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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家大脉络

虽异匏瓜难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

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

他说,人生的遭遇,成功与失败,吉凶祸福,都有它的原因,真有智慧的人,要知道它的原因,不需要烦恼,不需要忧愁。

只见火光烧润屋,不闻风浪覆虚舟。

颔联两句,引用了庄子“覆虚舟”的典故。他说,我们只看到世上富贵人家多财润饰华丽的房屋,仍会被大火烧毁,却从未见到空船在水上被风浪吞没的。装了东西的船,遇到风浪才会沉没,而且装得愈重,沉没的危险愈大。虚舟本来就是空的,纵会翻覆,亦仍浮在水面。这是说人的修养,应该无所求,无所得,愈空虚愈好。曾子说:“富润屋,德润身。”

吉凶祸福有来由,但要深知不要忧;

颈联两句更指出,人世间“名”与“利”两件事不宜贪求,以免招灾祸。可是现代青年,都在那里拓展自己的“知名度”。仔细研究起来,不管任何一种名,如果太高了,不符实际,对于此人的人生与福祉,就会产生非常大的障碍。如“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就是这个道理。

白居易的一生,学问好,名气大,官位亦很高,留名后世,没有人能够和他比的。而他常想从政治舞台上退出来,悠游林下,不像苏东坡,曾经吃了很多苦。白居易享了一辈子福,临老还享福,就因为他学道。这从他一首读《老子》后的七律可以知道。原诗是:

说到利,最具代表性,普遍为人所求的,当然是钱,人人都想发财,钱愈多愈好。除非在生命垂危时,宁可减少自己的财富,以挽救生命使之延续。可是生命救回来了,寿命可以延长了,却又会贪财舍命,所谓“人为财死”。白居易说“利是身灾”,人的钱多了,烦恼更大,钱与烦恼,如形之与影,且大小成正比。

个人修养方面,运用黄老之道立身处世,有一个大原则,就是:“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从这里又要想起道家的另一个大原则,但这另一原则,如果讲起理论来,或者做一学术性的文字报告,那就太多了,不是这里所能尽述的,现在只好举出一个人的故事来做说明。

所以,白居易这首诗的结尾语说:“虽异匏瓜难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世界上谁不好名贪利?佛教劝人们绝对放弃名利,这是做不到的。老子就不然,他只是教人“少私寡欲”,少一点就好了。所以白居易说,名利像匏一样,实在好吃,叫人绝对不要吃是做不到的,但是吃了以后,很有可能会拉肚子的。深懂了黄老之道,那就是“大都食足早宜休”,不要吃得过分了。这就是老子之道在个人修养上的基本原则。

老庄之道的人生大原则

可出可入,能出能入

其实,并不一定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凡是对任何一样东西,立场不同,观点就两样。自己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印象就各异。我们看中国历史,汉、唐、宋、元、明、清开基立业的鼎盛时期,都是由“三玄”之学出来用世。而且在中国历史文化上,有一个不易的法则,每当时代变乱到极点,无可救药时,出来“拨乱反正”的人物,都是道家人物。不过,他们有他们的一贯作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帮助人家打好天下,成功了,或在私人事业上帮助别人发财,当上了老板,然后自己飘然而去。如商汤时的伊尹、傅说,周朝开国时的姜太公,春秋战国时期的范蠡,汉朝开国时的张良、陈平,三国时的诸葛亮,都是道家人物。姜太公与范蠡,完全做到了“功成,名遂,身退”的“天之道”。张良则差一点,最后欲退而不能,本事不算大。至于诸葛亮,他的立身处世,完全是儒家的态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恰如其分。次如唐代的魏徵、明代的刘伯温、清朝的范文程等,还有许多不可知、不可数的道家人物。

我国自唐、宋以后,以儒、释、道三家的哲学,作为文化的主流。在这三家中,佛家是偏重于出世的,虽然佛家的大乘道也主张入世、普救众生,但出家学道、修道的人,本身还是偏重于出世。而且佛家的学问,从心理入手,然后进入形而上道。儒家的学问,又以孔孟之学为其归趋,则是偏重于入世的,像《大学》《中庸》。亦有一部分儒家思想,从伦理入手,然后进入形而上道,但到底是偏重入世。道家的学问,老庄之道就更妙了,可以出世,亦可以入世,或出或入,都任其所欲。像一个人,跨了门槛站在那里,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让人去猜他将入或将出,而别人也永远没有办法去猜透。

提到我们的历史文化,所谓魏晋南北朝这一阶段,正是《易经》《老子》《庄子》“三玄”之学最流行的时代。但是,这个时代的历史背景,是一个变动不安、非常混乱,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最衰败的两百多年。可是在哲学思想方面,由于知识分子的高谈阔论,也提升到极点。于是有人说,“三玄”之学,是衰乱之书,因为每到一个衰乱的时代,“三玄”之学就会特别受人欢迎。这是因为在动乱不安中,人们的精神失去寄托,便希望从这方面找到一条出路。

了解这些精神以后,欲懂得老庄的运用之道,在“用”上发挥老庄的哲学,那必须先读庄子的《天下篇》和《让王篇》。且举历史上一个人物的行径来说明,也许比理论上的阐述,让大家体会得更深切。

拨乱反正

清代的中兴名臣曾国藩,大家都知道,他是近代史上一位大政治家,不必多介绍他的身世功业了。后世的人,说他建功立业,一共有十三套本领,但是其中有十一套大的谋略之学,都未曾流传下来,只留了两套本领给后世的人。其中一套,是著了一部《冰鉴》,把相人之术传给后世的人。自他以后,有许多政治的、军事的乃至经济等方面的领导人,运用他这部《冰鉴》所述的相人术选才用人,的确收到了一些效果。

但是,道家的流弊也很大,画符念咒、吞刀吐火之术,都变成了道家的文化,更有阴阳、风水、看相、算命、医药、武功等,几乎无一不包括在内,都属于道家的学术。所以虽是“综罗百代,广博精微”,也因之产生了流弊。

另一套本领,就是他的日记和家书。但是,曾国藩的日记和家书,不外乎告诉家人,怎样弄好鸡窝,怎样整理菜园,表示很快要回家种田,等等。这些琐碎小事,老农老圃也懂,算得什么大本领,值得留传给后人?

清代乾隆年间,主编《四库全书》的著名学者纪晓岚曾经说过:“世间的道理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中说尽,现在如再著述,仍超不过古人的范围,又何必再多著述。”所以纪晓岚一生之中,从不著书,只是编书——整理前人的典籍,将中国文化做系统的分类,以便于后来的学者们学习,他自己的著作只有《阅微草堂笔记》一册而已。就因为他倚此一态度而为学,自然地读书非常多,了解得亦较他人深刻而正确。他对道家的学术,就下了八个字的评语:“综罗百代,广博精微。”意思是说,道家的文化思想,包括了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整个文化。“广博”是包罗众多;“精微”是精细到极点,微妙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这只是一种皮毛的肤浅看法而已。如果进一步去分析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当时所建的功业,所处的环境,时代的政治背景,历史的轨迹,就可以了解到曾国藩絮絮于这些琐碎细事,实际上正深厚地运用了老庄之道。

现代人对道家的观念,是汉、唐以后的人所持的观念。在秦、汉以前,现在所谓的“道家”与孔孟之学的所谓“儒家”,原本没有分开的,统统是一个“道”字。而这一个“道”字,代表了中国的宗教观,也代表了中国的哲学——包括人生哲学、政治哲学、军事哲学、经济哲学,乃至一切种种哲学,都含在此一“道”字中。

曾国藩兄弟,经过了九年的艰苦战争,终于将曾经占领了半壁江山、摇撼京师、几乎取得政权的太平天国打垮了。他们所建立的“功绩”是清朝入关以来,前所未有的,到达了“功高震主”的程度。

这不止是指《庄子》的内七篇而已,事实上,几千年来,历代所偷偷运用庄子的学术,都取《外篇》和《杂篇》中的精华。因此,真正把五千年来中国文化,发挥得光辉灿烂的,亦就是道家的老庄之学,尤其是《庄子》的《外篇》与《杂篇》部分最多。

“功高震主”的情况,可能有许多人体会不到,试以创办一家公司为比喻。一位公司老板,找到了一位很能干的干部,由于这位干部精明能干,而且很努力,于是,因其良好的功劳业绩,由一名小小的业务员,逐步上升,而股长,而主任,而经理,一直升到总经理。到了这个阶段,公司的一切业务,许多事情,他比老板还更了解、更熟练,同下面的人缘又好极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当老板的就会担起心来。这就“功高震主”了,地位就危险了。

最能代表道家思想的是老子,他所著《老子》(到了唐玄宗时代,又尊称它为《道德经》)一书。最能代表道家思想,最有系统,有最具体的叙述。而阐扬、诠解老子最清楚正确的,发扬道家思想最透彻的,则是庄子。庄周所著《庄子》一书,唐玄宗时代又尊称它为《南华经》。其中所论辩的道理,在政治、军事、教育、经济等各方面,都可致用。它对历史人物的建功立业乃至对个人修养——修道、养气,以及立身、处世等,都有大用处。

在政治上,一个功高震主的大臣,危险与荣誉是成正比的,获得的荣耀勋奖愈多,危险也愈大。不但随时有失去权势财富的可能,甚至生命也往往旦夕不保。

讲到中国文化,在春秋、战国前后,便包括诸子百家所有的学术思想,由战国末期到秦、汉之间,作为代表而足以影响上下社会各阶层的,应该算是儒、道、墨三家,到隋、唐以后,便以儒、佛、道为代表。这个观念,我要再三反复说明的理由,就是希望讲中国文化,不要偏废,更不要弄错方向。

清朝以特务手段驾驭大臣和各级官吏,慈禧太后以一女人而专政,就用得更多、更厉害。所以曾国藩的日记与家书,写这些个鸡栏、菜圃小事,与其说是给家人子弟看,不如说是给慈禧太后看,期在无形中消除“老板”的疑心,表示自己不过是一个求田问舍的乡巴佬,以保全首领而已。

综罗百代 广博精微

在近代史上,明朝平宸濠之乱的王阳明、清朝打败太平天国的曾国藩,都精通老庄之学,擅用老庄之学。但都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作风,如果硬把他们打入儒家,认为他们只知道在那里讲讲理学,打打坐而已。这种看法,不是欺人便是自欺,否则,便真的要“悔读南华庄子文”了!

道家的学问与影响

道家与民俗

(选自《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

关于道家与道教的学术思想,它影响中国历史文化的巨大和悠久,实在源远流长,普遍深入每一部分。例如,以中国的宗教与哲学而言,佛教经典及佛学内容的翻译,有许多名词、术语,以及注释与疏述,很多地方,都是借重道家学术思想的名词和义理。当然,后来道家与道教,有很多是采纳融会佛教学理的学术思想,那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至于儒家学术,以及侈谈玄之又玄的思致辨慧,更离不开道家思想,尤其是老子、庄子、列子的学问。其他如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学、艺术、工业、农事等,无不与道教前身的道家学术思想有关。

二十世纪中期以来,由于工商与精密科技的发达,货币金融的洪波巨浪,几乎淹没了人文学术思想的潮流。其间虽有少数对中国固有文化的多情学者综合新知,倡说新儒学,志为中流砥柱,实已无异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可谓名存而实亡。但其抱残守缺之精神、待时而兴之志向,诚可嘉赏。

我们为了尽量简化来做大概的介绍,列举最重要,而且最普遍、最熟悉的事,莫如中华民族以及各地方所有的风俗习惯。尤其是过去的农业社会、渔猎社会,平原生活、海洋生活与高原生活,对于五候、六气、二十四节气的关系与重视,几乎与整个的生活打成一片,不可分离。这都由于传统道家学术思想的影响,直达三千年之久。

至于推翻清朝、成立民国以后,直到现在八十余年间的变故,儒家经义与孔孟治国平天下的学术理念,几乎已随三千年的历史陈迹而消失无遗。

其次,如过去民间岁时过年的伏腊、送灶、元旦、祭天地祖宗,正月初七的人日、初九的九皇诞、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春社的宴会、二月十二的花朝、三月三的上坟扫墓、五月端午的插菖蒲并饮雄黄酒、六月六的晒曝、七月七的乞巧、七月十五的中元鬼节、八月十五的中秋、九月九的登高等,不尽细说的风俗习惯,都由于道教思想所形成。若在一般民间迷信道教观念的习惯而言,几乎每一个月当中,便有大半时间,都在禁忌与信守之中,简直不敢错走一步。至于婚丧庆吊等与礼仪有关的习俗,无一不从道家的观念而来。但是,这些种种的习惯风俗,我们只要试读《礼记》与《荆楚岁时记》等书,便可知道其渊源久远,而且是儒、道本不分家的综合文化。我们因为生活在道家学术思想之中过得太久了,反而忘其所以,致使自己对于道家内容太过陌生,岂非有违常理。

与此同时,留学欧美的名儒严几道与辜鸿铭,皆能精通中国与西洋诸家学说而终归于儒。但限于时势,人皆等闲视之。今取其有关言论以资反思,如云:“(严几道)以为自由、平等、权利诸说,由之未尝无利,脱靡所折衷,则流荡放佚,害且不可胜言,常于广众中陈之……举中外治术学理,靡不究极原委,抉其失得,证明而会通之。精欧西文字,所译书以瑰辞达奥旨。”“(辜鸿铭)论学以正谊明道为归。尝谓:欧美主强权,务其外者也;中国主礼教(指《礼记》等经义之学),修其内者也。又谓:近人欲以欧美政学变中国,是乱中国也。异日世界之争必烈,微中国礼教不能弭此祸也。”

道家与教育

在此际,海运已开,清末学者所谓的九州万国知识已渐启其蒙。于是光绪、宣统之间,便有忧时之士如南海康有为、梁启超等辈,以儒学经义而吸收西洋文化中的政学理念,用其所长的《春秋公羊传》主旨,提倡尊王师夷的维新学说,风靡一时。虽然康、梁在清末民初的大革命时期偏执保皇主张,舍此是非不论,即以康有为掺入西方政学理念而著作的《大同书》,却对民初各党派革命志士的思想启迪颇大。这是现代历史文化演变的事实,不可因其人其事而废其言。

至于讲到道家及道教与中国文化教育的密切关系,更为重要。我们都只知道中国过去教育的目的,大体是走儒家孔、孟思想的路线,为建立人伦道德,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教育,所谓功名科第,仅是它的余事而已。然而因为后儒对于道、佛两教素来便有视为异端的因袭观念,所以对于道家与道教在中国教育文化上的功劳,都是阳奉阴违,忘其所以。

近代的转折

其实,中国过去的教育,与中国前辈读书人的知识分子,他由少年到一生的人格道德教育,大多以儒家的思想做规范,以道家与道教的精神做基础。

同治以后,文运再变,清史所誉的中兴名臣曾国藩便是其中翘楚,他用其毕生学术与事功的实践心得,选辑《经史百家杂钞》一书,述而不作,显示其于经世学术的大要。至于曾国藩家书一类的琐言,乃其余事而已。

这是什么理由呢?这便是道教两本书的力量,即《文昌帝君阴骘文》和《太上感应篇》。这两本书的内容,等于便是道家与道教的戒条,也就是中国文化教人为善去恶的教育范本。它以天道好还、福善祸淫的因果律做根据,列举许多做人做事、待人接物的条规,由做人做事而直达上天成仙的成果,都以此为标准。

降至道光时期,承平日久,社会风气奢靡,文人学士大多沉酣于风花雪月文辞丽句之间。如著名的词人项鸿祚(莲生)在《忆云词》自序中所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学者诵而悲之,由此可知道光、咸丰之间的文风日变。忧时愤世如龚自珍、魏源等人,有鉴于此,即乘时立说,注重西北蒙藏边防与海防外祸的实用事功论议,激起同侪林则徐烧毁鸦片的丰功伟业。

从汉、魏开始,经晋代《抱朴子》的提倡,一直流传了两三千年。它主张的道德,是着重在阴德的修养。所谓阴德,便是民间俗话所说的阴功积德。阴功,是不求人知、被人所不见、人所不知的善行,如明求人知,已非阴德了。由此思想观念的发展,过去认为科第功名的中取与否,除了文章学问以外,更重要的便是靠为善去恶,阴功积德的结果。因此,很多世代书香的人家,尽管大门口贴着“僧道无缘”的标语,但在他们案头放着教导子孙家庭教育的范本,都摆有《文昌帝君阴骘文》与《太上感应篇》等书。

从顺治开始,经康熙、雍正而到乾隆三代,虽然外示尊重儒家经学、重用敦品励行的儒者以笼络天下士子,但在王室自修内明的心性之道方面,三代皆潜心佛学以配合外用之术。如康熙重译《般若心经》,雍正专志禅宗、整肃佛教,加之乾隆童年即随父亲雍正学禅,后又禅密兼修,而能自译密乘《大威德金刚仪轨》等事,殊非一般儒家学者所能理解。但乾隆对心性之学的精辟,不如父祖两代在事功上的深刻锻炼,故继位以后,流为偏好辞章文艺。虽然如此,亦促使乾、嘉七八十年间的清代文学,大有直追唐宋而过之的风格。

这种精神与风气,在中国文化教育界中,一直延续到十九世纪末期为止。同时,各省、各府、各县,在在处处,都有文昌阁与魁星楼的建筑,它与东岳庙、城隍庙、三官大帝祠庙等,巍然并峙。所谓梓潼文昌帝君,从唐以后便兴盛风行,是专管文运的神道。魁星也是专管科第功名,赏善罚恶的文运之神。乃至由此普及到戏剧方面,如过去的唱戏(包括京戏、地方戏等),当开锣上台以后,首先出场的便是魁星,其次才是跳加官,招财进宝。戏剧到了最后完场时,便是关公拖着偃月刀来净台,这样的一个戏剧文化思想,他是代表什么意义?大有文章,可以值得深长思也。

在民间,隐居不屈的大儒如孙奇逢、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顾炎武等辈,有鉴于明末儒林空疏迂阔的流弊,屏居讲学,以经世之学和师儒之道自任,影响清朝两百余年来用儒家经义的经世之学,改变了宋明理学诸家徒事心性的迂疏理念,转而注重汉学训诂的考据,终使清儒两百余年的经学大有超越汉、唐之势。如阮元所辑的《皇清经解》一千四百卷,凡一百八十三种。咸丰、同治以后,又有王先谦续编一千余卷,二百零九种等,确实蔚为奇观,学者虽穷毕生之力,亦难尽窥细致。至于其重视考据而发展为近代的考古学的先导,其功更不可没。

道家与文学

康熙亲政开始,英年好学,特别重视儒家经说,兼习西洋天文、历数等学,与李光地、熊赐履、魏象枢、张英、方苞等君臣互为师友,尊重周、孔经义,袭用明朝以来的程朱章注取士制度。且在战乱之中,起用前朝归顺敦品励行的儒臣,如汤斌、陆陇其等辈,形成以儒家礼义治天下的一朝吏治,清官循吏辈出。

道家与道教,从魏、晋开始,到唐、宋以后,它与中国文学的因缘,正像佛学与禅宗一样,都与文学结有不解之缘。如果勉强地以时代来划分界限,魏、晋的文学,含有道家的成分比较多,无论诗歌与散文,都是如此。唐人的文学,道、佛两家的气息并重,尤其以唐诗是如此,至于唐人的笔记小说中,却以道家的成分为多。宋人的文学,似乎比较偏向于禅,无论诗词与散文,大体都有这个情况。元代的戏曲、小说等,佛学成分多于道家。明、清以来,才慢慢走上融混的路道。为了讲这样一个严肃的课题,最后要使大家轻松一些,我们不妨举出唐人诗中一些有关道家与道教的材料,使人读后多少可以沾些仙人气息的意境。

清朝初建于东北边鄙的满洲,但自建都盛京开始,即知为政之道必须首重儒士,于是起用明末先世流徙东北而归顺旗下的儒生,如范文程、宁完我等辈,为之参照明朝政体,建立规模。范文程是宋代名臣范仲淹之后,文武兼资,入关前后,大致都以儒学正道匡扶王室,敦正人心,为皇太极、顺治、康熙继统初期的三朝重臣。

唐代的名士才子中,例如李商隐有名的一首《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所用的庄生梦蝴蝶、望帝托杜鹃、沧海珠泪、蓝田暖玉等,无一不是与道家、道教有关的典故。无此修养,无此意境,无此感情,便做不出这种诗境。

崇尚儒学的清代学者,综合宋、明儒家与汉儒经师而做比类,认为“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而互诮也”。但对明代儒学,又不能不另加公允的论断,因此便说:“揆之周礼,有师无儒,空疏甚矣。然其间台阁风厉(指如张居正等),持正扶危。学士名流,知能激发。虽多私议,或伤国体,然其正道,实拯世心。”(《清史稿·儒林传》)似此两非两是的按语,犹如老吏断狱,先入其罪,而又笔锋一转,为之巧妙开释,真如刀笔吏的含混妙文,令人拍案叫绝。

至于唐代名僧、道士的诗,好的作品,也非常多。因为一般限于诗体的成见与偏见,便轻易地忽略过去。道士的诗,例如:“因卖丹砂下白云,鹿裘惟惹九衢尘。不如将耳入山去,万是千非愁杀人。”“佛前香印废晨烧,金锡当门照寂寥。童子不知师病困,报风吹折好芭蕉。”“似鹤如云一个身,不忧家国不忧贫。拟将枕上日高睡,卖与世间荣贵人。”都是惑乱人生中,偶然一服的清凉镇静剂,大可有助于修养。

明代文化唯一特点,即是百家争出,模拟禅宗的公案语录,开创儒家学案的著作,对于经义家法,完全寂默无闻。自嘉靖到神宗以后,一如东汉末代,大臣学士起而与太监争权,终于构成东林党祸的巨变,促使民变与盗贼相结合,以致亡国。

至若唐人笔记小说中的裴航遇仙、云英谪嫁的仙人艳迹,平添后世许多神仙眷属的幻想与佳话。那都是道家与道教给予中国文学的生命活力,并无颓唐、哀愁、灰色的情调。宋代名诗人,如苏东坡、王安石、黄山谷等人的作品,更与道、佛思想不能分离。苏东坡的名词,如《水调歌头》,要研究道家思想与中国文学,此中大有文章,也不可放过。

元、明之间,儒学承先启后,应是受到南宋末期金华、永嘉事功学派的启发。而后继起的河东薛敬轩、姚江王阳明,门庭分立,递相兴替,但始终不脱宋儒朱熹的“道问学”与陆象山“尊德性”两者的藩篱。

(选自《禅宗与道家》《老子他说》)

明清的儒林

佛学与中国文化的因缘

但在两宋三百年间,割据北方立国的辽、金、元,乃至与宋室相终始的西夏等国,其政教规模,大体上还是遵守孔孟遗教。只是北方学者,大多援儒入于佛、道,或以佛、道糅入儒学,别树风格。更有视宋儒理学并未彻知儒宗因而颇有异议者。唯一般研究文化学术史者,大多忽略此一史实。

中国文化的阶段与特色

其实所谓儒林,只是文学辞章之士,还不及子游、子夏之辈于万一,实在是一大出格现象。因此积成北宋时期君子攻君子、名臣攻名臣的著名党争,形成洛党、蜀党、朔党等的异见,造成元祐党祸的巨变,足为历史的殷鉴。南宋末期,权臣名相又起而打击道学,指为伪学,以学术意气的主观成见作为政治斗争的戈矛,自相内讧,终使宋室由文弱而至于灭亡,尤为可叹!

讲到佛学与中国文化历史的因缘,首当提出中国文化的界说,分为三大阶段。

宋初名臣以师儒之道自任,形成相权与君权之间分庭抗礼的气节。似宋朝如此尊重师儒之道的形迹,前迈汉、唐,后至元、明、清三朝,亦皆所不及。由此开启濂(周敦颐)、洛(程颐、程颢)、关(张载)、闽(朱熹)四派五子的理学儒宗。他们专事阐发心性的微言,自称继承孔、孟心法,推排佛、老学说,后世的师儒名教从此专守程朱章注,认为即是周、孔的绝学。尤有甚者,宋史也变易了汉书、唐书的成式,别立道学与儒林的分类传记,借此标榜宋代的道学方是孔、孟、颜、曾师儒之道的真髓。

第一阶段,自三代前后,中国传统文化渊源伏羲画八卦而建立《易经》天人之际的文化为基础,是属于原始的、质朴的、科学而哲学的文化;经过夏、商、周三代的演进,便形成以易、礼为中心的天人思想。

理学的兴起

第二阶段,由于传统文化的分化,到周、秦之际,产生诸子百家学术思想互为异同的天下,复经秦、汉前后的演变,渐次形成儒、道、墨三家学说思想特立独出的形态。

中唐以后,名臣学士为了政见的异同而兴意气之争,关于师儒之道的经义,在学术上并无特别的创见。如李德裕和牛僧孺的朋党之争,无非是文人学士在政治上的意气用事,以致祸延朝野。直到唐末五代八十年间,高明之士大多厌倦时势,不逃于禅,即归于道。

第三阶段,再经魏晋南北朝的演变,产生隋唐以后儒、释、道三家鼎峙,随时变易互为兴衰的局面。从此历宋、元、明、清,讲到中国文化,便以儒、释、道三家并举为其中坚代表。

隋唐之际,承接魏晋南北朝两百余年儒、佛、道三家之学互相掺杂的开放思想,学问主流从儒学的六艺转变成以文艺为胜场。文章诗赋,别开生面,除了孔颖达的《五经正义》汇成巨著之外,师儒之道的精义、专家传经的风气,在此时几乎绝响。李唐约三百年间的文运,既有雄浑潇洒的豪气,亦不乏风流倜傥的韵致。其实,都是禅道与文艺相仍的天下。

好像中国的地理河流,北有黄河,中有长江,南有珠江流域,综罗交织而灌溉滋茂了中国文化的生命,所以讲到中国文化,实在不可偏举,我们身为中国人,更不能不了解自己文化的真相。

到了魏晋时期,因受汉末儒学空疏迂阔的刺激,学术思想一变,偏向《老子》《庄子》《周易》,三玄之学崛然盛行,儒家经学几乎有衰歇停顿之趋势。尤其自东晋以后,政局演变成南北分治的割据局面,师儒之道的传承也就渐渐发生见解的异同。北魏和南朝的萧梁时期,对于儒家经学的义理注疏,文辞更臻缜密。南方的学者喜新厌旧;而北方的学者却守旧而疑新,甚至还讥诮南方的学者标新多伪。在此时期,由印度传入中国的大小乘佛学布译新知,与三玄之学互相合拍,成为魏晋南北朝文化吸收并融会新知的特色,姑不具论。

尤其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与西方文化哲学,基本大有不同;如果说中国有哲学思想,却不是独立的专科,中国的哲学,素来是文(文学)哲不分、文史不分、学用不分,无论研究中国哲学或佛学,它与历史、文学、哲学、为政四门,始终无法分解,等于西方的哲学,与宗教、科学和实际的政治思想,不能脱离关系,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玄佛的激荡

佛教传入的思潮背景

但我们在前后汉书中,如能注意儒林的传记,便可知道两汉经师家法和授受的秩序。对于周礼师儒之道的精义,虽然并未达到最高领域,但在当时的名儒大臣们的章疏文辞中所祖述之周、孔法言,对于辅助当时的政治和教化,仍属相当有力。所以历史学家们认为,汉儒“朝秉纲常,士敦名节,拯衰销逆,多历年所,则周鲁儒学之效也”。这些评语虽是秉笔写史的儒家们的主观之言,在儒言儒,大致也是事实,无可厚非。

要知秦、汉以后,儒、道两家学说思想的互相隆替,以及佛教文化输入的前因后果,便须了解两汉思想学术演变的原因:两汉的学术思想,始终是儒、道两家思想的天下;墨家思想在汉初已经融化为儒、道的附庸,并无特立的藩篱。

东汉以后,号称有儒生数万人,对五经章句训诂的学问反而愈来愈疏懒。一般所谓的高名善士,不但不能以周、孔之学致君于尧舜,更不能感化皇帝背后的一群太监。在朝廷中的有学之士,因为厌恶太监们的擅权和专横,这一班自命为君子的儒生,非但不能如君子般周而不比,反而如小人般比而不周,结成党派,与太监们竞斗权力。在历史上首度出现东汉特出的党祸,终使刘汉政权陷于衰落,败亡了事。

西汉初期,因为政治领导与社会的趋势,道家思想最为流行,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完全倾向道家黄老之术,这是时代的需要,也是汉初政治原则上的必然趋势。从此道家学术思想,便在中国历史上形成一个定则,凡当拨乱反正的时代,必定需用道家学术的领导,到了天下太平,便“内用黄老,外示儒术”。

刘汉兴起初期,旧史所称誉的文景之治,它的文化政治精神,大体上是以黄(黄帝)老(老子)的道家思想和刑名(法治)相掺杂为主体。传到汉武帝时代,才有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势出现。如果站在现代思维,评论汉武帝时代的文化历史演变,对于“罢黜百家”之学的得失成败,实在难下定论。但自汉武帝到汉宣帝以后,汉朝政权政府中公、卿、大夫、士、吏等各阶层的人才,大致来讲,确实多是文学彬彬之士,蔚成一代风规。

西汉以来,因为道家学术思想的盛行,于是法家、阴阳家、杂家等思想,也都托足道家门庭,依草附木而欣欣向荣,及其流弊所致,便造成西汉阴阳家的五德终始,以及谶纬(乩祥)的迷信风气。王莽的叛乱、光武的中兴、汉末三国的局面,无一不在谶纬的观念中而构成政治治乱的心理因素。因而有汉末道家的隐士思想,与墨家变相的游侠思想结合,产生道教的雏形,便与佛教学说互相推排,而又互相融化。

战国开始,除孟子以外,由儒家衍出的如荀子儒术,便大大不同于曾子、子思传承的道贯。且在由孔子所订定的六经(诗、书、易、礼、乐、春秋)的传授上,也各自主守师承,显现了分歧。到了秦始皇统一天下,用荀子的弟子李斯为相,建立以法治为主的政权,至此完全舍弃周鲁儒家的典范。因此在秦、汉交替的七十年间,所谓儒家经世之学几乎命如悬丝,虽不绝,但如缕。

同时两汉学术思想,自经汉武帝与董仲舒辈的提倡,“罢黜百家,一尊于儒”,使孔、孟、荀以来之儒家思想,一变而为两汉经师儒家的天下,于是训诂、注疏与各主一家的传经风气,弥漫朝野,由学术思想的权威经师、博士,与选举孝廉、拔用贤良方正的制度互相交错,而造成东汉后期的世家阀阅(门第)的弊端,以致形成党锢之祸,使学术思想与政治因素,互为表里而促成政治社会的乱源。

秦汉阶段

汉初承战国与秦室的变乱,文化学术凋敝已尽,西汉传经与注疏的工作,实在甚为重要。但自东汉末期,注疏传经,已经流于支离烦琐,借此从事学问而博取功名,则为唯一工具,如要真实寻出天人文化思想的奥义,已如强弩之末,势已不能透过纸背了。所以两汉学术,一到三国阶段,便相当空泛而黯淡,恰在这个时期,佛教学术思想,挟新颖玄奥的哲学,源源输入,因此而形成魏晋南北朝学术思想的形态。

所谓师儒之道的礼、乐遗风,到了春秋时期,只有周公后嗣的鲁国,大体上还保有周礼文化儒术的规模。所以便有出生在鲁国的孔子,起而祖述王道遗制的精神,“删诗书,定礼乐”,传述德行之道和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相结合,保留兼备师儒为一的教化,作为后世的准则。孔门弟子如颜渊、曾参,传承了孔门以道兼艺的精神;至于子游、子夏等人则稍有不同,是以文艺兼道为主。因此,春秋末期,在鲁定公、鲁哀公(公元前509—公元前468年)时期的鲁国,还保留儒术最为淳朴的风气。这个时期,也就是后世认为儒家学术思想突出成家的主要时期。

关于魏晋南北朝文化的颓废与新运,一般多归过于三玄之学的勃兴与清谈风气的腐败。其实,如果了解两汉历史文化的演变,对三玄之学与清谈兴起的原因,就不会诿过于少数读书人,如何晏、王弼之流了。

周武王奋起革命,在推翻殷商末期纣王的暴政后,建立诸侯分封、中央集权的周朝封建制度,大致相似于欧洲历史上的联邦政体。但周朝的封建制度,并非类如欧洲中古时代奴隶制度的封建。周代的政治,是以文化为中心的政体,由周公姬旦制定礼、乐、刑、政制度,并以师儒之道为最高导向。所谓“师以德行教民”,是以注重全民的道德教育为基础;“儒以六艺教民”,是以全民自治、文武合一和生产技术相结合为根本。但在时势的驱使下,任何一种体制,始终难逃盛极必衰的自然规律。所以周初封建体制虽然是以师儒之道的精神为基础的,但是经过几百年后,也渐渐趋向衰落而变质了。

在中国历史上领导学术思想的转变,少数有识之士,固然可以开创风气,但真实形成力量的,仍然属于实际政治中的领导人物。孔子推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固然如此,后世领导方向的正确与否,还是不能例外。初唐君臣,领导学术思想,而启发佛、道两教。宋初君臣,领导儒家而产生理学,后来明、清两代,无一而不如此,所以说学术风气的转移,在于一二人者,绝不是少数坐议立谈、空言之士可以做得到的。

虽然如此,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上,历代的儒生们总算还保留了周、孔之教的精神,而使儒家之学发挥了经络作用,成为周延贯串诸子百家的重要文化。好比人体血肉之躯的生命,如果没有经络的作用,就会断绝活力而了无生机了。

总之,魏晋三玄之学与清谈风气的形成,它的偏向,既不是老庄思想的罪过,也不是佛学般若谈空说妙的错误。细读历史,便知是受魏武(曹操)父子(曹丕、曹植)的文学情调所影响。何晏、王弼都是少年贵族,恃宠气骄,既不能从事洁静精微的学问,又不能做疏通知远的功夫,而以老庄思想的风流外表,互为三玄注解。那是文学的、哲学的必然结果,所以从纯粹的哲学立场看魏晋南北朝的思想,除了佛学以外,所谓三玄之学,只是文学的哲学而已。由玄学再变而有清谈的风气,由清谈而造成无用之用,置天下国家事于风花雪月之间,那是势所必然的结果。

但很遗憾的是,自秦、汉以后,所谓的儒生们,为了谋求荣耀的职业而出仕为官,只是依附在既成权力的帝王丹陛之下,臣伏称尊。自己既非皋陶、契、稷的君相雄才,更未怀有“致君尧舜”的臣子之道,由此反而使负有师儒之道的儒家学说,以及“五经”“四书”等儒学内涵,变成了千古蒙尘的迂疏之学。

佛教的文化贡献

周公制定礼乐,再经六百年后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若要说如此形成的孔孟儒学就是中国历史政治上的主流,那也未必尽然。须知周公、孔子著书立说的目的,只是汇集先民对于人道文化的精华,传之后世,希望以此文教,普及人人——上至帝王,下及百姓,都能做好一个“人之谓人”。万一出而为政,为社会人群做大事,则必须博古通今,知道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圣君贤相。换言之,孔子秉承周公汇集教化的宗旨,也正如庄子所说的,只是“陶铸尧舜”,教导人们如何塑造一个圣君和贤相的典型,使他们为人群服务而不负平生所学。

佛教学术思想,又由于两晋、南北朝西陲氏族的崛起,互相争霸而入主中原,于是推波助澜而使佛学东来的洪流,源源不绝,因而奠定隋唐之间中国佛教,与中国佛学成长的根基。或有认为南北朝间佛学的输入,是凭借西陲氏族的武力入侵而注入,等于清朝末期西方宗教向中国的传教情形一样。这个问题,在中国历史资料上,非常明白,不可混为一谈。

讲到文化,首先应该知道我们自己的历史,更要细读我们先民的历史。对于三皇五帝等堂皇尊号暂且不论,只要从我们的共祖轩辕黄帝所建立的文明开始,大家就会了解,我们的文化是由上古原始自然科学的天文、星象、历数,以及人群生活技术的农业、畜牧、兵器等的开发所形成的;然后根据自然规律的星象,而建立起管理事务的政体官制。但是这一切的上古传统学术,后来却统统被汉代的历史学者们归纳到道家、阴阳家、杂家的范围里。因此在汉代以后,似乎只有儒生们所标榜的儒学,才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这个现象完全是由误解而产生的结果。

事实上,南北朝之间西陲氏族的入侵,因为他们文化根基过于浅薄,本来便毫无文化思想可言,与宗教政治更不相干,只是一种盲目的凶顽残贼而已,后来如石赵、姚秦的作为,全赖感染佛教的教化,而稍戢其淫威,如北魏的情形,更因受到佛学的熏陶,而融会接受儒、道两家文化的结果,那是史有明文,毋庸争议了。总之,南北朝的佛学,因为与中国儒、道两家文化的互相融会,奠定隋唐以后中国文化与中国佛学勃兴的阶段。西域来中国的名僧如佛图澄、鸠摩罗什等人,无一不是英睿特出之士,而毕生致力于佛学文化事业,对中国文化思想的贡献,都是功不可泯。

儒家的由来

此外,在人物方面,如因译经事业,发明中国的音韵之学,便有以此名家的沈约,因佛学的译述而启发文法,即有著作《文心雕龙》的刘勰,又如云冈石窟与唐代敦煌壁画,以及音乐、诗歌、艺术等的发达,无一不与佛学有关。但必须记得,自东汉以来到隋唐之间,由印度佛教思想吸收成为中国文化的佛学,其间经历艰难困苦,错综复杂的过程,约有四五百年的时间,才形成唐代的文化。温故而知新,现在要谈中西文化的融会贯通,虽然时移势易,加上现代科学工具的发达,但无论如何,也不是在短时期内,或一个世纪中便可望其成就的,所以我们生在这一时期的知识青年,对于当前中国文化的趋势,与自身所负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责任,更须有所警惕而加倍努力。

明白这个比喻,便可知道,要讲中国文化,实在不能以一概万,更不可以偏概全。勉强地说,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本质影响民间社会的是杂家、阴阳家和道家之学,并非纯粹是儒家或孔孟之教。再看历代政治学术思想的运用,实质上,也掺杂了法家、道家、兵、农、墨等诸家之学,并非完全属儒家学说。

佛教勃兴与三教融合

中国五千年来的文化,因时代累积久远,自然会形成庞杂而高深的特点。正如庄子所说的大椿之树,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因成长年代久远,自然枝条茂密,干叶缤纷,又加上攀附丛生于干外之藤萝茂草,纵使是专家学者也难一一剖析精详,又岂能随便即加定论。

至于隋唐以后,儒、释、道三家学术阵容的形成,当然有其历史背景,远因已如上述,近因则另有新的面目。

常常有人问我,儒家就是中国文化的中坚代表吗?我往往瞠目不知所对。因为我性喜博览,但不能由博而约,专攻一技一艺之学,故而至今一无所长、一无所成,所以不算是中国读书人中的知识分子。只是因缘际会,在偶然需要时,讲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孔孟学说,因此被人误认我通儒学;就像我生平喜欢说禅讲佛,别人就误认为我也通达佛学。事实上,我既不通儒,更不知佛,当然也不明道,只如韩非子所说的南郭处士,滥竽充数罢了。所以我的书,只称得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聊供参考而已。如果要再深入地问我,那我就无言以对了。

由于唐室李氏宗亲,自唐太宗以来,即诏定道教为国教,尊奉李老君为教主,因此而奠定道教在唐代政教上的根基。又因为唐室君臣醉心佛学,故虽尊奉道教,实则佛、道并重,但在人事地位上,略加分别而已。

儒家的历史脉络

自初唐,开国将相多数为文中子王通的门人。而王通讲学,对于儒、释、道三家学说思想,择其善者而从之,素来不分畛域。因此,一般读书人,号称儒者的知识分子,多已有儒、佛不分,儒、道无别的学术思想。即使如中唐以后,一位得力于墨家,而以文章名世,号称为儒家正统的韩愈,虽闹过史称“排佛”的大事,其实,还是后人正反双方的渲染过度。细读韩愈排佛的文章与历史的事实,他当时只是对佛教制度与某一类佛教徒的不满,并非对佛学本身多有攻击。

(选自《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论语别裁》《我说参同契》《原本大学微言》)

而且自韩愈以后,直到宋、元、明、清几代理学家们的儒者,排斥佛教最有力的理由,就是说它废弃伦常,无父无君的出家制度。此外,少数有关佛学的批评,到底都是门外汉的外行话,无足轻重。如从深入的角度来看,韩愈排佛,于佛教毫无损失,所以当代名僧禅德,极少出来说话。真正打击宗教本身的,往往出于宗教徒的自身,这是古今中外不易的定例,凡为任何宗教的人士,应当深省。

不过,现代人看不起老古方,拼命要向唯钱主义,去买新发明的西药吃,实在不知道那些化学剂品的药,今天说对,明天又说不对,恐怕不一定靠得住吧!小心为妙啊!人性,有善恶兼具的根底,去恶为善是健康的人生,蔽善从恶便是病态的人生。可惜人们喜欢以病为乐,因此造成人类史,是一部病理学医案史。所以中西的圣哲们,也只好永远担任医疗的护理工作了。

唐代佛学的勃兴,影响中国文化每一部门,直到后世普及日本与东方各国,约有三大原因。由于天下太平,社会安定,佛教人才辈起,创立中国佛学各宗义理,因此而普遍影响唐代的中国文教。因南顿北渐的禅宗风气,普遍宏开,唐代文学与所有文化学术,如蜜入水,如盐加味,随处充满禅意的生机。同时,因百丈禅师创立丛林的寺院制度,使佛教十宗学派,一律托庇宇下,奠定中国佛教与中国佛学的特色而照耀古今中外。因玄奘法师自印度留学回国,翻译佛经事业的影响,以及佛学唯识法相的翻译完成,使中国文化中的宗教哲学思想,确立逻辑的思维体系。因此而与儒、道两家,左右逢源,互相吞吐诸子百家之长,而构成中国文化三大巨流的特质。

其实,几个有名的圣哲之教,都是针对医治人性恶习的药方。因为我们的民族性,存在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无信、无耻的老毛病,所以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开了“仁、义、忠、孝、礼、智、信”等药方。老子开的是“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三味偏方,也可治百病的。印度人历来存在阶级仇视,所以释迦牟尼开了“平等、慈悲”两味大药。两千多年前的西方风气,太过自私狭隘,又加粗暴,所以耶稣开了“博爱”一味单方。

佛法到了中国以后,到了禅宗这里,剥掉了一切宗教外衣,赤裸裸地用中国文化来表达,一句经典一句佛都拿掉了,这是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特别之处。唐代的中国文化影响了世界。现在大家常常讲中国文化,我常问大家中国文化是什么?不懂禅,就不懂中国文化,所谓儒家、道家、佛家,三家合一归到禅,它是中国文化学术的一种。

所以我说,今后的中国文化,要学儒家的品性,我们做人做事不能不学儒家的道理。儒家就等于佛家大乘菩萨道的律宗,讲究戒律,所以儒家非常注重行为。除了学儒家的品性,还要参佛家的理性,你要想明心见性,直接领悟成道,非走佛家的路线不可,否则不会有高的成就。同时还要配合道家做功夫的法则,不管密宗、显教,都跳不出这个范围。但是道家的学问不止修道这一方面。中国历史有一个奥秘之处,每逢天下变乱的时候,出来救世,所谓拨乱反正的,一定都是道家的人物。等天下太平了,他们多半走老子的路线,功成身退,天之道也,隐姓埋名,什么都不要。等到盛平的时候,又都是儒家人物出面。这是我们中国历史非常重要的关键,身为中国人,这个历史关键是应该知道的。

禅宗把一切宗教的外衣都剥掉了,没有宗教的迷信,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指出一切众生个个是佛,如何找出自己生命未生以前的本来功能,直接走这个路线,就是禅。那么,中国从达摩禅师以后,统统走这个路线,从梁武帝以后直到唐代,这一把火就很大了,可以说禅宗几乎影响了全世界。

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这三位都是我们的根本上师,根本的大老师,但是三家的文化各有偏重。佛家是从心理入手,达到形而上道。据我的知识范围,世界上任何宗教哲学没有跳过如来的手心。当然我的知识并不一定是对的。道家的思想偏重于从物理及生理入手,而进入形而上道。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讲物理、生理入手的修持方法,任何一家无法跳过道家的范围,跳不过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儒家则偏重从伦理、人文、道德入手,而进入形而上道。

西方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西方哲学文化史叫黑暗时期,天主教的那个幕拉下来,完全是自己困在教廷里研究神学,所谓现代科学文明的影子都还没有。而在这个时候,整个东方像太阳一样,光芒照遍了全世界,尤其是朝鲜、日本,在禅的整个笼罩之下,也包括我们本土的儒家、道家。从轩辕黄帝开始,渐渐变成诸子百家的学问,因为禅一来,等于诸子百家的文化都是豆浆,还不能变成豆腐,豆浆变豆腐必须靠那个卤水,一点下去变成豆腐了。诸子百家所有文化中心的那一点,就是禅。

儒家的孔孟思想则是粮食店,是天天要吃的。五四运动的时候,药店不打,百货店也不打,偏要把粮食店打倒。打倒了粮食店,我们中国人不吃饭,只吃洋面包,这是我们不习惯的,吃久了胃会出毛病的。要深切了解中国文化历史的演变,不但要了解何以今天会如此,还要知道将来怎么办,这都是当前很重要的问题。

这一点,整个东方文化起了大的不同作用,现代科学追求的生命科学、认知科学,包括信息科学都在内。

道家则像药店,不生病可以不去,生了病则非去不可。生病就好比变乱时期,要想拨乱反正,就非研究道家不可。道家思想,包括了兵家、纵横家的思想,乃至天文、地理、医药等无所不包。所以一个国家民族生病,非去这个药店不可。

新思潮的兴衰

佛学像百货店,里面百货杂陈,样样俱全,有钱有时间,就可去逛逛。逛了买东西也可,不买东西也可,根本不去逛也可以,但是社会需要它。

物壮则衰,事穷则变,佛学禅宗经晚唐五代以后,它的蜕变与转向,也是文化历史的必然趋势。所以一到宋初,由于开国君臣崇尚孔孟学说,于是读书人士当然是儒家之徒的知识分子,便在有意无意之间,吸收隋唐以后四百年来佛学修养的精神与方法,摇身一变,而产生理学濂、洛、关、闽的门庭。

唐宋以后的中国文化,要讲儒、释、道三家,也就变成三个大店了。

理学家们讲学的方法与作风,书院制度的规模,无一而不从禅宗形态蜕变的。平心而论,要说宋明理学等于儒家的禅宗,佛教禅宗,例如佛家的儒、道,实在不算过分,但这只是言其形式,如究其实质内容的异同,就大有分别了。

孔孟思想,本来与道家是不分家的,这种分家是秦、汉以后的事。到了唐代,讲中国文化,已不是儒、墨、道三家,而是儒、释、道三家了。“释”就是印度来的佛学,代表整个印度文化的精华。它从东汉末年开始传入中国,一直到宋代。宋朝以后,印度本身已没有真正的佛学,而被阿拉伯民族的伊斯兰教思想及婆罗门教思想等所占据,佛学思想在印度式微了。

禅宗、理学,经过两宋两三百年的互相推排,及其末流,同时皆趋没落。禅宗有默照(沉默)邪禅及狂禅的混杂,理学有朱、陆“道问学”与“尊德性”的纷争,一逢元朝武力入侵,挟佛教密宗的喇嘛教的卷入,便使亦儒亦佛的两家巨室,就都生出支离破碎的蔓草荆棘了。从此使明代近三百年的文教,笼罩在一片不是狂禅的理学,即是理学的狂禅气象之中。虽然有王阳明创立履践笃实的良知良能的学说,但依违儒、佛之间,毕竟大有问题存在。因此使明末清初的大儒们,讥为“圣人满街走”“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等,确有原因,并非纯属意气用事。清初佛学与禅宗,虽有雍正的再度提倡,但因既定的国策,始终以外崇喇嘛教而羁縻西北边陲,故亦一蹶不振,无能为力了。

中国文化的演变发展,大致分两大段。譬如一提起秦、汉以前的中国文化,人们就拿孔孟思想代表了一切。其实所谓孔孟思想,只是中国文化中间主要的一环。另外还有道家、墨家在内的诸子百家……很多很多,都是中国文化一个系统下来的。如果把它缩小范围,则有儒、墨、道主要的三家。

总之,由于以上的简述,对于佛学与中国过去文化历史的因缘,大概已可了解其重点了。

过去把儒家、道家、诸子百家分开了是错误的。如果有人问你什么是中国文化?你告诉他:是“道”。“道”是什么?包括很多,包括儒家、道家在内的诸子百家,以及后来的佛学等,总体一个观念,称为“道”。

(选自《禅宗与道家》《洞山指月》)

三家店卖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