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丛刊》是我那世代的风尚。就像现在青年每人手持一支手机,当年人手一册阅读李敖主编的杂志与丛刊,也是一种时代的仪式。丛刊的个性,其实就是李敖的个性,宽容,开放,但不失批判精神。在我知识追求的旅途中,许多初识的作者都是在《文星丛刊》遇见。不管是杂志还是丛刊,开启了我历史教育之外的现实视野。集合了阵容整齐的作者,建构了封闭年代的最佳心灵,非李敖莫办。在现代主义运动的大旗下,无数在日后被视为经典的作者、诗人、舞者、音乐家、画家,都通过了文星这道闸门。在那样的行列里,李敖的实践与行动,无需援引抽象理论,就全然是自由主义者的格局。
他看来是从容自在,时间与苦难未尝在他的前额留下丝毫痕迹。使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谈话相当谦和有度,与他犀利的文字判若两人。留存在我内心的20世纪60年代李敖形象,与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主人似乎衔接不起来。那年文星书店被迫关闭之前,几乎台北的青年学生都鼓勇而出,为的是抢购最后库存的《文星丛刊》,也为的是对这样标记着自由主义精神的城堡致敬。书店橱窗张贴着标语:“酒店关门我就走”,语意非常不明,却隐约带有一份挥别时的潇洒。在特务鹰犬的环伺下,一个面临关闭命运的书店,还能保持如此云淡风轻,大概也只有李敖做得到。
李敖的言论最能检验那个时代当权者能够忍受的程度。他的冲决网罗,并非只是在求得个人思想的解放,也是在护航整个社会求得心灵的释放。我从未标榜他是英雄人物,但是从大学时代到研究所时期,他的文字隐然在为我定制一个指针:任何文字不能引起议论或争论,就不足以干涉政治气候。李敖的故事,是一个时代的共同故事;李敖的结局,也是一个历史的共同结局。处心积虑要终结他言论的愚蠢统治者,能够想出的聪明手段,便是诉诸冤狱来消音。羞辱知识分子的尊严人格,才能抬高国民党的统治性格,这是台湾历史的战后命运。
第一次我从海外回到台湾,是在1989年夏天。李敖54岁,我42岁。阔别这么久之后,旧时的友情已是荡然无存。作为异议分子所得到的待遇,唯我存心了然。那个夏天我去拜访李敖,更可理解他这辈子在台湾所尝到的荒芜与孤寂。住在城市高楼的李敖,行迹近乎隐居,但是他的社会介入却比许多知识分子还来得深刻。
李敖坐牢,是整个世代思想坐牢的缩影。每思及此,我总是感到气愤心痛,以至不知如何自处。我后来阅读《李敖回忆录》,才得以窥见他在狱中遭到的凌辱刑求。那种失去理性的虐刑,正好反映统治本质的丑陋与野蛮。读了他充满人性的文字,才觉悟到他曾经也有过坚强与脆弱的时刻:“……在多少个子夜,多少个晦冥,多少个‘昏黑日午’,我噙泪为自己打气,鼓舞自己不要崩溃。”他写下这段令人不能卒读的字句时,国民党正处于崩溃前夜。
在正确的年代做错误的事,或在错误的年代做正确的事,基本上都带有悲剧性格。李敖的行动,远远走在时代之前。因此,他的实践全然不能以正确或错误来评断,较为恰当的说法,应该是他从来所做的事都属于政治不正确(politically incorrect)。他所处的时代,也不能说正确或错误,只能说他的生命情调与行事格调全然不合时宜(out of place)。
我去拜访李敖,绝对是为了向这位重新站起来的自由主义者致敬。我有太多的理由,必须交代清楚。李敖坐牢时期,正是我远离台湾的时候。20世纪70年代党外民主运动臻于高潮阶段之际,我常会假想,如果李敖没有缺席,会不会使民主言论更具活泼精彩?这是没有答案的提问。不过,他在20世纪80年代出狱后,就立即与党外杂志结盟,造成的气势令人瞠目。
二
我那时正自我囚禁在洛杉矶主编《美丽岛周报》,远隔海洋,居然也可以感受到他擘造的风云飘海而来。受尽屈辱的李敖重出江湖,不带任何血迹泪痕,也完全不浪费丝毫时间,就立刻提笔与国民党决战。他的姿态好像只是远游归来,轻掸衣袖上的尘土之后,又开始埋首工作。曾经落在他肉体与心灵的每一道残忍鞭笞,现在都折算成顽强的字字句句予以还击。自由主义者的甜蜜复仇,绝对不是庸俗的以牙还牙,而是以漂亮的言论创造更丰饶的自由。
李敖的自由主义思考,无疑是来自胡适的启蒙。但是,他的行动格局,胡适是无法相互比拼。他们没有任何师徒关系,在自由主义立场上却共同承担一个畸形的政治体制。同样受到历史环境的限制,胡适终其一生都与当权者保持密切往来,李敖则选择站在政治权力的对立面。这是台湾自由主义者的悲剧宿命,无论立场如何不同,最后都无法遁逃权力的压制。胡适过于贴近国民党,在寂寞的晚年,精神上形同缴械。他的思想不仅没有突破,反而提倡“容忍比自由重要”的妥协哲学。在五四时期争取个人自由解放的胡适,受到国民党的羞辱、扭曲、伤害,最后被迫隐身没入历史地平线。李敖前进的方向,全然与胡适背道而驰。他拒绝容忍,当然也不甘沉默。在党禁报禁的高度思想检查时代,知识分子都宁可闭门读书,唯李敖毅然开门迎战。对手无寸铁的书生,国民党从来没有放弃过监视、囚禁、扑杀的机会,何况是面对倨傲挑战的知识分子如李敖者。在30岁以后,李敖的命运变得悲凉而悲怆。
他的文字是时事的,也是史诗的。十年软禁与监禁,并未使他的战斗意志稍退。为了使自由精神的气象更加开阔,他毫不避嫌与党外运动组成联合战线。他不是不知道党外的政治理念,也不是不理解运动阵营内部的恩怨情仇。但是,在自由主义思想的基础上,李敖宁可超越自己所抱持的中国情怀,而伸出合作的手。在他身上,我真正体会了自由主义精神的高度与宽度。在洛杉矶时期,我每周都同时收到数份党外杂志,李敖的政论随处可见。注满血性的文字,再一次测试着威权体制在日薄西山时的忍受程度。在权力与文字的对比之下,前者是侏儒,后者是巨人;国民党果然流露衰老疲态,李敖反而变得无比苍劲。
整个世代的知识分子都热着心肠看他表演,却没有人鼓起勇气加入他的行列。他比任何自命左派的知识分子还更具批判力道,并且更为激进坚强。我在1965年12月阅读第98期的《文星》时,竟然可以感受自己的心跳特别剧烈,血液似乎也到达沸点。那时,李敖所写的《我们对“国法党限”的严正表示》正捧在我的手上。一位18岁的青年,可能还没有足够知识经验去判断当时严峻的政治环境,但是却清楚可以读出李敖在写下那篇声明的字字句句,简直是一记一记铁槌击打在沉默无声的台湾社会。
从来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我径行转载他的文字。在那段时期,国民党内部正陷于权力斗争的无政府状态,台湾社会也跟着落入失序脱序的情境,李敖的思考呈现得特别清晰。他每次出手,都能击中要害,又狠又准。他的战斗力量,强化了党外运动的气势。1982年发生了李师科抢劫银行的案子,警特单位一片慌乱,到处逮捕无辜百姓,既随意又恶意。一位寻常民众王迎先,竟至于遭到凌虐致死之后,李师科才落网。对这位抢劫犯,台湾媒体舆论无不鸣鼓攻击,毫不留情。李敖在这时候发表一篇文字〈为老兵李师科喊话〉,独排众议,写出流落在台湾退伍老兵的悲惨生涯。这篇政论透视了历史迷雾与政治迷障,为受尽权力欺凌的外省老兵吐出悲愤心声。丧失改革能力的国民党,当然也失去了历史反省能力;它唯一能够为自己辩护的方式,便是坐等着审判别人。我转载这篇文字时,引起海外读者的议论。我必须承认,李敖的政论是周报吸引读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敖是一位勇者,也是强者。他不曾等待,而是勇于创造时机,也勇于开辟出口。自由主义传统在台湾有一段相当挫折的历史,主要原因在于威权体制过于傲慢,而知识分子过于脆弱。这种脆弱,并不能完全苛责知识分子,毕竟自由主义的社会基础,必须依赖蓬勃发展的资本主义与改革意愿强烈的中产阶级。国民党能够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台湾如入无人之境,就因为从未遭遇来自中产阶级的抗拒与要求。李敖在中产阶级还未成熟、资本主义犹在萌芽的时刻,就以具体行动向国民党挑战。这位孤独的战士,应该已经预见一个困难的命运正张开双手迎接。
我离开洛杉矶后,开始为党外杂志撰稿,自然是效仿李敖的介入精神。郑南榕为争取言论自由而选择自焚之前,我义务为他创办的《自由时代》系列刊物撰写政论,无非也是跟随李敖为自由主义传统辩护。我的文学启蒙始于现代诗的爱恋,从来没有预见自己竟会涉入政治运动,而且几乎已到达不归路的边境。这样的生命转折,当然有许多看不见的力量在推波助澜。在各种力量的冲激之间,使我感到甚至是骨髓也会产生颤栗的,无疑是来自李敖的文字。
李敖以一个灼热灵魂的姿态进驻到我的思考。什么叫做生命追求,什么叫做心灵开放,都成为我日后汲取知识过程中的偏爱。有一种驱力不断在我体内膨胀翻滚,那时候并未察觉,自己的人格与性格已开始接受前所未有的改造。在李敖身上,我着迷的并不止于雄辩的文字,而是更加醉心于他坚持的自由主义精神。这是我思想成长的一个断裂点,是我与年少时期正式挥别的时刻。在此之前,我的身体带着沉重的枷锁,驯服地听命于所谓党国的制式教育。李敖的文字使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竟埋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浓稠滚烫的岩浆早已在血管里急速流窜。我必须承认,没有经过李敖的点拨,我的身体可能会变成死火山也未可知。表面静止,内心躁动的我,一直在寻找恰当时机与恰当出口。我终于引信爆发时,已是在十余年后远离台湾的异域。回望台湾时,我的行动证明已是迟到的。
李敖也许知道我在海外擅自转载他的文字,但我可以体会他的宽容与善意。我在1988年撰写《谢雪红传记》时,知道他手上拥有一册“法务部”缮写的《二二八史料》,那是属于内部流传的档案。我托人向他转达要求影印时,从未谋识的李敖,相当慷慨地把原版转赠给我,他反而留下影印本。他的豪华手笔,确实让我开了眼界。
时代轰然关闭的,是李敖主编的惹人议论的刊物《文星》,以及他坐镇的城堡文星书店。我在那年9月就读辅大历史系,常常把自己关在图书馆,为的是补修错过的功课。我总是请求图书馆员取出过期的《文星》,让我坐在黄昏的落地窗前阅读,直到夜晚的来到。在高中时,我仅沉迷在文学读物,从未有机会接触如此丰富的杂志。每期封面标榜的“思想的、生活的、艺术的”的杂志,确实尽职地开启我的眼界。在思想上,我从《文星》初识了自由主义。在生活上,我第一次感知台湾社会的存在。在艺术上,我领受了当时现代主义运动的暗潮汹涌。从南部小镇北上的青年,终于走上通往生命启蒙的道路,正是在捧读《文星》的时刻默默发生。
我向他致敬的那个夏天,李敖已经和党外运动决裂。我去拜访他之前,许多朋友警告我必须慎防戒备。我第一次体会到在台湾交朋友竟然是如此辛苦,从而也理解到民主运动的格局变得如此狭窄。我所理解的民主运动,也就在于整顿威权体制在台湾人心灵遗留下来的扭曲与伤害。这样的历史巨创,却未在民主运动中得到治疗,反而习惯以扭曲的立场看待自由与民主。我受到的伤害完全不能与李敖相提并论,但是对于他的挫折感,我的体会日益加深。
李敖大我十二岁,同样属猪,是我台大历史研究所的前辈。1965年我到达台北读书时,他的名声已在朋辈之间广泛传诵,几乎可以用满城风声来形容。年龄的迟到,注定我必须错过许多热闹的事件。带着落后的心情,纵然只是抓到历史的尾巴,我似乎能够理解李敖的名字所代表的意义。时代绝情地对他关闭时,我确切知道,他仍然走在历史的最前端。他的背影,引导我走到一个思想的路口。
三
作为一个旗手,李敖是我那个时代的一种愿望,一种行动,一种叛逆的象征。他的叛逆带有桀傲不驯的架势,也具有雄厚的历史知识训练。患有健忘症的台湾社会,似乎已经拭去当年他曾经开拓言论版图的记忆,甚至也遗忘他为这样的行动所付出的惨重代价。他的形象,以及他的文字,在我青春灵魂镂刻下来的印记,是不可能轻易忘怀。
如果活在一个健康的时代,李敖无疑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家与思想家。就像殷海光[1]那样,也有可能成为上乘的哲学家。严酷的政治环境,却都把他们刺伤成为政论家。殷海光原是可以写出深刻的哲学作品,竟在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年代,穷其一生致力于争取言论自由。李敖受到的伤害还更巨大,在他的生涯里台湾失去许多重要著作。年少时期就誓言写出《胡适评传》的他,缴出第一册之后,便被迫去开拓发言的空间。他的计划中,还有一部《中国思想史》的工程犹待建构。在人格与人权彻底被剥夺之后,他不能不走上政治的道路。
抑郁的年代悠长且难耐,侥幸还有一丝稀薄的空气微微流动。藉助那罕有的呼吸空间,青春得以存活下来,叛逆的情绪也跟着引燃起来。经历过20世纪60年代的许多青年大多会同意,不绝如缕的一丝空气应该是吹拂自一个书香圣地与一位传说人物。如果有人提起,那一定是属于一个世代所共同怀念的文星书店,以及书店的旗手李敖。
我尊敬李敖,一如尊敬殷海光,因为对于自由的信念从未在生命里稍尝放弃。凡是他确切相信的,便舍身追求,不会因为时代的转变、政权的转移,立场就会动摇。李敖终于成为政治人物,应该是台湾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在他的内心深处,必然还活跃着一位思想家或历史家。以他的格局来判断,如果活在五四以后的中国,也许已经投入激烈的革命阵营。
曾经是一位怯懦退缩、优柔寡断的少年,有一天竟然被锻造出粗壮的意志,于今想来仍然觉得难以置信。这种转变当然极其冗长缓慢,但我相信生命里总有一个起点。每当追问自己的精神转折时,20世纪60年代的窒闷气息不觉又回到复杂的记忆,心情顿时又落入灰暗、闭锁、不快的氛围。就像里尔克诗里的那只豹,焦躁地来回走动,定睛望着栅栏外那可疑的世界。
看到他在电视主讲“笑傲江湖”时,我知道一位写历史的大师正在消失。如果像他那样颇具气势的写手,都选择了说历史的工作,我只能兴叹消费社会的吞噬力量是如此庞大。当他也被迫走入立法院的深门时,我更加能够认识台湾社会的不宽容。戒严体制已经瓦解,威权文化已经式微,民主开放的时代其实没有到来。我曾经天真地假想,政权更迭之后应该可以创造一个从容思考、从容写作的环境,李敖也能够回到书斋完成他的未完成。我的假想,全然出于一厢情愿。
到如今血液里仍埋伏着叛逆之火,烧完了青春,烧完了中年,剩下的余烬微温还可拿来暖和向晚的岁月。
20世纪80年代,李敖曾经为民主运动写过一篇文字《战斗是检验党外的唯一标准》,鼓舞了许多充满政治憧憬的年轻世代。今天如果以这样的检验来衡量权力在握的民主运动者,几乎没有多少人能够符合。20余年来,剩下的战斗者唯李敖一人。以统独立场来检验李敖,那是思想简单、思考慵懒的评断。以台湾之名,沦落至贪腐境地;以民主之名,伤害自由至深,反而比起国民党还不堪。
一
李敖的思想内容与自由精神,绝对属于台湾。当他站在北京演讲,以调侃嘲弄方式对共产体制批评时,自由主义者的气象在那时刻变得特别庄严。他的创造力与想象力,都是在台湾酿造。无论他同意或反对,我都觉得李敖是彻彻底底属于台湾。当他从中国回来时,还有人认为李敖已经老了。这自然是很可笑,那样批评的人其实从来都没有年轻过。惧于批判,怯于战斗,是没有资格年轻的。
李敖的文字使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竟埋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浓稠滚烫的岩浆早已在血管里急速流窜。我必须承认,没有经过李敖的点拨,我的身体可能会变成死火山也未可知。
我错过胡适的历史,却赶上李敖的时代,也就没有失去什么。在李敖的生命里,我见证无情的政治斤斧错乱地留下深刮的伤痕,由于至大且巨,那已不是一个世代能够轻易拭去。历史的力量不断把他推入政治场域,即使已过70,李敖还是被迫必须继续战斗下去。台湾社会终于还是没有开辟一个环境,让思想家回到思想,让文学家回到文学。人文心灵的荒芜,使所有的自由主义思想都失去了意义。我在海外的黑夜里,曾经阅读李敖文字,久久不能成眠。如今回到台湾,李敖文字带给我的骚动,还是让我不能保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心情。历史是如此反复,政治是如此无常,当我看不到健康社会降临台湾时,叛逆之火依然埋伏在我的血液里。
文/陈芳明
摄/高远
埋伏在血液里
[1] 殷海光(1919~1969),原名殷福生,湖北黄冈团风县人,中国著名逻辑学家、哲学家,曾师从金岳霖先生,并在西南联大、台湾大学任教。一直以介绍西方的形式逻辑和科学方法论为己任。著有《论认知的独立》《中国文化之展望》《自由的伦理基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