸看着确实瘆人,但上面的痕迹并不是暴力所致。”正崎把脸凑近纸张分析道,“附着在上面的血迹很少,当事人应该并没有出现大量出血的症状,还有毛发和皮屑是……我知道了,假如写下这些字的人当时在疯狂地抓挠脑袋,可能就会出现这种混杂着血迹的痕迹。”
“才不是呢,他一直觉得父亲是正义的化身。”
“一边抓脑袋一边不停地写下‘F’,直到把整张纸都涂黑,要是这样的话……”文绪毫不掩饰地皱眉说,“那这个人完完全全就是个疯子吧。”
在电视上看到闯进来强制搜查的父亲是值得高兴的事吗?特搜部大举出动的画面不像英雄所为,反倒更接近坏蛋的形象。
“我说的只是假设,实际情形不一定就是这样。”
“什么嘛。要是上了电视,明日马肯定会很高兴。”
正崎再度看向残留在纸面上的细微线索。废弃之前的部分里还留有少量信息,“临床试验用药”一栏里记录着“清莲”,正崎细读起打印出来的“清莲”相关资料。资料里多多少少夹杂了一些专业术语,不过他事先已经在网上做过功课,因此大体上可以理解。
“应该没有,新闻主要集中在总公司那边,我负责搜查的是他们的营业所,进进出出的次数也不多。”
安眠药“清莲”是苯二氮卓类口服药物,已经通过审批,获准在市面上出售。“清莲”的生产销售商是黎明制药,与身处阿格拉斯事件中心的日本斯比利没有关系。
“没,啊,难道把你也拍进去了?”
另外,纸上的“生产销售后临床试验”指的是检验医药品获准销售后,在实际使用的过程中得到的各项数据。毫无疑问,这是法律规定必需的重要试验,不过制药公司通常会更加重视决定药物是否能够上市销售的审前试验。
“电视里放了强制搜查的新闻,你没看吗?”
“是不是就像大学入学考试和定期测验的区别?”文绪问道。
正崎一边打磨着三叶虫的细节,一边说起目前正在调查的事件。人美“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差不多吧。定期测验成绩不好甚至可能得留级或是退学,但相比起来,入学考试的结果对父母来说才事关重大。”
“开始读物了。”
“已经审批通过的安眠药试验,况且还是黎明制药公司生产的,与日本斯比利没有关系。”文绪注视着正崎问道,“正崎先生,你觉得它和阿格拉斯事件有什么联系吗?”
“你今天回来得很晚啊。”
“怎么说呢……”
“别吵,这才是三叶虫的样子。”
正崎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这张令人不适的纸与阿格拉斯事件有关。
“好恶心啊,阿善。”
特搜部正在全力追查的阿格拉斯事件,其起诉内容到底只是日本斯比利与四所大学之间,因糖尿病药物阿格拉斯而犯下的不当举措。而现在两人正在前往的却是涉事范围之外的另一所大学,掌握的线索也是另一家制药公司生产的另一种药物的临床试验报告。说到底,这些都跟阿格拉斯事件没有半分关系。
正崎叹了口气,拿过起居室里放着的孩子的工具箱,从中取出修整黏土形状的刮刀,开始加工起人美做的三叶虫模型。正崎平时会自己清理采集来的化石,手工活是他的强项。他用刮刀在三叶虫身上划下横道,增加虫身的体节,手下的黏土渐渐显示出三叶虫的模样。
然而即便如此,正崎还是认为该去圣拉斐拉医科大学走一趟。他说不清其中的缘由,但从事检察官一职十年来打磨出的经验,或者说是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要去调查一下。
“还有,我喜欢的不是三叶虫,是化石。”正崎又加了一句。收集化石与矿物标本是正崎唯一的爱好,只是最近工作太忙,抽不开身出去搜集。
最重要的是,文绪发现的那张纸,怪异到足以驱使他采取这样的行动。
“三叶虫不是这个样子。”
况且正崎心里有数,即便在这件事上白白耗费了一天时间,也不会对侦查阿格拉斯事件带来多大的影响。在读物方面,正崎的速度快过特搜部里的任何一位检察官,因此即便分出些时间侦查其他事件,特搜部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哪怕是为了留出自由侦查时间,读物也得加快速度。
“什么嘛,这是你喜欢的三叶虫,我做的。”
“今天调查完回去之后,你可以早点下班。”
“旁边的这个牛角包做得还不错。”
正崎怀着给文绪一点小小甜头的想法开口说道。文绪听到这句话,脸上马上就露出了宛如奇迹降临的表情,没多久竟然激动得哭了出来。正崎多少有些理解守永部长对自己与文绪的担忧了。
这面包要是用面粉来做,至少还能拿来吃,不过正崎转念又想,要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做面包,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10
“是吗?”
圣拉斐拉医科大学建在一片开阔住宅区的中央高地上,它矗立在那里,犹如一座俯瞰治下之境的城池。
“孩子说是面包。”
黑色汽车驶入附属医院旁边的停车场,正崎和文绪下了车,横穿过宽阔的停车场,走向医院大楼。文绪边走边环视四周。
“做的是什么?”
“豪车不少啊。”
正崎拿起长子做的黏土手工,仔细观看。就是个普通的圆球,还远远称不上手工作品。
“私立医科大学是最有钱的地方,还有很多VIP客户来院就诊。”
“明日马今天做的黏土手工。”
“我们先从哪里查起呢,正崎先生?”
“这是什么?”
“文件出处。”
正崎以为是做好了放在厨房的晚餐,结果托盘上是一个圆形的黏土球。
正崎回想起先前在大学官网上查找到的信息。给安眠药“清莲”做试验的是这所大学医院的麻醉科,实验负责人因幡信医生则是麻醉学科的副教授,学校网站上还放了他的照片。因幡信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戴一副黑框眼镜,面容刚毅。
“快看。”
两人从医院正门走了进去,候诊室里坐满了等待下午看诊的病人。文绪打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咨询台,文绪挂上亲切的笑脸,对咨询台里的其中一个女办事员提出要求。
人美揉了揉眼站起身,眯着惺忪的睡眼啪嗒啪嗒地跑向厨房。没过多久,她端着个托盘回来。
“不好意思,我们想见见麻醉科的因幡信医生。”
“嗯……阿善。”
“好的,请问您的姓名和拜访事由是什么呢?”
“你在做什么?”
“我们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
正崎回到公寓,打开起居室的房门,妻子人美正睡在地板上。
文绪从怀里掏出证明身份的检察事务官证,出示给女办事员。看到类似警官证的检察事务官证,女办事员神情一凛。
7
身为检察官的正崎虽然衣领上有证明身份的“秋霜烈日章”,但检察官与刑警不同,没有警官证那样的身份证件,因此需要证实身份的时候,往往就由同行的助理事务官出示自己的检察事务官证。
明天要重点看看高恩医科大学的相关文件,正崎这么想着,在本乡三丁目站下了车。
“我们有些话想问因幡医生。”
逐一审阅扣押下来的资料,剩余的工作量不断减少。每当发现了线索或证据,犯罪真相就会一步步被揭示出来。对正崎来说,读物就像是“正义的刻度”,让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与巨恶之间的距离。因此,读物至深夜并非苦活,甚至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读物越多,正崎就越能感觉到自己在向着正义前行。
“好,好的,请稍等。”
在这样的日子里,读物就成了能够明确看到进展的工作方式。
办事员磕磕绊绊地拿起电话。事实上,很少有人真正理解检察官是做什么的,然而即便如此,文绪的证件依然具备十足的威慑力。
他每天都扪心自问何谓正义,何谓罪恶,在思索中迎击有巨恶之名的大型犯罪行径。正崎的问题并不好回答,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否存在答案。他每天都在暗自摸索,有时思绪会变得不着边际。
办事员在电话里应和了两三声后,按住听筒对两人说:“非常抱歉,因幡医生今天不在院里,麻醉学科室的羽饲教授代他问两位有什么事情……”
然而,即便奋战到了正义的第一线,正崎还是无法明确回答“何谓正义”的问题。
文绪用眼神询问正崎,正崎回答说:“我们可以进去吗?”
这样的想法时常伴随在他的成长过程之中,他把“守护正义,打击罪恶”这个孩子气的理想放在心里,最终通过了难度极高的司法考试,踏上了检察官的道路。直至前年,他被调入了司掌检察正义之剑的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
办事员再度拿起电话,做了预约。
他希望自己做个正义善良的人。
11
对于“正义”,正崎怀着一股近乎忠诚的感情。他已记不清这种感情是在何时产生的。总之,父母给他起名“善”,他的姓氏里又带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正”,与这两个字共同成长起来的正崎,早在记事前便对“正义”与“善行”有了认知。
“我们科室的因幡犯什么事了吗……”
正崎今天说了这样一句话。
麻醉学科室教授羽饲洋司坐在正对面的沙发上,神情满怀戒备。他似乎在思考供职于医疗部门的因幡信犯了什么错,会不会波及自己和整个部门,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想沾染是非的神态。不过,恰恰是这样的反应才属正常。要是他面不改色地接待来访的检察官,那就非常可疑了。看到羽饲这副模样,正崎反倒稍感放心。
“检察官要守护国民与正义。”
“羽饲医生,您知道‘清莲’这种药物吗?”
特搜部的多数检察官都深谙读物的重要性,将之看作工作的重中之重。但读物工作单调又繁杂,没有谁是因为喜欢才做的,在这群人里,正崎算是异类了。
正崎首先观察羽饲的神态,见他目光开始游离,这种反应大概只是碍于对方身份感到不安,不代表其中有什么隐情。
正崎喜欢读物。
“啊,清莲吗……是那个安眠药吧。这个药的确是在我们这里做的试验……有什么问题吗?”
下班的时候,文绪浑身透露出疲惫的气息。第一天读物时还只能看完两箱资料的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如今的工作会这么累人。文绪当时发牢骚说量大还好,主要是读物本来就很折磨人,但正崎却不太理解他的感受。
“您不必如此戒备。”
丸之内线的电车里挤挤攘攘。昏暗的车窗外,日光灯随着地铁呼啸而过。正崎盯着亮光,心里盘算起明天的工作安排。
正崎努力缓和气氛。他想这种时候,要是自己像文绪那样亲切感十足,探听事情就轻松多了。
6
“您知道阿格拉斯事件吗?”
守永的忠告终究没起作用,吃完饭后,正崎回头继续查找物证,直到接近末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他与文绪分着看了十四箱资料,还是没发现日本斯比利的行贿证据。
“啊,嗯,新闻上看到过,有高恩医科大学……和我们没有关系吧。”
正崎睁大双眼。守永摆出前辈的姿态喝了口茶。以守永的年纪来看,今年三十二岁的正崎和文绪一样,年轻得都能当他的孩子了。
“东京地方检察厅目前正在排查与阿格拉斯事件有关的物证,这份文件就在其中,今天过来就是想问个话。”
“我是说,查找物证没必要那么尽心尽力,还是早点回家吧。”
“可里面记录的药不是阿格拉斯啊?‘清莲’甚至都不是治疗糖尿病的药……”
正崎坦诚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守永想说什么。
“嗯,我也觉得关系不大,只是地方检察厅的侦查要做到滴水不漏,但凡有点异常,就必须弄清楚。”
“也就是说,短期内无法在扣押的箱子里发现什么。要我说啊,这件事已经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解决。正崎,你懂我意思吗?”
事实上,要是像他说的这样,检察厅有多少人手都不够用。正崎继续在那里现编。
“我们出动的时候,员工们的表现也很拘谨,这么看大概是没有做什么善后工作。”
“一切都因我们而起,您的科室没有任何问题,因幡副教授自然也没有问题。我们随便问几句就好,可以麻烦您协助一下我们的调查吗?”
“你自己也知道吧,日本斯比利总体上还算是循规蹈矩的公司,不可能预先得知强制搜查的消息,然后故意销毁证据。”
“啊,原来是这样啊,只要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正崎点了点头。省厅发起的刑事控告一旦被证实是子虚乌有,局面就不好收场了。厚生劳动省提出控告,说明他们应该掌握了足以应对起诉的确凿证据。
羽饲明显放下心来,这下终于能开始询问了。正崎再次摆出问话的姿态。
“厚生劳动省已经提出了控告,可见违法行为确实存在。那帮家伙胆子还没大到仅凭嫌疑就落实指控。”
“负责清莲临床试验的是因幡医生吗?”
话题骤然转向,正崎的脸色严肃起来。守永探身向前,压低声音。
“是的,我也大致看过,基本上还是因幡主持。”
“说到这次的阿格拉斯事件。”
“因幡医生今天休假吗?”
“大概吧。”
“啊,他昨天和今天休假。”
“你这个人看上去挺可靠。”
“慎重起见,请您给一下他的联系方式。”
听到正崎直白的回答,守永开心地笑了。
文绪打听出电话号码和地址,把它们记了下来。因幡信的家距离大学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正崎毫不犹豫地答道。
“因幡医生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守护国民与正义。”
“不对劲?嗯,没什么特别的……您说的不对劲是指?”
“我们忘记了工作的本质是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不,应该说就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才会轻而易举地忘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正崎,我问你啊。”守永看着正崎的眼睛问道,“检察官究竟是做什么的?”
“没什么,例行询问而已。”
那个时候,正崎还在神奈川地方检察厅工作,因此对于体制改革之前的特搜部风气,他也只是略有耳闻。
“这样啊……说实在的,我自己也有要忙的事,因幡的工作与我不同,他有他自己的事,我们的工作几乎没有交集。对了,如果要打听因幡的事情,学生们可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逮捕政治家其实没什么可骄傲的,只是不久之前,部里还充斥着这种风气。”守永用充满怀念的语气说道。
正崎请羽饲教授另外准备了一个房间。年轻的学生口风不紧,容易套出信息,但如果有教授在场,他们就会管束自己,闭紧嘴巴。正崎借用了平时用来闲谈的房间,叫了几个学生来问话。
因为这段过往,特搜部“政要必究”的风气现在已经大为收敛,但不可否认的是,老员工们的心底依然还残留着查办政界人物的强烈意识,年轻的文绪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他累惨了。”
丑闻曝光后,最高检察厅终于着手变革特搜部的组织结构。从几年前起,特搜部的工作重心就从自主侦查政界渎职事件转向了查办偷税漏税等财经事件。
一个女学生语气随意地说道。其他学生也都点头附和。
甚至还爆出了“大阪地方检察厅篡改物证内容”的巨大丑闻。
“因幡老师真不是一般人。”
然而,强烈的责任感同时又催生出了负面影响。以找出证据为第一要务的强制搜查行为,录口供前事先串好词的引导式审讯,这些过于激进的侦查手法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被外界讽刺为“特搜部失控”。
“我都感觉他完全没合过眼。”
特搜部的工作包括侦查以“洛克希德事件”为代表的政治渎职事件,拘捕权势在握的政治家向来被当作是特搜部存在的目的所在。即便拘捕了几十个普通民众,只要无法起诉事件背后的核心政治人物,外界就会认定特搜部的工作没有做到位,拘捕政治家俨然已经成了事件得以彻底查明的象征。特搜部有揭露警方无法处理的政治犯罪行为,逮捕“巨恶之人”的使命感,而这种认知正源自这份使命感。
“是不是太忙啦?”
“揪出大人物”指的就是逮捕、起诉有议员头衔的人,即国会议员。
文绪也语气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面对学生,文绪应付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守永淡淡一笑。
“嗯……”女学生陷入思考,“但是因幡老师近期在做的事情只有两件,指导我们的论文,还有前辈的实验。”
“算了,也别像个过来人似的教他规矩。文绪会有这种想法,说到底还是我们上一代的错。”
“他几乎不来给我们上课……要说忙,也是在忙外面接的活吧。”
“我回头好好叮嘱叮嘱他。”
“有没有人知道因幡医生手头在做什么?”
“文绪还年轻,大概还对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的名号怀着不切实际的憧憬。”
正崎刚刚发问,学生们都微微有些紧张,似乎本能地觉得这个人的问题必须得认真回答。你推我让之后,一个高年级模样的男学生代表大家发声了。
守永只是苦笑一声。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老师自己在外面接的工作,直接去问他会更好。”
“他就是个笨蛋,您别在意。”
正崎点了点头,合上了笔记本。按照原定计划直接找因幡信本人是最有效率的,这样也不用再兜圈子。正崎用眼神示意文绪可以让大家离开了。
文绪动作僵硬地端起餐盘,迈着漫画里军队行军一般的步伐逃离了食堂。正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向守永致歉。
“你们还记得吗?”女学生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那个老头,还有那个女人。”
“目前正在全力查找证据!我的读物还没做完,那我先走了!”
“啊——这么说起来,他们时常过来呢。那两个人是MR1吧。”
“话说回来,阿格拉斯事件有什么进展吗?”
“不对吧。”
“您说得太对了!”
“是吗?那他们是做什么的?”
“身为检察队伍里的精英,特搜部的人可不该说这样的话。”守永放下茶杯说道,“事无贵贱之分,我们特搜部的存在目的就是处理警方、检方无法解决的大规模事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被赋予了极大权限。换句话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大事。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贪污渎职为重,诈骗欺瞒为轻的说法,文绪事务官,你觉得呢?”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我失言了!”文绪笔直站立着,弯腰九十度鞠了个躬。守永部长显然是在故意捉弄文绪,文绪也实在很会配合,正崎暗想。
学生们掌握的信息出现了偏差。医药代表就是制药公司里的销售员,他们拜访副教授是极其寻常的事,但如果那两人不是医药代表的话,又会是什么身份呢?
“你想把谁揪出来,他吗?”守永看向电视,“自明党干事长,这头衔确实不错。”
“你们说的那两个人是?”
文绪边咳嗽边跑到食堂的柜台,慌慌张张地端来自取的茶水。守永问了句“你还好吧?”接过了塑料茶杯。
正崎径直开问,学生们把各自掌握到的信息拼凑到一起,互相打探着继续往下说。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部长守永泰孝,是包括正崎、文绪等一百四十名特搜部员工的老大,在特搜部任职十年。他在担任主任检察官、副部长的时候,曾经指挥过多起重大事件的侦查工作,是一位名声在外的检察官。然而过了五十五岁以后,或许是因为满头白发的形象与混着方言的慢腔慢调,很少有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将眼前这个人与犯罪侦查专家联系起来。守永看上去就像是慈祥的老大爷,很符合居委会主任的形象,而在正崎心里,作为特搜部的检察官,自己还远不及他的一星半点。
“一个穿西装的老头,还有一个女人。他们经常来找因幡老师,我还以为是医药代表……我经常看到他们,就想着因幡老师会不会是在忙他们委托的工作。”
坐到文绪身旁的是特别搜查部部长守永。
正崎又问学生们是否知道两人的来历,得知院里有记载了来访者信息的登记表。登记表里大多都是前来推销药物的医药代表的信息,贴上名片作为记录,其中有一张没贴名片,上面写着一位代表的姓名与电话号码。
正在喝味噌汤的文绪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12
“是吗,文绪,你要把哪个大人物揪出来呢?”
“我有点激动。”文绪在导航里输入地址,情绪高涨,“总算有侦查的感觉了,是吧,正崎先生。”
正崎刚要好好教育一下文绪,有人把装着套餐的餐盘放在了文绪身旁。
“我们早就在侦查了。”
“你啊……”
正崎感到惊讶,特搜部在文绪这家伙眼里究竟是有多不堪呢。
“看来只有涉及大人物的事件才有价值呢。”
在日本,能够进行犯罪侦查活动的,只有拥有侦查权限的侦查机构人员,也就是司法警察与检察官(包括检察事务官)。日本国内的大多数事件都交给警察侦查了,不过检察官也有国家授予的独有侦查权,正崎他们所在的“特别搜查部”,俗称特搜部,就是其中拥有特殊侦查权限的部门。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饭,眼睛还盯着电视,关于强制搜查的新闻早已播报完毕。对年轻的文绪而言,外界的评价似乎分外重要,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工作热情。电视里,有关选举的话题还在继续,屏幕上是一位宣布参加竞选的著名议员的特写。
“你觉得自己平时做的是什么?”
然而,坐在对面的文绪显然越来越提不起劲了。
“那个,我当然很清楚自己的工作内容……但是像读物这种事,完全就是办公嘛。盯着扣押下来的电脑,比对票据单号,就像在做兼职会计一样。这样就声称自己是办案人员,小孩子肯定也不会相信。”
正崎默默地用餐,冷静地思考起新闻报道的态势。当某个事情受到媒体的大肆报道时,相关人员的焦躁情绪就会被煽动起来,这样一来就必须尽快展开侦查行动。与之相对,当新闻报道像这次一样温和平静时,特别搜查部行动起来反倒会更加得心应手。能够集中精力盘查物证实在太好了,正崎心想。
听文绪提到小孩,正崎也稍稍接受了文绪的说法。的确,在明日马这个年龄的孩子看来,身穿制服的警察威风凛凛,而检察官大概只是穿着西装的大叔而已。但静下心考虑,明日马才六岁,文绪却已经二十四岁了,也该从自己的幻想中清醒过来了。
而且,这次事件属于制药公司与大学研究所的专业领域,其性质只是治疗糖尿病的药物产品存在问题。可以确定的是,大多数普通市民都会认为与自己无关,媒体自然也不会当作重大的新闻事件。电视新闻已经热议起即将来临的一场竞选,届时将有艺人参与其中。
“是登户吧。”文绪对着导航确认地点,屏幕里标示着因幡信的家。
虚假数据夸大了“阿格拉斯”的药效,它的实际数值虽然低于对外公布的数值,但在一定程度上倒是也有效果。此外,它的副作用还很少,没有损害患者的健康。归根结底,这是一起“研究造假与虚假夸大宣传引发的欺诈事件”,厚生劳动省提交的起诉内容也没有超出这个范畴。
“既然今天休假,他应该在家吧。”
与此同时,药物“阿格拉斯”还没有爆出致命性的缺陷。
“先去看看,再从川崎过来又得麻烦一次。”
这次是制药公司与大学双方自导自演的利益冲突事件。被认定为研究造假的药品“阿格拉斯”,通过夸大宣传增长的销售额预计近三百亿日元。正崎认为制药公司与大学为了获取巨额利益违法操作是毫无疑问的。研究造假从根本上动摇了医药品的可信度,会造成巨大的社会影响。
文绪踩下油门,汽车驶离医院的停车场,走下七弯八绕的坡道,进入车流拥挤的县道。汽车驶过府中街道后,沿着小田急线一路向北。
正崎和文绪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看到报道后,两人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想法。这次的事件已经发展到强制搜查的地步了,但社会关注度却不是很高。正崎大概也知道其中的原因。
开了十分钟左右,汽车来到登户站前,导航播报目的地就在附近。文绪把车停进了收费停车场。
正崎随意附和了一句,再次埋头吃起饭来。
从登户站出发,步行两分钟后,两人抵达因幡信住的高级出租公寓。公寓外观崭新,共有十层,光是看着就觉得租金不菲。
“或许吧。”
“不愧是医生啊……”
“这件事好像没怎么受重视啊。”
“副教授,又是单身,应该有这个经济能力。你先打个电话看看。”
文绪抬头嘀咕道。正崎转过头去,挂在食堂墙上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播放的是强制搜查的画面,穿着西装的男人们正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搬纸箱子,然而还不到二十秒,画面就切到了下一个新闻。文绪“嗯”了一声。
文绪拨打了先前探听到的因幡信的电话号码,那边没有人接,转到了语音信箱。
“啊,快看。”
两人又走到自动上锁的大门前,输入因幡信的房门号码,拨通了他家里的对讲机,依然毫无反应,看来对方不在家。文绪看着正崎,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正崎准备吃完饭后继续工作,然后赶在最后一班电车之前回家。已经打开的箱子里,目前还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当然,他也没指望第一天就能找到什么,读物本来就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正崎心念微动。对方不在家,自己也无计可施,按说就该老老实实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已经解决近十箱资料的正崎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喝着味噌汤。
忽然之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纸片。
“这么短时间就审阅完了一箱资料,我是不是很厉害啊,正崎先生。”
那张怪异的纸让正崎略生焦躁。
办公楼的地下食堂冷冷清清。正崎与文绪坐在能够容纳一百二十人以上的食堂角落,点上一份套餐。文绪嘴里塞满了油炸食物,他向墙上的时钟看去,时间是晚上七点。
“上去看看。”
5
正崎和文绪朝向管理员室打招呼,表明两人是来查案的检察官,请管理员打开了大门。严格来说,做出这样的举动是需要出示相关文件的,不过正崎觉得,他们只在公寓的过道活动,只要不给周围人添麻烦,应该也不会产生多大问题。如果出了什么事,可以再请守永部长帮忙,正崎这么想着进了电梯,电梯往八楼攀升。
对信赖的部下给出最为笼统的指令后,正崎继续忙起自己的事情。文绪打开账簿,手指一边从一列列数字上划过,一边还在心里斟酌。他似乎正在思索什么,然而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他的大脑正在不断地闪现着“想象力”,却什么也没有思考。正崎扔出一句“要加起来算下”,丢过去一个计算器。
因幡信住的那间房位于八楼过道的中段。
“不一定是用金钱贿赂的,你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正崎按下房门旁边的对讲机,无人应答。
正崎点了点头。文绪经验尚浅,还需点拨,但他脑子并不笨,正崎在工作中也经常得到文绪的帮助,但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文绪,他肯定会得意忘形,因此正崎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
“果然是不在家啊。”
“日本斯比利行贿四所大学的证据。”
“不对……”
“那你该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了吧?”
正崎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门内的声音。文绪也照着他的动作倾听里面的动静。
“唔……药事法严禁虚假夸大宣传,日本斯比利为了拿到假的研究结果,伪造虚高药效,就请大学研究机构舞弊作假,对吧?”
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像是音乐。
“说具体点。”
“他在家?”
“啊?违,违反《药事法》。”
“有人吗,因幡先生,你在家吗?”
“正是如此。探查相关人员的姓名,就能找到他们之间的角力关系,要特别注意参与了非正当研究的高恩医科大学、筑波医科大学、西里大学、中部医大的论文。文绪,你弄清楚日本斯比利的罪状了吗?”
正崎向门内呼喊着,又按了几次对讲机,但依然无人应答。他“咚咚咚”地大力敲门。这时旁边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来。
“也就是说,论文是可信度很高的文件?”
文绪表明检察官的身份,解释了两人的举动,中年女人说他们来得正好。
“学术论文格式明了,能给我们提供大量信息。光是作者名字的排列顺序就能知道论文的作用和倾向。对我们而言,最值得庆幸的是写论文的学者们没有舞弊的意识。这次的事件也是,线索不就出在论文上明晃晃地写了日本斯比利员工的名字吗?”
“隔壁从昨天起就一直在放音乐,我正想找管理员或警察说说呢。”
正崎按日期顺序重新整理着胡乱塞在纸箱里的论文,开口说道。
“是这样啊。”
“也不必细致到读懂他们的研究内容。”
正崎嘀咕了句“好机会”。
“话说回来,我们真的有必要通读那些英语论文吗……”
他马上让文绪跑到管理员室联系管理这栋公寓的公司。管理公司就在车站旁边,得知检察官传唤,对方十分慌乱,说会立刻派人过来。
“很好。”
等到管理公司派人过来的间隙,文绪把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清里面的音乐。
“正崎先生,我呢,其实从小就很喜欢数字。”
“什么嘛,是古典音乐吧?”
“你要是不想看数字的话,我这边的药理学论文可以给你。”正崎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不过是用英语写的。”
“你听过这首曲子啊。”
“接下来要盯着数字看好几天了……特搜部竟然还要干税务的活,没进来之前真是怎么也想不到。”
“嗯,正崎先生大概没听过古典音乐吧,你知道这个曲子吗?”
事务官文绪打开第一个箱子,嘴里嘟囔道。箱子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蓝壳文件夹,看起来像是账簿。
“你在我面前卖弄什么。”
“好没意思啊……”
诚如文绪所言,正崎没有聆听古典音乐的高雅爱好,不过自从有了明日马,人美曾经借过很多古典音乐CD,说是为了给孩子做胎教。她从里面选了一些曲调和缓的来听,剩下的那些不适合拿来胎教的音乐就留给正崎听了。在这样的机缘下,正崎听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庄严曲调,以及孩子听了就会害怕的曲调。曾经听过的曲子里,似乎就有一首很像是现在播放的这首。
强制搜查结束后,接下来就要读取出动全体人员收集的所有资料。有时,东京检察厅会向地方检察厅申请援助,采用人海战术,仔细阅览所有资料。如此一来,每每奋战到深夜的“读物”工作,还会持续好几周,有时甚至会持续好几个月。不夸张地说,读物才是特搜部人员的主要工作。
“那你猜猜看这首曲子叫什么?”
从庞杂的物品中,找出真正有用的证据的过程,就叫作“读物”。
“隔了一扇门听不清楚……进去之后再猜。”
进行强制搜查时,特别搜查部的职员会扣留疑似证据的物品。所谓“疑似证据的物品”,是指便笺、文件、存档、PC以及其他记载了文字或数字的全部物品,也就是记录了信息的所有物品。要是在强制搜查现场一个个筛选,大家花上几天也筛选不完,于是干脆就把看到的东西一股脑地装箱带回来。由于这种惯用方法,特别搜查部扣留的物证往往十分庞杂。本次事件里,大家在两个地方搜到的物证总量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七百箱。然而,大多数物品都与事件毫无关系,派不上什么用场,无法构成犯罪证据。
过了五分钟,管理公司的人带着备用钥匙过来了。
在对日本斯比利进行强制搜查后,特别搜查部扣留了大量的“物证”。
“那个,您是警察吗?”
文绪两手掩面,连连摇头。
文绪回复说是检察官。说完这句,接下来多半又要解释一番,不过文绪早已习以为常。他没有说多余的废话,只给对方透露了事情并不严重的信息。面对管理公司这样唯恐出事的对象,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说法。
“啊!都叫你别说了!”
听完文绪的解释,管理公司的人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转动钥匙打开了门锁。归根结底,正崎和文绪可以解释说是收到了噪音投诉,无奈之下才叫人打开的门。有了这个借口,大概就不会扩散不好的影响了。
“七百箱。”
管理公司的人转动把手打开大门。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这样只会让我更痛苦。”
门被打开的瞬间,音乐声一下子流泻而出。因幡住的不愧是高级公寓,隔音性能非常好。房里的音量其实相当高。
“笨蛋,是你太慢了。不快点可看不完,你知道我们总共扣押了多少箱吗?”
“音量好大……这首曲子听起来好恐怖啊,正崎先生。”
“正崎先生,您看得太快了……”
“因幡先生,你在吗?”
文绪沮丧地垂下头。
管理公司的人面朝屋里大声呼喊,足以掩盖呼喊声的音乐还在房间深处继续播放。如果从昨天开始就是如此,那未免太过异常了。
“够看两天的了。”
“异常”一词挑动了正崎的思绪。
正崎点头“嗯”了一声。
他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张纸来。
“这些够用了吗,正崎先生?”
“我们进去吧。”
文绪的身子颤抖几下,吃力地放好纸箱。堆了四层的纸箱上又加了一层,变成五层。办公室里立起了六座这样的五层纸箱塔,共有三十个箱子,架起了一道纸箱墙。放好最后一个纸箱,文绪如释重负一般,他转向正崎所在的方向。
“啊,正崎先生,不太好吧。”
检察官这个岗位必须配备至少一名随行的检察事务官。作为副手,检察事务官会帮忙处理检察官的事务性工作,辅助调查活动。文绪大学毕业后就当了事务官,在两年前与正崎组成搭档,他如今二十四岁,相当年轻。
正崎脱鞋走了进去。屋里是水泥工业风格,很有设计感。文绪让管理公司的人在门外等候,自己慌慌张张地跟在正崎身后。
文绪厚彦是正崎的助理事务官。
“我们没有搜查证,没问题吗?”
正崎出了电梯,走到挂着“检察官正崎善”名牌的办公室前。他打开门,看到检察事务官文绪正抱着个瓦楞纸箱。
“蒙混过去就行。”
4
“说得倒简单……”
从出口步行一百五十米后,他就读完了报道,随后走进了东京地方检察厅入驻的中央联合办公楼六号馆。
“《布兰诗歌》的开场曲。”
报纸用大幅版面报道了前天的强制搜查。正崎用不着看也知道报道的内容不会超出自己这个检察官已经掌握的范围。他想知道的是报道会被刊载在哪里,篇幅又有多少,以及对于强制搜查的态度。出于以往经验,正崎深知社会关注度会很大程度地影响到之后的调查。
“什么?啊,你是说这首歌啊……”
正崎善快步走在通勤的路上,顺便浏览着折叠起来的报纸。
正崎从隐约的记忆中找出歌名,喃喃自语。
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从设在霞门岔路口的B1a出口走了上来。男人表情严肃,似乎很不开心的样子,但他的心情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只是生来就是这副表情。
“O Fortuna(哦,命运)。”
东京地铁霞关站是丸之内线、千代田线、日比谷线三线交错的换乘站。两条平行线路的站台尽头,是第三条垂直而过的线路站台,形成一个大大的“コ”形。每边两百米长的地下廊道与延伸到地上的二十四个出口,几乎覆盖了附近所有的政府机关的所在地。
他径直沿着水泥走廊往里走,最里面是一扇木纹理的大门,音乐声透过这扇门如洪流般倾泻而出。正崎用力打开门。
3
神圣庄严——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就在今天执行了强制搜查。
这是正崎最先感受到的印象。
事情曝光后,厚生劳动省紧急成立了“关于糖尿病特效药临床研究问题的研讨委员会”。在召集相关人员举行了长达数月的听证会后,厚生劳动省最终以涉嫌违反药事法为由,将日本斯比利告到了东京地方检察厅。
“嗯……哇啊!”
那篇报道说,高恩医科大学的论文里,统计分析人的名字写的是“Arai Masataka”,而其他三所大学发表的论文里同样出现了这个名字。报道称,这个人就是生产出售“阿格拉斯”的日本斯比利公司员工。如此一来,斯比利就有勾结大学研究机构,人为操纵试验结果,以优化自家产品数据的嫌疑。
文绪大声惨叫,瘫软在地。
然而两个月过后,一篇报道横空出世,再次引发了争议。
这是一个完全被水泥包裹着的房间,约有十二叠2大,房里几乎没有家具,靠墙摆放的橱柜里,组合音响的液晶屏发出幽蓝的光。房间正中央有一把活动靠椅,裹着黑色皮革的宽敞座椅固定在一个恰好适合入睡的角度上。
最初的结果发布四年后,高恩医科大学以“数据存在重大错误”为由撤回了论文。学界众人都以为数据错误是研究方法的不当所致,骚动会逐渐平息下去。
椅子上躺着一个赤裸的男人。
事件发生在七年前,起因是日本斯比利开发的糖尿病特效药“阿格拉斯”的对外临床试验。承担临床试验任务的高恩医科大学,在医学杂志上刊载了试验结果,试验结果遭到临床流行病学专家的质疑。后来,又有三所大学做了同样试验,发表了对于“阿格拉斯”的临床试验论文,而每篇论文的统计结果又各不相同,医学界的质疑声愈演愈烈。
男人身形细瘦,肌肉匀称,浑身一丝不挂,隐私部位也未着片缕,就那么躺在靠椅上。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衣物,也没戴任何饰品,赤裸的身体只穿戴了一件东西。
“阿格拉斯”事件已交由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处理,进入了强制搜查阶段。
那个东西是口罩。
2
口罩是透明的,像是塑料质地,覆盖了男人的嘴唇。一根同样透明的螺纹圆管从口罩里伸出来,另一端连在靠椅一旁的机器上。机器的大小接近一张小桌子,白色塑料质地,机身上有液晶屏幕,附带了几个测量仪与像是银色储藏槽一类的东西。正崎觉得这台机器有些眼熟,他曾经见过类似的机器,应该是在医院的时候。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
那是……
检察官正崎善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展示出了一张纸,然后说道:
“……麻醉?”
不容置疑的声音传遍了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似乎孕育着强大的震慑力,说出口的话饱含威严。
几乎在低声念出的同时,他就飞奔进房间,跑到躺在靠椅上的赤裸男人身旁,强行取下了口罩。他抓住男人的手腕,先是把耳朵凑到男人嘴边,接着又转向男人的左胸,探听男人的心跳声。
“都别动。”领头的男人平静地说,“别碰任何东西。”
然而入耳的只有音量巨大的大合唱。
员工们的视线全都汇集到办公室入口处。只见男人身后,又不断有人鱼贯而入,两个,四个,八个,十六个,像雪崩一样走了进来,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深色西装。一头雾水的员工们茫然地注视着入口处,到最后,白色的办公室一角已被三十多个西装打扮的男人染成了暗色。
“邪恶啊!”
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径直走了进来。
“恶行啊!”
她把IC卡贴在办公室入口处的安全感应器上,“嗡”的一声,安全验证通过,大门打开。略低的隔断与办公桌构成的崭新办公室里,职场打扮的员工们正在处理手头的工作,间或谈笑几句。前台小姐局促地说了句“您这边请”。
“苦役啊!”
这片空间开阔敞亮,上午的柔和阳光透过整面玻璃墙照射进来。前台小姐从看起来惬意舒适的长廊上磕磕绊绊地走了过去。
正崎抬起头,看着副教授因幡信的遗容。
大楼走廊呈统一的白色与淡灰色,一尘不染。
因幡信脸上浮现出的,似乎是在心脏、生命,为人的一切,都被女神夺取后的陶醉忘我。
这一带位于东京医科齿科大学附近,建有东京医师协会会馆,医疗行业人员扎堆云集,医药公司便在附近开设了服务点。医师会馆旁边那栋十四层的大楼,更是每层都被制药公司承包下来。日本斯比利就是其中一员,它在大楼的十一层开设了东京营业所。
注释
从JR线御茶水站西侧的御茶水桥口出来,步行一百多米,就能抵达“日本斯比利制药公司”东京营业所的大楼。
1 MR,即Medical Representative,相当于医药公司的销售人员。
1
2 (计算榻榻米的量词)张、块。一叠相当于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