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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为什么有家有国,却没有社会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家”,我们大概已经介绍清楚。也许,你们现代一般从开始就先学新时代的文化,或一开始便从西方文化基础学习的人,看来非常奇怪,好像西方的社会文明根本就没有这种情况存在。如果你是这样想,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无论是欧洲方面的英格兰、爱尔兰、法兰西、德意志等民族,乃至由各种民族所拼凑的“美利坚”国民,以及世界上任何地区和各国各地的少数民族等,在它的社会中,也都以拥有“故家”或“世家”“大族”而自豪自傲的观念存在。这是人性的特点,也可说是人性的弱点。举例来说,在现代的美国,对于已故的总统肯尼迪,便有其特别的追慕之情。“肯家”也是美国的“世家”“大族”,在美国本土的人,也经常喜欢讲说或关心“肯家”,以及别的“世家”的许多故事。

三从四德,并没有轻视女性的意思

照我默默的观察看来,依照现代物质文明的快速进步和精神文明相对的衰落,不论是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甚至举世皆醉的工商业竞相发展,不久的将来,人类社会不会再有家庭制度的存在,而且也没有婚姻制度神圣的存在了!

人类社会的天下,主要的是男人一半,女人一半,平等!平等!女人并非从男人拿出的一根肋骨变化出来的,所以女人并非永远附属于男人。这都是传统文化很明显平实的基本原理。但是东西方的人类文化,自古以来如“宗教学理”以及“伦理道德”等的学说,甚至都把自然社会观念变成同样的“重男轻女”,变成了以男性社会为中心的现象。

我们的历史上,所谓“五世同居”的“大家庭”,历代都有,甚至如在宋真宗赵恒的大中祥符年代(1008年—1016年),“醴陵丁隽,兄弟十七人,义聚三百口,五世同居,家无间言”。尤其是最后一句的记载,实在使人不敢想象地敬佩。所谓“家无间言”,是说全家三百多人,并没有一点不和睦、不满意而吵闹起来。因此便可知道“齐家”之道,是“齐”这样的家,不是如现代乃至西式的小两口子,把两个铺盖拼成一张大床或两张小床的家。即使是对小两口子的家来讲,又有几对是白头偕老、永不反目的呢!你看,“齐家”是那么轻易要求、那么稀松的世间人事吗?!

其实,我国的历史传统文化,自有上古的记载开始便很公平,认为远古人类的社会“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开初原来都是以母性为中心的社会。但因男女天然的生理不同,在女性的生理周期以及最为重要的怀孕和生育时期,乏力再去自谋饮食和其他劳务,很自然地必须男性的帮助和照顾,所以就渐渐形成习惯,建立了男女结合共同生活的家。因为有了“家”的形成,所以又渐渐演变成“男主外、女主内”的初步习俗。然后为了饮食和生活,才自然地知道收藏、储蓄、占有、开发等行为,就初步形成了如后世所谓的“私有财产”或“家庭经济”的基本形态,这正是合于唯物史观发展的原理。但这是没有加入人性心理变化成分的观念,更没有涉及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和“必然”规律。

我们这样还只说了父母子女两代。如果五个儿子媳妇,各自再生三五个儿女,那么,一家二十口或三四十口,还不算相帮的僮仆婢女,以及临时外雇,乃至佃户等相关的人丁在内。再过一二十年,第三代的孙子,又结婚,又生儿女,那么,这个所谓兴旺的人家,在四五十年之间,已是“百口之家”了。因为过去的社会,通常是早婚的,不比现在。你们须要了解,在孔子到曾子、子思、孟子的时代,甚至后世如我所讲这种情状的家庭,尤其是“皇室”或“诸侯”王家,所谓数百口之家,那是通常的事,不算稀奇。

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远古、上古史,便都有对“母性社会”母系为中心的简单记载,称之为“氏”。我们姑且避开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来说,存在有巢氏、燧人氏,乃至伏羲氏、神农氏,直到黄帝有熊氏——因其母生“帝”于轩辕之丘(河南新郑),故名“轩辕”;长于姬水,故又以“姬”为姓。但从黄帝以后,仍称颛顼高阳氏、帝喾高辛氏。直到帝尧开始,人类社会的文明渐盛,才改变以母系为中心的习惯,从其封地开始,改称为“唐尧”,乃至“虞舜”。可以说,从尧、舜以后,以男姓为中心的“族姓”风俗,才开始建立。至于认为“氏”即是“姓”的观点,那是汉代儒家们从“重男轻女”的狭隘思想开始,才把母系为中心的“氏”,曲解改变过来的。事实上,中国历代历朝的政府所习用的,都是秉承上古传统文化的习惯而有分别,直到清朝末代还是如此。如男人冠“姓”,女人冠“氏”,男人称“丁”,女人称“口”,后来才统统混合通用,就叫某某“姓氏”的“人丁”或“人口”。其实,这种区分的称呼,不是阶级的观念作用,是适合逻辑的分类而已。

倘使还有三五个姊妹未出嫁,日夜蹲在家中的大姑、二姑、小姑等,不是父母前的宠女,至少也是娇女,对“妯娌”兄嫂、弟媳之间,对哥哥弟弟之间的好恶、喜怒、是非,乃至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可以闹翻了天。还有能干泼辣的姑娘,虽然嫁出去了,碰到夫家是有权有势的家庭,或是贫寒守寡、无所依靠的家庭,也可能回到娘家干涉家务,或是请求救济。总之,说不尽的麻烦,讲不完的苦恼,比起在政府官场中主管老百姓的官,或是当管理国家天下的皇帝,看来还要难上百倍。因为做领导人的糊涂皇帝,或做管理百姓的糊涂官,只要“哼哈”两声,就可以决定一切了。可是 “齐家”内政之道,不是“哼哈”二将就可了事的。“哼哈”二将,只能在佛教寺院门外守山门,不能深入内院去的。

“五四”时,搞妇女运动的人,一听到女子要有“三从”“四德”,就大喊打倒,而且都盲目地归罪到“孔家店”里去。其实这都出于《礼记》《仪礼》上的记载。而且“三从”“四德”的内涵,并没有一点轻视或是压迫女性的意思。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或谓老来)从子”,就叫“三从”,哪有什么错?你把“从”字换作现在流行的法律术语,变成“负担”或“负责”来想想就通了,那真是对女性的尊重啊!女子在未嫁之前,应该由父母负担生活和教养,有什么不对?结婚出嫁以后,做丈夫的就应该负担起妻子一切的生活及安全,那又有什么不对?难道男人要靠妻子生活才对吗?丈夫死了,妻子自身的父母当然也老了,不靠子女的照应,怎么办?

如果只以一夫一妻来说,他们生了五个儿子,讨了五个来自各个教养环境的媳妇,在兄弟媳妇之间,互相称作“妯娌”。每个媳妇的个性脾气、心胸宽窄、慷慨悭吝、多嘴少话,个个自有各的不同。而五个儿子之间,由父母遗传的生性并不是一模一样。假如和父母一样,就叫“肖子”,肖,是完全相像的意思;和父母不一样,则叫“不肖”。人不一定都是“肖子”。所谓“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也就是说和社会上的人群一样,智、贤、愚不同,良莠不齐。再配上五个不同的媳妇,单从饮食衣着上的分配,甚至彼此之间对待上下的态度等,任何一件小事都有随时随地的是非口舌。如果发生在外面社会上的人群,还可忍让不理,躲开了事。这是昼夜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的人家,你向哪里去躲?

从现在来说,可以靠政府所办的社会福利机构,但真是一个男子汉或好儿女,把父母养老的感情和责任完全推之于社会,也未免有点那个吧!尤其在父母子女的情感上说,恐怕不是滋味吧!为别人、为大众争福利的养老是大好事,如果是只为自己,那便不算是“民主”的本意,只能算是个人自由(自私)主义的什么吧!也许我又错了!不过,如从上古的历史社会来设想,三千年前,教育并不普及,尤其女性根本无法受教育。

举例来说,在过去的社会里,一对夫妻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几乎屡见不鲜,是很平常的事。甚至愈是偏僻农村的贫苦人家,愈是生一大群子女,比富有城市人家更会生产人丁。其中原因,并不只是饮食卫生等问题,包括很多内容,一时不及细说。但古代的传统,除了原配的夫妻以外,还准许有三妻四妾,所以稍稍富裕的家庭,以儿女成行来计算,还不止三个五个,或十个来算人口的。

基本上,上古是全靠人力的古老农业经济社会,女性更没有自由独立谋生的能力,那么在家不从父,又要从谁呢?出嫁,当然也就是要有取得长期饭票的需要,不从夫,又如何呢?至于夫死从子,事实很明显,就不要多说了。但是还要知道,夫死、子小,还要“母兼父职”,抚养子女成人,试想那又是究竟谁从谁呢?如果你把“从”字只当作“服从”“盲从”的意义来解释,那你这个中国人还没有弄通中国字的内涵,还需要再回去在“孔夫子师母”那里多学习学习吧!

同时,说明由于“宗法社会”“家族”的传统,形成后世“大家庭”“大家族”的民情风俗,产生贵重多子多孙的结果。人们要想教育管理好这样的一个“大家庭”,比起管理一个社会团体、一个庞大的工商业集团,甚至比起管理一个国家的政府(朝廷),乃至现代化的政党,还要困难复杂得多。因为治理国家、政党,管理社团,大体上说来,只需要依法办事、依理处事,“虽不中,亦不远矣”。至于公平公正、齐治一个“大家庭”或“大家族”,它的重点在一个“情”,所谓骨肉至亲之情上面,不能完全“用法”,有时也不能完全“论理”,假定本身修养不健全,以致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也是很平常容易的事。

说到“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四德”,这是有关妇女人格和人品养成教育的目标,不只适合于女性,男儿也同样需要有这种教养。一个人的品德有了问题,不论是男是女,当然是不受人欢迎的。言语粗暴,或是刻薄贫嘴,或是出言不当,等等,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没有口德,那也当然不行。至于“妇容”一项,更不要误解是在选美。古文简略,它所谓“容”,是指平常的“仪容”整洁,不要故作风骚,给人做笑料。“妇功”一项,过去在有的书上,把“功”字写成“红”字,那是专指刺绣,或裁缝和精工纺织的技能。尤其在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农村社会里,这对于充实家庭经济更为重要。

大家须要明白,我们中国由上古开始,地大人稀,而且历来的经济生产全靠农业为主,土地与人口就是生产经济、累积财富的主要来源。在周秦时期,封建诸侯的政治体制上,也多是重视人口。秦、汉以后,封侯拜相乃至分封宗室功臣,也都以采地及户口为受益的标准。所谓“万户侯”等的封号,都是对文武臣工等最有诱惑力、最要得到的大买卖。因此,人人都以多子多孙是人生最大的福分。当然,户口人丁的众多,是生产力和财富的原动力,不免形成大地主剥削劳动人工、压迫小民的现象。但并不像当时西方的奴隶制度,其中大有差别,不可混为一谈。我不是赞赏那种传统习俗,只是在历史学术上的研究,是非同异必须说明清楚,提醒大家在做学问、求知识方面的注意而已。

古老的妇女“四德”中的这一项,我觉得对于现代和将来社会中的女性,更为重要。简单地说,还在二十多年以前,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大学毕业了,和一位在外国的华侨青年结婚。他们在出国以前,奉父母之命向我辞行。我就对那位朋友的女儿说:你出国第一件最重要的事,还要去求学。我不是叫你去读一个什么博士或硕士的学位,我希望你去学习一种个人独立谋生的技术,如依一般女性来说,学会计也好。因为时代到了现在,尤其是婚姻制度快要破产了,爱情是抵不过面包和米饭的。所以现代的女性,从小开始必然要学会一项专业独立的谋生专长,才能保障自己和夫妻的关系,这就是“妇功”的重要。这位小姐后来照我的话做了,固然不负所望,也不出所料。

不知道当时的张公艺是有意对高宗的启示,或是对高宗的警告,无论怎么说,他却无意中帮忙了武则天。同时,也确实是他由衷的心得,说明做一个“大家庭”的家长等于是担任一个政府机构、大公司的主管,也犹如一国家的领导人,自己要具备巨大的忍耐、莫大的包容,才能做到“九代同居”,相安无事。

在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古老社会里,虽然不是政府的明文规定,但在自然形成的风俗中,对于幼小男女的教育,尤其是“妇功”方面,早已自成为一种当然的行为。长话短说,我们只举南宋诗人范成大一首《夏日田园杂兴》的诗,便可呈现出一幅江南农村社会教育的真实画面了,诗说:“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在中国,“宗法社会”和“家族”所形成的“大家庭”观念,有四五千年前的传统,在唐宋时期最为鼎盛。最有名也最有代表性的历史故事,就在唐高宗李治时代。公元六六六年,高宗到山东泰山去,听说有一位九代同居的老人,名叫张公艺,便很好奇,顺道去他家里看看,问他是用什么方法,能够做到九代同居而相安无事的。这位张公艺请求皇帝给他纸笔,要写给皇帝看。结果,他接连写了一百个“忍”字。高宗看了很高兴,就赏赐他许多缣帛。后来就成为历史故事的“张公百忍”。

另如清末的名臣曾国藩,当了那么大的官,但是对家中的女儿媳妇,每天要绩多少麻(做布的原料)、织多少布,或者做鞋底,都有很严格的规定。其余的例子不胜枚举,也就不用多说了。

齐家之难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

除了“宗法社会”“大家庭”的精神遗风,演变成为“宗族”的宗祠(祠堂)之外,由南北朝、唐、宋以后,中国社会佛道两家的寺、院、庵、堂、道观等,都是有形无形地兼带着在做“社会福利”工作。韩愈当时反对迎佛骨,接着便写了《原道》等大文章,反对佛、老,更反对一般人去出家做和尚、做道士,认为是不事生产、“无父无君”的不忠不孝。这个观点,从政治文化的立场来说,一点没有错,但从整个“社会”的观点来说,也未必尽然。过去帝王封建时代的中国,并没有专管“社会福利”的机构,如果没有这些寺、院、庵、堂、道观来收容那些鳏、寡、孤、独的人,试问皇帝们、大臣们,包括韩愈老夫子,谁又来照顾他们呢?社会上的人,到了某一环境,的确都有“家何在”的情况啊!

积阴德与社会福利

我只听了几堂课以后,那位在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教授,就约我大谈其中国历史上有关“社会学”的知识。后来干脆请我演讲“中国特殊社会史的演变”的专题。“特殊社会”是我当时新创的名词,因为从战国时期的墨子开始,几千年来,都存在这种“社会”。即使如西洋各国也同样存在。渐渐演变,就成为近代史上的“帮会”了。

过去大家讲做好事有四个字,叫作“阴功积德”。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这个道理灌输得很牢,做人一辈子要做到阴功积德。阴,是暗的,偷偷做了好事别人不知道,这就是阴功。因为真正的阴功才是真正的积德。如果做好人做好事,是为了给人家表扬,为了让人家说我们是好人,这个不算是善事。庄子说:“为善无近名。”中国文化不仅庄子的思想如此,诸子百家都是如此。

从社会学的立场来讲,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似乎缺乏“社会”团体这一门思想学术,甚至孔孟儒家的学说,如《大学》《中庸》,也根本没有提到“社会”的观念,更没有什么“社会福利”思想。当年我在听“社会福利”这一门课,刚由美国输入中国,非常新颖时髦。我一边听课学习,一边就提出不同意见。我说,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有关“社会福利”问题,从我自幼接受的传统教育开始,早已深深种下这一门课的种子。大体来说,如恤老怜贫、敬老尊贤、存孤敬寡等,都是幼少教育的重点。而且在儒、释、道三家的学说中,以及其他诸子百家,统统有从“社会福利”出发的理论和名言。只是大家不懂中国“社会学”历史的发展,没有像西方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化,由资本主义的经验,转变成为新时代劳工福利,推广到所有“社会福利”的实验方法而已。

老子说:“善行无辙迹。”真正做大善事、行止高洁的人,他所做的好事,完全不着痕迹,你绝看不出他的善行所在。因此,中国文化几千年来,非常重视“阴功积德”。一个有道德的人,为善不欲人知,因为他不求名、不求利,更不望回报;如果做了一点好事,还要人家来宣扬,那就与传统文化的精神差得太多了。所以,真正为善的行为,不像车辆行过道路一样,留下痕迹,如果有了轮印的痕迹,就知道车子经过哪些地方,等于自挂招牌,标明去向或宣扬形迹了。

“社会福利”工作由来已久

孔子也说:“不践迹,亦不入于室。”“不践迹”,就是说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来是善行。为善要不求人知,如果为善而好名,希望成为别人崇敬的榜样,这就有问题。“亦不入于室”,意思是不要为了做好人、做好事,用这种“善”的观念把自己捆起来。不要在人家看见时才做好事,便是阴德。帮忙人家应该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后,别人问起也不一定要承认。这是我们过去道德的标准,“积阴德于子孙”的概念,因此普遍留存在每个人的心中。

“大家族”的宗祠,它不是一种法定的组织,它是自然人血缘关系的“标记”,是“宗法社会”精神的象征,是“宗族”自治民主的意识。有的比较富有,或者宗族中出过有功名、有官职的人,也有购置“学田”“义田”,把收入作为本族(本家)清寒子弟读书上进的补助。祠堂里必要时也会让赤贫的鳏、寡、孤、独的宗亲来住。当然,族里如果出了一个坏族长,也会有贪污、渎职、侵占的事。天下任何事情,有好处就有坏处,不能只从单一方面来看整体。

我经常提到一本小说《聊斋志异》,因为最近在座满眼看到有许多新来的青年同学,他们也许没有看过这部说鬼的小说;但是很多同学对于这本书也很欣赏,我往往问第一篇是什么?很多人答不出来。《聊斋志异》这部书说鬼怪,说狐狸精,它的宗旨在哪里你就不懂了!现在我给你们做答案,第一篇是《考城隍》。我们台北市到了成都路,不是有一个城隍庙吗?城隍也就是阴间的地方官。这一篇很妙,有一个读书人,做梦梦见接到一个通知,叫他参加一个考试。他莫名其妙,心里想,还没有到联考的时间,也不是普考,为什么要马上去考试?一到那里便看见上面坐的主考官是关公,这个多吓人!我们中国人素来对关公是尊重得不得了,那比包公还威严。

后来,在对日抗战初期(1937年),我到四川,有一位青年朋友,四川彭县(今彭州市)人,跟我一起做事久了,他常常苦苦要求我为他报仇。你说,他要报什么仇?他要杀人放火,烧掉家乡别家的“祠堂”,要杀掉那一姓的“族长”及有关人士。为了什么呢?因为他与这家的小女私相恋爱,被他们发现了,认为太不要脸,太丢家族的面子了,所以要把他两人抓住活活打死。结果男的逃掉了,后来就是我的朋友。女的被抓住了,由“族长”当众决定,把她活埋了。因此,他日夜想要报仇杀人。后来我总算用别的方法,化解了他的仇恨,使他另外安心成家立业。当然这些例子不多,但由家族制度所发生的流弊也不少。你们也都看过很多现代文学大师的社会小说,也就约略可知旧式“家庭”和“大家族”阴暗面的可厌可恶之处,必须加以改革,但这也是“法久弊深”的必然性,并非全面,也不可“以偏概全”,便认为是毫无价值的事。

题目发下来,他就作了一篇文章,中间有几句很要紧的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一个人有心去做善事,故意有心的,为了做好人去做善事,说这个人虽然做了好事,也不赏他,因为他有个目的是好名、求名。无心为恶,这个人无意做坏事,譬如说:家里一块破铜烂铁,向窗外一丢,结果伤了人,他是无意的,他无心为恶,虽然做了坏事,不罚。所以关公当场阅卷,拍案叫好,录取了他,要他马上去做城隍。他一听去做城隍,糟糕,那要死了以后才能做的。他说:我还不能死啊!最后只好向关公请求说:我妈妈年纪大,只有我一个儿子,你叫我马上去做阴间的官,我死了,谁孝养我妈妈啊?关公说:你有此心真是好极了,马上叫人看他妈妈还有几年阳寿。判官(秘书)把簿子翻开一查,还有九年。关公说:可以,就等你九年吧!

你们年轻人不会知道,我是从小亲眼看见过在偏僻的农村里,如果一个青年有了不规矩的行为,偷了别人家的鸡,或有了男女的奸情,告到族长那里,如果情节重大,大家要求族长打开祠堂门,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来评理处置,那就非常严重了。这个子弟如不逃走,也许会被“家法”(祖宗前面的红黑棍子)打死,至少是当众出丑,永远没脸见人。

这个故事就是说明“为善无近名”的道理,表面上看是逃避,但也是教你做善事是要真善,不求神知,不为名利,也不要为了因果报应。我常常碰到许多学宗教的朋友,好像他做了许多好事,已经磕了好多头,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经,好像他也天天上教堂做礼拜,为什么他的爸爸妈妈会死掉呢?这个问题我是答不出来的,只好看着他,张开嘴巴,没办法答。这种心理就是伪善。

我们现在再举一个三百多年前的例子来说,当明末清初时期,满族在东北,一个寡妇孤儿,率领十来万满蒙军队,其中包括少数的汉军,就能轻轻易易地统治中国上亿的人口。他们靠的是什么?并非全靠杀戮,也不是全靠严刑峻法。他们真正了解文化统治的重要。由康熙开始,他已经深深知道儒家学说的“齐家、治国”的重心。因此,他颁发“圣谕”,要民间知识分子的读书人秀才们,每一个月的初一、十五在乡村的祠堂里讲解“圣谕”,极力推行、提倡儒家的孝道,以及把儒学作为戒条式的律令。后来到了雍正手里,又重新扩充了康熙的“圣谕”,成为《圣谕广训》。他们了解“社会教育”的重心,是在形成整个社会的循规蹈矩的道德风气,而达到不言之教、不令而威的效用。

假使一个人广泛地博施济众,要为整个人类谋福利事业,照现代话来说,团体、社会、政府做的公益事业就叫社会福利。中国古代有没有社会福利思想?假使有研究社会问题的,这个问题要注意,在中国历史文化里,好像找不出社会福利问题的记载。事实上有没有呢?有!社会思想早有了,社会福利思想也早有了,过去都偏重在个人做,以个人立场,做社会福利事情,这是中国人的道德修养。

“大家族”的“家族”观念,在中国文化中植根深厚,它影响了东方的亚洲,如朝鲜、日本,乃至东南亚各地。它也是民族主义和民族共和思想的根源。尤其在中国本土,直到现在,如果深入研究各个地方的“祠堂”和“族谱”,那种“慎终追远”的精神,以及旧式“祠堂”家族的“家规”,你就可以了解为什么古代政治制度,从政的官员那么少,社会治安、保安人员等于零,它用什么方法、什么体制,能够管理好那么一个偌大的中国。

有钱做做好事,修桥铺路,再不然夏天在路上摆一些茶缸。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每到夏季,家里忙得很,天天都要烧茶,大锅大锅地烧,多少里一桶,放在那里,不要钱的凉茶,大家尽管喝。很多人家都这样做的,这些都是社会福利。

古代所谓的家,是由“高、曾、祖、考、子孙”五代一堂贯串上下的家。但这还是偏向于以男子社会为中心的家。如果再加上由女子外嫁以后,所谓姑表姨亲等关联的家族相连接,构成一幅方圆图案的家族社会,再加上时代的累积,那么岂止五百年前是一家,几乎整个中国本来就是一家人,这是一点都不错的。所以从中国上古的“武学”与军事发展来讲,古代俗话所说的“上阵需要亲兄弟,打仗全靠子弟兵”的这种观念,也都从“宗法社会”的家族传统文化所形成。例如民间小说或旧式戏剧中所推崇的“杨家将”“岳家军”等,也都是由这种“家族”观念所产生的荣誉。如果随随便便说它是落伍的陈旧“封建”意识,应该打倒,才能使社会有新的进步,似乎未必尽然,还须仔细研究,再做定论。

中国过去的社会当然是以农业经济为基础,由个人做社会工作,做社会福利,认为这是一种道德,所谓阴功积德。现代的思想,社会的福利工作,已经由政府、由社团做。时代不同,工业时代与农业时代,是两个时代,思想也不一样。

我曾经多次提醒大家注意,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齐家”,并非西方小家庭的家,也不是二十世纪后期中国新式的家。古代传统文化的家,其主要是指“宗法社会”和“封建制度”相结合的“大家庭”“大家族”的家。它本身就是“社会”,所以过去中国文化中,再没有什么另一个“社会”名称的产生。如果把“大家族”的“社会”,与另一个家族或其他许多家族的社会联结起来,就是另一个团聚的名称“国”了。因此,由上古以来到后世,便正式成为“国家”名称出现了。

(选自《庄子諵譁》《老子他说》《论语别裁》)

祠堂曾是社会安定的基石

丛林制度的特殊贡献

家:古代社会的基本结构

自魏、晋以后,佛教传入中国以来,信仰佛教中的出家僧众,独坐孤峰,或个别的隐居水边林下,过他隐居专修的生活方式,大概还保有印度当时佛教僧众的形态。在南北朝至隋、唐之间,这种不事生产,以乞食自修的生活方式,不但不受以农立国、以勤俭持家的社会风气所欢迎,甚至引起知识分子与朝野的反感。同时,佛教徒中出家的男女僧尼,愈来愈多,势之所趋,便自然会形成团体生活的趋势。

(选自《易经杂说》《论语别裁》《中国文化泛言》《列子臆说》)

到了盛唐之际,经禅宗大师马祖道一禅师,及他的得意弟子百丈怀海禅师的创制,不顾原始印度佛教的规范与戒律,毅然决然建立中国式的禅门丛林制度,集体生产,集体从事农耕,以同修互助的团体生活方式,开创禅宗寺院的规模,致使佛教各宗派与佛学,在中国的文化与历史上,永远植下深厚的根基。

《易经》告诉我们,人类的五伦,不是勉强形成的,不是法律规定的,这是人性的本来,人性走正理,自然发生的。有男女,自然有夫妇,有夫妇自然有父子,有了许多夫妇、父子,自然形成社会,有了社会组织,自然有阶级。有的阶级是自然形成的,有所谓君臣就自然分上下,有了上下就产生文化、产生礼仪。

宋代开国以后,宋儒理学家们,不但在学术思想上,受到禅宗的影响而建立理学的门庭,而且在讲学的风格、书院的规范与人格教育的规模上,无一不受丛林制度与禅宗精神思想的影响。甚至,唐、宋以来,帝王朝廷的经筵侍讲与侍读等职位的制度,也是受到佛教开堂说法制度的影响。所以禅宗丛林制度,对于中国文化与中国教育的书院制度,以及宋、明以后的教育精神,关系实在太大,而且最为密切。只要详细研究禅宗丛林制度的所有清规,以及详读《禅林宝训》与宋、元以后禅宗高僧的史传,配合比较中国历史上有关文化思想与教育史实的演变,便可了然知其所以了。

君臣在古代的,就是长辈与后辈的关系。古代这个“君”字不一定指皇帝哦,“君”字照篆字的写法是个拐棍,下面一个口,代表一个人年纪大了,拿个拐棍,年高德劭,有资格,可以为君,可以做领导人,后来专门用于做皇帝了。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大家都了解。曾经有一个哈佛大学的教授跟我谈过这个事,他说:你们这个《大学》《中庸》,我非常佩服,可是缺乏一个社会问题。后来我告诉他,所谓齐家就是社会,不是现在两夫妻的小家。中国讲家庭,是几代同堂、几百人在一起的大家族,所谓齐家是齐那个家,那就是社会,朋友也就是社会。

丛林的制度,显然是中国文化的产品。严格说来,佛教经过中国文化的交流,却有两件大事,足以影响佛法后来的命运,而且增强它慧命的光辉。第一,在佛学学理方面的整理,有天台、华严两宗严整批判的佛学,天台宗以五时八教,贤首宗(又名华严宗)以五教十宗等。概括它的体系,这便是有名的分科判教。第二,在行为仪式方面,就是丛林制度的建立。它融合了传统文化的精神,包括儒家以礼乐为主的制度,适合道家乐于自然的思想。而且早在千余年前,便实行了中国化的真正民主自由的规模。它的制度,显然不相同于君主制度的宗教独裁,只是建立一个学术自由、民主生活的师道尊严的模范。

我们讲中国的伦理学,伦理就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秩序、一个规范。我们中国讲伦理有五伦,就是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换句话说,就是人类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分类。

我们可以了解,凡是自己没有悠久博大的文化之民族,纵然佛光普照,它的本身,仍然无力可以滋茂长大。所以说,当达摩大师在印度的时候,遥观东土有大乘气象,不辞艰苦,远涉重洋,便放下衣钵,把佛法心印传留在中国。

这种文化正像一个十字架,以自己为中心,上孝父母而及于天,下爱子女以垂万世;两旁以兄弟、姊妹、夫妇而及于朋友;这个十字架不是宗教的,而是伦理的,它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是中国文化的象征。

一个文化悠久的国家,历史剩遗在山川名胜的背景,已经足以表示整个文化的光辉,何况它的精神,还是永远常存宇宙,正在不断地继往开来呢!仅以丛林创建的制度来说,它给全国的山光水色,已经增加了不少诗情画意,表现出中国文化的风格。唐代诗人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还只是描写南北朝以来的江南佛教事迹,到了唐朝以后,因为丛林寺院的兴盛,可以说,率土之滨,莫不有寺,名山之顶,何处无僧,所以后人便有“天下名山僧占多”之咏了。加上以唐人气度的雄浑,宋人气度的宽阔,二者融会在寺院建筑之中,我们在全国各地,到处都可见到美轮美奂、壮丽雄伟的塔庙。只要你翻开各省的省志,各州、府、县的地方志,要查名胜古迹,僧道寺院,便已占去一半。

孔子集上古文化的大成,以孝为一切德行的根本。他的学生曾子,在《大学》上,便以修身、齐家,为内圣外王的枢纽。他的孙子子思,也把明诚之教,归本于孝悌之行。从此拓展出了中国以孝义治天下的特殊文化。

缅怀先哲,追思两三千年的留传至今的事物,岂能不令人痛恨这些一知半解、妄自蔑视中国文化的人!须知一个根深蒂固的文化,建设起来,是经过多少时间和多少哲人的心血所完成。要想改变,以适应世界的趋势而争取生存,那也要学而有术,谋定而后动,岂是浅薄狂妄、轻举妄动所能做得到的吗?

《易经》上也点明了这两件事,上面说了人事历史发展的关系,下面说有了男女,就自然有夫妇,有了夫妇就自然形成家庭,自然生孩子,生了孩子自然有父子。所以这是五伦的道理。上述这些是自然现象,社会扩充了,就有人,大家都是人,某人人好一点,选他做领袖,他就是君,我们听他的,我们就是臣,社会的程序就成了。

中国传统文化,素来是以儒家为主流。儒家高悬大同天下的目的,是以礼乐为主导政治的中心,由于礼乐的至治,就可以实现《礼运》天下为公的目的。但是经过数千年的传习,一直到了唐代,才只有在佛教禅宗的丛林制度里,实现了一个天下为公的社会。它在形式上,固然是一种佛教僧众的集团,然在精神上,它是融合礼乐的真义和佛教戒律的典型,“礼失而求诸野”。如果讲到一个真善美的社会风规,恐怕只有求之于丛林制度了。但是也还不能作为治国平天下的规模,因为国事天下事,与丛林社会相比,其艰难复杂,又何止百千万倍?人是一个有情感和理性的生物,无论性和情,只要偏重在那一面,就不能两得其平,结果都不会安定人生的。

读《诗经》的第一篇,大家都知道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孔子为什么要把讲男女相爱的诗列作第一篇呢?人生:饮食男女。形而下的开始,就是这样。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吃,长大了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除了这个以外,几乎没有大事。所以西方文化某些性心理学的观念强调世界进步,乃至整部人类历史,都是性心理推动的。

南宋时代,杭州径山大慧宗杲禅师与温州龙翔竹庵士珪禅师,恐怕以后丛林衰落,便合力记述历史丛林住持的嘉言善行,留作后世的准绳,作了一部《禅林宝训》的书。其中高风亮节,以及敦品励行的典型,足以与《宋元学案》比美千秋。如果去掉它僧服的外层,作为为人处世的修养范本来看,一定别有无穷受用,可以启发无限天机。

在大学里上课,有些同学问起,恋爱哲学是什么?我告诉他们,我爱你就是我爱你,不爱你就不爱你,爱就是自私的,恋爱没有什么哲学。但是孔子讲得妙,他说有了天地就有万物,有了万物就有男女。既不是上帝造的男人,也不是上帝从男人身上拿出一根肋骨来造女人,而是有了万物,其中就有男人、女人。一部人类史,就是两个人唱的戏,唱了千万年。有了男女,自然就会结合,就会谈恋爱,变为夫妇,并不是偷吃了苹果才变成夫妇。就是说,人类社会,只有四个字——“饮食”“男女”两件事:一是需要活着的问题,一是两性需要的问题。

百丈禅师创建丛林以来,他的初衷本意,只是为了便利出家僧众,不为生活所障碍,能够无牵无挂,好好地老实修行,安心求道。他并不想建立一个什么社会,而且更没有宗教组织的野心存在,所谓“君子爱人以德”则有之。如果认为他是予志自雄,绝对无此用心,尤其是他没有用世之心,所以他的一切措施,自然而然地,便合于儒、佛两家慈悲仁义的宗旨了。如果他有世务上的希求,那便会如佛经所说“因地不真,果招纡曲”,岂能成为千古宗师?在他当时,一般人之所以责骂他是破戒比丘,只因大家抵死执着印度原始佛教的戒律,认为出家为僧,便不应该耕种谋生。站在我们千秋后世的立场来看,如果他当时不毅然改制,还让僧众保持印度原来的乞食制度,佛教岂能保存其规模,传流到现在吗?

孔子在《易经·序卦》中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

禅宗最重人们确有见地,佛教称佛为“大雄”,时移世变,时代的潮流,由农业社会的生活方式,已经进到工商业科学化的今天,追怀先哲,真有不知我谁与归之叹了。

男女、五伦与社会

(选自《禅宗与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