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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中国有没有“经济学”

因此他说:“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这是说明治国者应当不起私财之心,民富即国富,国富则民强,这样才能达到“均富”的境界。

我们知道古文对于这个“义”字和“仁”字一样,都具有广泛的含义,可以说只能“心领神会”,不可局限于文字言语的形式。因此,曾子所说“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是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意思,个个好义,当然就有了美善的好结果。

孟子第一次见梁惠王时说:“你梁惠王何必谈利呢?你只要行仁义就好了。”这是中国文化千古以来,尤其是儒家思想中,义利之辨的最大关键。而在后世的读书人,大多看到“利”字,就望望然联想到“对我生财”的钱财之利这一方面去了。站在国家的立场来说,也很可能误认为只是经济财政之利。至于义,则多半认为和现实相对的教条。因此便把仁义之“利”错解了,而且把仁义的道理,也变成狭义的仁义观念了。

但自曾子以后,孟子特别注重“义”字,主张以“义”为先。因此古人便如此注解:义者,宜也。这也等于说是没有哪一点不合适、不相宜的才是“义”。至于从墨子学说以后,墨家思想的“义”字,就有偏重于人我之间,富于同情心和相爱心的“侠义”之“义”了。

如此一来,立身处世之间,要如何去利就义,就实在很难办了。举一个实例来说,我假使在路上看到一些钱,这是利,我要不要把这些钱拾起来呢?这就发生了义利之辨的问题了。以我们传统文化来说,这些钱原非我之所有,如果拾起来据为己有,就是不义之财,是违背了义的道德,是不应该的。

上好仁,下必好义。但在古文中的“义”字,它的内涵究竟是什么?那可又是碰到一个麻烦的问题了!儒家所讲的“义”,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我之间都得安详,所以古人解释“义”(繁体为“義”)字造形的内涵,是从“羊”(吉祥)、从“我”,两个字义的综合,是属于“六书”中的“会意”字的范围,等于说是“为善最乐”的意思。

在利的一方面看,自己的私心里认为,路上的这些钱,乃是无主之财,我不拾起来,他人也会拾去,据为己有,也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到底该不该拾为己有?儒家对这种问题,在个人人格的养成上就非常重视了,由此便形成了中国特有的、非常严谨的个人的道德观念。

又说:“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第一句,能知仁道的人,因善于运用财富,便可以发展一身的功名事业。第二句,倘使是不知仁道的人,便只想以他本身的一生的能力来拼命搏斗,求取发财。第三句是说当家治国的领导作风,以及领导社会的风气的重要性。

但是,由于这种义利之辨的观念根深蒂固,后世读《孟子》的人,大致统统用这个观念来读《孟子》,解释《孟子》,于是就发生了两种错误。第一是误解了梁惠王问话中的利,只是狭义的利益。第二是只从古代精简的文字上解释,而误解了孟子的答话,以为他只讲仁义而不讲利益,把“利”与“义”绝对地对立起来了。

这的确是千古不易的名言。无论是十八世纪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十九世纪马克思的《资本论》、二十世纪凯恩斯的经济理论,都不能否定它的卓见。

其实并不如此,依照原文用现代江浙一带的方言来读,就可从语气中了解到他的含义,知道孟子并不是不讲利,而是告诉梁惠王,纵使富国强兵,也都是小利而已;如从仁义着手去做,才是根本上的大吉大利。试看几千年来中国文化的整个体系,甚至古今中外的整个文化体系,没有不讲利的。人类文化思想包含了政治、经济、军事、教育,乃至于人生的艺术、生活……没有一样不求有利的。

《大学》中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这是对古代农业社会的农业生产与人口消费来说。“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这是对古代农业社会经济以及兼带手工业的生产情况来说的。

如不求有利,又何必去学?做学问也是为了求利,读书认字,不外是为了获得生活上的方便或是自求适意。即使出家学道,为了成仙成佛,也还是在求利。小孩学讲话,以方便表达自己的意见,当然也是一种求利。仁义也是利,道德也是利,这些是广义的、长远的利,是大利,不是狭义的金钱财富的利,也不只是权利的利。

仁义经济学

再从我们中国文化中,大家公推为五经之首的《易经》中去看。《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卦爻辞,以及上下系传等,谈“利”的地方有一百八十四处;而说“不利”的,则有二十八处。但不管利与不利,都不外以“利”为中心在讨论。《易经》思想主要的中心作用,便是“利用安身”四个字。所以《易经》也是讲利,而且告诉我们趋吉避凶,也就是如何求得有利于我。如果探讨孔孟思想的文化源头,绝对离不开《易经》。所以说假如孟子完全否定了“利”的价值,那么《易经》等我国的所有传统文化,也被孟子否定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由此,我们研究孟子,首先就要对义利之辨的“利”字,具有正确的认识。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

《易经·系传》中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这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经济政治,非常重要。真正能理财,老百姓就跟你走,可是有一点,不要忘了理财还要能正辞。

“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必须先了解群众、资财、权力三者之间,犹如三根木杆捆在一起的三脚架,缺少一根就站不起来了。尤其对一个国家的“治国”之道,没有良好的经济财政,必然就没有一个完整美好的政权,那是古今中外千古不易的大原则。你只要看看每一朝每一代的兴亡史迹,最后促使衰败的,必定是先由财政、经济上产生必然的崩溃。但在中国文化中一贯的传统观念,尤其是以儒家、道家为主流的学术思想中,认为要解决经济、货财的问题,使“国家天下”得到“治平”的境界,只要从政治上做好,便可达到“物阜民丰”,国家和人民就都可以“安居乐业”了。

孔子说“理财正辞”,经济的问题固然重要,精神文明的文化更重要。所以中国《易经》的政治哲学:第一点是理财,使有繁荣的经济基础;第二点要有最高的精神文明;第三点人民还要守法。所以说“禁民为非曰义”,这样才能建立一个幸福的社会、理想的国家。

换言之,德行犹如树根,财货犹如树的枝叶。树根不牢固,枝叶是不会茂盛的。因此,他便说:“外本内末,争民施夺。”如果你不顾在自己内在的根本德行上建立,只想争取向外的财货,那就必然会有人来和你争夺权利。所以在争取人和与争取财货两者之间的妙用上,曾子就特别提出一个道理,即“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那是万古不易的名言,也是人类生存和生活上的大原则。赚钱难,聚财难,但是用钱更难,散财更不易。能够赚钱聚财,又能够善于用钱和散财的,必然是人中豪杰,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的。至于死守财富和乱散钱财,当然是一般社会人群中常有的两种典型。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孟子旁通》《易经系传别讲》)

但他特别慎重地提出,注意任何创业成功的基本条件,在于个人的“行为道德”,也就是包括心理行为和处事行为两种的综合。所以说,“德者,本也。财者,末也”。这个“末”字,不是说财没有用的意思。这是说,一个人自己的道德行为是根本,财货是由根本所发展产生的枝末。

经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吗?

明白这个道理,自可了解下文所说的推理:有德,才有人众;有了人众,就会有土地;有了土地,就会有财货;有了财货,当然就能兴起种种妙用了。尤其是一个国家,就是人民、土地、财货三个因素的综合凝聚,然后构成一种总动力的共同经营,那便是后世所说的“政治”和“治权”的内容了。其实,一个人家也是一样,先由男女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共同辛苦经营,然后才成为一个家庭。至于现代人的创业,无论是工商事业、金融事业或社团事业,也都不外乎此理。

我现在九十岁了,生命的经历很多。这个国家大革命以后,经过北伐,我亲自参加过抗战,经历过国内的变化,在海内外大波浪之间,直到现在二十一世纪,我觉得有了问题。这些问题使我想到中国古代禅宗的两句话:“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

他首先提出“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之道,这个“道”字是一条不可变易的大原则之道,并非说话之“道”。不过,你如把它当作要说话之先的“说道”,也勉强可以。总之,他说,要想创业建国,唯一的条件,需要有人民群众的归心拥护。有人民群众才能得国;相反地,失掉民心就会失国。但怎样才能得到人民的归向呢?答案:“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是故”是古代语言的习惯,便是现代常说的“所以”。这是说,你想要创业建国,或是你想做任何一件事业,必须先得“人和”。你想要人心归向,或是个人想要有朋友相助,必须先要从自己“立德”开始。如果自己做人,态度、言语、思想等行为,处处“缺德”,一切就免谈了!不过,一个“德”字,含义太多、太广、太深,真是一言难尽,说不完的,不是随随便便说一句“道德”就对了。

我们的国家社会,今天的发展非常繁荣,好像人人都前途无量,朝气蓬勃。事实上都有“一片白云横谷口”的现象,不是黑云哦!是很漂亮的白云,可是把自己遮住了,一切都搞不清楚了。本来是自己的家,鸟要飞回来,可是因为这片白云遮住了,迷巢了。我深深地感到,这个时代有这么一个现象。

话说这段文章,它是在古往历史上,评论一朝一代创业建国者的经验和成功失败的大原则,同时也是一个人要做任何一种事业的成功和失败的共通原理。一字千金,真不愧是孔门贤哲弟子的名言。

我们现在所讲的经济学,都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外国人的经济学。自己的经济学在哪里?同样是人,尤其我们有五千年的文化,没有经济学吗?现在我们经济学走的路线,包括我讲经济学这个名称的问题,都在跟着人家走。

这一段文章非常白话,本来不须再加讨论。但是,为了在座的几位年轻同学是从现代白话教育起步,使我又回想到我自己读这一段文字的时候,还在童年,距离现在已有半个世纪以上,当时似懂非懂不敢多问。如果啰唆多问,老师会说,好好背熟它,将来你就会懂。当然,听来很闷气,不是生气,因年轻还不懂生大气呢!将来懂得,真是莫名其妙!心想,恐怕老师他自己还没有完全懂吧!可是几十年后,真的反而觉得那个老师真高明,好在没有点破我。如果那个时候,他教我懂得了文字,也许我永远只是做个“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而已。这是要有人生多方面的经验,而且还要配合数十年的做人做事,才渐渐地一层一层深入,才算真懂了。学文哲和文史,也同学自然科学一样,没有走进实验室去实习,永远不会有新发现,永远不会有发明的。

大家要做企业家,就要研究历史的经验。举个例子,姜太公如何帮助周朝建立并使之享国八百年,而且他封在齐国。现在所谓的胶东,那时是最落后、最贫穷的地方。他八九十岁快要一百岁了,到这个地方来做诸侯,怎么把一个国家变成那么富有?中国文化经济商业的中心,春秋战国时是在齐国的临淄,就是现在的山东临淄,比现在的上海、纽约还热闹哦!唐朝的时候在扬州,所以你们看古人的诗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唐朝经济的中心在扬州。宋朝就不是了,宋朝的经济中心在漳州、泉州。上海发达到现在最多一百年,以前是小镇,原来归吴淞道管的。今天的经济中心是上海,未来就不是上海了。这是经济商业的必然趋势,也是历史。

曾子说:“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谈到西方的文化思想,十七世纪以后人们认为要解决一个国家乃至人类的问题,非靠经济不可,以经济来解决政治。中国几千年文化刚好相反,经济摆在第二位,有好的政治,经济自然会好。

我们只要明白了这些意思,便可恍然明了先贤们把上古史,姑且裁定到夏、商、周三代以前。因为从进入封建时代,家天下帝王制度形成后,经四千余年之久,王侯将相和所有的帝王,都是把天下国家当作货物在玩弄,巧取豪夺,又有几个是以“济世救民”存心的呢?尤其在秦、汉以后,那些开国帝王的目标,都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作为目的,谁又真能“明明德”而做到“治国平天下”呢?

我们要真的研究工商企业的发展,要好好去研究管仲。管仲的历史故事很多,我提醒大家注意他的两句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认为经济非常重要,一个国家社会经济不发展,人民不富有,文化就谈不上。大家都知道这句名言,可是大家忘记管仲提倡的是什么,不是经济领先,而是政治文化领先。“仓廪实、衣食足”只是手段,好的政治可以自然达到仓廪实、衣食足。再譬如他的名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所谓四维,譬如房子的四个栋梁,这四个柱子没有搭好,文化没有建立好,国家就很危险了。礼义廉耻这四个内容太大了!管仲也是做工商业出身的啊!孔子非常佩服管仲,所以在《论语》上说,我们的国家,以前要是没有管仲,我们后代就都变成野蛮人了,因为文化的建立者是管仲。

人类的“财富”,基本上都是由自然界的“物资”而来的,是绝对“唯物”的。那么,他在讲“治国平天下”之道,为什么先前已经说到了“财富”,现在又怎么再提出物质资源的“货物”观念上去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人性最大的欲望,除了生命基本所需求的“饮食男女”以外,就是“好货”。这就是人性普遍存在的占有欲,是基本病根最重要的一环。如果照后世的社会科学来讲,换了一个名称,就叫作“利”字。例如世人常用的“名利”二字,“名”就包含有权位、权力、权势、权威等,“利”就包括了货物、财币、钱财等。

大家研究经济,发展工商,希望能够回过来借用自己的历史经验。更要看清楚,我们这个国家民族存在五千年,不是件容易的事。经过的变乱,像我们所谓的“一穷二白”这个情形,过去有很多的经验,究竟是怎么样发展起来的?譬如汉文帝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文景之治”是靠“休养生息”这四个字。历史上记载很简单,可是我们读书不要轻易把它看过去了。这四个字都认得,休息、培养、发展生产、繁殖。所以历史上记载汉文帝上来“休养生息”四个字就解决问题了。古文同白话文不同,现在这四个字引申起来就是那么厚的一本书了。

我们研究周秦以前的中国文化,最要紧的,先要把自己的思想观念,时光倒流,回到上古传统文化所使用的文字上去,这样才知道古人简单的一个“货”字,是包括了现代人所说的物质资源,乃至人工所生产的农工商业等产品。凡属于经济学范围的东西,统名叫“货”。但有的古书上,又把“货”“财”两字合用,也有和农业生产的粮食合用,称为“食货”的。如果随便一读,便很容易使人在意识分别上,混淆过去。其实,“财”字是指“财富”,是包括农工商业所得的“物资”和代表“货物”互相“贸易”交流与币贝等的总和统称。

春秋战国下来,几百年的诸侯战乱,到秦始皇二三十年把国家统一,把秦始皇以前几千年的体制改变,成了一统江山,废除封建制,不再有诸侯的分封,地方不能自治,通通归中央统一领导,变成中央、郡、县三级制。古代的郡就是现在的省。所以汉代的时候太守二千石,就是省长的待遇,是发给两千石的米粮实物,因为那时是以农业经济为主。郡以下就是县了。

人民、土地、财货,怎么排序?

汉文帝接手的时候,休养生息,不能打仗了。其实那时汉朝的天下很苦,钱没有,社会贫穷,一穷二白,天下变乱,文化没有建立。我们现在经常讲文化教育,其实秦始皇以后,是到了汉武帝时才开始恢复中华文化的,离秦始皇已经八十多年了。

(选自《漫谈中国文化》《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南怀瑾与彼得·圣吉》)

比如我们现在,旧的文化推翻了,推翻清朝到现在九十六年,现在大家都讲文化,文化是个什么东西啊?你看历史上很明显的一个例子,汉文帝起来的时候还管不到文化教育,他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北方的匈奴。所以他一直要发展经济,发展工商业,节俭,以充实国家的军费,留给孙子汉武帝出兵。这是很痛苦的。

为什么说是商业战争?好听一点是争取市场,不好听讲是争取工商业的战场。而且在这个理论影响下,各行各业都在千方百计引诱别人消费,将生存生活的理念彻底引到奢侈消费的方向,使大众感到生活代价很高,活得很累,烦恼很重,全世界都被催眠了。

到汉武帝的时候经济还是不够好,打仗也是要钱,尤其那个时候匈奴侵略过来,赶不出去啊!那个时候重要的是骑兵,骑兵重要的是马,中国人不太养马,要凑钱买马,所以读这些历史就懂了武器的重要。但是中国人制造那个铁兵器容易断,炼钢技术不够,到汉武帝的时候没有办法了,所以叫张骞出使到外国偷学这个技术。

现在全世界的金融、经济的观念都受凯恩斯“消费刺激生产”理论的影响。自从“消费刺激生产”理论出来以后,产生了今天工商业的过分行为。金融的各种现象,对于物质的浪费、环境的污染都是不可控制的,没有办法阻止的。如果要消费刺激生产,顶好人类天天打仗,最好的消费刺激生产就是世界大战,战争的消费是最厉害的!现在全世界都是商业战争。

汉武帝要用兵,这个时候不同了,是刘邦以后六十多年了,要发展经济,扩充国力,建立文化,这是很大的一个任务。因此这个时期经济思想有一个争论,记录在很有名的一本书《盐铁论》里。

中国文化讲经济有几千年的历史,不管是孔孟之道,还是其他诸子百家,都是讲勤劳节俭的。譬如《大学》里说“生之者众,食之者寡”,这是经济的大原则,生产的要多,用的要少。老子也讲,吾有三宝:“曰慈”,仁爱爱人;“曰俭”,勤劳节俭,俭省不是小气哦;“曰不敢为天下先”,绝不成为开时代坏风气的先驱。

《盐铁论》这本书论辩很多,是发展文化第一,还是生产经济第一?就是说应该注重钱还是注重文化教育,这个论辩很厉害。当我们有《盐铁论》的时候,西方欧美的什么《国富论》经济思想,一点影子都没有,谈不上。可是我们汉朝的时候已经在讨论,究竟是政治与经济发展重要,还是其他的重要。也就是说,究竟儒家思想、道德人伦重要,还是钞票重要。你们现在满脑子都是钞票、股票、期货,就是这一套,这一套很容易迷糊自己。

中国人的经济思想哲学是“勤俭”两个字,也就是要勤劳节省。我们现在整个的社会发展太过奢侈,刚好违反这两个字,这是非常严重的!

(选自《漫谈中国文化》)

我们讲经济学的基础是农业经济,第二个是工业经济,第三个才是商业经济。现在买股票、期货的人,那是第五六层的经济了,已经不是经济了。所以买股本、期货,我叫它是虚无经济,买空卖空,说是支持实业生产,实际很多是在扰乱实业生产,最后说不定又归于空。现在你们喜欢玩钞票、银行、信用卡,什么基金、股票、期货,什么乱七八糟的金融衍生产品,不要玩昏了头,饿了肚子什么都不灵了。

司马迁的“金”句

可是,你不要听错了,我并不是反对外国文化,外国文化必须知道,同时一定要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做到知己知彼。可是一百多年来,战乱加上内乱,中国人对这两方面文化,都没有真正深入了解,常常是脱离实际,忘记什么是基本,舍本求末,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概念、知识迷惑了。

汉武帝时代的历史哲学家司马迁,在他所著的《史记》中,特别创作一篇《货殖列传》,意在说明工商业经济的重要性。《货殖列传》是关于经济、工商业的发展。中国传统的文化,儒家、道家都看不起工商业,看不起做生意的,只有司马迁不同,他提出来工商业的事。“货”代表一切的物资,也包括今天的资本。“殖”是生利息,繁殖起来,等于种树一样,它会生长。现在我们摘引他原文的三段重点,作为研究的参考。

那么,我们的文化是从德日派开始学坏的,后来是英美派,尤其是一九八九年以后,开始学习美国,注重英美一直到现在。现在好像全体崇尚美国派,这都是问题。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

到了美国以后,我骂留学生,你们在国外留学,在大学的学生宿舍里,每天吃汉堡,吃两个面包,外面上中下社会的朋友都没有,白宫的门口都只看一看,进也进不去。你们懂什么啊?然后三年五年回去,哎哟!讲外国怎么好,外国的月亮怎么大,看不起自己。因为我在那里,他们会请我到白宫去,他们的财政部长会来看我,交了很多朋友,也到处看了很多。欧洲我也去看过住过。

他说:从虞舜、夏禹时代开始,人们的耳目已经习惯了美声丽色的嗜好,嘴巴已经吃惯了好吃的米面和畜牲的肉味,身体已经习惯安逸快乐的享受,而且在心理意识上,已经习惯浮夸、骄傲,羡慕权位和势力的荣耀。这些风俗习惯,是由上古以来,渐渐地逐步养成的,后来的人们,便认为是自然地当然如此了。你想挽回人心,恢复到如上古时代的淳朴自然,虽然你挨家挨户去劝导,也是枉然,始终不会达到“化民成俗”的崇高理想。

当时我在美国跟他们讲,我说十六世纪以前,美国跟欧洲够不上谈经济,穷得很,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很富有。马可·波罗从元朝回去以后,告诉你们东方有这么一个国家,你们认为他是瞎说。后来到了十九世纪,你们英国人做海盗去打劫,你们的白银财产哪里来?抢印度、骗中国来的,现在才有那么多钱,你们发达了,富有了。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我在美国的那个阶段,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当时好几位精英都在美国,都到我那里吃饭。我在美国还是一样地上课,给他们讲中国未来前途的问题,我说你们赶快回去帮忙祖国,不要在这里。当时讲到经济的问题,比现在还严重。

这几句话就是经济的、政治的大原则。善于运用的人,就因势利导,像那个水流一样,流下来的时候你不能挡,你只好将就它那个力量,慢慢疏导出去。次一等的就“利道之”,等于我们骑在驴子的背上,驴子不肯走,拿个竹竿,前面吊个红萝卜,驴子要吃红萝卜就永远向前面跑。用一个好的利益摆在前面,给他一个目标走,这是第二等。再其次的,只好取用严格规范的管教方法来教导他们了。刚才我跟一个年轻朋友谈话,也是做大事的,我说:你的公司怎么样?他说军事化管理,我就笑了。现在讲管理军事化,越管理越不好,这是“教诲之”。管教也达不到目的,就只好制定法律规章来整齐划一地统治。最下等的政治、经济管理是“与之争”,与民争利了。公家跟私人企业争利,或者上下争利,那就完了。

我们研究中国经济,文化与经济是相关的。有些人不大好批评中西文化,我说我还差不多勉强可以批评。有些人讲,你这位老先生专门读中国书的,你懂什么外国啊?我说:对不起,我欧美都去过,而且都住过。我还批评中国的留学生,我说:这一百多年以来,都是坏在留学生手上的。当年清朝末年的留学生被注重的是德日派的——德国留学的、日本留学的,重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慢慢注重英美派的留学生。到共产党统一中国这个阶段,初期都是注重苏联的留学生。一九八九年以后,一下翻过来,用美国留学生。

《货殖列传》里头,怎么致富的,他说了一些要点,经典中的名言很多。

《阴符经》上面还讲到一句话——《阴符经》是姜太公的兵书——“绝利一源,用师十倍”。譬如一个人,他耳朵听不见,眼睛往往特别好。眼睛坏了的,耳朵感觉特别灵敏。这是个巧妙应用的道理,政治、军事、财经都用得到的。加上刚才我提到《鹖冠子》的两句话,帮助你们思想。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少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所以我觉得我们国家,经济、财经,包括金融、银行,自己要研究研究,建立自己的体系是非常重要的!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我是乱讲的啊,不过讲课的时候放言高论,提醒大家要注意这个。我们这个时代走到大河中间了,中外文化也走到大河中间了。问题是我们自己怎么准备好,不要“中河失船”。万一船漏了,这个时候有一个什么办法,能够救起来这个时代,救起来自己国家民族的政治,政治包含了经济、文化在内,是很重要的。

这一段司马迁先引用了《周书》,然后接着说:财货缺乏,山泽中的资源就不能开发。农、工、商、虞这四种人的生产,是人民赖以穿衣吃饭的来源。来源大就富足,来源小就贫困。来源大了,对上可以使国家富强,对下可以使家庭富裕。贫穷与富有,是不可以靠抢夺,或是施舍给人的。这都需要人的聪明智慧去设法取得,所以灵巧勤劳的人就富裕有余;愚笨懒惰的人,就始终不够用了。

上面还有句话,“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这是中国文化,你们特别注意!一只大船开出去,到了河中间,船坏了,要沉了,这很严重,所有船上的生命财产都会没有了。这个时候什么最贵呢?一个葫芦,“一壶千金”,一亿价钱都值,要救命啊!船没有了,抱到那个葫芦,有浮力,人就死不了。

“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这几句话千万记住!我看司马迁的人生学问都在这里。“富无经业”,怎么样发财没有一定的,也没有长久的,哪一行、哪一业也不一定,最后是靠你自己的智慧,不能说哪一行对,或者可以一直发达下去。

“贵贱无常”,这四个字包含很多了,一个人生也好,一个东西也好,值钱不值钱,有没有价值,这是贵贱的问题了。“无常”,没有定律的,会变化的。“时使物然”,时间跟趋势使其如此,社会的演变,时代的演变,环境的变化,产生这个作用。注意哦!中国文化只有这八个字,“贵贱无常,时使物然”,如果写成经济学、金融学、货币学,起码二十万字的书了。

“货无常主”,财富不会永远属于你的。我也常常告诉大家,财富是个什么东西?拿哲学道理来说,尤其是佛学的道理来讲,财富属于你的所用,不是你的所有。你一生即使有再多的钱,只有临时支配的使用权,并不真是你的所有,而且只有你用到的、真用得对的,才是有效的,否则都不是的。

道家有本书,很多人没有看到过,叫作《鹖冠子》,是隐士神仙之流写的。我们学军事出身的,喜欢带兵打仗,研究军事的书也读,研究政治的书也读。《鹖冠子》里头有两句话叫“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贵贱无常,时使物然”。

所以中国古人说:“富不过三代。”依我这八九十年的经验来看,三代都不会,富不过二代的很多。一下子就变了,没有了。所以“能者辐凑”,有能力的就赚来,其实不仅仅是靠能力或劳苦,还要其他很多因素凑拢来的,像车子的轮子一样,一条一条的辐条凑拢来的。“不肖者瓦解”,能力不够了,或者其他条件不行了,一下就没有了。

《汉书》上的《食货志》,食货,包括了农工商业,有人把“食”归纳为农业,把“货”归为工商业。一切经济第一是农业,第二是工业,第三是商业,包括财货的流通。至于现在什么股票啊,期货啊,金融衍生产品啊,真是泡沫,花哨得不得了,迷惑了人。当然有人喜欢这样,可以浑水摸鱼了。

“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司马迁在这里讲,他说有千金财产的人,“比一都之君”,好像与地方首长平起平坐。达到百万,现在不是百万了,就是你们讲的多少个亿。他说达到这个,“乃与王者同乐”,他的享受比部长、省长乃至国家领导人都好。“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他说这个并不需要祖传的,靠自己努力来做到这样。

司马迁以后,班固写《汉书》,走司马迁的路线,但是改了,把这个叫《食货志》。《古今图书集成》里面叫《食货典》,把五千年农业社会的经济、税务的收入、国家财政的给配、商业的行为、政策的安排,都收录在其中。只是可怜我们中国人自己,这一百年当中,有几个学者回转来研究研究自己的经济学?

最后引用管仲的名言:“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这个“礼”包括很多,所以管子的经济政治从这里开始,经济不建立好,这个社会讲文化就没有基础;反过来讲,文化没有基础,这个社会经济发展就是个病态,“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所以文化的修养很重要,品德好的人富有了,会做好事,做功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没有修养的人发财了,就用到享乐上,或者做坏事去了,或者继续再投资,为了钱而赚钱。至于怎么样用钱才好,根本不懂。

由“货”字,谈到货币学。我常问学经济的同学,我说古今中外每个国家、每个社会,货币一定会通货膨胀,每个时代都会通货膨胀,而且每个新时代会把货币变了,这是为什么?这是一个经济哲学的问题了。货币为什么一定会变?譬如刚才讲到“货”字,是变化的“化”下面加一个宝贝的“贝”,有财富变更变化的意思。所以,司马迁第一个提出来商业的哲学,写了一篇《货殖列传》,那么中间有两句话很重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切学问道德抵不住一个钱、利,利之所在,拼命苦干,命不要就是为了这个利。人家说司马迁是历史学家,我说你们不要搞错了,司马迁是一个历史哲学家,他走道家的路线,他为人类开了一条路。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这三句是重点的话。水很深时,可养很多的鱼;山很深了,里头有很多的动物;人富有了,有了财富要养仁,讲仁义道德等。不是说人富有了自然会有仁义道德,那是要提醒自己反省自己,要注重修养才会有的。

你看“货”字,为什么用这个字呢?这要研究中国字了。不认识中国字,你中国文化讲不通的。“货”是“化”下面加个宝贝的“贝”。贝是什么?我们上古货币是用贝壳做的,最初商朝、周朝以前的货币是贝壳,后来慢慢变成用其他的货币。“货”是化贝,包含了物品交换和货币贸易的内容。“贸”字上面是“卯”,下面是“贝”,早晨五六点钟(卯时)在集市上买卖交换物品。“易”上面是“日”,下面是“月”,日、月每天轮转更替,包含交换、交易的意思。

“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树倒猢狲散,猴子是为了桃子才来的。不是只有财富吸引人,道德学问的富有,也会吸引人来学习归附。“富者得势益彰”,富有了,得到势力,有机会再发展。“失势则客无所之”,你倒霉了,朋友也没有了。所以你的朋友很多,要考虑考虑是你道德的关系,还是你财富的关系,自己要反省。

那么,请问中国原来有没有现在所谓的“经济学”?没有。这是十九世纪以后过来的。那么,中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经济学?有!经济学,在中国过去叫什么呢?叫“食货”。中国人过去是重儒轻商,看不起商业的。司马迁写《史记》,他写了一篇《货殖列传》、一篇《平准书》。后来班固写《汉书》,在《史记》的《平准书》《货殖列传》的基础上写了《食货志》。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从前的谚语说:有钱家庭的孩子,不会死在路上,总是有人招呼的。没有人招呼,说不定就死在哪里。

我说世界上的经济学家,欧美的经济学家,是强盗的经济学家,都是为一个国家、一个观点,写了许多经济学的书。你们学经济不要乱跟他们。从《国富论》开始,通通不对。没有一个学者研究全体人类的经济学,马克思有一点像,还不完全,他在那个时代还看不清楚。任何一门学问,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土话,叫作“麻子上台阶”——一个麻子上了台阶,群众观点,个人看一点。整个麻子脸,哪个洞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世界上所有的经济学都是这样。实际做国际大生意的,影响了整个世界,他们对全人类究竟是怎么个影响法,今天乃至以后的全人类,究竟应该怎么样生存生活,没有人研究,这是很严重的大问题。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司马迁的名言。“夫千乘之主,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我们常说中国古人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那个“经济”不是现在这个“经济”。他讲写文章,西汉一个司马迁作《史记》,一个司马相如文学第一,所以“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中国经纶济世之才,赤手空拳打下来天下,建立一个政权而万古留名的,很好的榜样只有诸葛亮一个人,所以叫“经济南阳一卧龙”。这是中国人由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一直到现在的观念。日本人把管财经的问题叫“经济”,这是很好笑的事。现在一提到经济就想到管钞票、要钱。这个文化问题很严重。

他有一个结论,谁都怕穷,可是反过来看,人究竟富有到什么程度才满足?看了这几句话,你可以答复,人永远不满足。“千乘之主”是皇帝,“万家之侯”是诸侯,“百室之君”是地方的首长。他说每个人,不管官多大、钱多少,随时仍觉得不够。依我的经验,我常常告诉同学们,人生啊,永远感觉到缺一间房间,身上永远感觉缺一块钱。所以,“千乘之主,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那么有力的人,自己还感觉到不够、不满足。“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所以,一般人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这是司马迁在这一段的结论。

我常说,我们很多翻译的名称是二手货,很多名称没有自己翻译。譬如说“智慧之学”,我们中国人叫“慧学”,日本人翻成“哲学”。再譬如说“经济”,我就严重地反对,中国讲“经济”,在中国文化里头很严重啊,是经纶济世,是大政治家、大文化家(的事业),这个叫“经济”。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漫谈中国文化》)

另外一种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