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家店?”
“是‘碳井’啊。”
“这是家日式餐厅,之前调查另一起案件的时候,我监控过这家店。它的房子前后各有一扇门,两个人合力才能撞开。”
坐在车里,目睹了一连串过程的正崎悄声嘟囔道:“门关了。”
正崎让文绪看车,自己一个人走到餐厅外侧转了一圈。
车在一栋充满日式风情、约有四层楼高的建筑前停下,安纳和少女走下车,按响后门处的电话对讲机。安装了数字键盘的肃穆大门左右拉开,两人走了进去。
餐厅正面,看起来十分名贵的格子大门紧闭着。玄关对面有一家与“碳井”风格搭调的意式餐厅,餐厅窗边摆了桌椅,那边可以监控“碳井”正门处的情形。
汽车经中目黑穿过广尾,向六本木的方向开去。六本木大厦耸立在夜空下,安纳的车开过大厦楼下六丁目的十字路口后,驶进了一条小巷。
正崎走进店里,对店主出示证件,告知自己正在查案。他道明事情原委,让店里给他安排一个靠窗的座位。从店里往外看,这里果然是理想的监控场所。落座后,正崎先点了两道菜,提前结好了账,方便随时离开。
9
正崎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联系在背面入口看守的文绪。
安纳的车缓缓发动,驶出停车场,向着远方开去。文绪挂挡,再次跟在安纳那辆坐进了一名少女的汽车后头。
“盯好进出的人。”
“嗯,那女孩很年轻,可能是个高中生……啊,车打响了,要开走了!”
“没问题。”
“说点有用的。”
文绪响亮的回话声回荡在正崎耳边,电影情节一般的追踪行动似乎点燃了他的热情。正崎在不安中切断了通信,手机界面上显示目前的时间是十九点四十分。
“正崎先生,那个女孩好像长得挺可爱的,不,是非常可爱啊。”
那两人进了“碳井”,大概还要过段时间才会出来。正崎这么想着,开始在脑海中梳理起目前掌握到的线索。他必须推理出案情的走向,以及时应对接下来出现的情况。
文绪透过望远镜瞧着,不禁“哇”了一声。
日式餐厅“碳井”是政商界的御用餐厅之一。它兼具六本木中心地段的便捷与背阴小巷的隐蔽,是进行秘密会谈的首选场所,受到众多政治家、企业家的青睐。不必说,这里还有着专业而严密的顾客信息管理制度,就算是检察官要求餐厅提供有关人员的密会信息,一般情况下,餐厅也不会透露具体内容。过去找餐厅协助调查时,特搜部也只能查看入口处的人员进出情况。
少女走近安纳车旁,直接坐到了后座上。
不过,“人员出入情况”正是调查密会时最重要的线索来源。
再看穿着,人影穿了件偏白衬衫,一条膝盖以上的A字裙,看上去年纪不大,给人一种小动物般的感觉。只看外表,她似乎比A年轻得多,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说不定还只有十几岁。
安纳智数要见的究竟是谁呢?
正崎又一次细细观察起女人的样子来,确实如文绪所言,人影似乎并不是他们昨天在多摩警署的监控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她的个子看起来稍矮一些,身材纤瘦。最重要的是,人影显然留着一头短发。
正崎心中思索着,这位私人秘书选择在高级日式餐厅里与人会面,想来对方的身份不会比安纳低,那就应该是身份高过安纳的人,如此看来,安纳必定要先于对方抵达会面地点。也就是说,安纳要见的人很可能会在之后现身。正崎精神一凛,更加专注地凝视着窗外的玄关。
“那个人……好像不是‘A’?”
十分钟后,巷子里驶来一辆豪华的黑色轿车。正崎即刻警醒,从怀里拿出数码相机。相机体型小巧,不过有高倍光学变焦功能,坐在店里也能清晰地拍到对方。
文绪也拿起自己的望远镜观察那个女人。
车门打开,司机先下了车,随后恭敬地打开后排车门。
“是个女人,很年轻。”
身形圆润的男人走下车,像是一颗球滚了出来。
大概五分钟后,入口处的大门打开,一个人影闪进了停车场。正崎通过望远镜细细观察着人影。
男人在衬衫西裤外罩了件马甲,体型与不倒翁如出一辙,整颗脑袋上只有头顶还残留着些许头发。正崎调整焦距,拍了几张男人的全身像和脸部照片。圆滚滚的男人穿过玄关,走进“碳井”,司机把车开走了。
公寓楼占地狭小,共有七层,呈细长形状。整栋公寓似乎是以单间为主要房型,一楼的停车场仅能容纳四辆汽车。望远镜圆形的视野里可以看到依然坐在车里的安纳,他正用手机打着电话。
正崎给文绪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有个体型滚圆的男人进了餐厅,接着又操作手机,把刚刚用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无线传输进手机里。他选了一张最清晰的面部照片,添加为邮件附件,打上简洁的文字后迅速发给了半田:这人你认识吗?
从投币式停车场可以远远望见公寓楼停车场里的情形。正崎透过望远镜,把公寓楼细细打量了个遍。
不到五分钟,半田的回复过来了。
正崎指了指公寓楼斜对面的一家投币式停车场。文绪把车开进去停好,特意没有完全开进停车位,这样做不太对得起停车场主人,但想随时再走,就只能先这么停着。
回复内容在某种程度上恰巧应和了正崎的预想。
“开到那里去。”
“这是东京建筑业协会会长地岛晋造,手握东京选区的大量选票。”
“正崎先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看完邮件,正崎眉头紧皱。
在深处的小巷上开了一会儿,安纳的车打亮转向灯,拐了个弯,随后驶入一栋小型公寓一楼的停车场。
显而易见,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桩域长选举的幕后活动。
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安纳的车通过池尻出口下了高速,接着就开上了山手大道,朝中目黑的方向而去。汽车在大道上转了个弯,拐进了一条小巷。
建筑业协会是由全国建筑从业者组织形成的社团法人,旗下企业总数多达两万。东京建筑业协会是其中的一个小团体,囊括了东京地区的两百七十家建筑公司,这些会员公司的所有员工及其家属都将是选票的重要来源。
“我就说嘛。”
拿下了东京建筑业协会的领头人,就能将新域选区内东京都、多摩、町田、八王子的建筑行业从业人员握有的选票尽数收入囊中。如此一来,域长选举的天平必定会向野丸一方大幅倾斜。
“你觉得呢?”
看来,此次会面应该是野丸一方为向东京建筑业协会会长地岛求取行业选票而发起的。当然,选票不会因为他们提出了请求就跑到他们手上,野丸那边必定还给出了投靠己方的巨大好处和值回选票的利益。若非如此,双方之间不会达成一致,其中必定存在利益交换。
“啊?等会还能回家吗?”
正崎脑海中闪过“收买”二字。
“那太好了,我们等会回家也方便了。”
托人汇集选票,以及由此产生的收买行径一旦坐实,无疑就违反了公职选举法。显然,此时的“碳井”里正有人在密谋这些事情。
“走这个方向……是想回永田町吗?”
一桩犯罪活动正在特搜部检察官正崎的眼前上演。
安纳开的那辆车从町田高速公路入口驶入东名,朝着东京的方向远去了。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傍晚转向黑夜,文绪打亮了车前灯。
现在立刻冲进去,直接控制交易现场,遏止他们的恶行!正崎在心里呼喊着。
8
但他不能这样做。
前方的安纳走到大楼边拐了个弯,正崎稍停一会儿,也拐了个弯,看到安纳坐进了五十米开外停车场里的一辆车。正崎折身往回走,对着话筒轻声说道:“安纳没有回家,他上了一辆车,跟上去。”
“可恶……”
正崎缓缓下了车,他迈着不致引人注意的正常步调跟在安纳身后,与安纳隔开了一定距离。他边走边扯出连着手机的耳机线,拨通了车内文绪的电话。
正崎握紧拳头。
“很好。”
现在行动为时过早,线索、证据,什么都不够。
“是安纳。”
野丸他们肯定是有心收买建筑业协会,但他们给出了什么样的回报,眼下还不清楚。是钱、物,还是更加巨大的权力,未来可以大行其道的方便之门呢?用于交换的代价有无数种,反之,正崎根本无法断定他们当下是否会达成具体交易,即便强行闯进去了,应该也很难制裁安纳和地岛。仅仅是会面还无法对他们问罪。
身穿西装的老人出现在后援会大楼的入口处。文绪架起手掌大小的单筒望远镜,查看这个人的面容。
特搜部存在的目的就是查明、打倒这种复杂的犯罪行径。
正崎透过前窗玻璃定睛往外看,反应过来的文绪也注视着窗外。
要是遵照正当程序,通过强制搜查收集证据,哪怕对方是野丸龙一郎这样的大人物,特搜部照样也能提起诉讼。然而现在还没到特搜部出动的阶段,正崎区区一个检察官,再怎么拼命奔走也不会损伤野丸分毫,这个有权有势的恶人肯定能逃脱罪责。
“听我说,野丸在成为域长候选者时就卸任了议员,他的官方秘书就还是原来那帮人。现在这些人都相当于他的私人秘书……快看。”
正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文绪的想象力朝着漫无边际的方向发散而去。不知他联想到了怎样穷凶极恶的犯罪行为。
正崎刻意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心里清楚,再怎么焦躁也无济于事,自己终归是打头阵的先锋,搜集足以出动特搜部的证据才是目前的职责所在。一旦出动了特搜部,自己也好,守永也好,特搜部所有的检察官与事务官都将能够尽情发挥不负日本最强搜查机构之名的强大权力。在此之前,不打草惊蛇,先让野丸集团毫无警觉地继续活动才更有利于调查。正崎告诉自己,这是必经程序。
“不不不,肯定是这样。那就是说,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暗地里其实做了很多想象不到的坏事……”
如此这番思考下来,他的心情终于恢复平静。就在这个时候,手机震动起来,是文绪打来的电话。正崎按下耳机上的按钮,接通电话。
“先说好,我说的不一定是事实。”
“正崎先生!安纳从后门出来了!”
“啊——”文绪心下叹服,吐出一口气,“不愧是正崎先生。”
“什么?”
安纳与麻醉科医生因幡信的接触,或许就是交易的其中一环。
正崎下意识地看向手机上的时间。地岛进去不过十五分钟,这场会面未免结束得太早。
正崎想,像这种不能公之于众的私下交易,应该就交给了野丸多年的老搭档安纳智数。
“只有他一个人吗?”
权谋诡谲的政治活动不能只靠光鲜的表面工作。对政治家来说,选举就是一场战争,要想赢得这场战争,任何政治家多多少少都得沾染灰色交易。
“就安纳一个人,他好像要坐车走了,怎么办?”
正崎满意地点点头。
正崎必须当机立断。如果要追踪安纳,他就得尽快回到车里,可现在出来的只有安纳一个人……
“是想让他去做一些不能公开的私下勾当吗……”
也就是说,地岛和安娜带来的那名少女现在还留在餐厅里。
野丸为什么要让资深的安纳当自己的私人秘书呢,就是想把跟了自己三十年的忠诚下属放在一个不受约束的位置上。
正崎做出了决定,两成靠的是逻辑与经验,八成靠的是自己的直觉。
听到这句话,文绪豁然开朗。
“盯紧地岛和那个女人,继续等待。”
“多动脑子想想,议员可以指派他们做任何事情。”
手机上的时间走到了二十一点半。
“就是不重要嘛……”
安纳离开一个半小时后,“碳井”的正面玄关有了动静。送地岛过来的那辆黑色轿车再度驶回,开到了玄关前,司机站到后排座椅边等待地岛。正崎向文绪转达了现场情况,拿出相机准备拍照。
“官方秘书出入议员会馆工作。”正崎解释道,“他们常常围绕在议员身边,配合国会开展工作。换句话说,官方秘书是需要出现在公众场合的秘书。而私人秘书的工作完全随议员的心意来,议员可以指派他们干杂活,也可以把他们当司机。”
大门打开,滚圆的男人现出身形。
“相反的看法?”
从正面看过去,男人的体型更显臃肿,大腹便便的样子一看就没有做过任何运动。比起不倒翁,男人看起来更像是做成貉子造型的摆件。出来的正是东京建筑业协会会长地岛晋造。
“不过,也存在一种完全相反的看法。”
地岛肥胖的身躯完全盖住了另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安纳带来的那名少女。
与之相对,私人秘书则是国会议员出于个人考量雇佣的秘书。私人秘书没有人数限制,其中既有身具专业技能的人,也有偶像一般的人,资深的议员雇几十个私人秘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有了这种制度与实情之间的差异,文绪认为私人秘书无足轻重的想法也就很好理解了。
正崎拿起相机,先拍了几张全景照,接着调整焦距,拍下了地岛的脸。地岛看起来兴致很高,肥大的嘴巴无意识地松弛着,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正崎拍下几张难以入目的脸部照片后,又将相机对准了她身后的少女。
法律规定国会议员名下需设三名官方秘书。官方秘书的薪酬由国家支付,除了起草政策条例之外,他们还要辅佐议员履行职务。
少女的脸占据了整个相机屏幕,她微微低头,不过还是能看出长相,果然是个相当年轻的姑娘,文绪说她十几岁似乎并非玩笑。正崎连连按下快门,过程中自然也看清了少女的表情。
“了不起”的说法不太恰当,不过文绪的言下之意大体上也没错。
身为特搜部检察官,正崎在历来的搜查活动中已经接触过众多嫌疑人,经历过无数传唤调查,甚至是审讯。嫌疑人中有人选择坦白,也有人选择撒谎。可以说,参与犯罪行为的人原本就是那种满嘴谎言的人,与这种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无疑培养了正崎读取他人面部表情的能力,所以,正崎现在同样读懂了少女的表情。他的视线调转到少女身上没多久就一眼读懂了所有信息。
“但他是私人秘书吧?”文绪歪歪脑袋,“要说议员秘书,官方的应该更了不起吧?”
那个少女在害怕。
“不,安纳是野丸所有秘书中资历最老的。野丸还是年轻的议员时,安纳就已经追随在他身边,到现在都有三十年了,他应该是野丸的心腹。”
司机打开后排车门,先让少女上了车,接着是地岛。汽车开动了,正崎走出意式餐厅,文绪的车瞅准时机行驶过来。正崎快速上车,对新的对象展开追踪。
“现在可是选举期间啊!他们不应该再忙碌一些吗……啊,难道说,安纳其实没那么重要?”
黑色轿车离开六本木,行驶在首都高速公路下方。
“应该没错。后援会办公室和官方固定的选举办公室不同,可以开设好几个。这里应该是野丸的数家办公室之一吧。”
驶离“碳井”后,不到十分钟,汽车就在溜池山王站前调了头,刚调完头就向着侧道边立了块停车牌的停车场里开去。这里距离正崎上班的地方不到两公里,是赤坂一带有名的地标。文绪把车开到前边的道路上。
“这里是他们的办公室没错吧?”
“这里是……”
然而直到傍晚的这个时候,安纳智数依然没有显露出可疑的行迹。他的进出次数很少,不符合选举期间应有的频率。文绪靠在方向盘上,抬头望着大楼的窗户。
文绪透过车前窗抬眼往上瞧。正崎让文绪跟着地岛的车开进去,不过在下达这句指令的时候,他心里清楚,追踪行动已然结束了。
正崎与文绪自今早起开始追踪调查野丸的私人秘书安纳智数。早上,两人从安纳位于代代木上原的住宅出发,时而开车,时而步行尾随安纳。域长选举期间,安纳主要的工作地点似乎就在町田的后援会办公室里。两人把车停在能够监视办公室入口的地方,仔细盯着进进出出的人。
两人的车驶入通往停车场入口的宽阔道路上。
野丸龙一郎的后援会办公室就设在那栋大楼里。
然而前方地岛乘坐的那辆车往地下的方向开过去了,没有进停车场的正面入口。文绪本来也准备跟着他们开下去,可这时一名引导员走到车前拦住了去路。正崎知道前方是什么,那是隐蔽的特殊入口,是仅供VIP通行的秘密后门,直通其他楼层。
两人乘坐的车停在町田市政府旁的小巷里,离小田急线町田站很近。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市政府旁边的那栋六层大楼。
要是亮出检察官的身份,他们或许可以借着调查的名义继续通行,然而正崎没有这么做。就算不跟过去,正崎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地岛与野丸集团进行了怎样的交易。过后才反应过来的文绪愕然地握着方向盘。
受了句训斥,文绪再次把注意力投向车外。
东京建筑业协会会长地岛晋造与安纳智数带来的少女一同走进了东京湾洲际酒店。
“别说没有意义的话,好好盯着外面。”
10
“话是没错——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投的话。”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你不是选举区的吧。”
晚上十点多回到地方检察厅后,正崎与文绪将今天的调查结果整理成了书面文件。文绪一言未发,整个办公室静得离奇,只剩鼠标的点击声清晰可闻。
“这人看起来好像还不错,而且又年轻。”即便在身为男性的文绪看来,斋开化也是一个令人心生好感的人,“我想投这个人。”
正崎突然停下手头的工作对文绪说:“我在半路上就想到了。”
有这样一目了然的优势,媒体对于斋开化的报道也都是积极正面的。要是运作到位,他或许能拿到逼近野丸的票数。
听到这句话,文绪皱起眉头。他的神情孩子气十足,应该是想回应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崎看着画面里的男人。这个名叫斋开化的年轻候选者有着不逊于艺人候选者青坂晃的惹眼魅力。他脸型椭圆,五官端庄,细长的眼睛如刀削一般。如此风采即便不做政治家,也能拿来做演员。
“政治和美色永远不可分割,就像和金钱一样。”正崎冷硬地说道,“因为政界是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不只政界,商界、官场都是如此。日本社会以男性为中心,其中就必定存在色欲,女人因此就具备了交易价值。”
正崎冷静分析着地方上的推举人选斋开化。他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应该会拿到一定票数,不过即便如此,比起自明党公推的野丸龙一郎,不得不说实力还是有差距。竞选如有胜算,应该就要看能拿到多少流动票,在这一点上,年轻的斋开化应该不难得到年轻一代的流动支持。
“我懂。”文绪的语气有些冲。他的焦躁不是因为正崎,那是因为什么呢?文绪自己也在探寻。
“他以前是相模原市议员,在当地有民众基础,获胜也不是全无可能。”
“可是……可是……”
“是吗,厉害。不过,无党派人士可能获胜吗?”
正崎静静等待着文绪理清思绪。
“是无党派人士斋开化,三十岁的年纪,比我年轻。”
短暂的混乱过后,文绪扣住自己的电脑液晶屏,慢慢转到正崎面前。
“这人很年轻啊。”
“这个女孩是不情愿的……”
正崎坐在熄了火的汽车副驾上看新闻,驾驶座上的文绪斜瞟着他。
屏幕上显示的是正崎拍下来的少女照片。
手机里放出了候选者的声音。
即便不像正崎那样熟知表情解读,对着这张照片,任何人也都能轻易看出,少女毫无喜悦或期盼之情,她低垂的眉眼,耷拉下来的嘴角,传递出的尽是畏惧与嫌恶。谢顶的中年男人地岛站在少女身旁,脸上露出了丑恶的笑容。
“新的地区需要新一代的力量!”
看起来似乎还未成年的少女,被当作选举工具送给了有权有势的人。
7
不只是文绪,任何人看到这张照片都会心生不忍。
正崎凝视着A的背影。背影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可提供的信息很少。
“发生这种事情……正崎先生,您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九字院说得没错,斜后方的拍摄角度几乎看不清人脸,而即便监控正对着他们,以那样的分辨率,拍出来的人脸大概也是模糊不清的。
文绪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问正崎是否无动于衷。
录像继续播放起来。安纳填完登记信息后,两人走进了科室。正崎不断回放这一段,仔细打量着两人的身影。安纳西装笔挺,完全就是一副政治家秘书的派头,与搜查资料里的照片如出一辙。与之相对,A则穿着一身随性的便服,浅色T恤搭配百褶裙,一头棕色长发,有街头常见的随意感。她与西装笔挺的安纳走在一起,不知为何会让人感到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背挺得很直,A看起来个子很高,像一颗纤细的树。
正崎沉默着站起身。
“这两人应该就是安纳智数和A,这个角度看不清人脸。”
他绕过办公桌走向门口,文绪不安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正崎就那么离开了办公室,然而不到两分钟,他又走了回来,其中一只手里提着六罐啤酒。
沙沙的画面无声播放着,没过多久,身穿西装,一头白发的男人与便服打扮的女人就出现在画面里,九字院按下暂停。
“我从大岛检察官的办公室里拿来的。”
“这是我们在大学附属医院拿到的麻醉学科室走廊处的监控录像,拍摄的角度不是很好,不过可以看到他们进去时登记的地方。”
正崎取出一罐扔给文绪,把剩下的啤酒胡乱放到了待客用的桌子上。
屏幕上放起了分辨率不高的视频,画面里显示出白色的墙壁与走廊,还有随意摆放的折叠桌。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把腿架在了桌子上。
九字院说着站起身,从桌子那边拿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打开电脑桌面上的一个文件夹,从杂乱无序的文件列表中找到视频文件,点击播放。
“文绪。”
“我们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九字院耸耸肩,“登记本上没有她的名字,完全不清楚她的来历。我们暂时用‘A’指代,可能就是个跑腿的吧。对了,监控画面拍到她了。”
“您,您说。”
“我和文绪去追查安纳那边。野丸的秘书包含公家和私人在内应该有十几个,我们没法清查完所有人,不过对付安纳一个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正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过头去看资料,“说起来,应该还有一个女人,她和安纳一起去过麻醉科室。”
“今天,安纳智数和地岛晋造犯下了罪行。这些人违反公职选举法,企图非法收集选票,公然收买人心,还把一个无辜的女人牵扯进这场交易中。这些恶行竟然就活生生地发生在我眼前。”
正崎点点头,伸手拿过另一张照片。
正崎瞪着想要杀人一般的眼睛低喃道:“罪不可赦。”
“如果要分头调查的话,我们这边肯定是调查这位吧。”九字院伸手拿过因幡信的照片,“自杀现场和大学附属医院都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两天倒是常往那边跑,不过还要再深入调查看看。”
“正崎先生。”
一张照片拍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他就是自杀身亡的麻醉科医生因幡信。另一张照片拍的是个老人,他全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角下垂的面容给人温和的感觉。这个人就是野丸龙一郎的私人秘书——安纳智数。
“我要掐住他们的脖子,在审讯室里把他们逼到痛苦求饶为止。”
“死亡的因幡信,还有安纳智数。”
正崎挑起嘴角,向来肃然的脸上露出了恶魔般的微笑。
正崎把侦查资料里的照片分拣出来。两张照片摆在了桌子上。
“正崎先生,您这样子太可怕了……小孩看了会吓哭的。”文绪终于也流露了笑意。
“野丸和域长选举那边就交给我朋友了,我们就在我们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内展开侦查。”
“啰唆。今天完工了,你也来喝。”
文绪无精打采地垂下头。正崎自然也不希望破坏工作守则,但在用自己的价值观衡量此次事件时,他发现比起守则,有些东西更值得自己遵守,因此才毅然打破了规则。文绪也清楚这一点,很快就放弃了自己的规劝。与正崎共同工作的两年时间里,文绪早已十分了解,话一旦说出口,正崎就绝不会妥协让步。
“嘿嘿……”
“您不要让那样的人参与侦查行动嘛……”
正崎拉开啤酒罐,文绪也坐到了沙发上,两人咕咚咕咚地喝起酒来,各自喝光了一罐。他们没有下酒菜,只能干喝酒,不过在政府机关的办公楼里,能喝酒就算不错的了。
“我说的是火车6,他长得像托马斯小火车。”
“掐住他们的脖子……”
“你刚刚不还说他是记者吗?”
“要如何击破他们才能成功起诉野丸龙一郎呢?”
“半田是我大学时代的好友,我不清楚他目前的工作,不会有问题的。他大概是无业游民还是其他什么吧。”
“现在已经有突破口了。”
“正崎先生,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检察官可是不能和记者私下联系的啊。”
“嗯?真的吗?”
正崎把拜托报社记者半田帮忙调查的事情告诉了另外两个人。一旁的文绪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
“野丸身边聚集的都是熟知选举的专业人士。”正崎放下啤酒罐,探身向前,“那群人暗地里不知道干了多少违反选举法和私相授受的事,他们很清楚怎么做才不会引火烧身。安纳是个经验老到的秘书,他的交易对象地岛也不是一个简简单单就能拿下的人。对方心思缜密,我们特搜部很难找到突破口……不过,一旦有外行混入其中,漏洞就出现了。”
“野丸龙一郎那边我已经找人去跟了。”
“啊。”文绪张大嘴巴。
“怎么分头?”
“今天的那个女孩子……”
“如果需要特搜部的权限,你可以随意借用。”正崎看着拿到手的资料,嘴里说道,“我想,实际侦查的时候还是要分头行动,毕竟现在人手不足,时间也不够。”
“就叫她‘B’吧!”正崎给姓名未知的少女起了个代号,“看她刚刚那张照片里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是专门做那个行当的。简简单单就能买下的女人不会被当作贡品。她还没熟悉安纳他们的世界,我们的突破口就在这里。”
正崎是检察官,九字院是司法警察,两人都拥有搜查权。从刑事诉讼法的角度来看,两人是互为辅助的平等关系。但在实际情况下,检察官有权对警察做出指示,能够指挥警察协助自己侦查案件。就他们三个人来说,正崎是可以对文绪和九字院下命令的。
“确实如此,如果能拿到这个女孩的口供,我们就会取得很大进展,毕竟她就是被交易出去的人,可是……”文绪忐忑地看向正崎,“她会配合我们吗?”
九字院漫不经心的话语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说真心话,正崎唯有苦笑。
“请她配合不容易,这个人显然是受野丸集团掌控的人,眼下也不清楚她和野丸之间有什么样的利害关系。对女人有好处的东西,可能是金钱、工作、进入娱乐圈的机会等等,假如野丸对她许下了这些好处,她也许就是心甘情愿做这件事的,这样一来,别说协助调查了,就连我们这边的动向可能都会暴露给对方。”
“有特搜部的人当上级真是太好了,再也用不着事无巨细地请示警部了。”
“得完全靠运气啊……”
九字院摆出侦察资料的复印件,坐到了活动椅上。
“这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我们接触她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要抓住机会,把她拉到我们这边来。为实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先掌握这个人的相关信息,幸好今天跟踪后查到了她的住处。明天我们兵分两路,分别去调查安纳和这个女人。”
“我们三个临时组个侦查小组?”
“让我去吧!”文绪往前探出身子,“这个女人就交给我吧。”
正崎和文绪被带到了刑事科深处。刑事科里没了前些天因为因幡信死亡一事来录口供时坐的那套家具,有的只是靠边摆放的折叠式长桌,桌边排着活动椅,与因幡信的死亡现场如出一辙,毫无保留地向正崎他们传达出自己已经不是客人身份的感觉。
见文绪想去调查女人那边,正崎本打算出声调侃几句,然而看到文绪的眼神后,他闭上了嘴。文绪的眼神纯净坦率,没有丝毫调笑的意味。他去调查少女,只是单纯想解救她而已,并不是冲着少女可爱的容貌去的。
正崎瞬间接受了九字院的提议,于是主动要求随意一些的九字院反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笑着说:“真是个奇怪的检察官。”
“不要太过感情用事。”正崎也认真回应道,“形势不对就立马抽身,一旦露出马脚,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行,我能直接叫你九字院吗?”
“我知道。”文绪重重点头。正崎打开第二罐啤酒,向文绪传授起跟踪时需要注意的地方。正崎并不是跟踪调查的专家,但他心想,自己从过往经验中总结的少许注意事项总归还是能帮到文绪。
“别别别,正崎先生,千万别说客套话。咱们是同龄人吧?那就怎么随意怎么来吧,不要弄得那么麻烦。”
话到中途,文绪突然嘿嘿笑起来。
“今天谢谢你们的帮助。”
“别笑得这么恶心。”
他们边朝刑事科走边聊天。九字院三十二岁,与正崎同龄,职衔是副警部。他没有国家公务员Ⅰ类资格证,这么看来晋升速度算是相对比较快的了。
“我高兴嘛,正崎先生教了我这么多。”
一进大门,正崎就看到九字院站在自动贩卖机旁,一手拿罐装咖啡,一手摆弄着手机。九字院注意到他们,像个学生一样大大咧咧地举起一只手,说了句“啊,来啦”。真是个奇怪的刑警,正崎想。
“别说这些恶心人的话。”
翌日,正崎和文绪又一次去了多摩警察署。
“您啊,就是有点傲娇,傲娇检察官。”
6
“……”
之后的三个小时里,半田又喝了很多啤酒,然后坐上出租车再次返回公司。真想让文绪也学学这个工作态度。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事实上,有了半田的协助,搜查工作应该会有实质性的进展。报社记者拥有不同于检察和警察的人际网,能够拿到有关部门接触不到的情报。正崎感到自己似乎得到了一百个同伴的助力,但要把这话说出来,半田绝对会得意忘形,正崎于是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文绪像只小猫一样蜷进沙发的角落里,然而没过多久又贴着沙发爬回到中间来。
正崎理所当然地回了句“拜托了”。半田从来没有拒绝过正崎提出的请求,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似乎那就是好朋友该做的事。他自暴自弃地大口嚼着剩下的肉食。
“那个,您能听我说个事吗?”
“帮!”
“要是又来恶心人的,你该知道有什么下场。”
“你会帮我的,对吧?”
“不会不会……嗯,其实呢……”文绪忸怩了一阵,开口说道,“我在想要不要考个特任检察官。”
“听着!我每天忙得要死!现在分到随时待命的机动组了,回去后还要帮着做这做那,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你还让我去追踪正在参与选举、报道满天飞的野丸!你知道自己有多过分吗?”
正崎瞪大眼睛,嘴巴还贴在易拉罐口边。
半田举起空了的啤酒杯敲桌子。
检察官分“正检察官”和“副检察官”两种。
“阿善。”
正检察官是指通过司法考试,结束司法见习期后当上检察官的人。与之相对,副检察官是指在担任了一定期限的检察事务官之后,通过检察厅的内部考试,进而升职当上检察官的人。
“我们是好朋友嘛。”
正副检察官的工作职责没有差别,只是实际经手的案件类别会有所不同。副检察官通常都在地方上的小规模区检察厅里处理盗窃、伤人、违反交通规则等性质相对轻微的案件,正检察官则负责杀人、集团犯罪等重大案件。不过,这种分工方式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地方检察厅的正检察官人数不足,因此副检察官也需要办理重大案件,这种情形已成常态。
“可你又不让我报道。”
在这种情况下,副检察官履职三年以上,再通过内部的高难度考试后就能成为特任检察官。特任检察官身居要职,工作内容与正检察官一般无二。对没通过司法考试的检察事务官来说,这是一条理想的升迁路线。
“这是你的强项吧。”
“你发烧了?”
“……是要我去打探野丸身边的人吗?”
“才没有。”
半田一头扎在桌子上,发出模糊不清的哼唧声。
“等等,这要是发烧说的胡话,我或许还能理解。”
“啊……”
“正崎先生真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啊,我需要情报,真的需要情报,我想要情报啊,半田。”
正崎也想给出建设性的意见,然而能称之为建设性意见的标准太过严苛了。特任检察官的门槛很高。都说内部考试的难度和司法考试一样大,但全国有正检察官一千九百名,副检察官九百名,事务官九千名,其中特任检察官仅有五十名,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内部考试究竟有多难。
“嗯,是啊……应该是吧……”
“听着,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回首过往时,你会不会为自己感到自豪。”
“现在的信息远远不够,需要尽量多搜集有用的信息。你说是吧?”
正崎尽最大努力说出了自己的建设性意见,文绪的神情古怪起来。
“嗯。嗯?”
“正崎先生,您不希望我成为检察官吗……”
“半田,你说得有道理。”
“不是……你刚和我搭档的时候,不是说了要去事务局,不想当副检察官吗?”
“要这么想,那缘由就多了去了。”半田喝光杯中剩下的啤酒,“想象是漫无边际的,现在信息不足,什么都无法确定。”
正崎想起了两年前文绪刚开始和他搭档的时候。当时的文绪比现在更不着调。现在的文绪依然每天都想早早下班,但却没有过去那么漫不经心了,他过去对待工作的态度,往好了说叫精明,往坏了说就是轻慢。
“还有一种可能,只是可能……”铺垫完之后,正崎开口,“私人秘书安纳智数或许是出于个人原因接触的因幡信,与野丸本人以及域长选举没有任何关系。”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像今天一样,对涉案人员移情了呢?
“可是政治家拜访医生的理由除了健康问题还能是什么呢……野丸龙一郎目前本来就是最有希望的候选者了,他当选的可能性很大,用不着做其他多余的事情,这样的人不会特意做出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吧?”
“哎,之前我是真的讨厌当检察官。”文绪感慨道,“尤其是特搜部检察官,我打死也不想当。”
“如果是这样的话,因幡已经死了,野丸现在应该正在忍受剧烈的疼痛,如果实在忍不下去又要找新的医生,就得再杀一次人。”
“当着特搜部检察官的面说这个,挺有胆量。”
“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会不会是痛得受不了?”
“因为他们真的太过分了……我刚当上见证员的时候旁听过东云建筑公司渎职事件的讯问调查。”
“因幡信是普通的知识分子,让他闭嘴的办法有的是,没必要非要杀人。况且他是麻醉科的医生,什么病不去内科,也不去外科,一开始就直接去找麻醉科?”
“嗯……”正崎点点头,那时的他还没有调进特搜部,不过也对特搜部当时的行事风格有所耳闻,文绪想表达什么不难想象。
“是不是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特搜部从前的强制搜查有“故事主导”之称,颇具讽刺意味。事件发生后,往往是上层领导给出事件梗概,告知下面的人发生了什么样的违法行为,再命令办案人员通过审讯拿到相应的口供。早在审讯开始之前,供认书里就已经写好了“当事人的详细供述”,之后只要让当事人承认口供无误,签字画押,审讯就算结束了。为了逼当事人在供认书上签字,特搜部检察官会在密闭的审讯室里施加各种暴行。
“也就是说,因幡医生被杀是因为他可能会曝光野丸的病情……”正崎自言自语完,摇了摇头,“差点意思。”
不过正崎认为,过去的那种做法不该受到全盘否定,他相信,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特搜部揭露罪恶的信念始终如一。
“假设野丸龙一郎患上了某种病,而在竞选期间,患病的事情如果曝光会造成不良后果,他自然不能住院。于是,他通过秘书联系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秘密拿药治疗……类似这样?”
“恶人擅长说谎,正面进攻可能无法取胜。”
正崎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半田也拿起钢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了“隐情”两个字。
“我明白,有些时候必须采取那样的方式,很多真相也确实因此才天下大白……可在这样的趋势下,大家最后都做过头了,渐渐放弃了思考。我就想,反正我也不是检察官,我就当一辈子的事务官,这些事情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可是……”文绪接着说道,“和您做了搭档后,我才回想起一件事。”
“健康出了问题吧。”
“什么事?”
“秘书的工作自然也该堆积如山,无论是公家配备还是私人招揽,没有政治家会让自己的秘书闲着没事干。在工作如此繁忙的情况下,什么事情会让一个秘书抽出时间特意去见大学附属医院的副教授呢……你首先会想到什么?”
“检察官是正义的伙伴。”喝了三罐啤酒的文绪顶着醉脸说道,“揭露罪行,逮捕罪犯,守护正义,这些都是现实中可以做到的事情,而我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文绪挠挠头,“我想成为和您一样的检察官。”
“嗯。”
正崎流露出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恶心玩意儿一般的眼神。
“再说这个处在事件当中的野丸。”半田点击屏幕,戳中链接,跳转到野丸龙一郎的单人页面上,“现在正是选举大战的紧要关头,从宣告开始到投票之前的两周时间里,主要的候选者都在忙着到处宣传,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就是说,在选举大战宣告开始之前,候选者的行程就已经排得满满当当了,应对这种规模的选举需要准备相当长时间。”
“您别露出这种受不了我的眼神!”
听着半田的分析,正崎点点头。他和半田的判断大体相同,身为检察官,他多少会怀疑自己在这方面的见解是否会发生偏差,但既然半田这个记者也与自己意见一致,那想来是不会出错的。
“你自己其实也觉得恶心吧?”
“大热门无疑是野丸龙一郎,接下来是民生党的柏叶,艺人青坂紧随其后,第四位是地方上推举的斋开化,他是五个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如果选举大战的形势有变,他可能会后来居上。原来的东京都知事河野也有很高的知名度,但他毕竟上了年纪,斗不过这帮人的……”
“完全没有!我真的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您的下属可是正在向您倾诉工作热情呢!”
“大概就是这些人了。”半田说着,把平板转到正崎的方向。
“那从下次开始,我看多少物证,你就跟着看多少吧,没看完不许回家。”
【无党派人士·原东京都知事】河野大辅
“其实我是想当守永部长那样的检察官。”文绪说。
【无党派人士·原相模原市议员】 斋开化
正崎把易拉罐对着他扔了过去。
【无党派人士·艺人】青坂晃
11
【民生党·原众议院议员】柏叶晴臣
两天过去了,正崎和文绪在各自的盯梢对象身上花费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却都几乎一无所获。
【自明党·原众议院议员】野丸龙一郎
安纳一直过着在町田的后援会办公室和自家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办公室门口依然少有人进出,安纳自己也没有出门见过谁,行迹正常。
半田戳开候选者一览的页面,上面是报社根据自行标准,按竞争力从大到小的顺序排列的各位候选者。半田用大拇指和中指拉动画面,聚焦在前五名候选者身上。
B那边的收获则更是少得可怜。文绪彻夜守在B位于中目黑的公寓边,却再没见B出来过一次。
“域长选举昨天宣告正式开始,包括充数的在内,最终的候选者发展到了二十二个人。不过有望当选的主力候选者终究还是锁定在那几个人中间。”
“B今天一整天依然没有进出过。”
半田的话把正崎的思绪拉回现实。半田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摆在了笔记本旁边。他用一只手熟练地输入搜索词,打开了恒日报社发布在网上的新域域长选举特辑。
正崎看着文绪发来的汇报邮件,邮件最后加上的信件图标寓意“文”,是文绪给自己弄的署名。正崎说过很多次,这样不够严肃,让文绪不要再用了,可文绪却固执地一用再用,最后还是正崎认输了。
“你大致讲一下情况吧。”
正崎收起手机,靠在汽车方向盘上。透过前窗玻璃可以看到安纳所在的后援会办公室里的灯光。到十一点还没动静就该回家了,正崎正这么想的时候,大楼出口出现了安纳的身影。
从这一点来看,副教授因幡信选择的自杀方法就过于刻意了。如果是有人想伪造自杀的假象,那这个方法就完全选错了。
安纳走去的方向不是停车场,而是车站,看来今天又要一无所获地回家去了。为防万一,正崎还是下了车,跟着安纳一直走到车站。看到安纳过了检票口,正崎吐出一口气,今天的盯梢到此结束。
然而那种情况下的自杀,只能按自杀结案,自杀者写了遗书,没有留下可供怀疑为他杀的余地。一个普通人只会按照正常情况选择一个恰当的方式实行自杀,一旦其中出现了破绽,死亡筑起的城墙就会从这个破绽开始崩塌,侦查活动就可能探测到城墙的内侧。
他回到停在路边的车里,挂挡点火。
人一死,一切线索就都断了。死亡是一道横亘的顽固城墙,真相就消失在墙的那一边。“秘书担下一切罪责自杀身亡,议员毫发无伤。”这种宛如电视剧一般的故事情节,待在特搜部里的正崎早已在现实里亲眼得见。
车载导航显示出回检察厅的路线,正崎发动汽车,选了条稍微有点绕的路线,没有跟着导航走。
然而,所有这些自杀者里,应该还有不少人是“受人胁迫,被逼自杀”,正崎如此想道。
汽车从町田出发,沿国道十六号线向西行驶,快到桥本站时左转,开到一条崭新的道路上,随后停在了整齐干净的双车道路边。
因幡信的自杀现场浮现在他脑海里。特搜部经手的事件里出现自杀者并不稀奇,有人是因犯罪事实暴露无遗,经受不住压力而自杀,也有人是害怕被庞大的组织追责,以自杀逃避责任。
正崎走下车,看着眼前的巨大建筑。
“我也这么觉得。”正崎郑重地回答道,“如果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那么可能是有个人杀了医生,伪造成自杀现场。如果是集团规模的犯罪,那这件事背后可能还藏着更大的秘密。”正崎嘴上说着,心里还在不断思量。“只是照这么看,采用这种手法又太不合理了……”
他的视线在光可鉴人的大楼表层一路逡巡上移,抵达顶点时,脖子已经快仰成九十度了。正崎知道楼层很高,没想到站在楼下往上看的时候,这种高度还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怎么说呢……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阴谋……”
这是新域政府办公大楼。
半田嘴角扯起僵硬的笑。
正式名称叫新域总部政府办公大楼,是以大型建筑公司为首的共十六家公司协同修建的超高层建筑,共八十层,高达四百二十米。就楼层来说,它在日本自然是首屈一指,即便从整体建筑的角度来看,它的高度也仅次于东京天空树,是位于新域中心的地标性建筑。
“野丸正在参加新域的域长竞选,他的秘书曾与大学医院的一个医生往来频繁。这个医生自杀了,恰恰就在域长选举临近的这个时候……”
大楼的外观极具特色,底部的一到二十层呈六边形,再往上是七座六十层的塔楼,它们呈七角形分布,直指天空。七座塔楼靠廊桥连接在一起,但每座塔楼的三十层往上都是完全独立的空间。媒体给这种前卫的设计起名为“七指爪”“门松7”等,不过正崎觉得,塔楼一共有七座,看起来根本就不像门松。正崎以前在网上看过新域政府大楼的设计图,他记得被七座塔楼围在中间的部分是长长的楼梯井,一直连通下方的六边形楼层。据说楼梯井还穿过了地下层,下陷在深处,看不到尽头。听人说这种甜甜圈造型的建筑结构抗震性能好,不过正崎不是专家,对此了解得不多。
第四杯啤酒喝完后,半田的笔记本上已经写得密密麻麻。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神情也变得庄重起来。正崎所说的内容足以令他闻之色变。
正崎倚靠在车边,仰视着刚刚完工的崭新大楼。
“是啊。”正崎也像半田一样,又叫了杯啤酒说道,“这件事的要紧程度不逊于‘新域构想’。”
新域政府大楼的竣工仪式已于两周前结束,现在应该正在加紧布置内部,好赶在选举结束后投入使用。时间已近凌晨,大楼里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政府机关的人应该不会工作到这个时候,而即将入驻下方六边形楼层的商场相关人员就说不准了。
半田又点了杯啤酒开口说道:“阿善,你特意把我叫到这个地方,是有什么大事要说吧?”
大楼底部的一到二十层是购物商区,预计将在大楼投入使用的当天同步开业。七座塔楼的顶端都建有超高层园林“阿米提斯”。这座离地四百二十米、被巨大的玻璃围在中央的观景园林俨然就是当代巴比伦空中花园,有望成为吸引众多游客的一大观光景点。兼具美观、功能性与引流能力的新域政府办公楼及其周边建筑群,是新域构想里的绝对核心标志。
“算你识相。”
这里是新域的象征,权势的象征,力量的象征。
“我可没说。”
有人想将这一切尽数收入囊中。
“你刚刚说我完蛋了?”
有人对新域域长的位置虎视眈眈。
“哎哟,现在不就在私下接触吗?完蛋了。”
当上新域首脑的人,自然有资格坐到这栋庞大高楼里最高的那把椅子上,有权利从空中园林俯瞰自己的领地。在选举中拔得头筹的新域域长,可以尽情享受这一切待遇。
“我不能那么做。上头本来就严禁普通检察官和记者接触。”
然而,如果选举中存在猫腻,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要是进了司法组,恐怕你也不会给我漏口风什么的。”
卑鄙小人不配做新域域长,担不起空中园林之主的名头。正崎必须在虚假的王诞生之前,荡清一切恶行。
之后,正崎顺利当上了检察官,半田则成为社会部记者,两人之间的损友关系持续至今。正崎由衷地觉得,半田没去做常驻地方检察厅的司法记者,真是一件好事。
他仰视着眼前的通天塔,心中思索着今后的调查方向。
念法学系的时候,正崎为实现自己当检察官的长久心愿,决心一定要通过司法考试。而同一年级的半田似乎志不在此,升入大四后,半田早早就拿到了进入报社工作的机会。那时正崎问过他,为什么还要来参加面向司法考试的学习小组,半田却说:“你只有我一个朋友,太可怜了。”正崎当即拿着《六法全书》5揍了他一顿。
安纳那边毫无动静,得尽快查出B的身份了,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B的名字,甚至都不清楚她究竟住在公寓的哪间房里,唯一的线索只有手里的照片。文绪已经借着调查其他案件的理由走访了公寓里的所有住户,却依然没有打听到关于B的任何消息。有可能那里是野丸的人给B安排的公寓,不是B本人的家。
正崎点了点头。半田有吉是一名记者,目前供职于恒日报社。
该怎么办呢?正思考着的时候,放在兜里的电话响了,屏幕上显示着“九字院”,正崎接起电话。“晚上好啊。”九字院向来不羁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今天找我这个记者,绝对有事。”
“这么晚打给你,打扰了。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还有东西要给你看,咱们找地方见个面吧!”
半田从公文包里拿出A5大小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像是刻意吐出了一口气。
“我现在正好在桥本。直接去多摩警察署找你。”正崎说完就驱车离开了。
“别装了……说吧……真是嘴硬……”
12
“没什么事。”
九字院邀正崎一起去吃饭,两人进了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现在是工作日的深夜时分,餐厅人数寥寥。饮料吧台的咖啡味道不够正宗,正崎心想,明天再让文绪给自己冲好喝的咖啡好了。九字院正往冰红茶里加第三份糖浆,奶已经放了六份。
“不说那些了。你今天找我这个朋友是有什么正事要说吧?”
“这还能喝吗?”
半田哭着控诉道。正崎看得出来这家伙大概是太疲惫了。半田依然像喝水一般喝光了第二杯啤酒。或许是因为从学生时代起就喝酒,两人都锻炼出了超常的酒量。
“你也可以试试,能醒脑。”
“你就不能态度好点吗?”
正崎知道这么喝可以摄取糖分,关键是在那之前究竟咽不咽得下去。
“你太吵了。”
“因幡副教授那边的调查渐渐有了点眉目。”九字院开始谈起案情,“我们汇总了学生们的反馈,他们说因幡每天都在医院待到很晚,估计是在对着电脑处理文件。不过他没让学生帮忙,所以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做什么。”
“你倒是说话啊!”
“不让学生插手的秘密工作……工作内容是关键啊。”
正崎慢悠悠地品味着啤酒,心想确实很久没出来喝过酒了。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他几乎都不怎么喝酒。
“没错,我们要弄清楚因幡究竟隐瞒了什么。你看。”
“说得也是……不不不,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互相都应该多主动联系,维系感情,真正的好朋友应该是这样的。”
九字院从包里拿出轻薄的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
“我又没什么正事找你,就算有,反正你总会来找我,趁那个时候说了就行。”
“这是因幡的电脑。”
“我要是不找你,恐怕到死你都不会主动联系我……”
“被你们扣押了?”
“原来是说这个。”
“话可真难听,是他们主动给的。我说了事情的详细经过,教授和因幡的家属二话不说就借给我了。”
“不不不,我没说咱俩见面的事。”半田从桌边探过来上半身,“我是说,这三年来,你还是头一次主动约我。”
正崎想起了之前见过的那个畏畏缩缩的麻醉学科室教授。凭九字院的伶牙俐齿,就算没有官方文件,应该也很容易让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的教授提供配合。
“上个月,你不是还喝得烂醉,闯到我家来了吗?没记性了?”
“这里面好像有关于因幡工作的详细记录,但被密码锁住了。”
“说起来,咱们很久没这样了吧,阿善。”半田放下啤酒杯,眯着眼说道,“该有三年了……”
“没办法打开吗?”
事实上,笨手笨脚的人美并不擅长做饭。但即便如此,她每天依然尽心尽力地准备餐食,以至于正崎在吃她做的饭时,总是心怀感激。只是每当回到家,看到那口圆筒形的锅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正崎夹起了半田夸赞的炸鸡,确实好吃。
“我们这边不好操作。本来是可以交给专业部门的,但是这个案子还处于小范围搜查阶段,可能会被专业部门延后处理,这样就浪费了时间。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能交给特搜部来破解。”
两人沉默下来,各自端起啤酒喝了一口。半田说了句炸鸡很好吃。
“特搜部遇到这种事情需要找DF……”
“哦。”
DF,digital forensic,数字取证室,它是特搜部内专司电子设备和电子数据的部门。forensics有“法医学”和“科学侦查”的意思,DF多数时候被解读为“数据鉴定”。近年来,随着纸质扣押物数量减少,电子版证据增多,DF室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黏土做的面包。”
正崎思考着把电脑拿去DF的可能性。DF室如今正在检查阿格拉斯事件中扣押下来的大量电子设备,人手应该十分紧张,不过多加一台电脑,问题应该不大……
“别像个老妈子似的啰唆……我喜欢吃这些,你就别管了。上班那么累,这可是我唯一的安慰了。哪像你,回家有漂亮老婆等着,有爱心餐吃着,大概也不需要在酒馆里胡吃海塞。阿善,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来,给我说说,平时回家都吃什么好吃的呢?”
“知道了,我们来想办法。”
“怎么全是肉,也得吃点蔬菜。”
“太好了。”
正崎在桌边坐下,点了啤酒。冰啤酒端上来的时候,同时还上了些菜,应该是半田先前点的。鸡肉、猪肉、鱼肉,满满的蛋白质。
点的菜上来了,接下来是九字院询问正崎那边的进展。两人边吃边聊,正崎说了自己目前掌握到的一系列信息,包括野丸集团为拉拢选票送上年轻女孩的事。听正崎说这件事的时候,九字院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大概是在自己的辖区里听多了比这还要令人厌恶的事情。
半田是正崎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同龄朋友。两人就读于同一所大学的法学系,至今已有十几年的交情。
“你是说,秘书安纳是野丸龙一郎手里的一支暗箭?”
半田有吉迅速喝完第一杯啤酒。
正崎点点头。九字院的理解能力很强,实在让人省心,要是特搜部也有这样的同事,自己大概会轻松许多。
“哦,你来了。”
“我也很想把安纳揪出来严办,但现在掌握的证据还站不住脚,贸然行动只会放跑大鱼,我准备再盯他一段时间。”
“半田。”
“你们说的B是什么人?”
店里只有两位客人。柜台里的老板正陪其中一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中年客人聊天,另一个穿夹克衫,戴眼镜的男客人正在桌边豪饮。正崎走到他桌边。
正崎从包里拿出照片给九字院看,九字院也拿出另一张照片摆在桌上,里面是大学附属医院的监控摄像头拍到的A。安纳和这两个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照着路面的荧光灯仿佛产自上个年代,正崎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只偶尔碰到几个往车站方向走的上班族。这里人迹寥寥,怎么看都不像是背靠银座中心的街区。差不多走到一半时,正崎看到了悬挂着红灯笼的酒馆。他掀开“虎铁”酒馆的门帘,走了进去。
“这老头子身边总跟着女人啊。”
新干线高架下的“西银座JR中心”是一条兴建于昭和三十七年的商铺街,全长三百米,门面都是两层楼结构。据说新干线刚刚开通的时候,这里店铺众多,一派繁荣景象。然而时至今日,几乎所有店面已人去楼空,只剩几家年代感久远的小酒馆还在营业。
“是啊。”
正崎走过晚间的日比谷公园,从日生剧场与帝国酒店之间穿行而过。进了JR闸口,眼前是一块写着“新桥方向近道”的破旧标牌。他走进高架下径直延伸的水泥洞口。
“嗯……”九字院双手交握,细心观察两张照片。
正崎并不排斥新桥一带昭和气息浓厚的古旧酒馆,反倒是虎门那边时尚现代的酒吧令他难以适应,提不起喝酒的兴致。他曾经对人美说过这件事,结果换来一句“阿善,你简直就是个老头子”。当时正崎准备反驳,却想不起来自己身上有哪点像年轻人,无奈败下阵来。
“为野丸从事暗中勾当的秘书安纳,带着女人去找了因幡副教授,之后因幡自杀,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个谜。”
东京地方检察厅所在的霞关一带尽是政府机关大楼,几乎看不到商店、餐厅的影子。下班后想去喝上一杯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去临街的虎门,要么穿过日比谷公园,走到有乐町或新桥一带。两边距离霞关一公里左右,步行很快就到了,但喝完酒回家的时候必须先折返回霞关站,稍微有点麻烦。
九字院指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5
“里面的东西肯定非常重要。”
“绝对不要擅自行事,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明白。有什么进展要立刻向我汇报,行动时务必小心。我们还不清楚对方全貌,但对方难保不会使用什么特殊手段对付我们。正崎,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我们要打击的对手是谁。”守永泰孝把自己半生得来的经验传授给年轻的正崎,“是巨恶。”
13
守永的表情严峻而沉重。
钢筋水泥搭起的宽阔空间里整整齐齐地放置着一排排高约三米的钢制书架,书架上满是贴着物品清单的纸箱,放不下的手提公文包、电脑之类的物品就杂乱地堆积在墙边。正崎在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扣押品保管室里静待来人。
即将走出办公室的瞬间,守永出声喊住了他。正崎回过身,看着信赖的上司。
亮着应急灯的门被打开,一头长发的男人走了进来。
“正崎啊。”
“三户荷先生。”
正崎满怀谢意行了个礼,再没什么比有一位理解自己的上司更值得感谢的了。他折身往回走,脑中已经开始思考起侦查的事情。自己和文绪两个人还不够,可以找谁帮忙呢……
“哦,是正崎啊。”
“是。”
名叫三户荷的男人面色冷淡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长袖T恤和宽松长裤,打扮不算出格,却怎么也不像是检察厅员工该有的样子。男人留着长发,不像是为了追赶潮流,更像是仅仅嫌剪头发麻烦而已。
“加紧追查速度,有进展直接向我报告。这件事我去跟副部长说。”
事务官三户荷勉是DF负责人,年纪比正崎大,应该有将近四十岁了,然而只看外表却十分年轻,就像个学生一样。
野丸龙一郎要是在投票前爆出丑闻固然是大事一桩,但万一他当选了,之后犯罪事实再浮出水面的话,问题就会更加严峻。只是无论哪一种情况出现,尽早展开侦查都是最好的选择。
三户荷环视着空荡荡的保管室。
守永用手指着报纸上刊载的选举投票日期。当日开票,那就是说当天深夜就会决定首位新域域长花落谁家。
“怎么选在这种地方,有秘密要说?”
“别再啰唆了……啰唆得我都不想让你去调查了。”守永目光下垂,看着桌上的报纸,“我也觉得这起自杀事件另有隐情,况且时间也不多了。”
“嗯,其实除了阿格拉斯事件之外,我还在暗中调查另一件事。”
“那真是太好了。”
“听着像是机密啊。”
“不太合适……不过阿格拉斯那边人手够用,你们就去调查这件事吧。要是找到了确凿证据,就交给特殊直告班4处理。”
正崎拿出笔记本电脑,三户荷不以为意地接了过去。
“这样可以吗?”
“我想请您帮我破解这台电脑。”
他意外地看向守永。
“没问题。”
听到守永的话,正崎瞪大双眼。
三户荷说完就把电脑放到保管室里的长桌子上开了机,接着又从兜里取出一个USB设备插到电脑上,最后把插座插头递给正崎。
“这样吧,你和文绪两个人先行动起来。”
“喏。”
特搜部拥有自主搜查权,却不意味着因此就能随意追查自己想追查的事件。就像调查阿格拉斯事件一样,只有具备了一定程度的确凿证据,特搜部才有出动的机会。
看样子是想让正崎插电,正崎却没接。
正崎尽力冷静地答道。守永的分析准确得当,没有可供反驳的余地。
“三户荷先生,”正崎皱着眉说道,“备份。”
“我明白。”
三户荷由衷地流露出嫌麻烦的表情。
“话说回来,你也知道吧,目前能做的事还很少。”守永直起身来,“无论副教授的死亡真相是什么,最后大概都会按自杀处理。仅凭野丸的私人秘书曾经出入过这一点,还不能牵扯出更深的内幕,特搜部无法正式出面,这起案件会归到当地的警察署。”
进行电子取证工作的时候,首先必须得复制原始数据,也就是所谓的备份。电子数据比模拟数据更容易发生改变,哪怕只运行系统,数据也能不断被改写。因此,为了不损坏原始信息,进行电子取证时必须按规定完整复刻硬盘内容,再用复制版本调查取证。
守永似是放弃一般说道。正崎明白守永是对自己妥协了。他敬重这样的守永,也正因此才觉得,不辜负特搜部检察官的职责,才是对守永的唯一回报。
身为DF负责人,三户荷不可能不知道这则规定,他只是不喜欢做备份,觉得在那上面花费三个多小时纯属浪费时间。
“没必要再问你了。”
“用不着备份,很快就能弄完。”
正崎看到了“恶”的迹象。
三户荷试图回避正崎的要求,而正崎在意的当然不是快不快这件事。
已经有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死亡了,他的死疑点重重,仅仅这个理由就已足够,对方是谁无关紧要。
“不做好备份,之后可能会出问题……还有,这个USB设备是专门用来解锁的吧?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正崎的心中已有答案。
“检察官来找DF,多半就是要拜托我们解锁嘛。”
这就是守永想问正崎的问题。正崎非常理解守永的担忧。牵扯到政界的重大事件不是一个小小检察官就能独立承担的,即便整个特搜部倾尽全力,也很难攻下这个铜墙铁壁的强大敌人。你有没有打响战斗第一炮的心理准备?守永用眼神询问正崎。
“嗯。”正崎低哼了一声。三户荷说得完全没错,一丝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你有没有一力肩负起这件事情的觉悟呢?
“总之,还是请您先备份一下。”
如果事态进一步发展到需要逮捕自明党干事长野丸龙一郎,届时大概就会引发惊天动地的骚乱,整个社会的关注度绝非阿格拉斯事件可以相提并论。这件事的影响力堪比Recruit事件3,可能会成为特搜部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高官贪污事件。
“哎。”
如果在这个时候,野丸龙一郎爆出丑闻。
正崎拔走了USB设备,要是不这么做,三户荷可能就会趁他不留神的间隙解锁电脑。正崎怀着看孩子的心情,一路把三户荷带到了DF室。
面对这样的大事,执政的自明党竟然把在职的干事长、党内的核心人物野丸龙一郎推了出来。野丸辞去议员一职的当日就正式宣布参与域长竞选,身居执政党要职的野丸参与竞选一事成为爆炸性新闻。作为近年最大的政治活动——新域域长选举显露出非同一般的浩大声势。
直到走到DF室门前,正崎才把电脑和USB设备交给三户荷。都到这儿了,三户荷估计会乖乖做备份了。三户荷用挂在脖子上的身份证件打开了DF室的电子锁。
域长选举中,执政党与在野党各自推举出本党的候选者,各个地方也有各自推举的无党派候选者,再加上以超高知名度为竞争筹码的艺人候选者,无数充作分母的泡沫型候选者,多方交织下呈现出混乱的竞争局面,目前很难预测出最终的竞选结果。为使这股热潮更加来势汹汹,各家媒体也都大肆开展选举宣传,不夸张地说,报纸、电视里的报道清一色都在讲域长选举。
“正崎,这个是谁在负责呢?”
守永再次长叹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正崎十分清楚自己的上级想说什么。
正崎心想,DF室都进了才来问负责人是谁,真要问的话,刚刚尝试解锁之前就该问了吧?
“这是国内目前最受关注的大事。”
“如果和阿格拉斯事件的查证工作有冲突,你可以联系守永部长。”
为此举行的“新域域长选举”,正是在昨天才刚刚拉开帷幕。
“知道了,那就没问题。备份要三个小时,你先等着吧。”
一个拥有两百万人口,以及足以媲美整个东京都区域面积的城市圈——“新域”。
刚过三个小时,办公室里的内线电话就响了。三户荷简洁地说了句“打开了”,看来备份完后确实没花多长时间。
如此一来就诞生了新的地方自治体。
“怎么样?”
“新域构想”就是着眼于最终发展形态的超大规模都市计划,它把当前的东京都八王子市、多摩市、町田市、神奈川县相模原市整合到一起,改制为一都一县,形成占地六百平方公里的一体化地区。这一新型地区实际上就是“第二东京”,被赋予了远远超出中核市2及政令指定都市的权限,是有别于市、县、都制度的新型特殊行政区划,即“域”。
正崎问得十分简略。三户荷虽然是特定的电子专业技术人员,但说到底,他的本职还是检察事务官,和检察官彼此熟知工作职务,正崎这么提问是最高效的。
20世纪80年代,为了缓解人口压力,以及城市职能过于集中在东京的态势,政府推出了“职能核心都市构想”。这一构想的内容是在东京近郊,重点打造新的城市,分担东京的城市职能。为此,1986年和1999年,以横滨市为首的十一个城市,以及包括多摩市在内的四个城市先后被定为职能核心都市,与国土交通省共同进行城市的开发建设。
“这是医生的电脑吧。它是专门拿来工作用的,里面没有任何个人信息,满满的都是实验数据,临床试验数据之类的……”三户荷罕见地低下声音,“其实还有个文件没打开。”
新域构想——
“是什么?”
守永的话似乎在探寻正崎的心理活动。
“不清楚,用密码锁得严严实实,不太对劲。正崎,这台电脑是谁的?”
“连续报道了好几天,你大概也知道了,域长选举昨天正式开始了。最终的候选人多达二十二名,选举大战从第一天起就进入白热化,其中野丸的胜率很大,最有可能当选,这个时候私人秘书冒了出来……你懂吧,正崎。”守永用别有深意的眼光凝视着正崎,“阿格拉斯事件可能跟‘新域构想’有关。”
“电脑的主人是圣拉斐拉医科大学麻醉学科室副教授因幡信,年龄四十三岁。”正崎说话的同时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应该是三户荷在收集信息,他沉吟着,似乎明白了什么。
男人斜挎在肩上的绶带上写着“野丸龙一郎”。
“确实不对劲,这种防范等级太严密了,不像是普通教授会做的。”
报纸的一整面都用大标题写着“选举战打响”,占据了近半版面的照片拍下的是一辆选举车,车上的男人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握拳挥舞。染得乌黑的头发梳成二八分,面部皮肤下垂,与年龄相称,然而他的神情活力满满,看不出一丝衰败。
“有可能。”正崎在电话这端点点头,“我们大概碰上了大案子。”
守永伸手拿过放在桌子一边的报纸,“砰”的一声丢到正崎面前。
“那——你准备怎么做?把人揪出来严加审问?”
“确实是大人物……现在又是敏感时期。”
“人已经死了。”
“是个大人物。”
“真是可惜。”
野丸龙一郎,六十八岁,第十三届众议院议员,是现执政党自明党内的重要人物,此前曾历任国土交通大臣、国家公安委员长,目前担任党内干事长的要职,称得上是执政党的代表人物。
三户荷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正崎又把电话拨了回去。
守永深深叹了口气。
“三户荷先生。”
“怎么偏偏是野丸的人。”
“什么事,我现在很忙。”
“频繁拜访自杀者因幡信的那个人——安纳智数,他是自明党所属的众议院议员,确切来说是原众议院议员野丸龙一郎的私人秘书。”
“剩下那个文件你还破解吗?”
正崎点了点头,开始详细叙述起来。
“不想我解?”
“是议员秘书啊……”
“不不,要能解开就帮了我大忙。”
正崎站立在厚重的橡木色办公桌前。
“你拿过来不就是让我破解的嘛,会解开的,就是需要时间,给我十天吧。”
窗边的装饰架上,象征着检察公平与正义的天秤工艺品静静地矗立,两边的秤盘承载了同等重量的空气,凝滞不动。
正崎放心地挂了电话。三户荷的性情虽冷淡古怪,做事却还是靠得住的。他说了十天,就肯定会在十天内做好。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部长办公室,空气中流淌着压抑的气息。
正崎看了看桌上的日历,六月十二日。
4
距离六月二十四日的域长选举投票日还剩不到两周。
“话说回来,这位可能与你们那边的关系更近呢。”
14
九字院发出一声长长的“嗯——”,终于给出了回答。
十三号早上,文绪给还在继续监视安纳动向的正崎传来一则消息,透过电话都能感受到他那股兴奋劲。
“是什么人?”
“B回公寓了,就是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个女孩子,绝对没错。”
“经常来找因幡的来访者身份已经确定了,嗯,我说的是那个已经知道名字的男人,跟他一起的女人还没查到。就是呢,那个男人的出身你应该更熟悉。他叫安纳智数,今年六十六岁。”
“很好。”正崎握紧拳头。他们已经跨过了第一道障碍。
九字院微微迟疑起来,这对于漫不经心的他来说十分罕见。
“我看到她进了房间,现在知道她的房间号了。房门上没有挂门牌,还不知道她叫什么。正崎先生,接下来怎么办?”
“这个嘛……”
“先不要打草惊蛇,等她有进一步动作时再跟上去亮明身份。听好了,必须给我把人盯紧。”
“什么?”
正崎叮嘱文绪要按时联系,随即挂断电话。
“接下来是我要说的核心,也是重点。”
在那之后,过了三个小时、六个小时文绪都发来了邮件,然而两封邮件的内容一模一样,写的都是“B还没出来”。
正崎边听边点头,尽管目前的证据只能证实之前的预想,但随着事实的不断累积,最终还是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九个小时后,太阳已经下山,和文绪的邮件一起过来的还有他的电话。
“嗯,多少又发现了一些。”电话里,九字院依然用他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解剖结果大体与之前的预想相同,死因是吸入麻醉剂,是否使用了别的导入用药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不过胃容物里没有发现这类药物,死者身上也没有注射痕迹,看来他杀的可能性不大。另外,经过检测,从你这里拿到的那张纸上附着的血迹与皮屑都来自因幡信,死者头部有挠过的痕迹,应该没有问题。”
“B根本就没出来……连便利店都没去。”
“有什么新进展吗?”
文绪的声音透着明显的疲惫。
九字院很快发来了消息。因幡信自杀两天后的傍晚,正崎正在特搜部继续审阅阿格拉斯事件相关的扣押物品时,手机响了起来。
连续几天的盯梢行动似乎已让他疲惫不堪。这几天以来,正崎和文绪每天都只睡三四个小时,B的出现让他们精神振奋,却无法掩盖体力上的巨大消耗。
3
正崎有片刻的迷茫。在这种时候,他只能给出一个指示:
怀着疑问,正崎终于在凌晨四点多入睡了。
“今天还能通宵盯人吗,文绪?”
他究竟反常在哪里呢?
“当然没问题。”
因幡信的反常是确信无疑的。
文绪强打起精神回答道。
怪异的自杀,怪异的纸张,两者都有一个共通点——不正常。
两人都明白,现在正到了紧要关头。B是本次事件中为数不多的涉案人员之一,可能是牵涉到野丸的关键人物。一旦放跑了这个线索,接下来还要花费多长时间就不得而知了,他们必须把B这个人盯紧。
正崎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张纸。
正崎细细叮嘱文绪接下来要做的事,包括每隔三小时联系一次,打开GPS,显示自己的定位,不要贸然行动,把弄清B的身份放在第一位。
正崎躺在床上,大大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因幡的自杀不太对劲。按照常理思考下去,总能发现解释不通的地方。
最后,他又粗暴地加了一句话:
然而如此一来,他大费周章的死亡准备就显得有违常理了。特意在家中备置全身麻醉机,又在繁忙的工作中请了两天假,然后走向死亡,哪一步都不像是有中途反悔、重新回归日常生活想法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再困也不能出交通事故。”
那么,因幡信有没有可能是“畏惧死亡”“指望中途还能反悔”呢?
文绪用尤为精神十足的声音回了声“好”,心里明白这是上司在努力而笨拙地关心自己。
然而因幡信的自杀方法却背道而驰,他在死前为自己预留出的漫长时间大概会轻易动摇自己的决心,随时都能取下来的麻醉面罩同样如此。只要因幡信本人不想死了,他任何时候都能停止自己的自杀行为。因幡信选择的是一种过于缓慢、完全靠不住的自杀方法。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看到安纳开上回家的路之后,正崎结束了一天的盯梢行动。回检察厅的途中,正崎把手机横放在仪表盘上,打开了电视。他知道边开车边放电视不好,但如今时间宝贵,开车的时间也得利用起来。他想趁这个时间听听新闻,收集信息。
他们倾向于只要开始就无法结束的极端方法,像跳楼、卧轨这样瞬间终结一切,不容分说就斩断对于生命的留恋,毫无回转余地的死法。
正崎调到了夜间新闻频道,毫无疑问,里面全是关于新域域长选举的专题报道,节目组今天甚至还请到了两位热门候选人担当嘉宾,以直播的形式直接展开选举辩论。正崎趁着开车间隙看向屏幕。
自杀对精神和肉体的消耗极大,只有做好了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后才可能实行的破釜沉舟之举。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自杀者往往极度畏惧自杀失败,会竭力杜绝动摇决心的行为。
黑暗的演播厅里投下一束光,在这种电视节目常见的打光中,男主播开始用沉闷的语调诉说起来:
只是这么一来就不符合自杀者通常的逻辑了。
“新域……规模足以与东京二十三区媲美的新行政区域。为遴选新域领导而举行的域长选举已于上周三宣告启动。这个引领日本二十一世纪发展趋势的‘第二东京’,它的未来将交于谁手呢……今晚我们邀请到了两位域长候选人,请他们细致地讲讲各自的新域计划!”
因幡会不会是打算在死亡之前留出一些时间,与自己的人生告别呢?要是他希望在静待死亡来临的过程中回首自己四十三年以来的人生,那么预留较长时间追怀过往的举动就可以理解了。拿三十小时回首四十年的人生,其实也不算漫长。
演播厅的灯光尽数亮起,主播走到中间的座位上坐下来,按顺序介绍起分坐在自己左右两边的两位候选人。
或许是……对生命的眷恋?
民生党柏叶晴臣
正崎发挥自己的想象,探寻着因幡选择这种死法背后的缘由。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让因幡选择用这种方式自杀呢?
自明党野丸龙一郎
一场耗时三十小时的缓慢死亡。
镜头首先对准了柏叶。柏叶是民生党的副代表,由于经常在媒体上露面,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是域长的热门候选人之一。他担任过七届众议院议员,现年五十六岁。和六十八岁的野丸龙一郎摆在一起看,柏叶的年龄小了整整一轮,因此会给人一种更有行动力的感觉。
因幡信的自杀。
另一边,野丸龙一郎气度从容,确实担得起政治老将的名号。他的身形并不魁梧,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庄重感,就像镇在演播厅里的一块巨石。
正崎转而思考起当下可以推理的部分。
“二位面前放有答题灯。”主播说着辩论规则,“按下手边的按钮就能点亮答题灯,随后可开始发言。发言时长达到五十秒后灯光会开始闪烁,六十秒后灯光熄灭,此时须停止发言。每次发言时间不得超过六十秒。”
目前还没有出现能够证实阿格拉斯事件与因幡的自杀存在联系的线索,扣押品里偶然夹进去的那张纸,只是机缘巧合下把他们引导到了因幡信的自杀现场。目前来看,两起事件之间似乎毫无关联,相关信息太少,再怎么推理也得不出有用的东西。现在要做的是等待其他新的情报出现。
议题首先从陈述各自的施政方针开始。
一切都始于药物阿格拉斯的研究造假行径,与这件事存在些微联系的麻醉科医生因幡信,不明不白地自杀身亡。
民生党候选人柏叶面前的灯先亮了起来。
他清空大脑,从头思考起事件的源头。
“不存在任何新生事物!”
正崎毫无睡意,确切来说,是他自己不想入睡。要思考的事太多,一件件捋下来,自然而然就到了深夜时分。
柏叶从第一句话起就声如洪钟,多多少少含着些故意的成分,看来他的表演从第一句就已经开始了。
点开枕边的手机一看,时间已过三点。他转头看向邻床,人美和明日马睡得正香,腿都露在了毛巾毯外面。
“新域名为‘新’,各位居民的日常生活却不会发生大幅变动。我们将大力发展东京西部和神奈川北部!创造第二个东京,分散首都职能!归根结底,新域要做的就是每个自治体都在推行的‘地区发展’!为此,我们要追寻世界第一的城市东京走过的轨迹。大家都知道,位于新域范围内的桥本站附近即将新建一个磁悬浮新干线车站。我们会把这个车站定位为第二个东京站,以车站为中心,大力发展周边建设,让新域重现昭和时代的东京大发展趋势。顺势而为,顺势发展!这就是我对新域的未来展望!”
正崎仰望着卧室里昏暗的天花板。
柏叶口若悬河地描述出自己的构想。正崎心想,这位政治家挺擅长作秀。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答题灯也灭了。这是一番事前精准演练过的发言。
2
正崎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回味着柏叶刚刚陈述的施政方针。柏叶的主张很好,他在唤起民众心中对未来大发展怀有的梦想同时,又告诉他们眼下的生活不会发生任何变动,准确地命中了人们希望不劳而获的赤裸裸的需求。
他依然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这起事件似乎有很深的隐情。”
主播又请野丸发言。
“原来如此。”
野丸龙一郎沉吟片刻,两手缓缓交叉,用与柏叶晴臣截然不同的闲适语气开口说道:
九字院先是瞪大双眼,而后面不改色地拿起纸张,细细观察起来。
“如何将新域发展成第二个东京是域长面临的重大课题,在这一点上我和柏叶秉持相同意见。问题是要朝哪个方向发展……”
密密麻麻的“F”将整张纸涂成了黑色。
他意有所指地接着说道:
是那张混合着血液、毛发与皮屑的纸。
“新域完全复制东京的发展模式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我们把它定位为‘第二’,它就永远不可能超越第一。正如其名所言,新域就是‘新的地区’,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一点,把它打造成一个有别于东京且超出东京的城市。”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在了桌上。
答题灯熄灭,主播倾身向前问道:“您的新构想具体是什么样的呢?”
“不,还有一件事,”正崎拿过提包,“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幡的东西。”
“这个嘛……”野丸面前的灯再次亮了起来,“举例来说,很多高精尖产业和大学、企业单位的研发部都设在新域,我们可以打造新产业孵化区,发挥这些已有资源的优势……”
“这样啊,大概是叫anoutomokazu1吧……这个人交给我们去调查吧。你们知道的就这些了吗?”
正崎听着听着,渐渐开始走神。野丸打出的新构想太过笼统抽象,事实上,他刚刚陈述的方针和日本从前的核心城市构想别无二致。这种空洞的论调大概很难抓住普通民众的心。
“登记本上没有填写注音的那栏。”
红灯亮起,车停了。正崎看向手机屏幕。野丸正在淡然陈述着自己的政策,一张脸占满了整个画面。
“你们知道这名字怎么读吗?”九字院问。
正崎的心间涌上一丝烦躁。
安纳智数 090-9321-XXXX
让他烦躁的不是正在追查的野丸选举舞弊事件毫无进展,也不是野丸集团或许与因幡之死有关一事给他的正义感带来的冲击。身为特搜部检察官,正崎有着丰富的审讯经验,读取人物面部表情的能力唤起了他内心的焦躁。
正崎把从登记本上找到的,经常来找因幡的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给了九字院。
这个男人在说瞎话。
正崎和文绪开始谈起两人掌握的信息,他们毕竟不同于勘查过现场的警察,只打听出了极为有限的信息,能够提供的线索也很少。两人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从学生们那里收集来的证言,因幡最近很疲劳,似乎承接了私人工作,以及有人常常来找因幡的事情。
野丸的发言仍在继续,但很显然,他其实并没有说出任何实际的东西。面对坐在同一演播厅里的人,面对电视机前的观众,他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陈述施政方针上。他嘴上说着空洞的话,心里想的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显现在那张脸上,触到了正崎的逆鳞。
九字院用手势示意正崎讲话。
正崎现在还不清楚野丸背地里究竟犯下了怎样的恶行,但他一定会揭露一切,让野丸的罪行无可遁形,承受法律的制裁。
“我们能提供的信息就是这些了,剩下的要等解剖完毕。好了,接下来轮到你们了。”
电视上的野丸已经卸任议员,却依然戴着坚不可摧的政治家面具。正崎似乎稍微能理解特搜部过去的行事风格了。
坐在旁边聆听的文绪厌恶地蹙起眉头。一丝不挂的男人自杀而死本来就够怪异的了,最新得知的信息又使这起事件更加令人不适。
15
“应该来自死者本人,他有射精的迹象。”
回到检察厅时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整的时候,文绪发来了定时联络邮件“还没现身……”。看来B那边依旧没有动静。
“体液?”
正崎在办公室里整理调查资料。等整理好监视安纳收集得来的线索后,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文绪今天会通宵盯人,正崎自然也要彻夜待命。说好了每隔三小时联系一次,接下来的三点、六点,文绪应该还会发来邮件。
“死者小便失禁,说明他从昨天起就一直坐在靠椅上。没有看到大便,可见没有进食。另外死者身上还有体液的痕迹。”
正崎打开电脑上的软件,单调的灰色用户界面出现在屏幕上,里面显示着简单的地图。正崎让文绪随身携带了GPS信号器,这个软件就是用来追踪GPS信号的。
照片拍的是人的腿,靠椅,还有木地板,应该是他们在现场见到的因幡与靠椅的局部。只是照片的重点不是死者遗体,而是地板。地板上有液体,映出了相机的闪光灯。
正崎点击界面,鼠标箭头变成旋转的圆环图标,几秒后,软件接收到网络信号,切换了地图。显示文绪当前位置的标记闪烁在中目黑一角的巷内公寓对面,文绪大概是把车停在以前停过的那家计时停车场,待在车里监视动静。标记的位置一动不动,宣示着搜查的停滞不前。
九字院又拿出一张照片。
正崎看了看时间。B从早上回到公寓之后就一直没出来,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多小时。从常理来看,一个人不会长时间待在家里不露面,要是没做好闭门不出的准备,过个几小时总会出来一次。文绪一个人总不能连着通宵两天,明天得想想要不要放弃安纳这边,和文绪两个人轮班监视B。或许还可以找九字院帮忙……
“还有这个。”
正崎的视线突然晃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在打瞌睡。不只是文绪,他也非常疲劳。
因幡信为什么选择了那样一种死法呢?
正崎看向办公室里的钟。指针刚过三点文绪的邮件就发了过来。“没有动静,我好困。”后面照旧跟着邮件图标。
九字院的推理毫无漏洞,正崎也同意他的想法。因此,他很清楚九字院和自己卡在了同样一个地方。解释不清的谜团有如尖刺一般戳在心上。
正崎回了邮件,靠在椅背上。
“所以,应该还是一起自杀事件,况且教授也说,只有专业人士才能精密控制麻醉过程。麻醉科医生因幡信自己设置好了麻醉机,这么想是行得通的。”
他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然后把手机放在肚子上,两手交握——一个典型的打盹姿势。距离下次联系还有三个小时,正崎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养精蓄锐,至少要让自己明天有体力参与轮班。
正崎点点头,正如九字院所说,他想不到花费过多时间杀人的合理理由。
他就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闭上眼睛,不到两分钟就睡着了。短时间内快速入睡也是正崎在特搜部的工作中掌握的技能之一。
“倒过来推算,就是从昨天早上开始,一直到今天中午才达到了致死量,中间大约过了三十个小时。照这个速度,死者中途应该还有意识,如果想停掉麻醉的话,他可以自己取下口罩。如果这起事件是他杀,凶手为什么要留出这么长时间让人无法理解。时间越长,被害人就越可能清醒过来,杀人失败的风险也会越大。”
短信提示音和手机振动的声音将正崎从睡梦中唤醒。初升的太阳透过窗户照亮了办公室。正崎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是六点过一分。
“花费时间增加剂量……”
他揉了揉眼角,重重闭上眼睛,生理性泪水盈满了整个眼球。整整三小时的睡眠让人满足,但这也同时意味着B没有任何新的动作。正崎揉着一只眼睛,边揉边打开邮件。不用另一只眼细看他就知道,邮件肯定是文绪发来的。
“嗯,他说那台全身麻醉机装了可以调节麻醉剂用量的计时器,这样就能逐渐增加剂量,最后致人死亡。听他说的,是不是觉得这起事件有可能是他杀?但是好像又不对……怎么说呢,教授说是从极少的量开始,花费时间一点点增加的麻醉剂量。”
屏幕上显示出大段文字。
“奇怪?”
正崎下意识地睁开眼紧盯界面。邮件的长度超出了他的预想,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邮件写的是什么,究竟汇报了什么,是B有动静了吗?
“有没有使用安眠药,解剖完就知道了……不过,那位麻醉科教授说的话有点奇怪。”
他按下心头的激动,开始看起文绪的邮件来。看完邮件,他低声呢喃:
“要是有人事先使用了安眠药,让死者陷入昏睡呢?”正崎发挥想象问道,“先让死者昏睡,然后设置好麻醉机,被害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死亡。”
“文绪?”
“嗯……”九字院环抱双臂,点头的幅度稍有些大,“目前还无法断定,只是从已掌握的现场证据来看,自杀概率很大。死者身上和房间里都没有打斗痕迹,屋子里也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死者没有被人束缚在靠椅上,如果是他杀,那死者未免太过温顺了。”
短暂的困惑之后,正崎弹身坐起来,拿过鼠标,打开了GPS定位软件。正在读取信号的图标旋转了一阵,随后在地图上显示出文绪所在的位置。正崎拽过上衣,跑出办公室,边跑边打电话。呼叫的声音响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有人接。他跑到检察厅的地下停车场,坐进特搜部的专用车里,粗暴地踩下油门。
“因幡是自杀吗?”
清早的道路冷冷清清,汽车飙到了最大车速。二十分钟后,正崎已从霞关开到了大久保。汽车驶进百人町一条仅容单车通行的狭窄小巷,从居民楼林立的住宅街区穿梭而过,停在了角落里一栋尤为陈旧的三层小楼前。
如果说这些都是因幡一个人做的。
这栋旧楼是文绪居住的公务员宿舍楼。
正崎的焦点放在了“一个人”。
GPS信号显示的定位就在这里。
“这是手术中使用的全身麻醉机。这台机器在实际使用的时候,会有一个麻醉医生守在旁边逐次调整剂量,保证病人既不会醒也不会死,之后做手术的时候再给病人插管。就像这样,把管子插进喉咙,把麻醉剂送入肺部。但是因幡一个人无法完成这一步,所以他没有插管,改用口罩罩住了嘴巴。”
正崎下了车,再次拨打起电话,同时快步爬上了文绪居住的三号楼楼梯。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此时正崎站在了楼道里,面前是文绪的房间,306室。他都没来得及去想房门有没有锁,直接就伸手握住了铁门把手。房门打开了。
九字院从文件夹里拿出现场照片摊在桌上,从中选了一张机器的照片。
“文绪!”
“你看,死者身旁是不是有一台机器。”
正崎边喊边蹬掉鞋子,走进屋里。当先入眼的是六叠大的厨房,再往里是通往隔壁房间的拉门。正崎穿过厨房,用足以把门弄坏的极大力道推开拉门。
“也就是说,死因是吸入过量麻醉剂吗?”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
“教授和我们这边的法医一起做了解剖,检查得很彻底,算是弥补了解剖前无法断定的部分……”九字院把报告放到桌上,指着上面的文字,“麻醉致死。十之八九就是这个。”
八叠大的房间里摆放着书桌和床,通往阳台的窗户大开着。阳台上有个人影,逆光打在人影上,显出一片漆黑。
听他这么一说,正崎也想起来,麻醉学教授,那就是不久前才聊过的羽饲教授了。
人影悬吊在空中。
“死者因幡信,四十三岁,单身,圣拉斐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麻醉科室副教授。死者老家离得很远,我们就先联系了他工作地方的教授,请对方来确认死者身份,教授证实死者身份无误。接下来是死因。”九字院翻过一页,“巧了——这么说好像不太礼貌,刚好来的教授也是麻醉学专家。”
手机从正崎手中滚落。
九字院快速翻开报告,从上往下读了起来。他没有浪费时间计较哪方先说,这种态度让正崎觉得他是个头脑灵光的人。
吊在空中的人影晃动着。
“那我先说我们这边的勘查结果。”
正崎呼唤人影的名字。
九字院身后,上了年纪的老刑警苦笑一声,看来这里的工作氛围还挺融洽。
人影毫无反应。
“哦……没问题。”九字院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说出的话却显得随意,“互相交换已知信息,简单又高效,毕竟现在是信息化时代,像那种要划分警察、中央机关、检察各自势力范围的无聊事,就让上头老家伙们去争吧。”
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里显示着事务官文绪厚彦的临终遗言。
“说实话,因为信息不足,目前还无法断定死者是否与我们追查的事件有关,或是曾经有关。”正崎看向九字院的目光蕴含着自己的意图,“因此,我们非常想与您共享信息。”
“正崎先生,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
“恰恰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注释
“还不清楚。”正崎即刻答道,“我们怀疑他与目前正在追查的制药公司与大学之间的研究造假事件有关,今天是第一次过来。”
1 安纳智数,罗马音是anoutomokazu。这里的读音是日语发音的音译。日语里的汉字存在音读与训读两种读法,因此在没有标音的情况下,有时会难以区分名字的正确读法。
“地方检察厅特搜部人员……”九字院将探寻的眼光投向正崎,“这个叫因幡的死者,与什么重大事件有关吗?”
2 中核市,日本的行政区制,可拥有超出一般城市的权限。
九字院放下自己的茶杯,坐到正崎与文绪对面。
3 Recruit事件,战后日本最大的贪污受贿事件。当时日本Recruit公司的社长为了自家公司发展,将旗下分公司尚未对外发行的股票赠予高官及商界巨头。据报道,受贿人员涉及原首相中曾根康弘,当时的日本首相竹下登,以及后来的首相宫泽喜一等约100名政治家。事件曝光后,竹下登内阁全体辞职。
九字院与正崎年纪相仿。身为刑警,他却有着纤细的身形,脸也长得很精致。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恐怕会把他和杰尼斯事务所的偶像艺人联系在一起。不过之前在那个怪异的现场,他面对尸体的镇定自若令正崎叹服。这样的专业性是呼喊瘫软的文绪远不能及的。
4 特殊直告班,特搜部内设组织,针对特殊案件可直接提起控告。
两小时前,正崎他们报了警,警察很快从距离现场不到一公里的多摩警署赶了过来。大致勘查过现场后,正崎与文绪作为现场目击者被带到警署,接受刑警问话。
5 收录了日本《宪法》《民法》《商法》《刑法》《民事诉讼法》《刑事诉讼法》共六大法典的法律全书。
多摩警署的刑警九字院偲把两杯茶放到了桌上。刑事科一角的沙发上,正崎与文绪正坐着喝茶。
6 日语里“火车”的发音与“记者”相同。
“两位是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呢。”
7 门松:日本过年时摆在门口的松枝装饰品,中间一般会插三根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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