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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理解中国文化的关键词

在老子的思想中,道是一个名称,是假设的、不可见、不可知、不可说的。道在哪里可以见到呢?“藏诸用”,在用上见到它的体。那么什么是它的用呢?“生生之谓易”,道永远是生生不已的。道一动就是一,一当中就有二;一动就有阴有阳,就有正面、反面出来了。所以我们讲《易经》的数理哲学,与西方的数理哲学有个相同的地方,就是都认为宇宙万有开始于零。

“效法之谓坤”,跟着天体的法则而形成这个地球,才有了我们人类世界的乾坤,这是第三层的功能。这也就是老子思想所根据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即所谓的生生不已。

零是什么意思?零就是一个圆圈,没有数,但大家不要误会了,没有数并不是了无一物。它却是无限的数、无量的数、不可知的数,不可见、不可尽,乃至无量无边,这就是零。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从这里来的。数理哲学最高的只讲到“三”这一步,而“四”是另一个哲学观念了。

“成象之谓乾”,乾代表天,构成了第一个现象。所谓天就是太空、虚空的整个现象,也包括天体上的太阳、月亮、星辰系统等,这是第二层功能。

那么宇宙有多少数呢?只有一个数“一”。永远是一,一加一叫作二,一加二叫作三;到了十又是一个一,到了百又是一个一,到了千又是一个一,到了万还是一个一……永远是个一,没有二,二是假定的。这就是数的道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生生之谓易”,再加上“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三句话连起来,就可以体会出这个本体的功能、道的功能了。道的功能永远是生生不已的,这就是易的作用,这是第一层功能。

所以,“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的一切道理,都在其中了。

所以我常说,倒霉的人,他的好运气就要来了。为什么呢?因为《易经》不是说“生生之谓易”吗?霉倒过就是好运,这是循环的道理。大家倒霉一来就怕啦,如果这样,你就被倒霉魔鬼吃掉了。要把“倒霉”当甘蔗吃,吃完了以后,下一步好的就来了。所谓“生生之谓易”是中国文化特殊的哲学观点,全世界文化都没有这种观点。所以我说,只有中国文化敢讲现有的生命,可以修到长生不死。这便叫作神仙!神仙的境界是“与天地同休,与日月同寿”。这个生命是永远的。

(选自《易经系传别讲》)

一切宗教都是站在死的一头看人生,所以看人生都是悲观的,看世界也是悲惨的。只有我们《易经》的文化,看人生是乐观的,永远站在天亮那边看。你说今天太阳下山了,他看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过十二个钟头,太阳又从东边上来了。这种生生不已,永远在成长、成长、成长……

出世与入世:孔子为什么不归隐

“生生之谓易”这一句话最重要了!中西方文化的不同点,可从《易经》文化“生生”两个字中看出来。《易经》的道理是生生,也只有《易经》文化才能够提得出来,西方没有。你们研究西方文化,基督教、天主教,《旧约》《新约》里头,伊斯兰教的经典里头,乃至佛教的经典里头也一样,一切宗教只讲有关死的事,都鼓励大家不要怕死。只有中国《易经》文化能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死是阴的一面,也在道中;生是阳的一面,也在道中。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易经·系传》中说:“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

这个观念要配合《礼记》的《学记》和《儒行》两篇来研究。《学记》就是讲学问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中国文化传统精神。《儒行》是说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怎样训练自己,形成自己的人格。人有很多种形态,形成各种不同的“人格”,并不要求各个一律。可是哪一种个性,适合哪一种学问,要怎样培养自己,都有一个标准。

易:生生不息

现在孔子所讲的这一节,也等于《礼记》中《学记》和《儒行》两篇所讲的个人问题。“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就是一个思想、一个信仰的问题。服从真理,要绝对笃信,还要好学。真理是不变的,不受时代环境的影响,不受区域环境的影响,也不受物质环境的影响。所谓“守死善道”就是守住这个信仰、这个主义,“善道”就是最好的道路、最好的思想原则。下面说到个人有了守死善道的抱负,就“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并不是滑头,而是保持文化的精神。危乱的时候,要有出世的修养,危险的地方不要去,因为这个地方的思想一定有问题,最好不去。动乱中的社会,不可以停留。“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两句话是中国人的隐士思想。说到这里,有个值得讨论的大问题。

(选自《论语别裁》)

中国的历史文化,素来认为儒家、道家是分途的,绝对不能合流。道家多半趋向于当隐士。说到隐士,问题就大得很。假使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就会感觉到一件事很古怪:学问越高,道德越高的人,多半是退隐了,不愿出名,乃至于最后隐姓埋名,连自己的真姓名都不要了。我们都知道张良的老师是黄石公,而黄石公只是一个代号,究竟是谁?没有人知道。因为他连姓名都不要了,对名利更看得毫无道理。可是这一类隐士思想,在中国古代,自上古以来,一直存在。这是道家走的路子。孔孟以后的儒家,则绝对反对隐士思想,而讲究用世之道,所谓学以致用。学问那么好,对社会国家要有贡献,认为退下来做隐士是不对的,这是后世的儒家思想。而后世儒家这种思想的依据,多半是提出孔孟的思想来反对隐士。事实上最能影响历代政治的,是隐士的思想。如果以西洋文化的政治思想来说,中国的隐士思想有点像所谓“不同意”的主张,但并不是“不合作”,“不合作”又是另外一个观念。西方文化现在还保留这一思想形态,如民主社会的投票,不投同意票,也没有投反对票,可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先保持自己的立场,这还只是勉强的比喻。可是中国历代政治受隐士思想影响非常巨大。

“《春秋》之失,乱。”懂了历史的春秋大义以后,固然是好,有时候读了历史又有问题。一个人不研究军事哲学,则这个人作为一个健全的国民不成问题,等到研究了军事哲学以后,相反地,他又容易闯乱。不会武术的人,最后可以寿终正寝;会了武术,反而不得好死,是一样的道理。

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汉高祖时代的商山四皓。所谓皓是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从秦始皇时候就当隐士不出来的四个老头子,学问很好,名气很大,道德很高,可是不出来。到了汉高祖的时候,年纪很大,须发都白了,被尊为四老。汉高祖当了皇帝,请他们出来,他们认为汉高祖不会礼贤下士。因为汉高祖好谩骂,喜欢开口说粗话,他还没有得天下以前,对跟着他的那些知识分子,看见他们就讨厌,把人家的博士帽子拿来当便器。陆贾劝他要尊重读书人,他说:“乃翁天下马上得之。”照现代的白话:“老子的天下是打来的,你们啰唆什么?”后来天下太平了,知识分子出来替他摆布了一下,他才尊重读书人。这也是陆贾告诉他“乃翁天下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的善意结果。汉高祖是绝顶聪明的,他问该怎么办?告诉他要建立制度等。制度建立以后,第一次上朝,他坐在上面当皇帝,这个味道很好,这时才认为读书人有道理。于是礼请商山四皓出山,他们不答应。后来他要立太子传位时,宫廷中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汉高祖几乎要把吕后所生的孝惠帝——当时的太子——废掉,改立他所喜欢的戚姬所生的儿子如意为太子。

“《礼》之失,烦。”礼很重要,过分讲礼就讨厌死了。等于说我们全照医学理论,两手就不敢摸面包。全听律师的话,连路都不敢走,动辄犯法。你要搞礼法,那烦透了。所以“礼”要恰到好处。

吕后问计于张良。张良就告诉吕后,只要孝惠帝——当时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请来,汉高祖就不敢废太子了。吕后果然教孝惠帝以卑辞厚礼把商山四皓请来为上宾。汉高祖见到这情形,就告诉戚姬,太子党羽已成,连自己请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请来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事免谈了。这就看到政体问题、社会的思想问题,为什么学说思想对政治产生如此的影响,同时也说明了隐士的重要。

“《易》之失,贼。”一个人如果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手掐八卦,未卜先知,别人还没有动他就知道了一切,这样好吗?坏得很!“察见渊鱼者不祥。”如果没有基本的道德修养,此人就鬼头鬼脑,花样层出了。所以学《易》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固然很重要,但“做人”更重要。如果做人没有做好,坏人的知识愈多,做坏事的本领愈大,于是就“《易》之失,贼”了。

隐士们后来到魏晋被称为高士。有一本书名《高士传》。高士即高尚之士,学问很好,才干也高,也许出来可为治国的大才,可是一辈子绝不出来做事。当然,不出来也有好处,否则出来万一做不好,这一辈子英名也没有了。越不出来越高,有人一辈子做“高士”。到了宋朝则称“处士”。当然,有的处士是怕考试考不取,故意当处士不做官,不要功名富贵,因此名气越来越大。有时候皇帝特别起用,不经考试还可以做做官。当然真的处士还是有的,宋代有这样一位处士名叫杨朴,宋真宗请他,他不出来,后来硬是下命令给地方官,用各种方法,软硬兼施逼他出来了。到了京师,真宗对他很客气。问他说,先生一路来,一定有很多人送行,其中有好的诗吧!他说:只有我的老伴送了我一首诗。真宗说,夫人的诗一定很好,于是要他念出那首诗。“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听了哈哈大笑,留他在京里玩了几天,就送他回去。他和同时的种放一样,都是真正的处士,硬是不想出来。

“《乐》之失,奢。”光是讲艺术等,又容易使社会风气变得太奢靡了。

另外,像唐朝武则天时的卢藏用,因终南山地近京师,倡言隐居,结果被征召入朝为官,这又是处士的另一种手段了。所以后来成语所说的“终南捷径”就是指这么回事。陆放翁曾有一首是批评也是称扬隐士的诗:“志士山栖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先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所以《经解》接着说:“《书》之失,诬。”读历史要注意,尤其读中国史更要注意,因为宋朝的历史是元朝人编的,元朝的历史是明朝人编的,明朝的历史是清朝人编的。事情相隔了这么久,而且各人的主观、成见又不同,所以历史上记载的人名、地名、时间都是真的,但有时候事实不一样,也不见得完整。为了弥补这个缺陷,还要读历史的反面文章。反面文章看什么呢?看历朝的奏议,它相当于现代报纸的社论,在当时是大臣提出的建议和报告。为什么要提出建议和报告?可见所提的事出了毛病,否则就没有建议了。宋朝王荆公王安石就说过懒得读《春秋》,认为那是一本烂账簿。这也是认为“《书》之失,诬”的观念。

后世儒家认为这些“不同意”主义的隐士、高士、处士,很可恶,不应该。而认为有学问的人应该对社会国家有所贡献,为什么一辈子做学问不肯出来?他们就说孔子是骂隐士的。在后面的《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碰到好几个当时的隐士,都挨了骂。那么孔子挨了骂后怎么讲呢?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后世的儒家就引用这句话,解释为孔子不同意这些人,骂他们是鸟兽。这个话解释错了。实际上孔子的思想,对隐士非常崇敬。所不同的是孔子的圣人胸怀,对于社会国家,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然知道挽救不了,可是他硬要挽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为圣,就在这里。明知道这个人救不起来,我尽我的心力去救他,救得了多少算多少,这是孔子之圣。隐士们的道家思想,则救不起来就不救。这是中国思想的两大主流。

“故《诗》之失,愚。”老是去搞文学的人,变成读书读酸了的书呆子,很讨厌,那就是笨蛋。就是告诉我们,要做到温柔敦厚而不愚。这样的人,才能爱任何一个人,爱任何一个朋友。所谓敦厚,对别人的缺点,容易包涵,容易原谅,对别人的过错,能慢慢地感化他,可是他并不是一个迂夫子,那么才是“深于诗者也”,这样才算是诗的教育。以下《书》《易》《礼》《乐》《春秋》,都是如此。

道家对时代思想的潮流,视之如山洪的暴发,挡是挡不住的,一定要去挡就是傻子,必定被冲走。如要挽救的话,就估计山洪的力量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衰微下去,先到那衰微处的下游,稍稍一引导,就引进了河川渠圳。儒家的思想则不然,对于时代的趋势,也视如山洪暴发,挡是挡不住,但是要跟着这股山洪旁边跑,在沿途看到洪流中的人,救一个算一个,一直到某一有利的形势,将洪水导入河川渠圳。这两种思想都对。孔子认为道家走隐士路线,站到下游去等待也没错。所以他讲“鸟兽不可与同群”,这句话仔细一研究,孔子是赞成的,并不是反对。鸟类是高飞的,要高飞的就高飞去吧!野兽是生活在山林里的,自然就在山林过它们的生活。而我是人,既不能高飞,也不想入山林,我就做点人世间的事情吧!

任何学问,有正反两面,五经也如此。《经解》对五经的批评,正面反面都讲了。

一个为人类国家社会的人,不问眼前的效果,只问自己应该做不应该做。甚至今天下的种子,哪一天发芽,哪一天结果,都不知道。下了种子,终有一天会有成果的。从这里我们想到,孔子的思想,几千年以来,始终成为国家民族文化的中心,的确是有它千古不灭的价值的。

“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春秋》也是孔子作的,也是历史。什么是“属辞比事”呢?看懂了《春秋》这个历史,可提供我们外交、政治,乃至其他人生方面的参考。因为人世上许多事情的原委、因果是没有两样的,所以常有人说历史是重演的。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历史会重演吗?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吗?也许可能,因为古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中国人是人,外国人还是人,人与人之间,形态不同,原则上却变不到哪里去,所以说历史是重演的。但是,不管历史重演不重演,尤其中国文化有五千年的历史,对于做人处世,处处都有前辈的经验。虽然古代的社会形态与我们的不同,原则上却没有两样,所以读了《春秋》,“属辞比事”,就知识渊博,知道某一件事情发生过,古人也曾有这样一件事情,它的善恶、处理方法都知道,这个就叫“比事”了,是“《春秋》教也”。

(选自《论语别裁》)

至于“恭俭庄敬,《礼》教也”,是人格的修养,人品的熏陶。

十六字心传与道统

“洁静精微,《易》教也。”《易经》的思想,是老祖宗们遗留下来的文化结晶。我们先民在文字尚未发明时,用八卦画图开始记事以表达意思。什么叫洁静呢?就是哲学的、宗教的圣洁。“精微”则属科学的。《易经》的思想是科学到哲学,融合了哲学、科学、宗教三种精神。所以说“洁静精微,《易》教也”。

《孟子·尽心》是孟子整个学术思想的中心,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孔孟心传,是构成中国文化的中心思想之一。这一贯的中心思想,绝对是中国的,是远从五千年前,一直流传到现在的,没有丝毫外来的学说思想成分。所以后世特别提出,中国圣人之道就是“内圣外王”之道的心传。历史上有根据的记载,是在《尚书·大禹谟》上,其中有帝舜传给大禹的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是佛学进入中国之前的一千多年,儒、道两家还没有分开时的思想。在一两千年之后,到了唐宋的阶段,就有所谓的“传心法要”。当时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是因为得道;那时所谓道的中心,就是“心法”。

“广博易良,《乐》教也。”乐包括了音乐、艺术、文艺、运动等。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这些都包括在“乐”里,也就是所谓育乐的要旨,以养成“广博”伟大的胸襟。“易良”就是由坏变好,平易而善良。

这十六字的心传,含义非常广泛。我国的文字,在古代非常简练,一个字一个音就是一个句子,代表了一个观念。

这个“远大”的道理,我讲个最近的故事来说明。有一位做外交官的朋友出国就任,我送他一副对联,是抄袭古人的句子:“世事正须高着眼,宦情不厌少低头。”一般人应当如此,外交官更要善于运用它。对于世局的变化,未来的发展,要有眼光,要看得远大。“宦情”是做官的情态,要有人格,尤其外交官,代表了国格,代表全民的人格,要有骨头,站得起来,少低头,并不讨厌“少低头”。不能将就人家,要怎样才做得到呢?就是懂得历史——疏通知远——这是《书经》的教育精神。

“人心惟危”的“惟”字,在这里是一个介词,它的作用,只是把“人心”与“危”上下两个词连接起来,而本身这个“惟”字,并不含其他意义。例如我们平时说话“青的嗯……山脉”,这个拖长的“嗯……”并不具意义。至于下面的“危”字,是“危险”的意思,也有“正”的意思,如常说的“正襟危坐”的“危”,意思就是端正。而危险与端正,看起来好像相反,其实是一样的,端端正正地站在高处,是相当危险的。也因为如此,外国人认起中国字来,会觉得麻烦,但真正依六书的方法,以“小学”功夫去研究中国字的人,越研究越有趣。

中国过去的情形,学术家与文学家是不分的,学术家与哲学家也是不分的。中国人过去读历史的目的,是懂得人生,懂得政治,懂得过去而知道领导未来,所以它要我们“疏通知远”。人读了历史,要我们通达,透彻了解世故人情,要知道远大。

《尚书》里说“人心惟危”,就是说人的心思变化多端,往往恶念多于善念,非常可怕。那么如何把恶念变成善念,把邪念转成正念,把坏的念头转成好的念头呢?怎么样使“人心”变成“道心”呢?这一步学问的功夫是很微妙的,一般人很难自我反省观察清楚。如果能够观察清楚,就是圣贤学问之道,也就是真正够得上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所以道家称这种人为真人,《庄子》里经常用到真人这个名词;换言之,未得道的人,只是一个人的空架子而已。

现在西方人学历史(现在我们研究历史的方法,多半是由西方的观念来的),是钻到历史学的牛角尖里去了,是专门对历史这门学识的研究,有历史的方法,历史的注解,历史对于某一个时代的影响。

人心转过来就是“道心”。“道心”又是什么样子呢?“道心惟微”,微妙得很,看不见,摸不着,无形象,在在处处都是。舜传给大禹修养道心的方法,就是“惟精惟一”,只有专精。舜所说的这个心法,一直流传下来,但并不像现在人说的要打坐,或佛家说修戒、定、慧,以及道家说练气、炼丹修道那个样子。

“疏通知远,《书》教也。”《书经》又叫《尚书》,是中国第一部历史,也不只讲历史,还是中国历史文献的第一部资料。

什么叫作“惟精惟一”?发挥起来就够多了。古人为了解释这几个字,就有十几万字的一本著作。简单说来,就是专一,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或“一心不乱”,乃至所说的戒、定、慧。这些都是专一来的,也都是修养的基本功夫。后来道家常用“精”“一”两个字,不带宗教的色彩。“精”“一”就是修道的境界,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这种“人心”,转化为“道心”。达到了精一的极点时,就可以体会到“道心”是什么,也就是天人合一之道。而这个“天”,是指形而上的本体与形而下的万有本能。

《经解》篇接着说:“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所谓诗的教育,就是养成人的温柔敦厚。讲到温、良、恭、俭、让这个“温”字,就得注意孔子所说诗教的精神。

得了道以后,不能没有“用”。倘使得了道,只是两腿一盘,坐在那里打坐,纹风不动,那就是“惟坐惟腿”了。所以得道以后,还要起用,能够做人做事,而在做人做事上,就要“允执厥中”,取其中道。怎么样才算是“中道”呢?就是不着空,不着有。这是一个大问题,在这里无法详细说明,只能做一个初步的简略介绍。

《经解》篇说:“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意思是,到一个地方,看社会风气,就可知道它的文教思想。

中国流传的道统文化,就是这十六字心传,尧传给舜,舜传给禹。后世所说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直到孔子的学生曾子、孔子的孙子子思,再到孟子,都是走这个道统的路线。以后讲思想学说,也都是这一方面。

《礼记》中有一篇《经解》,对于五经做总评。这怎么说法呢?以现在的观念来说,就是对五经扼要简单的介绍,对《诗》《书》《易》《礼》《乐》《春秋》以一两句话批评了。

不要忘记,这个道统路线,与世界其他各国民族文化是不同的。中国道统,是人道与形而上的天道合一,叫作天人合一,是入世与出世的合一,政教的合一,不能分开。出世是内圣之道,入世是外用,能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具体的事功贡献于社会人类,这就是圣人之用。所以上古的圣人伏羲、神农、黄帝,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祖,他们一路下来,都是走的“内圣外王”之道。

五经与中国文化的精神

到了周文王、武王以后,“内圣外王”分开了,内圣之道就是师道,是传道的人,外用之道走入了君道。其实中国政治哲学思想,君道应该是“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的;等于说君王同时是全民的领导人,也是教化之主,更是全民的大家长,所以说是政教合一的。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论语别裁》)

如果有人问中国文化的根本中心是什么?只有一个字——“道”,不是道家的道,这个道是中国原始的,五千年前就有了。代表什么?宗教、哲学、科学,一切文化、艺术、经济都包括在内,给它一个总体名称叫“道”。

说到这里,我已经把《大学》里的“大人”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还不了解,勉强下个定义吧!凡有志于学,内养的功夫和外用的知识,皆能达到某一个水准,即称之为“大人”。

我们后来研究自己的历史,发现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演变,一开始是道的阶段,慢慢人口变多了,社会繁华了,但不能说社会进步了,因为所谓的“道”退步了,变成了“德”,道以后才有德。德过了以后,社会的演变,人类的发展,一路茫然下来,这个时候开始有仁义,儒家孔孟之道讲仁讲义,社会再接着发展下来。到后来仁义也不行了,就变成礼治,由礼而形成法治,也就是政治体制。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演变的,礼法以后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这样一说,梁先生便离开座位,抓住我的肩膀说:我已年过六十,平生第一次听到你这样明白的人伦之道的高论,照你所说,正好说明圣人本来就是一个常人。我太高兴了,要向你顶礼。这一下,慌得我赶快扶着他说:我是后生小子,出言狂放,不足为训,望老先生见谅,勿怪!勿罪!这一故事就到此为止,但梁先生从此便到处宣扬我,为我吹嘘。现在回想当年前辈的风范,如今就不容易见到了!

(选自《孟子与尽心篇》《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

梁先生被我逼急了,便说:你已经是这样的境界,达到这样“大人”的学养吗?我说:岂止我而已,你梁先生也是如此。他说:请你详说之。我便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我从来没有把天当作地,也没有把地当成天。上面是天,足踏的是地,谁说不合其德呢!“与日月合其明”,我从来没有昼夜颠倒,把夜里当白天啊!“与四时合其序”,我不会夏天穿皮袍,冬天穿单丝的衣服,春暖夏热,秋凉冬寒,我清楚得很,谁又不合其时序呢!“与鬼神合其吉凶”,谁也相信鬼神的渺茫难知,当然避之大吉,就如孔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趋吉避凶,即使是小孩子,也都自然知道。假使有个东西,生在天地之先,但既有了天地,它也不可以超过天地运行变化的规律,除非它另有一个天地。所以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就是有鬼神,鬼神也跳不出天地自然的规律,所以说:“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孝道:守身是前提,大孝于天下

当年我在成都时,曾经和一位宿儒老师——蓬溪梁子彦先生,畅论这个问题。梁先生的学问,是对朱熹的“道问学”和陆象山的“尊德性”的调和论者。可是我们经过辩证,他只有说:依子之见如何?我就对他说:如果高推《大学》《中庸》为孔门传承的大学问,那我便可说,《大学》是从《乾卦·文言》引申而来的发挥;《中庸》是从《坤卦·文言》引申而来的阐扬。《坤卦·文言》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梁先生听了说:你这一说法,真有发前人所未说的见地。只是这样一来,这个“大人”就很难有了。我说:不然!宋儒们不是主张人人可以为尧舜吗?那么,人人也即是“大人”啊!

我们知道中国文化经常讲孝道,尤其儒家更讲孝道。把四书五经编辑起来,加上《孝经》《尔雅》等,汇成一系列的总书叫十三经。《孝经》是孔子学生曾子著的,我们要研究孝道,就必须看孔子思想系统下的这部《孝经》。《孝经》中说什么样子才是孝呢?不单是对父母要孝,还要扩而充之大孝于天下,爱天下人,谓之大孝。

这样的“大人”,连鬼神都无可奈何他,天也改变不了他,这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说到这里,我先说一段往事。

为政的人以孝子之心来为政,也就是我们所讲公务员是人民公仆的道理一样的,所以后来发展下来,唐宋以后的论调:“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一个人真能爱父母、爱家庭、爱社会,也一定是忠臣。因为忠臣是一种情爱的发挥。假使没有基本的爱心,你说他还会对国家民族尽忠吗?这大有问题。关于“忠”字有一点,是古人讲的:“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慷慨赴死是比较容易的,“从容”——慢慢地来,看他愿不愿意死,这就很难说了。所以说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要有真感情、真认识的人,才能够尽忠。

从字源学上来看,“大人”这个名词,首先出现在中国文化宝典中,所谓群经之首的《易经》里,就有二十九处之多。例如,在《乾卦·九二》《乾卦·九五》“利见大人”,《升卦》的“用见大人”,《革卦·九五》“大人虎变”,等等。但很遗憾,在《易经》上,每次提到大人,也都没有确切的定义,是指做大官的大人,或是年龄成长的大人。但《乾卦·文言》上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孔子说:“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如果对于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没有感情,亲情不笃,而要他爱天下、爱国家、爱社会,那是空洞的口号,是不可能的。说他真的有爱心,他连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没有爱过,怎会爱天下、国家、社会?或者说私事不爱而爱公众,事实上没有这回事。爱天下国家,就是爱父母兄弟的发挥。所以说笃于亲者,不怕人自私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儒家讲爱是由近处逐渐向外扩充的,所以先笃于亲,然后民兴于仁。从亲亲之义出发,整个风气就是仁爱,人人都会相爱。

《大学》,是不是古代所说的成之人学呢?或是如宋儒朱晦庵先生所注,含糊其词地说“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呢?假定说,《大学》劈头第一句所说的“大学之道”,确是指定是大人之学。那么,怎样才算是大人?或者如中国文化三千年来的习惯,凡是做官,甚至捐官并未补实缺的,都称作大人呢?但不管是曾子的原意,或朱熹的注解,《大学》一书,绝不是专门教做官做吏的人学习的。

我们读历史晓得一句话,就是最怕世家公子当政“不知民间之疾苦”。所以为政的道理,要知道民间疾苦,晓得中、下层社会老百姓的苦痛在哪里。所以爱天下人,就要知道天下人的疾苦,如父母了解子女一样。

由八岁入“小学”,到二十岁已经不算是童子,在家族中,要举行“冠礼”,算是正式成人了。但在“冠礼”之前,又有一说,十八岁束发,也算成人了。所谓“束发而冠”以后,再要进修就学,那就要学“大学”了。

中国文化,对于家庭教育来讲,素来就有以“忠孝传家”相标榜的,可见中国文化把孝道看得严重,这个我们就要先懂得中国整个的历史文化了。中国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与欧美各国都不同。所以这几天,几个在外国留学返国的学生来看我,大谈欧美情形,一位在德国念了博士以后,现在又学精神分析的学生说,在外国看了这么多年,结果证明我几年前告诉他们的话没有错。

“六艺”所包括的内容很广。礼,是文化的总和统称。乐,是生活的艺术,当然也包括了音乐。射,是学习武功,上古的武器,以弓箭为主,所以用射箭的“射”字做代表。御,是驾驭马匹和马车等驾驶技能。书,是指文字学,包括对公文的学习。数,是指算术和数学,是上古科学的基本先驱。

中国以农立国,有一个文化精神与西方根本不同,那就是中国的宗法社会。三代以后,由宗法社会,才产生了周代的封建。一般讲的封建,是西方型的封建,不是中国的封建,把中国封建的形态,与西方文化封建的奴隶制度摆在一起对比一下,就看出来完全是两回事,完全搞错了。

洒扫,是人生基本的生活卫生和劳作。应对,是人与人之间,所谓人伦之际的言语、礼貌、态度。

中国的封建是由宗法形成的。因为宗法的社会,孝道的精神,在周以前就建立了,秦、汉以后又由宗法的社会变成家族的社会,也是宗法社会的一个形态,那么家族的孝道,把范围缩小了,但精神是一贯的。这个“孝”字也是我们刚刚提到的,是人情世故的扩充,把中国这个“孝”字,在政治上提倡实行而蔚为风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西汉以后魏晋时代正式提倡以孝道治天下。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礼记》中记载:古人八岁入“小学”。先由学习洒扫应对开始,渐渐地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我们看到二十四孝中有名的王祥卧冰,他就是晋朝的大臣。晋朝以后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下来都是“以孝治天下”。我们看历朝大臣,凡是为国家大问题或是为爱护老百姓的问题所提供的奏议,很多都有“圣朝以孝治天下”的话,先拿这个大帽子给皇帝头上一戴,然后该“如何如何”提出建议,这是我们看到中国文化提倡孝的好处、优点。

大人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孟子说:天下什么事情最重要?事亲最重要,就是怎么安顿父母,才是最重大的事情。

总之,先要了解这几个中国古书中,“天”字的差别意义,这在研究《中庸》一书时,更为重要。

守的方面,又以什么最重要呢?守,不是说家里有许多黄金美钞,要守住它,连上课都不上了,这并不是守。守,是操守,就是人格的建立。例如佛家、道家讲究守戒律,基督教也要奉行十诫,世界上各种宗教都有它们的戒律。戒律就是操守,一种人品的、行为的标准,然后坚持此一标准,使自己的品格、行为不致下降,这就叫作真正的“守”。

五是属于自然科学的范围,作为时间和空间连锁代号的天,例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明天、昨天,以及西天、东天等。

中国文化中有一个成语“守身如玉”。这句话,在古代不一定是对女子的贞操而言,对男子也是一样的。一个人对于自己的人格行为标准,要坚守下去,如同玉一样的洁白,才算珍贵;如果稍有瑕疵,就失去价值了。明代洪自诚(应明)的《菜根谭》里,有两句话:“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这个正反两面的比喻,把“守”的重要,说得非常具体而透彻。但是我们要注意,我们借用洪先生这两句话,只是做比喻,并不代表我们是贞节牌坊的拥护者。

四是心理情绪上的天。它如一般人习惯性所默认的“命”和“运”关联的天。所谓“天理良心”,这是心理道德行为上所倚仗的精神的天。又如说“穷极则呼天,痛极则呼父母”,是纯粹唯心的天。

一个人立身处世,要有一个立脚点,以现代的观念来说,一个年轻人,要先建立自己的人生观,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年轻人一生有没有事业,不是问题;一生有没有事业心,才是问题。虽然有事业心,不一定能够做得成事业;但是如果没有事业心,就如同已经被丢进字纸篓的考卷一样,这个年轻人几乎是报废了。

三是形而上哲学的天,它既不代表陈列日月星辰的天体,统属于自然科学的范围,又不是宗教性的唯心之天。它既非心和物,又是心和物与一切万象的根源。它犹如萧梁时代,傅善慧大师所说的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的天。简言之,它是哲学上所谓的“本体”之天。

事业心的基础在于仁心,一个人如果没有救人救世之心,在思想上就没有建立一个中心,即使事业做得再大,百年之后,也只是黄土一堆。宋代名臣范仲淹曾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他就有救人救世之心,也就是孙中山先生说的“立大志,做大事,不是做大官”,这都是同样的道理。

二是宗教性的天,这是表示在地球人类之上,另外有个仿佛依稀,看不见、摸不着的主宰,叫它为天。在我们上古以来的传统习惯上,有时和“帝”字、“皇”字是同一意义。不过,“帝”或“皇”是把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加上些人格化的意思而已。如果用“天”字,就抽象得多。在意识上,便有“天人之际”,自有一个主宰存在的意思。

守身,就是这种道理,所以孟子说“守身为大”,在守的方面,以守身最重要了。

一是指天文学上天体之天,也可以说,包括了无量无边的太空。可不是吗?外国叫航行太空,我们叫航天,并没有两样,各自文化不同,用字不同而已。这是科学的天。

“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孟子又说,一个人,在他的时代中,能够有人格、有操守,而又能尽到孝道的,我是听到过的,历史上是有这样的人物。孟子那个时代,有这样的人物,而在几千年后的今天,也有这样的人物。

“天”字,真是“我的天哪”!读古书,碰到这个“天”字,如果要仔细研究,也不是那么容易,同是一“天”,看它用在哪里,又是哪一“天”的意义。我们现在把它归纳起来,也与“道”字一样,有五个内涵。

像宋代的文天祥,是非常值得我们佩服的,但是如果以私人家庭的孝道来说,他因为抗元,救国家民族的危亡,为了尽忠臣道的节义,不肯投降,不但自己死了,还牵连到家人。假如他投降了,则能与家人安享荣华富贵。他的作为,从小处低处看,又似乎不孝了。

《孝经》的观念:“大孝于天下”。为了救社会、救国家、救民族,即使牺牲了自己,牺牲了家庭,也仍然是个大孝子。

历史上,道家、儒家都提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因为那时谈到“为政”,讲究“德”字。到秦、汉以后,只讲事功,所谓“三王之治在道德,五霸之志在事功”。王、霸之不同在于此,等而下之,连霸业都谈不上,连事功都没有,光是拿偷鸡摸狗的手段窃国而已。

当然,一个普普通通,既无才华,又无责任的人,而说为了救社会、救国家、救天下世人而去跳楼自杀,以醒世俗,那可不是孝子,而是疯子。

孔子为什么推崇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有道德思想,没有德业的成果,只能说他有道,不见得有德。有道德的思想,又有德业的成果,道与德配合,才叫“道德”。

所以,在中国文化源流的《易经》中,注重两个字,一个“时”,一个“位”,用现代语来说,就是时间与空间的因素。一个人处身在某一位置上,负了一定的责任,在刚好遇上某种情况时,而为社会、国家、天下人类牺牲,那才是对的。不在那个位置,不在特殊的时机,虽有救人救世之心,做法应该两样。也就是每人要在自己的本位上,为救世救人,去做出最适当的、效益最大的事来,这才是对的,这就是孝。

我们了解到上古传统文化对于“德”字的内涵以后,把它归纳起来,再加以简化一点来讲,“道”字是指体,“德”字是指用。所谓用,是指人们由生理、心理上所发出的种种行为的作用。这对于研究《大学》一书,是尤其重要的认识。不然,到了“明德”和“明明德”关头,就很容易模糊、混淆不清了。因为古文以简化为要,到了现在,中国人的教育,不从文字学入手,搞得自己不懂自己的文化,反而认为古人真该死,自己的传统文化真糟糕。

(选自《论语别裁》《孟子与离娄》)

另外有关“德”字,在魏晋以后,因为佛教、佛学的普及,提倡“布施”,教导人们必须将自己所有,尽心施放恩惠,给予众生,这样才有修行的功绩基础。由此采用《礼记》上一个同义词,叫作“功德”。后代人们有时讲到“德”字,就惯性地与“功德”一词连在一起,所以附带说明,以便大家了解。

横渠四句:知识分子的责任

我们现代人,一看到“德”字,很自然地就会联想到“道德”,而且毫无疑问地,“道德”就是代表好人,不好的,便叫他“缺德”。其实,把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是汉魏以后,渐渐变成口语的习惯,尤其是从唐代开始,把《老子》一书称作《道德经》。因此,道德便成为人格行为最普通又是最高的标准了。但是,根据传统的五经文化,又有另一种解释,“德者,得也”。这是指已经达到某一种行为目的,便叫德。根据《尚书·皋陶谟》篇中的定义,共有九德——九种行为的标准:“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在《尚书·洪范》篇中,另外说到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在《周礼·地官》篇中,又有讲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

《孟子·尽心上》里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这一段话,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朋友们,是挑起民族承先启后责任的人,凡是中华民族的子孙,都要挑起这个责任。

五是在汉魏时期以后,这个“道”字,又变成某一个宗教或某一个学术宗派的最高主旨,或是主义的代号和标志,例如“侠义道”或“五斗米道”等。到了唐代,佛家也用它来做代号,如“道在寻常日用间”。道家更不用说,把它视为唯我道家独有的道了。推而衍之,到了宋代,非常有趣的,在儒家学说学派之外,却另立一“道学”的名词,自以为在“儒学”或“儒林”之外,别有薪传于孔孟心法之外的“道学”的道,岂不奇而怪哉!

一个知识分子,担负有国家民族文化的责任,对于道德的修养,人文修养,要做到“所过者化”,才合于继祖承宗的标准,也就是要做到内圣外王。真正的圣人,大家就自然受他的影响,受他的感召和教化;口头的教化是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身教是以自己的行为影响别人,超过了言教,但还是不够,要能够做到“所过者化”。

四是讲话的意思,这是古代中原文化习惯的用词,你只要多看看中国古典民间通俗小说,就处处可见,“且听我慢慢道来”,或是“他道”“老婆子道”等,真是随手拈来,多不胜数。

可是如何化呢?“所存者神”,到达神化的境界,就是由精神的感召,改变了别人的心理与行为,只要他人在那里,一般人就会对他肃然兴起恭敬,就像对庙宇中的菩萨,或供奉的神明,或教堂中的十字架一样,戒慎之诚。

三是形而上哲学的代号,如《易经·系传》所说“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是指物理世界、物质世间有形有相的东西;“器”字就是指有形有相的东西。那么,超越于物质或物理的有形有相之上,那个本来体性,那个能为“万象之主”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它是实在唯物的,还是抽象唯心的呢?这是我们自古祖先传统的答案,不是“物”,也不是“心”,心物两样,也还是它的作用现象而已。这无以名之的它,便叫作道。例如《老子》一书,首先提出“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就是从形而上说起。其实,“大学之道”的“道”,也是从形而上而来的理念。

一个人学问道德修养的目标,如果不能达到这个程度,那是可耻的。孟子曾说人贵知耻,假如做到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他的成就能“上下与天地同流”了。

二是一个理则,或为一个方法上的原理、原则的浓缩之名词。例如,《易经·系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在医药上的定理,有叫医道,或药物之道。用于政治上的原则,便叫政道。用于军事,叫兵道。又如《孙子》十三篇中所用的一句话:“兵者,诡道也。”甚至自古以来,已经为人们惯用的口头语,所谓“盗亦有道”,或者“天道”“地道”“人道”等的“道”字,都是指有某一个特定法则的道。

说到“同流”,使人容易想起一个成语“同流合污”,那是狭义的看法,是一个坏的状况;但从广义着眼,天地生长一切万物,有好的,有坏的,的确是“同流合污”的。但天地并没有对万物分好坏,毒药可以致人以死,但有时也可以治病。万物因时间、空间、物件、环境的不同,使用的动机方法不同,才有是非善恶好坏的差别。“同流”就像海洋一样,充满了生机;学问道德修养的目标,就是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向这一目标努力。所以孟子最后说,“岂曰小补之哉”,人不要轻视自己,尤其一个知识分子,不要轻视了自己的责任,要立志对社会有贡献,对宇宙有贡献,有天地一样的胸襟。

一是道路的道。换言之,一条路,就叫作道。很多古代书上的注解“道者,径路也”,就是这个意思。

宋代大儒张载(横渠先生)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名言已成为宋代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目标。学者为这目的而学,应该如此。

“道”字,便有五个不同内涵。

谈到这位先生,是孔孟以后的儒家,宋明理学家中,影响力很大的一位。他年轻时等于是一个太保,意气非常盛,身体棒,思想开阔,喜欢闹事。后来范仲淹带兵在陕西经营边陲的时候,张横渠才二十多岁,年纪很轻,奔往前线,要投军参加作战。范仲淹见他一表人才,约他谈话,劝他回去读书,告诉他将来报效国家的机会很多,等到书读好,慢慢再来,同时将一本《中庸》交给他。那时他应该已经读过这本书了,可是范仲淹要他再读,告诉他其中自有他的千秋事业,自有他的天地。

张横渠听了范仲淹的话,回去再读《中庸》,从此放下一切,专心求学问,后来成为一代名儒。宋代几位大儒,事实上受范仲淹的影响都很大。范仲淹在前方,出将入相,以文人当统帅,他难道不希望培养好的军事人才?但他一看,张载这个人才不是将才,是对后世思想有贡献的人,不能这样埋没,就马上用这个教育方法培养张载。果然后来影响中国文化思想那么大,尤其张载所标榜的那四句话,非常深远。

那么,我提出读古书须先理解“道”“德”“天”等字,以及“大人”一词是什么意思。这也与汉代文字学的“小学”“训诂”很有相关之处。因为我们要研究从春秋、战国时期以来的诸子百家书籍,尤其是儒、道两家的书,对以上的几个字,用在不同语句、不同篇章里的含义,并不可只做同一意义的理解。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的思维意识引入歧途,那就偏差太远了。

凡是知识分子,应该有这样的志向和抱负。出世修道,也同样是“为天地立心”。因为维持文化精神的人,虽寂寞穷苦,但是他们是“为天地立心”;而那些延续人类文化于不坠的人,就是“为生民立命”,在佛学上讲,就是延续“慧命”。

我们中国的文字,自远古以来,就不同于其他一些民族的文字。中国字是方块字,它与印度的梵文、埃及上古的象形文字,都以个体图形来表达思维语言的内涵意义。所以到了汉代,便有专门研究文字学的学问,以“六书”来说明中国文字的形成及其用法。所谓“六书”的内容,包括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属于汉学中最出色的“小学”和“训诂”的范围。

“为往圣继绝学”,就是今日我们所说的孔孟之道,这是我们中国的文化。说来非常可悲,已经是命如悬丝了。这一民族文化的命运,如千钧的重量,只有一根丝在吊住,连我们这些不成器的人,也被称作学人。而我们自己反省,并没有把文化工作做好,而且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往后看,还未曾发现挑起“为往圣继绝学”责任的人,所以青年人要立志承先启后,而且能继往才能开来。

先认几个字

(选自《孟子与尽心篇》《论语别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