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巴比伦1:女人 >

这是正崎把手从耳边放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很奇怪啊。”

“什么奇怪,怎么奇怪了?”

正崎堵住耳朵。睡眠不足再加上跑高速,使得半田的情绪非常激动。正崎任他叫嚷了一会儿,半田终于没再继续,开始谈起了正事。

“嗯……现在还不能断定……”

“你就给我这俩字?”

半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后排座位上的公文包。正崎拿过包,里面装着一份像是名单的文件。

“加油。”

“这是原东京都知事候选人河野大辅的后援会成员名单,你看那个画了红圈的地方。”

“要是能说出去的话,我该轻松多少啊……”半田故意揉了揉眼角,“哪怕只说有个独家新闻,社里的所有人就都会来帮我!可我什么都说不了,就只能低头求人家给我消息!等域长选举结束了,这些都得用劳力去还!我一定会累得半死不活!”

文件上有个名字用红色马克笔做了标记。

“没把我给你的信息泄露出去吧?”

河野大辅后援会

“怎么可能,我们报社的社会部和政治部都倾巢而出了。”

会计负责人姓名 中川富大

“嚯,你一个人竟然能查这么多。”

“还有一张是四年前的参议院选举文件。”

“我们调查了一圈热门候选人所在政党的选举事务委员会。”

正崎翻了个页,入眼的是写着“选举活动费用收支报告”的文件,上面同样做了红色标记。

半田开口说道。正崎那边的搜查进度已经在途中讲完了,接下来轮到半田。

候选人姓名 柴田义继 出身政党 自明党

“上次和你见过之后,我转悠了很多地方。”

选举出纳负责人姓名 中川富大

半田拈起饮料架里的提神口香糖,放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汽车开到鲇泽休息区的指示牌前时,半田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开了过去。

正崎疑惑地歪歪头。

“是哦,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混蛋。”

“怎么回事?”

“因为坏人。”

“那个叫柴田的出自自明党,是野丸一手带起来的众议院议员,中川是他的会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这次的域长选举里,中川进了无党派人士河野大辅的选举事务委员会,担任会计一职。”

“也不想想都是因为谁……”

“野丸和河野之间有联系?”

“你好像很忙啊。”

“这个无法断定。会计是专业职位,有可能中川只是单纯跳了个槽。不过……我也是调查了才偶然发现还有这种奇怪的人员异动。”

坐在副驾驶上的正崎看向半田。半田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咖啡因提神饮料,这已经是第三瓶了,他应该是没怎么睡过。

开车的半田也像正崎一样歪了歪头。这件事情确实透着古怪。

翌日一早,正崎和半田就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是箱根芦湖畔的一家高尔夫球场。

想都不用想,野丸和河野肯定是竞争关系,现在有人从其中一方转到了另外一方,怎么看都令人觉得可疑。昨天,公寓的权属问题已经使野丸和斋开化之间出现了神秘的联系,今天又有一个候选人加入其中。

穿过山间的高速,巨大的富士山出现在右手边。半田大力踩下油门,汽车在清晨车流稀少的东名高速道路上飞驰。

“今天就要让一切水落石出。”

6

半田再次指指文件。正崎翻过一页,看到了最后一张字迹不清的纸。纸上的文字方方正正的,应该是传真文件。

恒日报社记者半田带来了一束光,照亮了新的道路。

“这是高尔夫球场今天的来客表。”

“阿善,明天行动。”

“你都拿到这种东西了。”

刚想到这里,正崎的电话响了。

“费了点工夫。”

搜寻“另一个女人”,调查几乎就再次回到了原点。他们大概要再重复一遍查到B身上的过程:跟踪安纳,然后期待着机缘巧合下再遇到另一个女人。这当中会花费很多时间,而且即便跟踪安纳,也不一定就能碰上另一个女人。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难道只能再次把目光放回到安纳身上,慢慢地寻求机会吗?

半田说得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种东西并不是费点工夫就能到手的。正崎向来十分认可半田在这方面的能力,也非常依赖他的这种能力。但这种话他绝对不会当面告诉半田。

正崎的思绪越飞越远。确实,对方很可能已经控制了好几个女人,只要接触到其中一个,或许就能拿到证言。

正崎的目光落到来客表上,每个名字旁边都有半田贴上去的对应照片。三张照片里都是上了年纪的六七十岁老人,半田还拿油性笔潦草写下了关于每个人的备注。

其他的女人。

火村悟——日本医师协会副委员长·自明党阵营

正崎点点头,九字院的话不无道理。

根津洋平——日本医师协会常任委员·自明党阵营

“是啊……”

太田优胜——东京都工会会长·民生党后盾

“如果安纳要为了拉选票向当权者行使性贿赂,那这样的女人应该就不止一个。他连房子都安排好了,可见做这种事已成惯例,形成了一定规模。每次都带同样的女人出去不合常理,肯定还有其他人。”

看到排在一起的三个名字,正崎先是震惊,很快又皱起眉头。高尔夫球场的客人向来都是各行各业、各个团体的大人物,可就算如此,这个组合……

安纳的名字旁边延伸出四条线。

“日本医师协会在全国有十六万会员。”半田补充说道,“这个协会手握众多选票,除了医生以外,医疗相关企业也要看协会的眼色行事。这次的选举,他们应该也能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最终结果。还有最大的劳动者团体——工会……它在全国有六百八十万成员,东京一个地方的成员就超过了一百万,是选区里手握最多选票的组织。”

正崎抬起头,只见九字院又在白板上添了更多线。

“可是……”正崎紧跟在后面说,“任何人都知道,日本医师协会支持的是自明党,工会支持的是民生党。他们在这个时期约着一起打高尔夫,这说得通吗?”

“这样的人应该不止一个。”

正崎看着文件低声嘟囔。这已经不能仅用“奇怪”来形容了。大型选举前,两大政党背后的重要人物在高尔夫球场秘密碰头。显而易见,其中必定存在某种隐情。

调查走进了死胡同。

“我本来想的是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他们究竟在秘密商谈些什么,可是在这种地方嘛……”

然而现在文绪已死,位于中目黑的公寓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惕,B这条线索断掉了。

半田说着,脸上露出难色。正崎也在思考同样一件事。

正崎此前就是为获取证言而努力奔走。他一直把目标锁定在涉案人员中最薄弱的一环,被当作礼物敬献给权贵的B身上。有了B的证言,特搜部就有了出动的理由,接下来就能投入人力,大力展开搜查。

高尔夫球场是个很适合密会和谈判的地方。

事件当前,真正必需的是实行强制搜查所需的正当理由,也就是可以当作证据的信息。它只能是“涉案人员的证言”。毫不夸张地说,证言是决定特搜部能否展开行动的一切。涉案人员的证言是必备品,有了它,特搜部就可以放开拳脚;没有它,特搜部就只能一筹莫展。

只要上了球场,周围就再看不到其他人影。球场视野开阔,一有可疑人员接近就能立马发现,双方可以边打球边谈话,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因此,高尔夫球场和高级日料餐厅一样,都是政商界人士常去的密谈场所。

所谓的证据不一定非得是实物,说句实话,事件发生的初始阶段基本上不存在实物证明,物证可以等到强制搜查后再扣押下来。

“我们只能选在大堂和餐厅下手了。”

另一个东西是“证据”。

正崎给出了一个很难称之为上策的结论,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可要在餐厅偷听谈话内容,就必须近距离接触谈话的人。正崎心知,自己面相严肃,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不利于调查。他又不擅长与人周旋应酬,根本不适合做近距离调查。

正在举行的新域域长选举幕后有猫腻,具体是什么猫腻呢,这就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了,至少要给一个假设。如果不能提交一个逻辑通顺,具有一定说服力的假设,就无法出动特搜部查案。

“要是文绪在就好了。”

首先是“故事”。

正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要出动特搜部,必须先准备两个东西。

他觉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撑在副驾驶的车门边,看向窗外。文绪已经不在了,自己不经意间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没有意义的牢骚话。

必须出动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了,特搜部检察官正崎心想。

“文绪的事情……真让人痛心啊。”

大型选举里的两个有力竞争者被同一条线连在一起,两人周边还出现了两个死因不明的死者。要说没有集团牵连其中,那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大规模犯罪正是特搜部应该调查的事件,大概也只有特搜部才能解决。

半田斟字酌句,低声说道。对半田说了句无谓的话,正崎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于是撇了撇嘴角。他必须谨记文绪的死,但那不该成为一种无益的感伤,而是要促使他思考实质性的东西,把凶手抓捕归案。

正崎深有同感。

“对于文绪的死,”正崎再次看回前方,“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真的到特搜部出场的时候了。”

“什么事?”

野丸——安纳——B——福山——斋

“凶手为什么要杀死文绪呢?”

听到九字院的呼唤,正崎抬起头。九字院在白板上画了一幅诡异的人物关系图。

正崎问得直接,半田一时猝不及防,平静下来后,他开始尝试自己做推理。

“正崎先生。”

“应该是……调查事件的时候被人‘灭口’了吧?他不是在追查和野丸有关的那个女人吗?大概是被人发现了。”

正崎飞速转动大脑,却完全想不通新线索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处于对立面的野丸和斋开化其实暗中勾结在一起吗?

“没那么简单。”正崎否定道,“如果对方真的发现有人在调查,他还可以选择很多其他的应对办法。只要不让那个女人出门就可以了吧?如果能巧妙地反将一军,对方甚至可以扰乱我们的步调,可他最先选择的却是杀人。他应该很清楚,一旦对调查人员出手,事情的严重程度就会大大升级。”

九字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也一头雾水。

“确实……仔细想想,这么做完全是毫无益处的。”

“怎么会这样?”

毫无益处。

“就是这样。”

这个词唤醒了正崎大脑里对另一桩死亡案件的记忆——副教授因幡信的死。他的死亡设备太繁复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专门拿来伪造自杀现场的。

“等等。”正崎伸出双手,做了个打住的姿势,“那这是怎么回事?B住在斋开化集团借来的公寓里,然后野丸集团的安纳带她出门见人?”

两桩死亡案件里还有太多正崎无法理解的事情。从计较好坏得失的角度出发,怎么都无法解释清楚其中的疑点。

这个人位列域长选举的候选人之一,时年三十,年富力强,是广受当地民众追捧的热门人选。他和野丸是争夺域长宝座的对立势力。

这一连串的事件里始终缠绕着一股疯狂的意味。

斋开化。

7

九字院说着,自己也不解地歪了歪脖子。正崎被突如其来的信息搅乱了大脑,一时觉得晕头转向。

“那我们下午再继续。”

“福山是斋开化后援会的成员,不是野丸龙一郎的……”

东京都工会会长太田笑眯眯地起身离席。一行三人乘兴喝了两大杯啤酒,悠悠然地离开了俱乐部会所的餐厅。

“斋开化。”

两张桌子开外的地方,正崎和半田同时摇了摇头。

九字院在福山的名字旁画了条线,又写下了一个新名字。看到那个新名字,正崎瞪大双眼。

同预想一样,在箱根湖畔高尔夫俱乐部的调查行动阻碍重重。

“错了?什么错了?”

正崎和半田赶到俱乐部会所后,很快就看到了坐在里面吃早餐的目标三人组。然而整个早餐期间,三人只是在闲聊,吃完后就立刻去了球场。人进了球场,正崎他们基本就做不了什么了。吃午饭的时候,两人怀着微弱的希望紧盯三人组,还是没听到半点有关域长选举的事情。

“错了。”

留在餐厅里的正崎和半田面色复杂地喝着咖啡。

但九字院的回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真是谨慎啊!”正崎低声说道。

正崎边说边觉得一阵恶心。他们特意准备了房子,困住要为选举活动发挥价值的年轻女孩,必要的时候就把她带出去献给权贵,这和人口买卖没有任何区别。正崎再次对野丸的所作所为感到反胃。

“都是习惯使然。政界、财界的人向来生活在隔墙有耳的环境里,就算来了高尔夫球场,他们也会保留最后一丝警惕,不该说的绝不多说,都是群身经百战的老狐狸了。”

“你是说,野丸集团安排B住在了这个以后援会名义准备的房子里?”

“得靠我们打破他们的警惕了……”

“那间房挂在这个男人名下。我查到他是町田一家小公司的社长,还是政治后援会的会员,房子大概是他出借给野丸集团的,这种现象很常见。他应该并不知道他们要拿房子做什么。”

正崎拿圆珠笔尖戳破了放在桌上的纸巾。纸巾上记着一家旅馆的名字。

九字院在白板上写下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福山义行。

午餐期间掌握的最有价值的信息就是,打完高尔夫后,三人组会在箱根留宿一晚。

“调查是有了新进展,可也反而让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正崎和半田赶紧给旅馆打电话订了间房。就像今天赶赴高尔夫球场一样,他们依然不知道是否能在旅馆里追查出什么,可现在只能在黑暗里四处摸索。为了撬开巨大的水坝,他们费尽心思寻找着哪怕一丝缝隙。

“还怎么?”

傍晚,打完高尔夫的三人组出现在休息室里。

“这是文绪在盯梢时掌握的B住的房间号。我去找了公寓的管理方,查了很多租客、业主的资料……目前还……”

三个老人像是已经在会所的温泉里洗过了澡,无力地瘫在沙发上放松身体,大概是在等车来接。正崎和半田想走到他们旁边,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却也只能想想而已。休息室里冷冷清清,特意坐到他们旁边太过显眼。高尔夫球场的调查行动只能到此为止了。

九字院站起身,把墙边的白板拉到近前。他拔下马克笔笔帽,在洁白的板面上写下了数字“701”。

正崎把一丝希望寄托在之后的旅馆上。去了旅馆,他们三个大概会喝点酒,说不定就松懈了。然而还有一点很容易预想:要是三个人都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他们就完全没有机会听到三人的谈话内容了,调查难度会比高尔夫球场还高。

“嗯,在能够搜查的范围里……这是文绪难得留下来的东西。”

可到了现在,再小的机会也得紧紧抓住。

一抹不安涌上正崎心头。如果文绪是被“处理”掉的,那就说明他在监视B的过程中,一时大意露出了马脚。这么一来,那栋公寓楼应该早就引起了对方的警惕,继续监视下去会很危险,B也很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微末的只言片语也好,只要能让调查更进一步,就得牢牢抓住。

“有问题吗?”

“嗡……”兜里的手机响了。

“你去新宿警署的时候,我搜查了B在中目黑的公寓。”

正崎拿出手机,电话是九字院打来的。他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杂音,九字院似乎正在开车。

九字院打开笔记本说道。

正崎听着九字院的声音。

“说说我这边吧。受害者留下的线索串起来了。”

他无声地笑着,把电话挂断了。

九字院苦笑道。他和正崎都认为文绪不是自杀,而是死于他杀,应该从这个方向展开调查。“文绪不该死的。”九字院说。听到这话的正崎只觉得宽慰。

“你这样子好可怕……”旁边的半田看到他这副表情,把两人间的距离拉远了些,“你那是什么表情……收到什么好消息了吗?”

“这么说受害者可有点过分了啊,正崎先生。”

“嗯。”

“别说指向他杀的线索了,我们连一枚其他人的指纹都没有找到,现场也没有抹除过指纹的痕迹。最可恨的是,房子里显然只有文绪一个人。那个笨蛋,好歹也该给我们留下点线索啊!”

正崎攥紧了手里写着旅馆名字的纸巾。

正崎丢出句“没有”,满面愁云。

“救命稻草来了。”

“文绪先生的死亡现场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8

然而,因幡信和文绪的死被定性为自杀,他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两人并非死于自杀。正崎深知文绪的为人,但仅凭自己的感觉论证文绪死于他杀,很难说服上面的人加大搜查力度。眼下一切只能靠自己,能得到九字院的协助已经是万幸了。

夜幕降临到箱根的山上,没有遮挡的停车场上空闪烁着满天繁星。

正崎认为,此次事件中已经出现了因幡信和文绪两个受害者,因此可以定性为连环杀人事件。他们应该统领辖区展开大规模搜查行动,把涉案人员一个个揪出来带到特搜部的审讯室里,逼他们说出一切。

正崎下了车,抬头仰望夜空。眼前是在霞关的明亮街区里看不到的星空。他想,等工作告一段落了,要带着人美和明日马来这里看看。不过仔细想想,这两三年来工作一直很忙,还没有过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上次全家人一起旅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正崎下午时分抵达多摩警署,他没在接待处登记,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去了刑事课。办公室里的九字院把他带到了上次待过的长桌子一角。这里是调查此次事件的大本营,调查人员只有他们两个。

人美一直都没抱怨过什么,自己好像也就顺势忽略了家人。守永部长说得对,偶尔也要强行给自己放个假。“拼命休假”完全就是文绪的做派,有点好笑。

5

“阿善,你手机响了。”

他随便选了一种,照着大致的用量泡了咖啡,结果泡出来的咖啡味道太酸,完全无法下咽。

驾驶座上的半田出声唤道。正崎回到副驾上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九字院好像还在开车。

大脑里的想法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正崎吐出一口气,干脆看起了文绪留下的各种咖啡豆,放松一下大脑。文绪带来的咖啡豆里有不少珍贵的名牌货,正崎完全不清楚什么样的咖啡豆有什么样的味道。

“人快到了,他开的是黑色的雷克萨斯,车牌是多摩300,私牌45XX,车窗上贴了玻璃膜。我和那辆车隔开了点距离,跟在后面开进去会引人怀疑。”

可文绪不可能自杀。

“知道了,多谢。”

可邮件最后确确实实有那个标记,文绪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这是不是说明邮件就是文绪本人自愿写的呢?

正崎挂断电话,又把车子的特征转告给了半田。高级温泉旅馆“强罗福花”的停车场只有一个出入口,正崎和半田紧盯着唯一的车辆通道。

如果文绪是在受胁迫的情况下被逼写的邮件,他应该会故意漏掉标记,暗示正崎自己受到了胁迫。这样的想法或许过于主观,但在正崎看来,文绪一定能想到这一点。

十分钟后,九字院电话里描述的那辆车出现在停车场。

那是文绪用来代替自己名字的标记,只出现在他发给正崎的邮件里。有这个图标就说明,邮件是文绪自己写的。

正崎和半田的车从那辆车前开过,停在了隔着五台车的地方。那辆车恰巧停在灯光下,因此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只见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男人探身而出。

邮件的结尾处有个信件样式的图标。

是野丸龙一郎的私人秘书,安纳智数。

他相信文绪。文绪虽然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但脑袋却很机灵,绝不是个蠢人。也正因为如此,邮件的结尾才让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接着后排座位的车门也打开了,长发过肩的女人出现在眼前。正崎透过望远镜细细观察女人的面容。

正崎又想起了自己的搭档文绪。

她穿着不知是黑色还是藏蓝色的雅致连衣裙,脚下搭配了一双低跟鞋,一身文静装束,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间,乌黑的长发反射出停车场里的灯光。看起来老实文静的女人,既不是之前在监控里看到的A,也不是中目黑公寓里的B。

凶手可能是用什么方法威胁文绪,强迫他写下了遗书和邮件。如此一来,留下的遗书就是文绪的亲笔字迹,邮件也会符合文绪自己的风格。

一个新出现的女人。

思及此处,一个新的想法浮现在正崎脑海里。

这就是九字院预见到的,为安纳所用的另一个女人C。

而且除了这封邮件以外,文绪的家人也收到了他的遗书。凶手就算想伪造遗书,只要做个笔迹鉴定,他马上就会露出马脚。这么看来,遗书和邮件应该都是文绪本人写的吧?

傍晚,正崎在高尔夫俱乐部的休息室里接到了九字院的消息。他在正崎的拜托下,代为跟踪安纳,于是发现了超出正崎预期的事情。

假如邮件真是另一个人写的,那对方为什么要特意写一封遗书发给自己呢?对方没理由冒着风险,在犯案前发一封邮件。凶手并不清楚自己与文绪之间的关系,这么做很可能会自找麻烦。

“安纳有动作了。他在东京都接了个女人,然后朝着东名高速开过去了,很可能是要去你们现在的地方。”

即便如此,未解之谜依然很多。

断掉的线索再次接续了起来。文绪拿命换来的道路得以重启。这次不能再出岔子了,就算是为了文绪,也绝对不能再出岔子。

正崎再一次从头细细分析起已经看了几十遍的邮件内容,邮件里写的是对正崎一直以来的感恩与选择了自杀的歉意。或许是为了陪衬内容,相比一般的邮件,这封邮件的措辞多少要更加正式一些,不像是文绪平时的风格,很可能出自他人之手。

安纳和女人朝着旅馆走去。正崎和半田也下了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先前已经办理了入住,有了住客身份,可以自由出入旅馆。两人已经在旅馆里查看了一圈。

这封邮件真是文旭发过来的吗?

在前台办完入住,安纳和女人在旅馆女招待的带领下走上了通往客房部的长长走廊。

正崎循着这个思路继续向下思考,他拿出手机,调出了文绪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

正崎和半田隔了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铺了黑色瓷砖的走廊向前延伸,走到中段,女招待和安纳他们折身进了一间客房。正崎和半田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经过时确认了房间位置,随后藏进了楼梯口。半田小声问:

那么,文绪有没有可能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遭人杀害的呢?凶手会不会是先下药迷晕了他,然后再用绳子把他吊上去的呢?可法医并没有从文绪身上验出任何药物的痕迹,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致人昏迷的物理性伤痕。在正崎赶到现场的二十五分钟之前,文绪还给他发了封邮件,如果凶手是在这段时间内放倒文绪,再把他吊上去的话,时间也太过紧迫了。

“那个叫安纳的秘书和这个女人同住一间房?”

假如凶手意图把人勒死后再吊上去,那么受害者身上就会留下明显的抵抗痕迹,脖子上的勒痕也会十分不自然。想在受害者脖子上留下天衣无缝的绳索痕迹,凶手就必须实实在在地把人吊死,可意识清醒的人不可能乖乖地让凶手把自己吊上去。

“安纳带B去见人的时候,就把B留在那里,自己先行离开了。这次要是和上次一样的话,安纳可能会一个人先回东京。女人就留在这里完成任务。”

上吊是极为简单的自杀方法,与之相应地,用上吊的方式伪装自杀现场就非常困难。

“任务……”半田瞥了眼刚刚经过的那间客房,“是啊,这种事情确实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好事。”

然而从遗体的勘查结果来看,目前不得不说,文绪死于他杀的可能性非常低。

“三人组住在附楼。”正崎打开旅馆的宣传册,寻找附楼所在的位置。他们早先已经查清楚了那三个人住的房间号。“这个女人晚上肯定会去附楼。”

先假定文绪死于他杀,而非自杀,以此为出发点展开思考。

“那我们先守着吧。”

卷起百叶窗,让清晨的阳光洒进室内。忙于追查案件的时候,正崎会趁着文绪还没到岗的这段时间,在清晨的办公室里独自思考。如今,文绪再也不会出现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让大脑投入到业已养成的习惯里,尽量多活动活动。

半田说着,从怀里拿出个优盘一样的黑色棒状物。他倒回到走廊上,悄悄把黑色的小棒藏到了走廊边装饰壶的背面。

今天是文绪的遗体告别仪式,他决定不去参加了。与其在仪式上哀悼,还不如抓住害死文绪的凶手,那才是对文绪最大的告慰,正崎想。

回房后,半田拿出一台十英寸的平板电脑,调整好角度,立在了桌子上。打开软件的同时,显示正在连接WIFI的图标旋转起来。几秒过后,屏幕上出现了刚刚走廊处的视频画面。

早上六点,正崎已经出现在办公室里。

“真方便啊,画面也很清晰。”

4

“最近这种东西一般人都能买到了,采访也更方便了。”半田把一个和刚刚藏在走廊上的设备同样造型的棒状物拿在手里晃了晃。那是个可以用来拍摄运动画面的小型轻量级可穿戴相机。

正崎定下心神,回了声“好”。

正崎实时关注着视频里的动向。广角镜头覆盖了走廊相当大的一片范围,这样就不会错过安纳和女人的每一次进出动向。

“你可别消失啊,正崎。”

“要是被旅馆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正崎看向望着窗外的守永。

“这是实时画面,如果相机被人动了,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到时候就装作丢了东西的样子,请他们还给我们就好了。一个小小的可穿戴相机是旅游途中很常见的东西。等人走了,我们再换个地方藏就是了。”

“正崎啊……”守永望着窗外低喃,“事务官的工作证一旦丢了,想再办就麻烦了,要写很多申请书,还有很烦琐的手续。看着小小的一张纸,丢了就有这么多麻烦。这样一来,你应该很清楚要是事务官本人不在了,后来的同僚会有多焦头烂额吧。”

“实在高明,这完全就是犯罪了。”

街灯的橘色光芒在夜晚的车窗上缓缓流淌而过。

“阿善……你不会这个时候还要揪着这点不放吧?”

“别弄丢了。”守永说完就看向了窗外。正崎把事务官工作证放回怀中。在新事务官到来之前,他可以用那张工作证证明自己的检察官身份。

“没办法啊,先放过你吧。”正崎大发慈悲般说道。

东西的主人是文绪。

半田回了句“太感谢您了”。

正崎从怀里拿出个笔记本大小的黑色盒子,里面装着检察事务官的身份证和工作证。

“电池能用多久?”

“新事务官过来之前,我可以先借用这个东西吗?”

“五个小时。没电了就再换这个。”

“怎么了?”

正崎看向时钟,时间是晚上七点。他相信,在第一个相机电量耗尽前的五小时里,对方一定会有所动作。

“守永先生。”

画面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

“唉……你这家伙真让人操心。像你现在这个情况,本来应该马上给你安排个事务官的,可现在又有个阿格拉斯事件,人手抽调不过来,再等两三天就有人了,在那之前,可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

期间对方有一些动静。先是安纳出去了一次,大概十五分钟后回来了。接着C又出去了,约莫一个小时后穿着浴衣回了房,可能是去泡了趟温泉。再之后旅馆的女招待来送了晚饭,安纳和女人并没有出门。平板上显示的时间已是二十二点,正崎心想,该有动静了。

“对不起。”

这个念头刚刚落下,就见房间拉门在相机前打开,安纳和穿着浴衣的女人一起走了出来。

“有什么都要汇报,不分大事小事。”

“来了!”

“现在还在破解……我本来想的是解锁了再向您汇报的。”

正崎立刻站起身,把手机放到胸前的口袋里,拉出耳机插进了耳朵里。半田给正崎打了个电话,两人间就算连上了对讲机。

正崎刚开口,又把声音咽了回去。DF室正忙于提取阿格拉斯事件的证据,他在这个时候请DF室帮忙,心里还是感到十分歉疚的,因此就还没向守永汇报这件事。

他们匆忙离开房间,保持联系的同时兵分两路。半田到走廊上确认有没有看错,然后跟在了他们身后。

“听说你把扣押下来的一台电脑拿去DF室了。”

正崎快步走在客房走廊上。

“我知道。”

半田压低了的声音透过耳机传了过来。

“正崎啊,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我也会参与进来,你就继续调查,搜集证据吧,不过,你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处理线索时要仔细再仔细,做事决不能任意妄为。”

“安纳他们在往附楼的方向走。”

守永点点头,像是早就知道正崎会说出这番话。

“按计划行事。”

“所以,”他坚定地说,“我们必须把对方抓住。”

“真的没问题吗?安纳很可能会再次回到房间里来。”

巨恶。

“两分钟就够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崎已经到了安纳和C住的客房门前。墙上挂了写着“铃兰”的门牌,入口处是镶了磨砂玻璃的格子门,设计上充满日式民居的风情。

举手间抹杀掉他人性命的强权。

房间没锁。

正崎感到了黑暗。

正崎大大方方地打开格子门,从正面走了进去,随后关上门查看换鞋处的情形。只见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双低跟鞋,确实是在停车场看到的女人C脚上穿的那双鞋。

对方并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杀手,这就是守永话里的意思。案件背后可能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崎与文绪追查的新域域长选举事件里汇集了滔天的强权,文绪和因幡信两个小人物就是进入了强权视线里的牺牲品。

“阿善,”耳机里的声音语含焦急,“安纳把女人送到后立刻就往回走了,要不了一分钟就会回来。”

集团犯罪。

“足够了。”正崎低喃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3×2英寸上下的黑色塑料片。他撕下塑料片背面的双面胶,拿起左边的一只低跟鞋,把塑料片插到大大的丝带花饰内紧紧粘住,小小的塑料片就完全隐在了装饰中。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鞋里混进了这样的东西。

守永话里的“对方”,并不是像漫画里所说的那种专业杀手。实际发生的事情,处理手法的巧妙,犯案的大胆程度,都让人不得不产生一种联想。

正崎把鞋放回原处,半田还在耳边细细报告着安纳的动态。正崎沉着地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走出房间,一脸如常地离开了走廊。正崎离开二十秒后,安纳回到了房间。

正崎听懂了守永的意思。

正崎回到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半田也回来了。正崎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点开软件,周边地图与熟悉的界面一起出现在屏幕上。

“现在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其中一个还是特搜部的事务官。”守永双手交叠,“文绪虽然年轻,好歹也是个专业人士。能抓住专业人士,还伪造出如此完美的自杀现场……对方绝对不可小觑啊,正崎。”

地图里的定位点出现在“强罗福花”的客房部里。正崎低低叫了声“很好”,狠狠拍了下半田的手。

正崎依然答得毫不迟疑。他手里还没有掌握证据,但他坚信两桩案子之间一定存在着深层联系。这样的认知不是来自逻辑推理,而是他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感觉后得出的答案。正崎深知,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他在C鞋里放的东西,是一个小型的GPS追踪器。

“是的。”

“这样就能直接追踪这个女人了。”正崎满意地握紧拳头,“之后不管她是坐车还是进了我们不能跟踪的地方都没关系。只要她还没回家换鞋,一切动向就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你觉得这和因幡信的自杀有关?”

“还有这么小的啊……”半田拈着预备的另一个GPS追踪器大发感慨,“不愧是调查专家啊。这东西放在人身上绝对不会引起注意。地方检察厅的特搜部平时就是这样查案的吗?”

“嗯……”守永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一般不能用这个。”

文绪不是死于自杀,凶手伪造了自杀的假象。杀他的人究竟是谁,又是为何要杀他呢?

“嗯?为什么?”

他用确信无疑的口吻说道。

“用GPS查案是违法的。”

“这样的人不可能选择自杀。”正崎看向守永,“守永先生,文绪他是被人杀害的。”

半田瞪大眼睛。

“你是说文绪?”守永先是瞪大眼睛,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难为他了,他要是真那么想,恐怕就没有休息时间了。”

“确切来说是还没探讨出个结果。有人觉得查案时利用GPS监视他人涉嫌侵害他人隐私。警察如果曾经在嫌疑人车上安装过GPS,等上了法庭,这种行为就会受到法院质疑。这次是直接放在人身上了,问题性质估计会更加严重。何况又没有搜查证,这是最大的问题……”

“他完全没有自杀的动机。自杀当天我们还就调查情况联系过,当时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想要自杀的迹象。还有……”正崎嘴角边不禁浮现出一抹笑意,“那家伙还准备考特任检察官呢。”

“哦?”半田像看稀奇一样看着正崎,“没想到你也会做种事情……莫非心境变了?”

正崎斩钉截铁地答道。

“我怎么想不重要。”正崎坚定地说,“这次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我都要盯紧这个女人。要是把人放跑了……”正崎露出难看的笑,“不知道特任检察官会怎么说我呢。”

“不可能。”

9

“一句怨言也没有,就这么自杀了……”守永直视着正崎问道,“正崎,这真的是自杀吗?”

深夜,正崎和半田轮流盯着走廊上的监控画面。安纳智数从附楼回来之后,立刻一个人办了退住,随后离开了旅馆。相机还在继续拍摄空无一人的“铃兰”入口。快没电的时候,半田换上了另一台设备,之后就一直静悄悄的。C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回了自己房间,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半。

“从现场情况来看,初步判定为自杀。”正崎也尽量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道,“死者家里的门没锁,室内也没有打斗痕迹。他是用吹风机电线绕在搭晾晒杆的配件上,上吊而死的。现场发现了死者写给父母的亲笔遗书,目前正在做笔迹鉴定,不过根据我的判断,笔迹肯定是真的。就在自杀前,死者还给我发了邮件,邮件内容是一封遗书,现场也发现了用于发送那封邮件的手机,上面只有死者本人的指纹。”

C出去了五个半小时,这五个半小时里,附楼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崎无从得知,也无意了解,就连想想都觉得心头不快。

守永问的是公事。昨天正崎已经和新宿辖区的警察一起勘查了文绪的死亡现场。作为正在调查事件的特搜部检察官及文绪遗体的第一目击人,正崎和当地警署的同事共同合作,掌握了最为详尽的现场信息。

上午十点,三人组成员火村、根津、太田一同去办了退住,女人却没和他们一起,看来和来时一样,走的时候两边也要分开行动。正崎静静地目送三人离去,现在还不是追上去的时候。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不久的将来把他们捉拿归案。半田看到他的脸色,大呼可怕。

“勘查结果是什么?”

又是五个小时过去,到了下午三点。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守永先开了口:

监控画面里,客房的格子门打开了。

先一步上完香的守永在殡仪馆门口等正崎,两人叫了辆出租车,朝霞关方向开了过去。

“行动。”

3

正崎迅速关上电脑,把它塞到早已收拾好的行李中,站起身来。半田去拿相机的时候,他已经办完了退住手续,随后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盯着之后现身在前台办理退住手续的C。

妇人坚强的言行比尖刀还要锋利,深深地刺痛了正崎的心。

C走出旅馆,在正面玄关的门廊前等车。正崎和半田坐进车里,从停车场监视着C的一举一动。正崎再次打开电脑,屏幕上的标记正确捕捉到了C现在所在的位置。

正崎说不出话,再一次深深低头致意。

“很好。”

“厚彦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提起您。自从当上检察事务官以后,他就总是一副疲惫的样子,好像工作得很不开心……可就在这两年,和您做了搭档之后,那孩子有了些改变。”妇人的头低得比正崎还深,“正崎先生,一直以来劳您照顾了。我替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谢谢您。”

“啊,车来了。”

妇人静静地开口了。

开过来的是一辆私人包车。C上了车,汽车开动起来。半田也推下变速杆,跟在了那辆车后面。

他在等待刀尖扎到自己脸上。

包车下行在箱根山间的蜿蜒山道上。

所以,正崎摆出了一副全无防备的姿态,等待着妇人开口。

“她可能是要去箱根汤本搭电车。”半田说,“去东京的话,坐电车应该会快一些。我们没法及时看着她了,不过有GPS在,人应该不会跟丢。”

文绪的死带来的无从发泄的情绪,总归要找个出口宣泄掉。普通人无法承受,也无法背负那样的情绪。若是不能尽早释放那种刀尖般锐利的情绪,留在世上的人只会不断被它刺伤。

然而半田的预想没有应验。载着女人的包车直接开过箱根汤本站,上了小田原厚木高速,朝东京的方向奔驰而去。

可即便如此,总该有个人来承受责骂,正崎想。

“她不会是准备包车到东京吧?”半田面露惊讶,“那得花好几万日元呐,路上花费的时间又长。啊,车费有人会出……”

任何人都清楚,即便责骂了正崎,文绪也不会回来,再怎么做文绪也不会回来。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代替他经历死亡的结局。

“可以稍微看出这个女人的性情了。”

让她可以尽情地逼问、指责自己。

“你的意思是?”

他的表情既不能强势,也不能软弱,必须显得平常,好让妇人能够无所顾忌地说出任何自己想说的话。

“坐电车回去的费用是两千日元,她明明可以装作是坐电车回去的,把多出来的一大笔车费放到自己的腰包里,可她没有这么做,还是选择了昂贵的包车服务,可见这个人对钱的欲望不大,几万的数额都可以眼睛眨都不眨地花掉。至少,她不是因为缺钱才成为政治工具的。这个女人应该得到了其他的什么回报。”

正崎拼命压下奔涌而出的感情,认真地看着文绪的母亲。

“其他的回报……会是什么呢?”

这就是已知的一切。对正崎来说也好,对文绪的亲人来说也好,这就是全部的事实。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的文绪抛下健在的双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知道。”正崎冷淡回道,继续看回GPS界面,“不过,我们很快就会一清二楚。”

文绪是在和他一起追查事件的过程中死亡的。

他拿出手机,给九字院打电话。

文绪是他的搭档。

包车下了高速,继续朝港区的方向开去,在大使馆林立的南麻布高级住宅区、坡道与窄巷组成的一片区域里蜿蜒而行。

正崎说不出任何话语,没有可解释的,也没有该解释的。当然了,出于工作章程,他无法告知调查相关事宜,但他的无话可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十分钟前起,正崎一直与九字院保持着通话状态,他正向九字院通报眼下的状况。

他无话可说。

“过了麻布十番。”

妇人唤出了正崎的名字,应该是刚刚上完账后,记账的人告诉她的。正崎只回了声“是的”,之后再没流露出任何感情,只是一味沉默着,在妇人面前挺直了身体。

“应该就是要回家吧。”电话另一头的九字院语调一如既往,“肯定是安纳昨天接她的地方。”

“您是正崎先生吧?”

为防万一,正崎又对着地图确认了一下,地点他早已听九字院说过了。昨天,他在旅馆里与追着安纳和女人来到箱根的九字院短暂汇合,后来就和半田接过了监视C的任务,让九字院先回东京,提前去C住的公寓周边踩点。现在,九字院还守在可以看到公寓入口的地方待命。

上完香后,正崎离开灵堂,去了接待处。这时有人在身后叫住了他,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丧服的妇人追着他走了出来。正崎坐正身子,深深地低下头。妇人是文绪的母亲。

“有保安吗?”

正崎看着文绪传神的遗照,也想对他笑回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一个人影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遗照里的文绪笑得没心没肺。

正崎点点头。九字院很专业,他说的话大概率没有差错。按说野丸集团不太可能连着二十四小时监视C,可文绪的前车之鉴给正崎上了一课。正崎想起了守永说过的话,小心再小心。他觉得自己的行动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没有违背守永的命令。

正崎迈步走进殡仪馆时,没有看到其他前来吊唁的人。他在接待处上了账,而后走了进去。祭坛十分朴素,左右两边供着少许鲜花,前面摆放着白色的棺木和黑框照片。

这样就说得过去了。

文绪的灵堂设在东京都内的一家小殡仪馆里。他的家人联系过特搜部,说是准备私下里安安静静地送文绪走。特搜部回应说,文绪是在调查事件的过程中出的事,希望也能派几个人去参加一下葬礼。最后,包括特搜部部长守永和正崎在内,几个和文绪关系亲近的同事得到了文绪家人的应允,可以前来吊唁。

车子停在了深褐色的公寓楼前。公寓个性十足的外观充斥着满满的高级感。半田把车停在离公寓正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前面那辆车的后排车门打开了。

香火味漂浮在夜晚的空气中。

“阿善,接下来怎么办?”

2

“没你的事了。”

文绪满面笑意地摇摇自己喜欢的咖啡壶。

“啊?”半田正准备再问些什么的时候,正崎已经下了车。

听文绪说的那个样子,肯定是听了会受不了的事情,正崎就没再过问,继续检查起物证来。文绪最后也没再多说,端着咖啡回到了座位上。文绪那边传过来的咖啡香味实在是太好闻了,正崎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咖啡,对文绪说:“给我也泡一杯吧!”

“喂,阿善。”

“至于在学什么,那是个秘密。正崎先生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感动得哭出来。不,按您这个性格应该不会哭……会恶心得受不了……不不不,您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会那么过分……”

正崎无视掉半田,大步往前走。C下了车,往公寓入口走去。正崎加快速度,不带一点停顿,从入口冲了进去。此时C恰好正准备过自动门,正崎赶在门关之前,跟在C身后进去了。

正崎第三次皱起眉头。文绪究竟在学什么呢,他是不是终于受够了每天埋头读物的工作,准备考个证书转行呢?

他和C坐上了同一趟电梯。

“我在学习!”

C在四楼下了电梯,正崎也跟着走了出去。女人在走廊上走了一阵,最后停在402号门前,翻起包里的东西来,应该是在找钥匙。

文绪装模作样地演了会儿戏,最后实在受不了正崎的冷淡了,主动开口说道:

这时,她注意到了走到她身旁的正崎。

“这可怎么办呢——”

“您是平松绘见子小姐吧?”

正崎选择无视。

正崎叫出了女人的名字。

“想知道吗?”

名字是他从箱根那家旅馆的账簿上找到的,可能是假名,但他也只知道这一个名字。

正崎再次皱起眉头。他昨天有事外出,就罕见地提早结束了工作,文绪也兴高采烈地下班回家了,简直就像迎来了生命里的春天一样。这么看来,他睡得晚至少不是因为工作。“昨天干什么去了?”正崎问。文绪往过滤器里倒咖啡粉,脸上浮现出傻笑。

平松绘见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正崎。

“我就是想醒醒神,昨天睡太晚了……”

“您现在是一件案子的重要知情人,我们有些话想问您,能和我去一趟检察厅吗?”

正崎眉头紧锁,面前的杯子里装着满满一杯咖啡,开口问道:“咖啡泡完还不到十分钟,你就那么不想读物吗?”已经准备离开座位的文绪否认道:“没有啊……”

女人依然带着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

“要帮忙泡咖啡吗?”

为解答女人的疑惑,正崎出示了检察事务官的工作证。

1

“我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