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好,接下来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不改变自己的供述。”正崎尽力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在这种情况下,你会被当即逮捕,接下来面临最长二十天的拘留,接受我们的审讯。拘留期间,你不能回家,与外界的联络也会受到限制。我们会对你的住宅、单位、周边人员以及周边场所展开调查,扣押一切证物。如果调查过程中落实了你的罪状,我们将对你提起诉讼。你在选举时涉嫌收买选票,私下活动,触犯公职选举法。除此之外,还可能犯下了《卖淫防止法》里提到的性贿赂、性交易行为。如果法庭判定罪状性质恶劣,给你的惩罚应该也会十分严重。这个结果出来后,以安纳为首的选举舞弊涉案人员将大规模落马。我想,你的生活今后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这些和我们都没什么关系了。”
平松回答得很快。正崎很想放开自己的感情,厉声呵斥女人,可这样做毫无意义。
平松一言不发地听着正崎的话,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正崎继续说:
“是的。”
“另一个选择是,更改自己的供述,承认之前所说的都是谎话,讲出真实情形,然后在供述书上签字。这种情况下,我向你保证,检方会积极保障你今后的人生不受太大影响。我们不会在此次事件中对你提起诉讼,以安纳为首的那群人也无法拉你下水。虽然你得从现在的公寓里搬出来……可你还是能回到现在的工作岗位上,今后过上平静的日子。”
“我再和你确认一下,你刚刚的所有供述都是真实无误的吗?”
正崎像是在读家电产品的说明书一样,尽力冷静地把话说完了。他不是在恐吓,也不是在威胁,只是客观地告知平松绘见子“哪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把各个选择的优劣摊开给她看,这么一来,问题就归结到了孰得孰失上。
平松绘见子面色如常地坐在椅子上,完全就像刚开始接受讯问一样,丝毫看不出受到了二十四小时讯问的痕迹。她不露声色的表情又一次惹毛了正崎。正崎压下心头的焦躁,开口问道:
这种情况下,聪明人一定会选择有利的那个选项。脑筋越活的人,越不可能损害自身利益。这是根植于人内心深处的生物本能,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嗯。”
所以,正崎提供了自己能提供的最大价值。
“平松绘见子小姐。”
不提起诉讼,这是检察机关能够打出的最强王牌。司法检察官可以通过决定是否起诉来控制罪行,他们既能凭空制造罪名,也能抹去真实存在的犯罪痕迹。
7
正崎对女人发起了一场以罪名为砝码的“交易”。
“逮捕可以放在任何时候。我们用对付聪明人的方式做最后一次尝试吧。”
平松绘见子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故作庄重的表情,沉默地听着正崎的话语。
短暂的思考过后,正崎得出了结论。
正崎力图让自己表现出对女人的毫无反应不抱有任何多余感情的样子,开口询问女人的答案:
“真的要先把她扣押下来,再继续审问吗?”
“你选哪一个?”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避开陷阱。受安纳驱使的女人应该不只她一个,没想到我们偏偏踢到了这块铁板。”
平松绘见子垂下视线,把手搭在嘴边。正崎觉得,她做这个姿势并不是在思考什么,反而像是刻意演给人看的,给人一种自己确实是在思考的错觉。
“那女人不对劲……”奥田深有同感般小声说,“她好像看透了我们的所有想法……”
“啊,这个方式……”
正崎由衷地觉得,恫吓、威胁对那个名叫平松绘见子的女人来说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平松突然抬起脸。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我知道的,我在电视还有电影里看到过,是叫什么来着……”她用像是与朋友闲聊一般的轻松语气说道,“司法交易,对吧?”
首先是时间问题。就算能拘留平松绘见子,正崎还是得赶在明天的御前会议之前取得平松绘见子的证言。现在才开始打消耗战已经没用了,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正崎又一次心头冒火。
迄今为止,他一次都没使用过这样的审讯方式,也从没往这个方向上想过。出于自身的骄傲,正崎早就决定不在别人身上使用这些手段。抛开个人方面的原因不谈,这次就算采取强制手段,恐怕也没有任何意义。
平松的每一个举动都让他觉得堵心。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碰巧知道这种词呢?二十三岁的人应该很多都没听过这种说法吧?
正崎犹豫不决。
“我知道了……”平松回过味来,“检察官大人,您是想让我说出‘在安纳的授意下,我和那群人发生了关系’这句话吧?”
犯罪嫌疑随便安一个就行。拘留和协助调查不一样,只要把人扣下来了,女人就是想走也走不了。这样一来,他还能使出请对方协助调查时不好采用的特搜部传统“手段”,比如恫吓、不许对方睡觉等,全是检方强行“改变”嫌疑人供述的暴力手段。
焦躁刺得正崎大脑一阵阵抽疼。他没有回应女人:啊,你说得对。女人说的确实没错,可他心存顾忌,怎么都说不出那样的话来。正崎有种感觉,一旦肯定了女人这句戳破一切的话,他就会失去在女人面前具备的优势。
既然如此,要不要直接逮捕拘留呢?
“那个,检察官大人。”平松再次像是刻意为之一般摆出个思考问题的架势,“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一开始的时候,他想以怀柔政策打动女人,就以协助调查为由,将女人请回了检察厅。但接触到现在,正崎发现对方明显不是一个简简单单就能拉拢过来的人。
“……是什么?”
奥田像在寻找主心骨一般询问正崎的意见。正崎再一次转动大脑,寻求破开现状的办法。
“就是吧,这个,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在那家旅馆和那群人发生了性关系。”
“正崎检察官,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嗯。”
正崎必须在接下来的十七个小时内推翻平松绘见子一开始的证言,让她在供述书上签字。
“如果说……我呢……怎么说好呢,爱慕?”
守永傍晚的时候联系过他们,说御前会议已定于明天,也就是二十一号的下午一点举行。现在是晚上八点,时间刻不容缓。
“什么?”正崎皱起眉头,“爱慕?”
奥田一脸倦容地说道。和正崎一样,奥田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嗯,就是说……如果我是因为对人家怀有爱慕之情,特别喜欢人家,所以才和昨天那群人发生性关系的话,那有错吗?”
“正崎检察官,我们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正崎不明白平松究竟在说什么,他感到了真实的困惑。
正崎打开办公室大门,女人还像之前那样背对门口坐着。正崎打了个手势,把奥田叫到外边。必须制定个对付女人的计划了。
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正崎从自动贩卖机边走开,回到办公室。时间紧迫,实在不是该休息的时候,可先前女人死咬着谎言不放的行为逼得他忍无可忍,“先休息一下”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是讯问进行到现在,正崎得到的唯一的正确信息。平松绘见子是个说谎不眨眼的人,真相完全被她隐瞒起来了。但她说谎这件事却如实地体现了出来。她和认死理的正崎是完全相反的人,仅仅是和她交谈,正崎就已经觉得难以忍受了,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专克他的天敌。
“嗯,这种事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嘛,我这个人相信一见钟情。”
女人一直在说谎。
“他们都是和你差了四十多岁的老人,这就先不说了,那可是三个人。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对刚见面的三个老人同时一见钟情了吗?”
二十三肯定不是这个女人的真实年龄。正崎不知道她的实际年龄究竟是多大,可能超过二十三,也可能还不到二十三,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可能就是二十三。
“啊,对哦,有三个人呢,这样啊……”平松绘见子又故意换了个姿势,然后看向正崎,“他们叫什么来着?”
正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讯问对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平松绘见子真的只有二十三岁吗?这个念头一起,正崎马上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别开玩笑了!”
实在不好对付。
回过神时已经晚了,正崎已经站起身怒斥了女人。奥田震惊地望向正崎。正崎心想,失策了,但他已经忍无可忍。他深深地皱着眉头,竭力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再一次坐回到椅子上。
正崎自然不能简单粗暴地逼平松绘见子承认什么。他只能在问题里设下陷阱,引平松绘见子上钩,让她看到自己也有被起诉的可能性,从而产生动摇。可平松绘见子完全没按正崎的套路走,她死咬着最开始的供述不放,滑不溜秋地避开了一切。
“……爱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三个老人,还和他们发生了关系……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协助调查的知情人平松绘见子,在讯问过程中全盘否定了正崎提出的一切事实关系。她始终坚称,自己只是和熟人一起去泡了温泉,没有和社会团体的高层发生关系,安纳没有拜托她去做那些事,自己也没有从安纳那里拿任何好处。讯问中途,平松绘见子小睡了一会儿,除此之外的大概十八个小时里,她一直在接受讯问,却完全没有表现出半分要更改说辞的意思。
“和不知道名字的人坠入情网这种事是存在的呀。”平松不慌不忙地说,好像根本没听到过正崎的怒吼一样,“啊,说起来……”
他却还没拿到平松绘见子的证言。
平松指指眼前的名牌。
讯问已经快过去二十四小时了。
她抬起慵懒下垂的眼睛,紧紧盯着正崎。
正崎带着焦躁低声嘟囔道。
“我已经知道您的名字了,现在也能说我喜欢您,可这也没法证明什么……”
“那家伙究竟怎么回事……”
正崎连怒吼都吼不出来了,他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桌子。
办公楼的自动贩卖机一角,正崎面色严峻地伫立在那里,手里的罐装咖啡不知何时已经喝光,连味道是苦是甜都忘了。他心里冒着火,把空罐子狠狠砸进了垃圾箱里。
平松直挺挺地坐着。
手表上的日历日期已经跨过了一天。
正崎终于明白了。
6
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这个女人一直在戏弄他。
“你当时和那三个人发生性关系了吗?”
女人从头到尾都在随心所欲地说着毫无意义的废话。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配合讯问,一点也没有。弄不好她都没打算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所以才会对减轻罪名之类的事情没有丝毫兴趣。一般人的得失标准在她身上不起作用,和她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嗯。”
该怎么做才能和这种人进行有效沟通呢?怎么做才能及时拿到需要的供述呢?面对听不进话的女人,正崎的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找外星人调查取证一样。
“平松绘见子小姐。”
这个荒唐的女人……该拿她怎么办呢?
“大家情绪都很高,一直聊到深夜,大概是两点还是三点的时候吧?没看到钟,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
“要我签字吗?”
“你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多久?”
正崎抬起头。
“对。”
那一瞬间,他根本就不明白女人说了些什么。再稍一思考,大脑还是没跟上女人的步调。
“相处?”
“在那个叫调查书的东西上签个字就行了吧,这样就能证明是我做的证吧?”
“我觉得立马回去也不好……再说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知道该怎么和上了年纪的人相处。”
“对。不过……”正崎依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突然又……”
“哪怕他们都只是安纳的朋友?”
“因为您看起来太可怜了嘛!”
“对。”
“可怜?”
“你留在那里?”
“是啊。”
“再然后……啊,安纳先生先回了房间,看来肚子确实不舒服。”
女人看着正崎。正崎记得她的眼神,昨天看到自己的名牌时,女人也是同样的一副神情。正崎当时还觉得她是在感伤,今天再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他才明白自己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
“再然后呢?”
这个女人是在可怜我,正崎想。
“之后,我就在他们房间里吃东西,边吃边听他们聊天。三个老爷爷就像我的朋友一样,大家聊得很尽兴。我应和着他们,有时还给他们倒个酒……每次帮他们倒酒,他们就会特别高兴。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啊,这么说好像没大没小的,哈哈。”
正崎不知道缘由为何,也不知道女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向他投来了这样的目光。总之,平松绘见子就是单纯地怜悯正崎,觉得正崎十分可怜。
“说一下介绍完之后发生的事情。”
正崎大感屈辱。
“怎么样?”
莫名其妙地受到别人的同情,被人怜悯,显然说明自己被放在了弱者的位置上。正崎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烫。作为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看低的事实向他迎面袭来,他渐渐失去冷静,握紧了拳头。
“再之后怎么样了?”
“正崎检察官。”
“对。”
平地一声惊雷。听到奥田事务官的声音,正崎瞬间恢复了平静。他不能失控,讯问时失了冷静,一切就完了。对面的人是油盐不进,可要连自己都丢了心计,最后就只能以落败收场。
“只说了这个吗?”
虽不知道理由为何,可知情人已经说了愿意在调查书上签字,那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自己不应该纠结过程,要把结果放在第一位。进行讯问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而是为了解决事情,打倒巨恶。
“就说我是他朋友的孙女。”
是为了文绪。
“他是怎么介绍的呢?”
“调查书我们会准备,你需要确认过内容之后,在上面签字。”
“对。”
“内容是什么无所谓,反正我都会签,不过有个条件……”
“安纳把你介绍给那三个人了。”
女人眯起眼睛。正崎点点头说:
“三个爷爷。”
“如果你签了字,我们就不会对你提起诉讼,你的行为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你可以马上离开,有需要的话,我们也可以为你提供临时住所。安纳的公寓是回不去了……”
“名字就不说了。一共有几个人?”
“那些都不重要。”
“他就是给我简单介绍了一下……而且我之前还喝了一点酒。”
女人出声打断正崎。她微微歪过头,对正崎露出微笑。
“没记住吗?”
“我想听听关于您的故事。”
“嗯……是叫太田吧?还有木村,还有……”
“什么?”
“他朋友是谁?”
女人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探了出去。
“安纳先生说要给我介绍住在同一家旅馆的朋友,我就和他一起去了。”
“我想听听检察官大人您的故事,请您细致地给我讲一讲。比如您的童年啦,家人啦,为什么会起这么少见的名字啦……”
“吃完晚饭后做什么了?”
“为什么?”
“因为是之前约好的。我也说了什么时候去都行。”
平松绘见子只是笑,并没有回答。
“安纳工作忙,还要带你去泡温泉?”
正崎心念急转,他在想女人的要求意味着什么,不过最后也没想出什么来。正崎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想听自己的故事,会不会这也是她开的毫无意义的玩笑,原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呢?他看不懂,不知道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嗯……我以前应该问过他……忘了。”
“你要是愿意讲给我听,我就签字。”
“知道是哪个议员吗?”
正崎没再继续思考下去,就算思考了,最后他也只能接受女人提出的要求。如果拒绝了女人,正崎就必须重新构思取得供述的其他方案,他已经没有时间了。要是聊一聊自己的故事就能让女人签字,那是再好不过了。
“秘书吧?国会议员的秘书。”
不知不觉中,正崎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女人提出的交易。
“你知道安纳是做什么的吗?”
8
“还有……我问他工作忙不忙。”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十分奇异。
“还有吗?”
检察官对知情人讲述自身经历,这样的事情通常是不可能出现的。要说是为了审讯,问话过程中加点闲聊倒是常见,可详细到出身、学历等个人信息的就真是史无前例了。这样异常的事情持续了大概三个小时。
“他说肠胃不太舒服,饭也没吃完。”
一开始的时候,正崎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就像介绍简历一样,说了自己的基本情况,接着平松绘见子就开始主动提问。
“安纳有说什么吗?”
“老家是哪里?”
“对。”
“有兄弟姐妹吗?”
“和安纳一起吗?”
“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回房间吃了个饭。”
她完全是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就连住址和电话号码这种个人隐私,都能半点不带犹豫地问出口。那样的问题正崎实在无法回答,被拒绝之后,平松也不再继续追问,马上又会跳到下一个问题。
“泡完之后呢?”
如果只是像这样回答问题的话,估计也用不了三个小时。
“泡了温泉。很久没泡了,我总觉得兴奋。温泉池很大,泡进去特别舒服。真舒服啊。”
可随着话题的不断深入,平松提问的核心不再围绕着正崎的外在进行,转而开始瞄向正崎的性格、心情、人性。
“去了之后做什么了?”
“性行为……对,接下来就问有关性的问题。”
“什么时候啊……大概是七点左右吧。”
平松大大咧咧地开口问:
“什么时候到的那里?”
“您是怎么看待避孕的呢?”
“对。强罗……花……总之是名字里带个‘花’字的旅馆。”
“怎么看待是指……”
“去的是旅馆吗?”
“您觉得避孕是错的吗?”
“是的。”
“不算错吧。有时候偷偷把孩子生下来了,也很难给孩子一个良好的经济和成长环境。从孩子的角度出发来看,大人应该在合适的时机里怀孕生产,我不认为避孕有错。”
“我知道了。你坐安纳的车去泡了箱根的温泉。”
“生孩子是好事吗?”
“他平时特别照顾我……您想象的那种……他对我有其他心思什么的,我从来就没往那上面想过。年轻女性……哈哈,真的很好笑……”
“我觉得是。生养孩子应该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情。”
“你不觉得和安纳去泡温泉很奇怪吗?”
“那不生是错吗?”
“啊,好,会的。”
“不能这么说。现在是一个尊重多种生活方式的时代,不结婚,不生育也是一种人生,不能说是错。不同的价值观应该得到尊重。”
“请回答我的问题。”
“不同的价值观应该彼此尊重吗?”
“不是……年轻女性……听起来好好笑,哈哈。”
“当然。”
“有什么不对吗?”
“即使互不相容也是吗?”
“哈哈。”
“不能因为价值观互不相容就互相排斥。大家要互相了解彼此的价值观,思考如何共存。如果不能彼此认同,最后的结果就是战争。”
“一个年轻女性,会想和仅仅只是奶奶朋友的人单独去泡温泉吗?”
“不能有战争吗?”
“嗯。”
“这还用说吗?”
“是之前约好的吗?”
“如果有人厌恶战争,有人崇尚战争,那他们应该认同彼此的价值观,思考如何共存吗?”
“带我泡温泉。我们开车去了箱根的旅馆。”
“这个……”
“接你做什么?”
正崎一时失语。这是个奇异的思考实验。崇尚战争的人会发起战争,而厌恶战争的人会为了消除战争而斗争。两者分属正负两极,难以共存。对正崎来说,崇尚战争的价值观本就令人完全无法理解。
“昨天……傍晚的时候安纳先生来接我了,我就坐上了他的车。”
“您刚刚说,生孩子是好事,对吧?”
“之后又去了哪些地方呢?”
“嗯。”
“我待在家里。”
“不生孩子也没有错。”
“昨天,也就是六月十八日的傍晚,你人在哪?”
“嗯。”
5
“那杀死孩子呢?”
“我换个问题。”
“当然是作恶了,绝不能得到认同。”
“是啊,他这个人真的是……太好了……”
被问了个不算问题的问题,正崎觉得自己是被平松愚弄了。
“安纳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大的损失,给你提供住处呢?”
“怎么,难道你觉得杀人不是作恶吗?”
“那么贵啊!真是太对不起安纳先生了。”
“怎么会呢?”
“公寓在南麻布,那个地段的房租应该至少有二十万日元。”
平松瞪大了眼睛。
“这个嘛,房子是安纳先生的,突然空出来了,他就问我要不要暂时住一下,不收我房租。我想这样终究不太好,每个月就还是付他两万日元,不过这点钱应该根本就不够吧。”
“杀人是非常罪恶的事情,我觉得是最罪恶的,罪大恶极。”
“……那是?”
“嗯,是的。”
“负担不起啊。”
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正崎说杀人是作恶,平松也表示赞同。两人明明意见一致,可不知为何,正崎总觉得自己和平松说的不是一回事,就好像两个齿轮凹对凹,凸对凸,完全没有嵌合一样。
“那套房的房租应该很高,你的收入可以负担吗?”
“您的名字是不放过罪恶的意思吗?”
“三个月前。”
平松伸出细长的手指,触碰名牌上的“正”字和“善”字。正崎一阵恶寒,感觉那根手指好像就逡巡在自己的本质上。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进去的呢?”
“正义与邪恶……善与恶……”
“是的。”
平松抬起头,看向正崎的眼睛。
“换个问题。我之前是在港区的公寓叫住你的,那个房子是你自己家吗?”
“检察官大人。”
“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是他朋友的孙女吧?”
“什么事。”
“对,原因。”
“什么是正义呢?”
“原因?”
正崎答不上来。
“你知道安纳对你那么好的原因是什么吗?”
9
“别的啊……对了,他还给我买过衣服,看起来就很贵,我都不知道收下来到底好不好。”
正崎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撰写供述调查书,平松绘见子和奥田事务官在提供给知情人的休息室里等待。平松说要小睡一会儿,现在大概已经在梦里了吧。
“除了吃饭还有别的什么吗?”
如平松所愿,正崎讲了自己的故事,也尽力回答了平松提出的问题。一切结束后,平松满意地淡淡微笑,最后一刻都还在戏弄正崎。不过,现在正崎总算不用再面对那个女人了,等她从睡梦中醒过来,就让她在调查书上签字,这样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嗯……他一开始给我介绍了房屋中介,后来偶尔带我出去吃饭,还会去寿司店之类的豪华餐厅,都是以我的工资根本去不起的地方,每家餐厅的东西都特别好吃。我很开心,感觉好像有了个对我很好的爷爷一样。对了,我的亲爷爷已经去世了。”
突然,一个不好的想法浮现在正崎脑海中。
“热心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如果平松还是拒绝签字呢?
“嗯?啊,不是。一开始是安纳先生来找的我,说我来东京能帮上他的忙……他真的很热心。”
这个问题正崎自然是考虑过的,却也并不想深究。万一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正崎无计可施。仅凭自己的手段,他无法赶在开会之前拿到供述。
“你是那个时候联系上安纳的吗?”
平松如果真的拒绝签字,正崎就只能使一些违心的手段,用特搜部的“方式”逼她签字。然而,这样做并不能保证一定有效,最重要的是,它违背了正崎的初衷,是不光彩的手段。
“我想来东京。那须是个乡下小地方……东京……人很多。”
想到这里,正崎不由得回想起刚刚被“什么是正义”的问题问倒的事情。正崎无法定义什么是正义,却已经认定特搜部的手段并非正义,可见他心中必定是存在一套评判标准的。但当被人要求解释正义时,正崎却无法将之明确地表达出来。善恶、道德,他自孩童时期就一直在学习了解,可如今长成了大人,却还是没有得到解答。
“为什么要从栃木来东京找工作?”
正崎大力摇了摇头。
“栃木县的那须。”
他收回思绪。多思无益,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女人如果乖乖签了字,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自己也不用采取强硬手段了。
“你老家是哪里?”
正崎快速敲打着键盘。对付那个善变女人的方法,就是趁她还没改变主意之前,把调查书摆到她的面前。
“是啊。”
凌晨一点多,正崎终于写完了供述调查书。他把调查书打印出来,立刻离开了办公室。距离把平松送到休息室只过去了两小时左右,平松很可能还在睡觉,可正崎不可能就这么等到早晨。他要向平松宣读调查书内容,如果平松没有异议的话,再让她签字。正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遇到阻碍,不到最后一刻,他就不能掉以轻心。
“来找工作?”
他敲响休息室的门,没有人应声。正崎没再等,径自开门走了进去,只见奥田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人还醒着,却有点迷迷糊糊的。
“不是。”
正崎环顾室内。
“来上学?”
“喂。”
“两年前。”
他叫了奥田一声。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东京?”
发现正崎来了,奥田一下子打起精神,眼神四处游移。
“嗯……安纳先生与我奶奶是旧识,我来东京的时候受他关照过,他还帮我找过房子。”
“平松绘见子呢?”
“是怎么认识的?”
“……那个……”
“关系……”
“……平松绘见子呢?!”
“对。”
正崎大吼了一句。奥田的目光闪躲不明,看起来狼狈不堪。他这个样子显然有问题,正崎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揪了起来。
“关系?”
“说话!发生了什么?平松去哪里了?”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大力地摇着奥田,奥田不敢正眼瞧他。
“认识。”
“回答我!你倒是说句话啊!奥田!!”
“你认识安纳智数这个人吗?”
“那个……”
4
奥田声如蚊蚋。正崎拉着奥田的衣领,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是的。”
奥田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样,用细小的声音嘟囔着说:
女人回答:
“她,回去了。”
“……请回答我的问题。”正崎收拢情绪,再次开口问道,“平松绘见子是你的真名吗?”
他说完这句话就失了力气,软绵绵地倒回到椅子上。
平松绘见子久久凝视着名牌上的字,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悲悯。
“可恶!!”
正崎的眼角余光里看到奥田事务官面露惊讶,他自己也是同样的表情,不知道平松绘见子究竟想说些什么。
正崎扔掉供述调查书,飞奔出休息室。
“我在想,不知道您父母是出于什么想法,给您起了这个名字呢。”
把奥田丢给别的事务官之后,正崎开车奔出了检察厅。深夜的霞关人迹寥寥,他一口气把油门踩到最低。
平松绘见子又眨了眨眼,再次抬起头来。
副驾上放着开了机的笔记本电脑,GPS软件界面里显示着地图,地图上的标记不断移动着,看来放在平松绘见子鞋里的定位器还在如常工作,这条重要的线索并没有断开。
“啊,没有。”
标记移动的速度很快,显然是在车里。它已经远离了霞关,沿着首都高湾线,向千叶的方向而去。定位器所在的位置距离检察厅三十多公里,即便正崎出特搜部后很快开了车追赶,大概也还要将近一个小时才能追上去。
“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这么看来,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平松绘见子就已经逃走了。
“正直,善良……”
这中间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奥田究竟在做什么?话说回来,一小时之前,他为什么会放走平松呢?奥田是个十分得力的助手,不可能会疏忽大意犯下放跑知情人的愚蠢错误。他刚刚的样子非常可疑,整个人狼狈不堪,又说不出自己做了什么,样子实在难看。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办事,局限性就在这里。要是把人放到审讯室里,就能通过监控掌握人的一举一动,可休息室里是没有监控摄像头的。
突然被叫到名字,正崎下意识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平松绘见子紧紧盯着正崎面前写着“检察官 正崎善”字样的名牌。
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崎善先生。”
GPS标记在千叶站前转了个大弯,似乎是到了东关东机动车道上。正崎边开车,边腾出一只手点了下界面。地图显示出更大的范围,界面框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那我们就开始了。平松绘见子是你的真名吗?”
标记所在的道路前方是成田机场。
听到正崎问话,平松绘见子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点了点头。她依然没有作声,看起来不太好对付。
女人准备远走高飞吗?不对,现在是凌晨两点,成田机场没有始发的深夜航班。那她是准备藏在机场周边,到早上再走吗?成田机场附近有很多酒店。
“你明白了吗?”
正崎踩下油门,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飞奔在湾岸道路上。深夜的道路冷冷清清,想开多快就能开多快,可与此同时,对方也在飞速移动着。正崎与GPS标记之间的距离只能缓慢地一点点拉近。
平松绘见子没有出声,直直地盯着正崎的眼睛。
四十分钟后,就在正崎快追上GPS标记时,它在成田的高速立交桥上拐了个弯,到了新机场大道上。这条路再往前就只有三四家酒店,正崎本以为女人会入住其中一家,他的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只见标记径直通过酒店区,向着成田航站楼的方向过去了。
“现在开始由我对你进行讯问,其中有些问题事务官可能已经问过了,届时请再一次正确作答。”
标记的移动速度慢慢减缓,最后停在了航站楼南翼的廊道附近。
正崎叫了她的名字。平松绘见子瞬间眨了眨眼,抬起头来,脸上一副松散平淡的表情。在检察厅接受讯问的人,九成以上都会带有不安、畏惧,但她的脸上却几乎看不到这些。正崎在心里进一步修正了对她的看法。
正崎看了看自己的位置。距离航站楼还有两公里,飞奔过去要一分钟。他放了心,才一分钟时间,女人哪里都去不了,也没法藏身,人应该可以抓住。
“平松绘见子小姐。”
正崎的车高速冲进廊道,只见前方几百米远的地方停着辆出租车,一个像是司机的男人站在车外,除此之外,周围再没有其他的车了。就是那辆。正崎紧急刹车,冲到了出租车旁。他飞速跳下车。
正崎改变了自己起先的看法。调查书上写的女人年纪是二十三岁,但她本人比真实年纪看起来要更加沉稳一些,把她当作二十五六岁的人来沟通应该更加合适。
“车上的女人去哪了?”
女人非常镇静。
出租车司机惊讶地转过身来。正崎没看到平松的身影,他逼近上了年纪的司机身前。
最后,他又去观察女人的表情。
“东京地方检察厅!你是不是在东京载了个女人?她去哪了?”
正崎的目光又从女人的全身扫过。她身高在一米六左右,放在女性身上大概有点偏高。一头乌亮的秀发垂到背部中间,身上的衣服还是在箱根时穿的那件宽松长袖连衣裙,腰间松松地系了条腰带。连衣裙的颜色很深,分不清到底是藏蓝色还是黑色,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像丧服。这么难搭配的衣服,女人却把它穿得很好看。
“啊,那个……”
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脸,不用多说,自然是有非常大的吸引力。正崎想,不愧是被当作礼物进献给政商界巨头的人。女人鼻梁高挺,嘴唇微丰,面相不是偶像明星的那种可爱风格,而是更受中年男人追捧的性感。
“那个女人穿藏青色连衣裙,留的长发!她应该坐车到这里了!她现在去哪了?回答我!”
最先吸引人目光的是她那双大大下垂的眼睛,里面像是加入了一团热气,浓稠地氤氲开来。不可思议的是,眼睛下垂的形状极妙,完全不显得怪异,反而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眼睛周边的睫毛浓密得过分,不知是化妆化出来的,还是生来如此。睫毛聚在一起形成的黑色线条把女人深邃的眼睛衬托得更加显眼。
“不是,那个人……”上了年纪的司机害怕地回答说,“那个人只是拜托我把东西拿到这里来而已。”
他抬起视线,看向女人的脸。
正崎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很快回过神来,一句话从嘴里脱口而出。
正崎先看了奥田询问整理的基本信息。姓名:平松绘见子。年龄:二十三岁。职业:文员(养老院)。
“把门打开!”
平松绘见子。
司机慌忙回到车边,打开了后排车门。正崎死死地盯着车里的东西。
他把文件夹放到桌上打开,一会儿看看文件,一会儿看看女人,故作自然地观察着女人。
后排座位上空无一人。
一头长发的女人坐在正崎办公桌前的折叠椅上。正崎盯着她反射出荧光灯光线的黑发,走过女人身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与女人隔桌对坐。
平松绘见子的鞋倒在座位下边。
看完奥田整理的信息,正崎合上文件夹。他抬起头,视线投向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
正崎狠狠地砸向座位。
正崎在部里偶尔会遇到奥田,因此对奥田有些印象,但他所在的特殊直告班和奥田所在的财政班交集很少,这次因为事态紧急,两人才临时组成了搭档。正崎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能力,就想在之后的审讯调查中继续找他协助。再说,除开工作能力不错之外,奥田长得又很俊朗,仪表堂堂。这么想可能有些对不起文绪,但正崎觉得,如果要审讯年轻女孩,奥田可能会更加合适。
10
奥田递过来一个夹着纸张的文件夹。正崎大致浏览了一遍,他没有专门授意奥田去做这些事,但奥田却把必要信息整理得清清楚楚。正崎心里下了论断,这个人可堪一用。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连敲键盘、翻文件的声音都没有。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几丝光线,正崎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面色憔悴。
“我先问了她的基本信息。”
回到检察厅后,正崎立刻找奥田询问事情经过,奥田的回答却完全不得章法。问他问题,他答得结结巴巴,整个人惊慌失措,说不出任何东西。无奈之下,只得把他打发到另一间房去休息。正崎单手掩面。
男人个子很高,身形细瘦却十分结实。他是正崎让守永紧急安排过来的辅助事务官,名叫奥田。案件讯问不能交给检察官一个人,必须同时有事务官在场。
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进了办公室,坐在文绪位置上的男人站起身来。
正崎没能打动以知情人的身份带回来的女人,得到自己想要的证言,还把得知了特搜部行动的女人给放跑了。想想就知道,这就是最坏的结果,绝对不会有比现在还要糟糕的情况了。
“正崎检察官。”
如果平松绘见子回到了安纳身边,野丸集团立刻就会知道特搜部正在着手调查他们。知道了特搜部的动向,他们就会加强戒备。等他们丢弃棋子,销毁证据,完成一切“清理”后,特搜部再厉害,也很难对他们提起诉讼了。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如果不立刻进行强制搜查,特搜部将失去一切转机。
平松绘见子的讯问放在检察官办公室里进行。带回案件知情人时,为了不给对方添加不必要的压力,特搜部有时会选在审讯室以外的地方进行讯问,正崎这次也采用了同样的策略。不以逮捕手段抓人,而是以知情人身份将对方请回特搜部,也是尽量缓解女人警惕心的一种手段。
可正崎手里还没有证据。
正崎打开熟悉的办公室大门。
要想在之后的御前会议上说动高层,正崎就必须拿到平松绘见子的证言,然而现在女人已经不见了。
3
正崎深陷的双眼凝视着桌面,打印出来的会议汇报大纲已经摆在了桌上,里面记载着他两周以来的所有调查结果。
接下来是关键时刻。
麻醉科医生因幡信与野丸龙一郎的私人秘书安纳智数有过接触。
与此同时,还要不断告诉她:“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同伴。”“我们会尽全力保护你。”这样做下来,如果最终能把平松绘见子拉进检方阵营,此次讯问就达到了最好的效果。一旦得到了平松的协助,正崎会收获巨大的回报,他可以一举掌握野丸集团隐藏已久的不法行径,把平松纳入特搜部的保护圈后,自己这边的动静也不会泄露出去。这步棋如果下成了,就会成为滴水不漏的一着妙手。
因幡信离奇自杀。
他要向平松绘见子灌输自己的“良言”,告诉她安纳和野丸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平松只是被他们当成了猎物而已,将来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如果表现得不好,甚至可能会被杀人灭口。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有可能真的会在现实里发生。
安纳涉嫌利用女B,与东京建筑业协会会长地岛达成选举舞弊交易。
于是,他决定从这里突破。
事务官文绪厚彦调查事件时自杀。
待在检察部门里,他已经听多了狡猾的成人以令人心动的话语诱惑少不更事者,随心操控他们,最后无情丢弃的故事,而这次的事件就是其中性质最为恶劣的一种。无知少女被人当作了选举礼物。正崎想,平松绘见子就是“无知少女”的代表。
安纳涉嫌利用女C,与日本医师协会东京分会达成选举舞弊交易。
作为特搜部的检察官,正崎接触过很多年龄超出自己一倍多的老狐狸。在那些真正的恶人看来,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就只是猎物而已,和柔弱的羊羔没什么两样。
域长选举的主要候选人野丸龙一郎、柏叶晴臣、河野大辅、斋开化之间存在某种神秘联系。
正崎没有看低对方的意思,他只是从客观分析的角度出发,把二十多岁的人划分在小孩的范围内而已,其中不存在不负责任的偏见歧视。年纪到了,并不意味一个人就真正长成了大人。单纯从比率上看,社会上有很多饱尝了人生百味的成年人。
新域域长选举活动里潜伏着巨大的暗影。
可在正崎看来,这个年纪的人还只是没有适应社会的小孩。
正崎紧咬牙关。
正崎还没问过她的年龄,不过从外表上看,她应该介于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不管她是学生,还是上班族,反正从年龄上看,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事情不对劲,必定有人犯下了重大罪行,可他现在还没有掌握任何具体的事实。现有的这些信息足以令人产生怀疑,但要真的出动特搜部还远远不够,它们并不是确凿的证据。所有的信息都很零散,没有能拿来说动高层的正当逻辑。
平松绘见子是一个“年轻女孩”。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出动特搜部。
还有一件事也要纳入考量。
正崎伸手拿过大纲。既然只有它,就只能拿它战斗。他要在御前会议上说动高层,把自己正在调查的这件事转为特殊直告班的案件。打倒大型犯罪、大规模案件正是特搜部检察官的职责所在。
所以,正崎必须诱导平松绘见子尽力提供协助,巧妙地推动她自愿留在特搜部,协助检察厅办案。
文绪期望成为的,应该就是这种守护正义的人。
可这次是请人回来协助调查,而不是逮捕捉拿。平松绘见子算是自行来到检察厅的,如果她想回去,特搜部没有理由把人扣下。三十六小时说到底只是可以占用的最长时限,如果惹对方不高兴了,讯问可能五分钟就得结束。
内线电话响了。收到守永来电,正崎离开了办公室。
如果凭明确的犯罪嫌疑逮捕了平松绘见子,正崎就能向法院提出申请,关押她十天,甚至还能延长拘留期限至二十天。有了这二十天,特搜部的随便一个人都能拿到任何自己想要的口供。对方是无辜也好,和案件无关也好,总归会在特搜部的操作下摇身一变成为罪犯同谋。外界讽刺特搜部的做派是“无中生有”。确实,采用特殊手段强行取得嫌疑人口供是特搜部的拿手好戏,也是久已有之的不良习气。
守永在特搜部所在的最高检察厅走廊里等待正崎。两人会合后向会议室走去。正崎落后一步,跟在守永身后。
首先是非强制性出庭。
早上,正崎已将此前的所有不如意汇报给了守永。当时的守永没有呵斥正崎,只是面上满布冷峻,直到现在都没变过表情。正崎走在后头,凝视着上司无言的背影。
正崎开始在脑海里构建起基于规定时限的讯问计划来。这次的讯问不同于普通审讯,必须有专门的应对方案。
愧疚的情绪溢满心头。
御前会议召开的时间是后天,也就是二十一号,估计不是下午就是晚上。如果在晚上召开,自己最多还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间,但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不能当真。按下午召开的最早时间来推算,还有四十个小时,再除去处理突发工作的时间,能用在讯问上的时间大概在三十六小时左右。
守永给了正崎信任。他相信正崎的怀疑,同意让正崎去调查,还在特搜部内部部署安排,给了正崎充分的自由。他相信正崎所说的,能够从女人那里拿到证言的话,用尽一切办法促成检察首脑会议召开。
他看向手表,确认留给自己的时间还剩多少。现在是六月十九日的晚上八点。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对此次事件展开调查的请求被御前会议否决了,他身为特搜部部长的信誉也会受到损害。辜负了守永的期待,正崎心里悔恨万分。
正崎快步行走在走廊上,同时大脑也在更为高速地转动着,大脑活动得太快,似乎都能听到马达声了。
“正崎,”守永没有回头,他说,“别想太多,把一切说明白了就行。从开始调查的起因到目前掌握的线索,事无巨细地如实报告出来,之后我也会帮忙活动。”
2
正崎答了声“好”,声音里饱含万千思绪。即便到了这一刻,守永依然站在他的身边。
他带着特搜部检察官的自信重重点了点头。
所以,正崎也不能就此放弃,他告诉自己,要多动脑筋,思索到最后一刻。为了得到御前会议的首肯,他不能漏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成果。有没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呢?
明天必须拿到平松绘见子的证言。
就在这时,正崎的大脑角落里突然涌上一个小小的疑问。几小时前,当他因为放跑了平松而焦躁不已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其中一个非常细微的不对劲的地方。
“懂了吗?”守永再次叮嘱道。正崎深知守永话里的意思。
平松绘见子究竟是怎么发现自己鞋里藏了定位器的呢?
“我今明两天内通知你结果。这样的事件……肯定能把人召集起来吧。听好了,会议后天就要举行。”
定位器非常轻薄,如果不是有人提醒,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专业探测器或许可以检测出来,可平松不可能随身带着那种东西。
十几秒的沉默过后,守永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内线电话。
会不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可知道正崎在平松鞋里藏了定位器的人寥寥无几,除了正崎自己以外,就只有半田、守永、奥田三人。如果真有人说出去了,那个人可能就是和平松一起待在休息室里的奥田,可奥田怎么可能向知情人泄露如此重要的信息呢?
“守永先生。”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正崎已经走到了会议室门前。他甩掉脑海里的种种杂念,厘清思绪。现在不是想定位器的时候,他必须集中精神应对接下来的御前会议。
守永深深地皱起眉头,再次陷入了思考当中。
守永在门上轻敲几声,缓慢地推开了大门。
正崎斩钉截铁地回了声“能”。
宽敞的会议室里摆了三张桌子,里面已经来了十几名检察厅的高层干部,有东京高检的检察长,最高检察厅的副检察官,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身为普通检察官的正崎完全没有机会接触到的大人物。坐在正中央的,是御前会议里相当于天皇一般的领袖——最高检察长。
“可那个女人还只是知情人吧?我们现在是请她来协助调查的,不能把人留太久,放她回去又会暴露我们的调查行动。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人搞定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走进门的守永和正崎身上。
“有平松绘见子在。”正崎两手撑在桌上往前探,“平松在野丸龙一郎的授意下,通过向权贵献身获取选票,这一个罪状就足以让我们提起诉讼了。拿到了平松的证言,我们还能查到前所未有的重大证据。”
两人一起走了进去。正崎作为负责人,接下来要做事件汇报,他走到了三面桌子围起来的场地里,站在了会议室中央。守永站在正崎身后,注视正崎的汇报。
“不是证据不足吗?”
众多高层的视线全都倾注到检察官正崎身上。
守永面色冷凝地思考着正崎的提议。
正崎挺直脊背,坦然地迎接投向自己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那些带有强烈审视意味的目光打在他身上,似乎是在评估一个普通检察官负责的案件究竟有多重大,是不是真的有拿到御前会议上讨论的价值。
如果能在会议上得到许可,当事检察官负责的案子就会成为整个特搜部的调查对象,甚至还能出动特殊直告班,实施包括强制搜查在内的大规模整体搜查行动。
就在这个时候,正崎心里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如眼前所见,自己确实是在检察首脑会议的会场上,各位高层齐聚一堂。正崎仔细地观察每一张脸,然后发现了一件事。
对于社会关注度高的重大事件,法务省、检察厅的最高领导会召集会议,决定是否展开调查,怎么调查,这就是最高检察会议,它是检方的最高决策机构。召开会议时,负责调查事件的检察官要在最高检察长、最高检察厅副检察官、最高检察厅部长、事件归属区的高等检察厅检察长、地方检察厅检事正、特别搜查部部长等人的面前陈述犯罪详情。与会人员将根据当事检察官的陈述探讨是否提起诉讼,拟订调查计划,经所有成员一致同意后形成最终结论。
没人看过自己撰写的报告大纲。
正崎所说的,是最高检察会议。
没人看过正崎撰写并事先发放下去的调查资料,甚至都没人翻开过那本资料。几乎所有与会人都无视了报告大纲,只是沉默地观察着正崎。
守永正面迎上了正崎的目光。
好像比起事件本身,他们更关注的是正崎这个人。
“请让我参加‘御前会议’吧!”
“接下来由负责调查此次事件的检察官汇报事件梗概。”
正崎直直地看进了守永眼里。
身后的守永开口了,然而最高检察长却轻轻抬起手,制止了正崎的汇报。“人还没到齐。”检察长说着,指了指会议室的墙边。
“这个事件还陷在一团迷雾里。”正崎言辞强硬地继续往下说着,“因幡信和文绪为什么会离奇自杀,事件和新域域长选举之间有什么关系,以野丸龙一郎为首的各个候选人之间又有什么联系,我现在还没有发现可以把这一切串联起来的线索。可是,如果再继续这样偷偷摸摸地调查下去,我们永远都不会有找到线索的一天,最后只会让真相埋没在巨大的阴影里,不了了之。守永先生,我需要特搜部的力量,我们必须发动特搜部的最强战力,包括强制搜查的权力。所以……”
三面桌子围成的场地外边,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你啊……”
可以拿来当观摩学习区的位置上只放了一把椅子,是不是除了按规定出席的检察人员以外,还有其他参会人呢?正当正崎这么想的时候,会议室里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没有。”
正崎瞪大双眼。
面对这个重要的问题,正崎依然底气十足地说:
男人施施然进了会议室,向着准备好的那把椅子走去。正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随着男人的步调扭转视线,直到男人坐上了椅子,他还紧紧盯着男人的那张脸。
守永问出的是特搜部独有的问题,意思是对于这次的事件,正崎“有没有事件整体的脉络”,“有没有估计过事件往后的发展”。
原众议院议员野丸龙一郎冷淡地看着正崎。
“你准备怎么收场?”守永无奈地问,“有前因后果吗?”
正崎的大脑乱作一团,他环视四周,看到出席检察首脑会议的所有人都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那里。正崎回过身,眼神与守永交汇。
正崎理直气壮地道了个歉。
特搜部部长守永泰孝平静地说:
“对不起。”
“好了,开始汇报吧,正崎检察官。”
“有这么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带过来的吗……”
正崎脸面抽搐,表情扭曲。
特搜部部长室的办公桌前,正崎像个军人一样站得挺直,连手指尖都传递出一丝不苟的态势。守永曲肘放在桌上,两手掩面。
更坏的情况出现了。
1
巨恶的触手已经缠住了检察厅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