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讲文学的境界是为了“点题”,就是把题目的中心抓住,先拿出来。
孔子说我整理《诗》三百篇的宗旨在什么地方?“一言以蔽之”——一句话,“思无邪”。人不能没有思想,只要是思想不走歪曲的路,引导走上正路就好,譬如男女之爱。如果做学问的人,男女之爱都不能要,世界上没有这种人。我所接近的,社会上普遍各界的人不少,例如和尚、尼姑、神父、修女,各色各样都有,常常听他们诉说内心的痛苦。我跟他讲:你是人,不是神,不是佛,人有人的问题,硬用思想把它切断,是不可能的。人活着就有思想,凡是思想一定有问题,没有问题就不会思想,孔子的“思无邪”就是对此而言。人的思想一定有问题,不经过文化的教育,不经过严正的教育,不会走上正道,所以他说整理《诗》三百篇的宗旨,就为了“思无邪”。
第一个点题:以现在的话来说,一切政治问题、社会问题只是思想问题。只要使得思想纯正,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们知道,现在整个世界的动乱,是思想问题。所以我在讲哲学的时候,就说今天世界上没有哲学家。学校里所谓的哲学,充其量不过是研究别人的哲学思想而已。尤其是作论文的时候,苏格拉底怎么说,抄一节;孔子怎么说,抄一节。结果抄完了他们的哲学,自己什么都没有,这种哲学只是文凭!
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中,始终强调建立诗教价值的原因,这个特点与特性,确是耀古腾今了。古人标榜“诗礼传家”与“诗书世泽”,但大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关系,就是没有深刻研究诗词境界的价值与妙用。过去,文学上基本修养的诗、词、歌、赋,以及必要深入博古通今的史学与人生基本修养的哲学,乃至琴、棋、书、画等艺术,都是不可分离的全科知识,所以在五六十年以前,中国读书的知识分子差不多成为一个文人,自然也多会作诗填词,只有程度好坏深浅的不同,并无一窍不通的情形。因此过去中国的诗人,与学者、哲学家,或政治家、军事家,很难严格区分,并不像西洋文化中的诗人,完全以诗为生,而不一定要涉及其他学识。
世界上今天需要真正的思想,要融会古今中外,真正产生一个思想。可是,现在不止中国,这是个思想贫乏的时代,所以我们必须发挥自己的文化。
人文文化的基础,当然离不开人的思想与感情、身心内外的作用。宗教可以安顿人的思想与感情,使它寄托在永久的遥途,与不可思议的境界里去,得到一个自我安心的功效,纯粹以人文文化为本位。对于宗教思想的信仰,有时也只属情感的作用而已,所以要安排人喜、怒、哀、乐的情绪,必须有一种超越现实,而介乎情感之间的文学艺术的意境,才能使人们的情感与思想,升华到类同宗教的意境,可以超脱现实环境,情绪和思想另有寄托,养成独立而不倚,可以安排自我的天地。
第二个点题:牵涉到人的问题。中国史上,凡是一个大政治家,都是大诗人、大文学家,我常和同学们说,过去人家说我们中国没有哲学,现在知道中国不但有哲学,几乎没有人有资格去研究。因为我们是文哲不分,中国的文学家就是哲学家,哲学家就是文学家,要了解中国哲学思想,必须把中国五千年所有的书都读遍了。西方的学问是专门的,心理学就是心理学,生理学就是生理学,过去中国人做学问要样样懂一点,中国书包括的内容这样多,哪一本没有哲学?哪一样不是哲学?尤其文学更要懂了,甚至样样要懂,才能谈哲学,中国哲学是如此难学。
孔子晚年,删《诗》《书》,定《礼》《乐》,裁成缀集中国传统文化学术思想的体系,他为什么每每论《诗》,随时随处举出《诗》来,作为论断的证明?秦、汉以后的儒家,为什么一变再变,提到五经,便以《诗经》作为《书》《易》《礼》《春秋》的前奏呢?因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从古至今,完全以人文文化为中心,虽然也有宗教思想的成分,但并非如西洋上古原始的文化一样,是完全渊源于神的宗教思想而来的。
譬如唐初有首诗,题名《春江花月夜》,有句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与西方人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意思一样,但到了中国人的手里就高明了,在文字上有多美!所以你不在文学里找,就好像中国没有哲学,而在中国文学作品中一看,哲学多得很。譬如苏东坡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不是哲学问题吗?宇宙是哪里来的?上帝今天晚上吃西餐还是吃中餐?“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问的这个问题,不是哲学问题吗?所以中国是文哲不分的。此其一。
孔子把许多资料收集起来,因为它代表了人的思想,可以从中知道社会的趋势到了什么程度,为什么人们要发牢骚?“其所由来者渐矣!”总有个原因的。这个原因要找也不简单,所以孔子把诗集中起来,其中有的可以流传,有的不能流传,必须删掉,所以叫作删诗书,定礼乐。他把中国文化,集中其大成,做一个编辑的工作。对于诗的部分,上下几百年,地区包括那么广,他集中了以后,删除了一部分,精选编出来代表作品三百篇,就是现在流传下来的《诗经》。
文史不分:中国历史学家,都是大文学家,都是哲学家,所以司马迁著的《史记》里面的八书等,到处是哲学,是集中国哲理之大成。此其二。
“诗三百”,是指中国文学中的《诗经》,是孔子当时集中周朝以来数百年间,各个国家(各个地方单位)的劳人思妇的作品。所谓劳人就是成年不在家,为社会、国家在外奔波,一生劳劳碌碌的人。男女恋爱中,思想感情无法表达、蕴藏在心中的妇女,就是思妇。劳人思妇必有所感慨。各地方、各国家、各时代,每个人内心的思想感情,有时候不可对人说,而用文字记下来,后来又慢慢地流传开了。
文政不分:大政治家都是大文豪,唐代的诗为什么那么好?因为唐太宗的诗太好了,他提倡的。明代的对联为什么开始发展起来?朱元璋的对联作得很不错,他尽管不读书,却喜欢作对联。有个故事,朱元璋过年的时候,从宫里出来,看见一家老百姓门前没有对子,叫人问问这家老百姓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门口没有对子。一问是阉猪的,不会作对联。于是朱元璋替他作了一副春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很好!很切身份。
诗教的修养
唐太宗诗好,大臣都是大文学家,如房玄龄、虞世南、魏徵,每位的诗都很好。为什么他们没有文名?因为在历史上,他们的功业盖过了文学上的成就。如果他们穷酸一辈子,就变文人了,文人总带一点酒酿味,那些有功业的变成酿酒的了。像宋代的王安石,他的诗很好,但文名被他的功业盖过了。
(选自《论语别裁》)
所以中国文史不分、文哲不分、文政不分,大的政治家都是大文学家。我们来一个老粗皇帝汉高祖,他也会来一个:“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别人还作不出来呢!不到那个位置,说不定作成:“台风来了吹掉瓦,雨漏下来我的妈!”所以大政治家一定要具备诗人的真挚情感。换句话说,如西方人所说,一个真正做事的人,要具备出世的精神——宗教家的精神。此其三。
他这两句话我始终记得,越想越有味道。他的上一句话随便说还容易,下一句话“对儿女却视同一切众生”更难了。这就是前辈们的教育,爱一切人如爱自己儿女一样,对自己儿女和对一切人一样。我真是心向往之,仰慕这种做法,教育上没有私心。
第三个点题:中国人为什么提倡诗和礼?儒家何以对诗的教育看得这么重要?因为人生就有痛苦,尤其是搞政治、搞社会工作的人,经常人与人之间有接触、有痛苦、有烦恼。尤其中国人,拼命讲究道德修养,修养不到家,痛苦就更深了。
讲到这里,我想到一个亲身的经历。我一位太老师(老师的老师)张凤篪先生,不但中国学问深,也深通佛学,是很令人敬仰的。佛的精神讲度众生,众生并不专指人,人乃是众生之一,一切有生命的动物,都是众生。我的老师告诉我,这位太老师有很多奇怪的事,他只有一位独子,后来在成都司法界任职。我的老师就问这个儿子,太老师一生的学问,在他看起来有什么特点。他笑笑说:“先严没什么特点。先严视一切众生如儿女,对儿女却视同一切众生。”
我经常告诉同学们,英雄与圣贤的分别:“英雄能够征服天下,不能征服自己;圣贤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将自己的烦恼交给别人去挑起来,圣人自己挑尽了天下人的烦恼。”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希望每个人能完成圣贤的责任,才能成为伟大的政治家。从事政治碰到人生的烦恼,西方人就付诸宗教;中国过去不专谈宗教,人人有诗的修养,诗的情感就是宗教的情感,不管有什么无法化解的烦恼,自己作两句诗,就发泄了,把情感发挥了。
伯鱼就这样答复子禽。换句话说,孔子对儿子的教育和对学生的一样,一点没有秘诀和私心。子禽听了伯鱼的话,非常高兴,他说:我只问了一个问题,现在了解了三方面:第一知道学诗的重要,就是知识渊博的重要;第二知道礼的重要,就是文化中心的重要;第三知道孔子真是圣人,没有私心,对自己儿子的教育,和对学生的教育一样。
同时诗的修养就是艺术的修养,一个为政的人,必须具备诗人的情感、诗人的修养。我们看历史就知道,过去的大臣,不管文官武将,退朝以后回到家中,拿起笔,字一写,书一读,诗一诵,把胸中所有的烦闷都解决了。不像现在的人,上桌子打麻将或跳舞去了。这种修养和以前的修养不同了,也差远了。
伯鱼接着说:又有一天,我碰到我父亲,他问我学礼没有。我说没有。我父亲就说,一个人不学礼,不懂文化的基本精神,怎么站得起来做人。我听了他老人家教训,就进一步研究“礼”这方面的学问。只听了两点。
(选自《论语别裁》《禅宗与道家》)
中国古代的诗,包罗万象。研究了诗,知识自然就会渊博,能多了解各种知识,例如对生物界的禽鱼鸟兽之名,多所认识,乃至对科学性的植物、动物,各种知识都能了解而博物。所以孔子告诉伯鱼,不学诗,知识不够渊博,知识不渊博,则不论作文章、说话都不行。
人才如何培养
有一天,子禽拉着孔子的儿子伯鱼,问他道:我们的老师就是你的父亲,他另外有什么秘诀传给你吧?对你有什么与我们不同的教育没有?伯鱼说:没有。但是一件事可告诉你。有一天,我父亲一个人站在那里(这时当然没有同学在旁边,应该是父子间,讲秘密话的时候),我回来,匆匆走过大厅,他看见了叫我过去,问,近来读什么书,有没有研究诗的学问。我对父亲说还没有。我父亲就告诫我,如果不学诗就无法讲话。因此我开始学诗了。
以我们中国文化而言,知识分子、读书人应该有个什么目标呢?我们现在读书是为了什么?对不起啊,诸位同学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提一个口号,很难听,“教育无用论”,教育无用。
陈亢是孔子的学生,字子禽。子禽曾问子贡:孔子到每个国家,到底是想干政治,还是希望对人家有所贡献?这位同学蛮有意思的,常常对孔子存有怀疑。伯鱼名鲤,是孔子的儿子,鲤的儿子就是写《中庸》的子思。
我也反对现在这样的教育,是在糟蹋人才,贻害未来。譬如一个乡村的孩子,父母很辛苦地培养他读了书,读到中学糟蹋了一半,读到大学,完了!这个孩子永远不回来了,到上海、北京各个闹市居住,要发财,要爬金字塔的那个塔尖上去。农村那么辛苦,培养一个孩子出来,农村丧失了一个人才,没有人了!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今天这个教育是在树这个金字塔,都向上面爬。而教的是知识,不是学问啊!人格没有养成,做人做事都不对,对社会国家有什么真正益处呢?
没有私心的教育
中国文化讲教师是两个要点:“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什么是经师呢?教知识,四书五经、数理化、国文,教这个知识容易。人师呢,他的人格,他的一切,在导师制的书院可以做一位人师,人格的表率,像孔子、孟子一样,不容易!所以“经师易得,人师难求”。
(选自《论语别裁》《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列子臆说》《孟子与离娄》)
那么,中国原来的知识分子读书的目标呢,是求学问,包括做人做事、身心修养等一切的学问,凭兴趣来的,玩味一辈子,人格平等独立的,同谋生是两件事。不像现在人读书,都是为了谋生。所以,我提醒诸位年轻同学注意,我不敢说你们的目标是什么,现在反正社会的教育出问题,所以教育无用。
我常常给同学们讲,从推翻帝制以后,拿最好的学校来讲,你们知道北大第一名的同学有几位啊?有哪个人知道第一名是谁?清华几十年来的第一名有谁啊?他们做出了什么事业?你们现在看到每个学校毕业的同学,社会上能立足的、事业做得很好的,或者最有钱的,哪个是名大学毕业的啊?不多吧!不要迷信这个了,教育不是这个道理!不管哪一行业,社会上成名的人士,不一定是从很好的学校出来的。这就是性情,他的禀赋问题了。教育只是一个增上缘,我们做老师的尽量帮他、培养他,使他依靠自己的禀赋站起来,这是教育的目的。
第一个,父母出问题。所有的父母培养子女,是把自己做不到的希望压在孩子身上。自己没有发财的,希望自己儿女出来发财;自己没有做官的,希望儿女出来做官;自己理想做不到的,希望儿女将来给我做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是严重的错误!
师道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传统文化上的“化民成俗”四个字。“化民成俗”是师道的精神,“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皇帝也必须尊师重道。
第二个,升学主义,不是求学问。
中国文化分三道:师道、君道、臣道。师道是超然物外的,所以可以做帝王师;我们称孔子为先圣,也称先师。我说我们有几个老师,除了孔子,还有老子、释迦牟尼,耶稣、穆罕默德是副教授。这些圣贤都是我们的老师,是教育家。师道超越了做领袖、做皇帝的君道和做宰相、做好干部的臣道,这三道本来是合一的。中国文化的教育,就是使你走这三条路,教育家走师道,以师道自居。古礼上,皇帝见到老师要下拜,老师不需要拜皇帝的,师道很了不起。我们想要以教育家、以师道自居,在人格的建立上就要有所不同。像我们喜欢走这个路线,大丈夫不能立功于天地,不能使国家太平,只好走师道的路。
第三个,读书的目标是升官发财,至少是赚大钱。
像《朱子治家格言》,是我们当年必读之书,这个朱子是明末的朱柏庐先生。到现在几十年以后,想起来最后一段的两句话,虽然是很落伍,但很有道理:“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换句话说,读书求学问的目的是什么?志在为圣贤,并不是只为了学技术,找待遇好的工作。为官呢?为官心存国家天下,现在来讲为官是为人民谋福利。中国文化教育的目的,主要是先完成一个人的人格,技能是附带的。所以我们这个文化教育的目的太伟大了,求知识读书是志在圣贤,立志做圣贤,做超人。
这是个什么教育?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家庭、社会、国家,教育没有个方向,没有个目标。但你说他没方向目标,他说我方向目标都有啊。你要看这个家庭、社会、国家教育的实际走向、目的是什么,不要看表面文章。
譬如孟子的话“(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告诉我们一个读书人、知识分子,如果倒霉,就把自己照管好就行了,不管外面的事。至于职业做什么都可以,职业跟学问根本是分开的。学问则是一生的事,学问不是知识,做人做事都是学问。“达则兼善天下”,如果有机会叫你出来做事呢,那就不是为个人,而是把自己贡献出去,为整个社会国家做贡献。不像现在,读个书,就想到学哪一科最好,做什么待遇比较高,有前途。这完全是商业行为,不是教育行为。那何必去读书呢?学技术多好呢,学一个好的技术赚钱就更快。
再譬如说,现在把中国隋唐开始的很好的考试制度,用到坏的方面去了。现在考试起来,连幼儿园、小学还要考试,好的成绩考取了进名校,考不取就进差等的学校,这是什么教育?教育的目标是讲这个孩子不成器,你把他教成好的成器的人。读书是凭兴趣,靠启发的,那才有动力、有创造力嘛!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现在变成了全力应付考试,有兴趣也给你搞没了。所以我现在讲教育无用论,不晓得搞些什么!自己教育的方向目标,什么都没有研究清楚。
我们中国几千年教育的目的,不是谋生,是教我们做一个人,职业技术则是另外学的。而且教育从胎教开始,家教最重要,然后才是跟先生学习。人格教育、学问修养是贯穿一生的。所以除了政治、财富力量以外,还有独立不倚、卓尔不群的人格品格修养,作为社会人心的中流砥柱。不像现在家庭和学校的教育,乃至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专门为了职业,为了赚钱,基本人格养成教育都没有。人如果做不好,你讲什么民主、科学、自由、法治、人治、德治、集权,乃至信用、环保、团结、和谐等?理想都很好,可是没办法做到,因为事情是人做的。
我们想一想,中国三千年教育,由周朝到秦始皇,汉唐宋元明清,政府没有出几个钱办教育,你们怎么不去研究呢?那中国文化过去有没有学校?有啊,“学校”两个字是夏朝开始有的,唐朝有国子监,现在我们北京还有国子监古迹,汉朝叫太学。政府有学校啊,政府的学校是给高干子弟读的,不是给老百姓读的。老百姓是自己读书的,中国历史上这些名人、才子、忠臣、孝子乃至于最好的宰相,最好的文人、武将,都是民间自己培养出来的,培养一个货品给你朝廷、给你政府来买嘛。人才是个货品,中国老百姓自己培养的,都是私塾里出来的。所以古人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然后,你们政府用个什么功名嘛,三年一考,五年一考,考取了做官或者备用。
所以我们非常感叹,美国教育的目的是生活;我们中国文化,过去几千年来,始终把“成己成人”为教育的目的。至于人做成了以后,你该当皇帝你去做皇帝,或去挑葱卖蒜,那是职业的不同,人品是平等的。我们现在的教育,西方东方混乱了,只教知识,教技能,教育为了生活,为了技能,不管人格养成,这个教育混乱了。
历代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花了多少的教育经费培养了多少人才,然后出来了还要负责给大家找职业!哎哟,大学生失业的太多……活该!谁叫你读书的?中国本来是诗礼传家,都是家里读的,自愿读的,要谋生你就直接学谋生技术好了。这个我们要反省了。
我要问你们,现在教育的目的是什么?第一个来的同学说:老师你这个还要问。我说我们教育的目的在“考”,一路考试考到底。小学考中学,中学考大学,大学考留学,留学考出去了以后回来考考公务员,三年一大考,一年一小考,一路考到底,退休了以后是不是还要考,我不知道了。
你看中国知识分子读的《古文观止》、《幼学琼林》、“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不是哪位教授还是哪个博士编的,不是。所以我说,你看中国几千年文化,政府没有花什么钱,都是老百姓自己培养子弟出来,影响一个国家,影响整个时代。
曾子受孔子的教导,著了一本书叫《大学》。大学是大人之学、成人之学,就是讲身心修养,这是中国教育的基本。我常说我们这一百年来,教育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究竟想把我们的孩子教成什么样子?没有一个方向、没有一个目标,方法也有问题,所以我们要重新思考。像《大学》这一篇,就确定了中国教育的目的和方法。什么是教育的目的?就是教做人。做人从什么开始?从心性修养开始,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选自《漫谈中国文化》)
《论语》还有一句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古代读书人为自己读书,为什么为自己读书?为自己的兴趣。我当年读书,的确是为自己的兴趣读书。现在读书不同了,为别人读书,为家庭读书,为父母读书,为社会读书,为求职业而读书。这个差得很远了。
人才如何选拔
人生对于道、德、仁、艺这四种文化思想上修养的要点都要懂。这四个重点的前一半“志于道,据于德”包括了精神思想,加上“依于仁,游于艺”作为生活处世的准绳,是他全部的原则。同时告诉每个人,具备这些要点,才叫学问。如无高远思想就未免太俗气,太现实的人生只有令自己厌烦。没有相当的德行为根据,人生是无根的,最后不能成熟。如果没有仁的内在修养,在心理上就没得安顿的地方。没有“游于艺”,知识学问不渊博,人生就枯燥了,所以这四点统统要。后人对这四个重点都有所偏重,其实讲孔子思想,要从这里均衡发展。
大家有机会可以读一篇文章,对于处世大有助益,这篇文章简称《论养士》,苏东坡作的。这篇文章在中国的政治思想——政治哲学领域中,占了重要的地位,尤其是研究政治与社会的人不能不看。这篇文章很有意义,它提出了一个原则,讲得非常有道理。
孔子当年的教育以六艺为主。其中的“礼”,以现代而言,包括了哲学的、政治的、教育的、社会的所有文化。至于现代艺术的舞蹈、影剧、音乐、美术等则属于乐。“射”,军事、武功方面。过去是说拉弓射箭,等于现代的射击、击技、体育等。“御”,驾车,以现代来说,当然也包括驾飞机、太空船。“书”,文学方面及历史方面。“数”则指科学方面。
“养士”这个名称,出在战国时代,当时书籍不如现在普及,也没有考试制度,一般平民有了知识,就依靠权贵人家求出路,到他们家里做宾客。过去叫宾客,现在的名称等于“随员”;从唐代到清代叫“幕府”。像曾国藩,不少有本领的人,都在他的幕府里——等于现在的研究室、参谋团、秘书室。现在也有称作幕僚。六国的“养士”就是这样的情形。
“依于仁”然后才能“游于艺”。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
那时养士,养些什么人呢?苏轼指出的分类是智、辩、勇、力四种人;实际上也可说只是两种人:一种用头脑,一种用体力。讨论这四种人,如果以现代职位分类的科学来作博士论文,起码可以写两百万字不成问题。但是我国古代文化喜欢简单,所以几百字的文章就解决了。
“依于仁”,仁有体有用。仁的体是内心的修养,所谓性命之学、心性之学,这是内在的。表现于外用的则是爱人爱物,譬如墨子思想的兼爱,西方文化的博爱。“依于仁”,是依傍于仁,也就是说道与德如何发挥,在于对人对物有没有爱心。有了这个爱心,爱人、爱物、爱社会、爱国家、爱世界,扩而充之爱全天下。这是仁的发挥。
苏轼在这篇文章中说,社会上天生有智、辩、勇、力这四种人,他认为这一类的人好役人——坐着吃人家的,无法役于人。如果我们用社会学来研究,社会上有许多人是这样的,用头脑非常能干,叫他用劳力就不行,有些人叫他用头脑就像要他的命,要他做劳力就蛮好。但有些人有力去打架,力气好得很,要他做工,做三个小时就做不下去了。所以研究社会、研究政治,要多观察人,然后再读有关的书,才有道理。又像许多人有智,这个智是聪明才智;有许多人有辩术,专门用手段,不走正道,走异端,打鬼主意第一流,正当方法想不出来。但是不要忘了,他也是一个人才,就看老板怎么用他,这就是所谓会不会用人了。所以智与辩看起来是一样,聪明的人做事一定有方法,但是正反两面的方法不能相违。勇与力看起来似乎也是一样,但是勇敢的人不一定有力气,而个子高大孔武有力的人,教他去前方打仗、为国牺牲,他怕死了不干,这是有力没有勇。因此苏东坡说智、辩、勇、力四种人,往往需要人家养他,不能自立。不过依恃人家,攀龙附凤,也可以立大功,成大业,教他一个人干,就没有办法。
“据于德”,立志虽要高远,但必须从人道起步。所谓天人合一的天道和人道是要从道德的行为开始。换句话来说,“志于道”是搞哲学思想,“据于德”是为人处世的行为。古人解说德就是得,有成果即是德。所以很明显,孔子告诉我们,思想是志于道,行为是依据德行。
所以到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焚书坑儒,不养士了,这些人就走向民间去,结果怎样呢?反了!后来到了汉朝的时候,对这种士怎么办呢?到汉武帝时代,就是中国选举制度的开始,那个时代的选举,当然不像现代的由人民去投票——这是西方式的选举。中国式古老时代的选举,是由地方官参考舆论,把地方上公认是贤、良、方、正的人选出来,称为“孝廉”。以现代名词而言,是人才的分类,贤是贤,良是良,方是方,正是正,不要混为一谈,这是四个范围。中国文化以孝治天下,所以称“孝廉”。到清朝时,考取了举人,还是用孝廉公这个名称,那是沿用汉朝的。
根据原文“志于道”,可以解释为形而上道,就是立志要高远,要希望达到的境界。这个“道”就包括了天道与人道,形而上、形而下的都有。这是教我们立志,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的目的。至于是否做得到,是另一回事。正如大家年轻时刚出社会做事,都立志取得功名富贵。就以赚钱为目的来说,起码也希望赚到几千万元。但立志尽管立志,事实上如今一个月只赚几千块。所以孔子说,做学问要把目标放得高远,这是第一个“志于道”的意思。
汉朝实行这样的选举制度,就取代了战国时养士的制度,所以汉朝四百年天下,就可以定下来,到隋朝又开创以文章取士的考试办法。到唐太宗统一天下以后,正式以汉朝地方选举的精神,采用了隋朝考试取士的方法,综合起来产生了唐朝考选进士的制度。所谓进士,就是将民间有才具的知识分子,提拔出来,进为国士的意思。那时候考的秀才不是清代的秀才,清代的秀才是考试阶级的一个名称,秀才再考举人,举人再考进士,进士第一名是状元。唐代的秀才,便是进士的通称,凡是学问好的、优秀的,都称秀才。
第一项所说的“志于道”,又学个什么道呢?一般人说孔子说的是人道,不讲天道,因为天道邈远,属于形而上的范围。究竟有没有神的存在?生命是怎样开始的?宇宙是如何形成的?这些都是属天道。“天道远”,并不是说与我们的空间距离远。如照现代观念来说,更不合理了,目前到月球只不过几天的事,怎么说远?这个“远”字实际上是高远的意思,指距离人类的知识程度太远。“人道迩”,人道比较浅近易懂。所以过于高远的暂时不要讲它,先把人们自己切身的问题解决了,再讲宇宙的问题。一般人说孔子只讲人道,这是后代的人为孔子下的定义,事实上孔子并没有这样说。
唐太宗创办了考试制度,录取了天下才人名士以后,站在最高的台上,接受第一次录取者朝见之后,忍不住得意地微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他的意思是说,你看我这一玩,天下的英雄都自动来钻进我的掌握中,再不会去造反了。有功名给你,有官给你做,只要你有本事,尽管来嘛!这是唐太宗的得意之处。
假如有人问,孔子的学术思想真正要讲的是什么?可以大胆地引用这四句话作答,这就是他的中心。也可以说是孔子教育的真正目的,立己立人,都是这四点。
苏轼也说,建立了考试制度以后,就等于六国时候的“养士”,所以他认为养士是很重要的事。以现在的观点来说,就是智、辩、勇、力分子没有安排很好的出路,没有很好的归宿,就是社会的大问题,也是政治的大问题。但是如何使他们得其养,又是个问题。起用也是养,退休也是养。讲到养,我们要想到前面所讲的,犬马也有所养呀!不是说有饭吃就得养了,仅仅这样是养不了的。智辩勇力之士,有时候并不一定为了吃饭。天生爱捣乱的人,如果没有机会给他捣乱,他好像活不下去;若不要他捣乱,就得把他引入正途,这就是为政教化的道理。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选自《论语别裁》)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