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谟》告诉我们中国文化的政治、经济、社会、教育等一切大原则。我们几千年来,有几个要点。你走资本主义的路线也可以,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路线也可以,甚至于帝王制度也可以,民主也可以,都有个政治的大原则。
政治大原则:正德,利用,厚生,惟和
这个政治的大原则在《大禹谟》里头就是“正德,利用,厚生,惟和”,这是尧舜传下来的。你不要轻看这八个字,如果每两个字一个概念,写政治论文、经济学论文,都是博士论文的题材。
(选自《论语别裁》)
古代的中国字,如果平常不好学深思,随便读过去,会觉得一点道理都没有。所以做学问的道理,子思在《中庸》中告诉我们五个要点:“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为政到底在人,并不一定在法。立法、制度固然重要,但执法的还是在人,立法的也是人,所以还是人政重要。
做任何一门学问,甚至你们做事业、做工商业,考虑一个问题也是这样,要“博学之”,什么知识都要。可是,不要学了知识,就以为是学问,那是不行的,要“审问之”,要怀疑。譬如大家问我怎么打坐、学佛。我说你们很乖的,不要学这个。为什么?因为你们不会怀疑问题。学佛修道就要会审问,就是怀疑、追寻,什么是佛?什么是道?要仔细,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正面、反面研究了,还要再考虑。然后还要合于逻辑,就是“明辨之”。再“笃行之”,好好去实践。这是做学问的方法。
事实上中国历史上并不止这一件事,类似的事件很多。不过现在我们读的历史太少了,只靠学校的历史课本、中国史大纲,就认为懂了中国历史。我觉得很好玩。中国历史中有很多宝贵的东西,可惜一般人都没有好好注意。尤其说到政治哲学,还是我们中国文化中儒家、道家的这许多原则是对的。
中国文化的政治、经济、教育等,“正德,利用,厚生,惟和”,这是上古传统告诉做皇帝的,告诉大禹做帝王要注意这个。
这位大金吾接到了皇帝这个条子,并不执行,坐下来写了一篇奏章。大意说天下言官犯了罪,如果要杀他,因为他是代表全国老百姓讲话的,所以应该明告天下,公布他的罪状,使全国老百姓都知道,然后再规定时间杀他。现在凭你这张条子,而且偷偷摸摸地半夜里叫小太监送来,要我夜里去杀他,我是不敢执行的。换言之,无形中是说皇帝没有经过行政程序,是错误的,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二天,他就把皇帝下的条子同奏本,一并送给皇帝,结果皇帝看了他的奏本反而笑了,这件事也就算了,这两个人命也保住了。
第一个“正德”就包括很多了。政治的道德,一个做领导人本身的修养,你的思想,你的办法,如何使大众使人民,乃至你一个公司任何一个人,都能达到人品最高的修养。
我们过去的君主,是真正的民主精神。譬如在明末崇祯时期,骆养性任大金吾之职。所谓大金吾是沿用汉朝的官名,近似于清朝的九门提督,现代的首都卫戍司令,权很大。当时熊鱼山、姜如农两位言官——近似现代的监察委员,在历史上称作言官。皇帝在政治上的错误,言官都要提出来指摘的,这是中国过去监察御史的精神。纵然是皇帝错了,他照样提出来,错了就是错了。这两位御史很了不起,当时对皇帝有所批评。朝中的太监权臣,因为党派,把他们关在刑部大牢——清朝所谓天牢里。到了半夜里,皇帝亲笔下了一个条子,命令大金吾连夜把这两个监察御史提出去杀掉。
经济方面如何“利用”呢?我们讲利用你、利用他,中国人这句俗话,几千年以前的根据就是《书经》上的。我们现在讲利用你,下意识的观念,这是很坏的一个名词,我打主意把你骗了叫“利用”。真正的“利用”不是这样的,是做任何一件事,都有利于别人,不是只利于自己。所以说“利用”就是经济学的范围,正德而后利用,政治道德达到最高时,“利用”万事万物,使万民得利。
我们过去的政治思想,尽管是君主制度,据我的研究,中国历史政治的精神,是以民主为基础,君主是一个执行的形态。现在美国式的民主,老实说是以君主独裁为基础,而以民主为形态。美国是什么民主?所有的领导人,乃至于总统,后面都有老板的。他们被操纵于资本家手中,说穿了,美国的民主就是这样。
然后,再讲“厚生”,是讲怎么样生产发展。
有人说,民主社会没有这个君,我们研究过三民主义——孙中山的思想,关于这个问题都讲过,不用再讲了,是一样的道理。过去是一人领导万人,现在是万人领导所有的人。民主政体下每个人都是君。所以我对一个美国朋友,谈到美国的情形,我说中国的民主思想和美国的两样。中国过去是帝王制度,没有民主自由的口号。而美国坏就坏在民主上,现在美国式的民主政治很成问题。国际上美国到处去帮忙,而没有一个受到帮忙的国家感谢美国,问题就在美国式的民主。
最后一个原则“惟和”,一切都要和平达到的,不是斗争达到的,也不是政争达到的,更不是用战争达到的。
孔子答复了这一点,齐景公非常聪明,他说:好,我懂了。一个领导人自己不站在领导人的本位,越出范围,那么臣也不臣;一个家庭中,父母不像父母,儿女就不像儿女。如果一个国家,政治、社会的风气到了这个程度的话,国家的财富虽充足,我也用不到了,一定要失败的。这一点就是中国政治哲学的中心思想。
实际上后世都不用“惟和”两个字了,只有六个字:正德,利用,厚生。包含了所有文化。
这就是中国政治哲学了,从古中国的政治哲学是建立在伦常文化的基础上的,就是孔子所讲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四点。现代的青年看起来,会认为这种书落后到极点,实在应该烧掉。如果我们真了解了,就觉得非常深刻,非常有味道。这八个字前面的“君臣父子”四字是名词,后面的“君臣父子”四字是借用来做动词。“君君”就是说领导人做到自己真正是一个领导人。领导人有领导人的道德。就这“君君”两个字,就可以写一部叫“领导人的道德修养及其哲学”的大书,或者作为政治系或哲学系同学写博士论文的题目。君是君,领导人就是一个领导人。臣是臣,做干部的有干部的立场,规规矩矩是个好干部,好的宰相,好的辅助人。这个话连起来讲,如果君不君,领导人不是一个领导人,违反了领导人应有的道德,这时臣也不臣了。“父父,子子”,做父亲的是一个父亲,如果父亲做得不合一个父亲的标准,但是却要儿女孝顺,尽儿女的本分,怎么可能呢?所以父母是父母,子女就是子女,这才是所谓的父慈子孝。
(选自《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十二字说尽所有政治理想
为政到底在人
我读了许多中西方有关的政治学的书,还不及中国民间传统流行的十二个字说得彻头彻尾、清清楚楚。是哪十二个字的真言咒语呢?那就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安居乐业”。
(选自《孟子与公孙丑》)
我们也常常在神庙中看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八个字。看来好像很迷信,事实上,这就是透彻了人情世故所产生的政治哲学思想。这两句话包括了四件事,每一件都很难做到。
“《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孟子接着又引《诗经·大雅》颂扬文王的话,东、南、西、北四方四境,普天之下,凡是有思想的人,没有不心悦诚服文王的。这种诗句的咏叹,就是歌颂王道的精神、王道的政治。所以王道就是这样,谁都会心悦而诚服的。
谁能领导天下国家达到这个目的,就可封神了!尤其有关天人之际的“风调雨顺”!换言之,这四个字,包括没有风灾、水灾、地震、旱灾等的内涵!至于人事和人道,统统在后面的八个字中,可惜一望便知,却一生也做不到。
孟子这一段画龙点睛之笔就在“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这一句话,点出孔子“以德服人”而成就千秋素王之业。素王不是争取一时的功名富贵,不是要富有四海或保有天下的一代王业。换句话说,真正的王道德业有两种:一种是有实际的行为,见之于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表达的,如尧、舜、禹、汤、文、武;另一种便如孔子一样有素王之尊,永垂万古。我们拿西方文化的名词来说,这是精神文化的王国,永远属于孔子的天下。
安居很难,例如大家都有房子住,请问哪一位对自己所住的地方感到百分之百满意?我看一千个之中只有一两个。一般人组成家庭之后,都会存钱买房子,为什么?为的是安居。人人能够乐业也很难,所谓做一行,怨一行,为什么会怨?除了主观的心理因素外,更多的是宏观的社会原因所造成的。
孔子也因此成为“素王”。这个“素王”是非常崇高的尊称,也就是千秋万世的王,等于佛教尊称释迦牟尼佛为“空王”一样。空王的含义则更为豁达,什么都不要,他并不想坐在大殿里垂目而称王。你来烧香是如此,不来烧香也是如此。所以空王、素王,都是一样极端高明。
无论什么政治主张、政治制度,做到了这十二个字所说的境界,就做对了。管你什么主义,只要你让我“安居乐业”,让我有个工作,好好地干,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少来干扰就好了。假如一切众生都能安居的话,那就是现成的极乐世界。中国的民族性,只求自己能够安居乐业,但是几千年来,中国老百姓能安居乐业的时代,实在太短暂、太少了。
孟子又提出另一面:“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凡是以道德来服人的,是使别人内心高兴、心甘情愿去服从他,这就是王道。像孔子,只是一个平民老百姓,既无财又无势,什么都没有,自己还一度落魄到没有饭吃。可是三千弟子中的七十二贤人,这些忠心耿耿的学生,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跟着这位老师,连饿饭的时候都跟着老师一起饿饭。因为孔子的修养、道德使他们衷心地敬仰,故而服从他,这就是以德服人的道德精神。
为了希望努力达到前八个字的目标,因此又产生了四个字“替天行道”。这是中国文化中的政治哲学,任何一个朝代,都需要做到“替天行道”。行什么道?爱全民,真正的仁孝,这就是天之道。
孟子更进一步引申王道精神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后世的霸道以权力和武力去征服别人、慑服别人,而在表面上被征服、慑服的那些人,内心并没有真正地被降服或佩服这种征服者。实际上,只是因为自己力量不及,无法对抗,只好投降,做出服从的表示而已。做人也是同样道理,假如你比别人狠,比别人能干,比别人有钱有势,别人只有听你的,只好对你好了。譬如说你是一个有钱的老板,你公司里的职员因为要向你领薪水,只好听你的,但是他心里不服你,也不一定佩服你。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孟子与万章》《圆觉经略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历史哲学家司马迁的观点!历史哲学家们所要求的,是站在中国文化的立场,对民族文化的精神负责,所以他是不顾一切的,只为发挥正义而秉笔直书。但是,历史上多少还是有些隐晦的地方,基于私德,司马迁不便做露骨的批评;基于公道,司马迁又不得不说出微言大义。于是他运用高明的智慧、优美的文字以及巧妙的手法,完成了这部巨著。所以,这部《史记》传下来,他敢吹这个牛说“藏诸名山,传之其人”。因此我们读《史记》,必须细心体会。否则,很多关键就忽略过去了,而不能懂得《史记》的真义。
仁道的密宗: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但是,古人很多对于汤武的革命抱有怀疑的态度,尤其是司马迁。在《史记》的《齐太公世家》里,他很巧妙地表明了对汤武革命的看法,《史记》之难懂,就在这种高明的处理手法。当他记叙周文王和周武王如何创业、如何兴起时,全篇都是好话。但是他的文章里有块“骨头”,这块骨头没有摆在这里,而是摆在《齐太公世家》里。齐太公就是姜太公,当他遇到文王、成为文王的辅政以后,司马迁用“阴谋修德”这四个字点出文王把道德仁义作为阴谋的手段,说明文王、武王还是假借仁义而已。文王与姜太公两人“阴谋修德”,这四个字,就表明了司马迁的看法,说出了历史事实的真相。他的文章真厉害,好像把一个钉子钉到另一个不受注意的地方。你不把这个钉子找出来,则全篇的关键、整个的观念就搞不清楚了。
一个人,一件事,尤其是政治,光有善心没有办法从事政治;光是仁慈,没有办法管理人,没有办法替众人服务。所以孟子说:“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这是中国政治哲学最重要的中心。
中国的历史哲学中充满了儒家的色彩,而儒家从孔子开始,首先提出汤武吊民伐罪的革命事业。孔子平常不多谈汤武革命,到了孟子的时候,才比较提到汤武革命吊民伐罪的王道精神。
就等于佛家的一句话:“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但是还有两句相反的话,所谓“慈悲生祸害,方便出下流”,慈悲有时生出祸害来了;有时候将就一下,给他一个方便,结果就出下流。所以专门一味只讲仁慈,没有方法,这个仁慈是没有用的,“徒善不足以为政”,这是不行的,尤其是从事政治。
这里要注意,引申孟子的思想,姑且裁定尧、舜、禹三代是上古最纯粹的、不着意的、本然而行的王道。他在这里所举的,是后世所称道的吊民伐罪——有所为而为的王道的代表。然而这一典型,也往往被后世假借而利用。他说,像商汤开始起来的时候,领土只有七十里;而周文王在开始建国的时候,领土也不过百里而已。幅员如此之小,他们却能够施行仁政,因为他们在施行之初并不是企图扩大领土,成为大国,也没有其他的野心。那是以一个道德的政治思想做原动力,所以不需要假借一个大国的力量去行使仁政。
我们这里同学好人特别多,善人特别多,学佛念《金刚经》,都学成善男子、善女人了。不过,善归善,不能做事,要做事的时候,是非善恶不能混淆,不能马虎,徒善就不足以为政,所以要有规矩,要有方法。
孟子再为王道下一个定义,“以德行仁者王”,以最高的道德政治为中心来施行仁政,就是“王道”。而以道德为基础的仁政,则不在乎土地是否广大、人民是否众多、武力是否强大、经济是否雄厚等问题了。他并且举出历史的例子做说明。
“徒法不能以自行”,你光讲规矩,光讲方法,也不行啊!像我们有些同学办事,“老师叫我这么办”,回来我就骂他,你不晓得变通吗?做事情那么呆板。所以,“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这是中国历史上一大原则。
例如十九世纪以后,西方政治思想所标榜的“自由民主”,表面听上去无可厚非,其实真正的“自由民主”也就是中国传统所讲的做到“王道”精神的一个渠道。可是到现在为止,全世界的国家民族中哪个真正做到了“自由民主”呢?即使有,也不过是假借自由民主之名而行霸权之实,不也正是孟子所说的“以力假仁者霸”吗?
这里我们看出一个东西,什么东西呢?从战国以后中国几千年的帝王政治,都是根据这两句话的原则。现在的年轻人喜欢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乱跑,自由啊,民主啊,什么叫自由?什么叫民主?都没有弄清楚。尤其美国式的自由怎么来的?要注意哦,先要研究一下美国的文化是怎么来的。美国有个人自由主义的思想,有资本主义的自由思想,民主也分好几个形态,这是美国式的民主自由。民主自由的基本是建立在法治上,所以不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乱跑,自己应该仔细研究,然后回来再看自己历史上的政治哲学,才能了解我们几千年来的政治体制。尽管是帝王政治制度,内容却是真民主,当然要找出许多证据来。西方的民主到现在,看起来是民主的体制,但它的内容是真独裁,乃至集体的独裁更厉害,更难办。
换言之,霸道的政权、霸道的君主、霸道的大国,如果不借仁义为名,还是不行,不能成为霸。历史上这类事例很多,一定要两者掺和来用,虽然有政权、有实力,但也还要借助仁义这块招牌。
细读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会发现一个秘密。每一个朝代,在其鼎盛的时候,在政事的治理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秘诀,简言之,就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自汉、唐开始,接下来宋、元、明、清的创建时期,都是如此。内在真正实际的领导思想,是黄(黄帝)、老(老子)之学,即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思想。而在外面所标榜的,即在宣传教育上所表示的,则是孔孟的思想、儒家的文化。
而孟子在这里,就更加强调失去大同世界理想、失去王道精神以后的政治,都只是假借仁义的“霸道”而已。但是他为霸业下了一个定义:霸业必须具备一个强大的力量来行使治权。然而,纵使是一个具有强大力量的政权,要想图强称霸,还是要假借仁义之名,利用仁义做它的号召。
到了清朝,康熙、雍正、乾隆,这几个皇帝,都有著作。老实讲,他们那些著作,比汉、唐、宋代的著作还要好,对于杂家、霸术、权术等,他们全套都懂。而且入关之后,由顺治开始,到康熙、雍正、乾隆三四代一百多年之间,都是受佛学禅宗、律宗的影响。这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迹,但却为一般历史学者所忽略、轻视过去了。
孔子在《礼记》的《礼运》篇中,说到人类文化衰微的演变,就感叹后世已失去了王道。世界大同思想体现于《礼运》篇中的一段,描写王道政治普遍实施以后理想的社会状况。他说,中国在上古时候的人类社会,就是这种大同世界的“太平”盛世;等而下之,王道的精神变了,王道的政治也没有了,但还可以致“升平”的社会;再等而下之,便是衰乱之世了。
讲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就使我们联想到帝王政治的原则。不但过去帝王政治,都是以这两句话为中心,今后社会的民主政治也是一样,实际上对于个人也是一样,所以我们要特别注意。
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以权势及武力为手段,而又假借仁义为口号的,这种政治就是“霸道”。中国历史自尧、舜、禹三代以后,政治路线变了,所行的差不多都是霸道。而行霸道的先决条件,必须自己先能成为一个大国,也就是说国家本身的军事力量要强大、经济力量要雄厚、人民要众多、领土要广阔等。必须先具备这些厚实的国力,霸道才能行得通,所以孔子、孟子都认为,自周朝以来,王道就开始逐渐衰微了。
譬如说,我们在座许多学佛修道的人,我经常说笑话:看到年轻人学佛修道我就害怕,一个一个修得都是善男子善女人,善得都过了分。但是,徒善不足以修道,徒善也不足以成佛,因为学佛是要讲行履的,也要讲方法的,念咒子啊,打坐啊。但是徒法也不能以自行。所以《孟子》这两句照样可以套用,一点都不错,讲个人修养也是一样。
孟子提出的王道精神,是中国政治哲学的一个大原则。自孟子提出这个观念以后,中国历代的政治思想均以此作为政治的大原则。
青年同学们特别注意,这是为人处世的准则,推而广之,对于一个工商界的领袖,一个团体的领导人,乃至政治上的领导人,这两句话是天经地义的原则,不能违反,也不可以违反。甚至我们在座的大和尚们,将来领众也是这个道理。你看《百丈清规》的内容,再把释迦牟尼佛的戒律翻开来看一看,都不出《孟子》这个原则。所以古今中外的圣人,他们的智慧,他们的原则都是相同的,不会有差别的。什么叫作世间法?哪个是出世法?大智慧的人,世间出世间一定是合一的,是一样的。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一般人都认为孔孟之道是呆板的,只讲仁,其实有个秘密,现在把它揭穿。至少在我读书的经验,虽然读书不多,还没有看到过有人具体把它揭穿的。孔子同孟子有个密宗。孔子写了一部《春秋》,他自己感叹:“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这两句话有什么秘密呢?先说为什么知我者《春秋》。《春秋》记录了乱臣贼子、帝王一切的错误不良行为,一切的怪事,造成了社会乱象、历史演变。对此应该负责的是政治领导人、知识分子读书人,以及担负教育责任的人,是这些人的罪过,所以他们要负历史的责任。这是《春秋》的目的。所以说,对于《春秋》,“乱臣贼子惧”。这是正面的了解,知我者《春秋》,懂得它的精神所在。
王道:以德服人
什么是罪我者《春秋》呢?有些人懂了《春秋》,才会用权谋,才会用手段,所以《春秋》也是一本谋略之书,也是一本兵书。懂了《春秋》相反的一面,谋略就很厉害了,所以天下事有正面一定有反面。有人读了历史而学好的,变成好人;读了历史学不好的,所有的坏本事都学会了。一个坏人学问越好,做坏事的本事就越大,所以学足以济其奸。
(选自《论语别裁》《原本大学微言》)
同样的道理,孟子继承孔子的思想,提倡仁道。仁道的密宗在什么地方呢?那些专门爱人、仁慈,连蚂蚁都不敢踩的,不叫仁,因为“徒善不足以为政”。这是孟子所反对的。“徒法不能以自行”,谁懂啊?其实后世汉、唐、宋、元、明、清,每一个开创的帝王,都懂孔孟的仁政,都了解仁政并不是呆板的仁义思想。
注重法治的管理,便是霸道的效用。王道的礼治和道家的“慈俭”,固然是应时良药,温和清凉,但有时的确难以治愈重病或急症。
(选自《孟子与离娄》《老子他说》《原本大学微言》)
到了东周以后,姑且以秦始皇先祖秦襄公时代做代表来划定界限,从商鞅变法开始,才使主张法治的法家之学崭然露其锋芒。因此,到了秦始皇建立帝王政权,专门注重法治,法令严密。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
礼治,不但在于要求上层阶级的士大夫们,同时也是要教化一般的庶民。所谓“不教而诛之”,则过在士大夫们所从政当权的官府,并不完全重责于庶民,这是礼治文化最重要的精神所在。
《论语·尧曰》中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不过,这几句话的内涵很广也很重要,它是有关法律和政令的法理问题,也就是法律学的哲学问题。人类的社会原本无法,“法由人造”,“令自人兴”。以传统的文化历史来说,夏、商到西周的时期,姑且统归在礼治的社会。所谓礼治的精神,首先的原则注重在教化。因为那个时期,文化智识教育只属于官府和士大夫所有,教育并不普及。平常的人们,客气一点都叫作“庶民”,不客气一点,都算是“愚氓”。用俗话来讲,也叫作“细民”,细就是小的意思,“细人”就是小人。
这里引用的几句话,是说周代以后,就是这种做法。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是由宗法社会的基础而来的。
这是说,从事政治的当权者或立法者,当你要发布命令或建立法制的时候,不要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最基层的平民群众,也是对象的当事人,只是现在立场不同,处境不一样而已。如果自己接受这个命令,是不是可以做得到、行得通呢?假定人人是我,如果在我自己的心中也有所碍难,也觉不妥,那就不能随便下令或立法而要求别人遵守了。
所谓“兴灭国”,在春秋战国以前,“国”是个地方政治单位,诸侯分封为“国”。到了春秋战国时代,还有上百个国。有些小国不算,大国也有几十个。在过去中国这个制度,就是所谓的“封建”。封建制度,中西截然不同。中国的封建,以宗法社会氏族为中心,就是以血统为基础,并不是西方的封建,以奴役、权势为基础。
《大学》中有关建立和颁布法令的基本原则,所谓:“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
过去历史上的这些诸侯之国,当其中一个国家快要灭亡了,乃至已经灭亡绝后了时,其他的国还要找到这国家的后人,扶助他起来复国,这就是所谓“兴灭国”。“继绝世”,是这个国家即使绝后,也要想办法使它继续存在。这就是中国文化对于国际政治的精神,也就是三民主义中民族主义的精神内涵。
因为你从“成人”而进入“大学”的阶段,既已养成“致知、格物、诚意、正心、修身”的“内明(圣)”之学,自然也可以因“身教”而影响自己的家人,使他们能够了解做人处事的标准方向,而使整个家庭安和乐利。假使对于亲如家人都不能达到教化、教育的影响效果,那么你说替别人做事业,反而能教化、影响大家,那是肯定不可能的。所以说,一个真有学养的君子,即使不走出家门一步,也能够对整个社会、国家起教化、教育的影响。
所以周武王统一了中国以后分封诸侯,一度有两三百个国家,而所封的并不全是周文王的儿子,如当时的宋国,就是殷商的后代,许多都是曾经一度灭亡的,周武王再封建,把这种国家重新建立起来。
在这一节里,先要了解所说的“教”字,照传统文字学的解释,教者效也。这个字的内涵,便有教化、教育和效果的意思。因此,便知它所说的是人人要求自己的学养,发挥“外用(王)”,先要从齐家做起。而且更要了解这个“齐”字,在传统文字学的解释上,有平等、平衡、持平、肃静的内涵。
这种思想一直影响到后世,如刘邦、项羽他们起来推翻秦始皇的暴政,当项家初起的时候,还不敢自己称王,要找出楚国最后一个皇帝的孙子怀王出来,奉为义帝。在我们现在看来觉得奇怪,项家起来就起来了,为什么要找个小孩子出来为帝?这就是宗法社会的思想,必须找个帽子戴上。这固然是项家的权术,但从道德的观点看,中国人始终有这种“兴灭国,继绝世”的精神。
那么,原本《大学》关于“治国必齐其家”的原文是怎样说的呢?“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
后来刘邦称帝,又为秦始皇,以及楚、魏、齐等灭国无后的想办法使他们续绝。《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载:“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湣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以汉高祖的为人来讲,素来具有豁达大度的胸襟,自然便合中国文化精神的大原则,所以刘邦后人,在中国历史的政权上,能够先后达四百年之久。
同时更要了解,由于传统文化以“宗法社会”的“家族”为主,从夏朝开始,由尧舜以来的“公天下”,一变为“家天下”。到了周秦以后,确立以一姓一家为代表的国家天下,“大家长”号称“帝王”。这个制度习惯一直运作了两千多年,直到二十世纪初期,才与西方后期的民主等思想相结合。与孟子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完全一致。但在我们文化思想习惯的血液中,至今还存在着“宗法社会”帝王“大家庭”的阴影。
我对外国朋友说,这是他们办不到的。拿美国来说,尽管他们没有领土的野心,但是仍有经济市场的野心。过去我们中国帮助一个国家,尤其帮助附庸国家,平了它的内乱,建立或稳定了它自己好的政权,就把兵撤回来,只有一个条件,岁岁来朝。如唐初“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时代,财物上我们实际贴很多,但绝没有领土或经济的野心,这是中国文化与众不同的“兴灭国,继绝世”的政治哲学思想。现在美国既非王道,霸道也没有搞好,所以想走这个路子可走不通,结果许多的国家,像切西瓜一样,被它切成了两半。所以我说他们到底不过两百年历史,这一方面若要到中国来当学生,至少还要学一百年。以我们自己的文化,研究全世界历史文化的精神,在这个对比下,就看得出来,人类应该走什么路。
我们现在提到礼治、法治的问题,只是要大家了解孔门儒家传统学问的主旨所在,是以人本位的“人伦”之道出发,外及“为政”的原则原理。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贯道理,都不外于这个范围,它并不是讲政术、政法的运用法则。
“举逸民”,所谓“逸民”,就是纣王的时代,许多人不同意纣王的做法逃走了,避世于海外。到了周武王统一天下以后,把这些人都找回来,给他们一个相当好的位置,尽量发挥他们的长处与思想,这样人心就归顺了。
大家庭的家族,便是人群社会的基本,犹如一个小国的雏形,而且它所注重的是“礼治”,而不是“法治”。“礼”是文化的教养,道德榜样的感化。“法”是人为建立适应时(间)空(间)环境的规矩,用来管理人的行为,使其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可以平衡利益、调整利害冲突。殷周以前,中国文化的政治指标是以礼治为主,法治仅是辅助礼治不足的偶尔作用。如果要研究讨论礼治和法治的比较,问题可不简单,必须从人类社会发展史、人类经济发展史等学科来综合研究。
由这三点来讲,我们看自己的历史,过去讲仁讲义,现在讲就很难了。过去某人的家庭出了问题,朋友就把这个家庭的担子挑起来,这就是义,也是中国人几千年的传统。以前我们疏忽了两个东西:一个是特殊社会的组织,另一个是宗法社会的被破坏。这相当重要,中国人过去的祠堂,初一、十五都召集族中的年轻人读训,那时读的尽管是清朝的圣谕——康熙写的广训,教人如何孝顺父母、如何做好人好事,原来是作为政治的安定力量,后来变成宗法社会非常好的中心思想。我们当时疏忽了这些东西,只有爱好自己文化的人,感到非常严重。现在更加上思想的离析,这些东西被破坏了。所以这些地方我们要了解,这些精神,在宗法社会中,为朋友卖命、替朋友挑担子的这些事,普遍得很。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几千年“兴灭国,继绝世”深厚文化教育的结果。
我们过去的历史文化,从孔子开始的儒家,乃至传承孔门心法的曾子、子思,甚至孟子,始终是秉承三千年来“宗法社会”的伦理传统,发扬人道的人本位思想。
另一点,“兴灭国,继绝世”的观念,也可以说是中国人文的侠义道精神。侠义的义,是义气的意思,也是从这个精神来的。我曾经提过,仁义的“仁”字,在世界各国的文字中,有同意义的同义字。但是侠义道的“义”字,在世界各国文字中,都没有同义的字,只有我们中国文化讲侠义、义气。这是对朋友的一种精神,为了朋友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朋友死了,应该对他的孩子负责教养,培养教育到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甚而有的公私机构,对于员工的遗孤,都还照顾培植。当然,现在社会这种情形比较少了。过去我就看到好几个朋友,这样照顾亡友的孤儿寡妇,一直到孩子长大成家为止。这种侠义的精神,路见不平的,帮助人的,看见孤苦给予援助的,就是根据“兴灭国,继绝世”的精神发展出来的。
许多人认为《为政》是孔子的“政治思想”,或者用现代的语汇来说,称之为“政治哲学”。在我个人研究的结果,认为这个说法是不对的。孔子很少提到完整观念的“政治”,孔子只说“为政”,这点我们要特别注意。“政治”如孙中山先生所说的,“管理众人的事”。孔子所提的“为政”是教化,“教化”是中国文化的名词,不能看成是教育。教是教育,化是感化,但过去又不叫作感化,而叫作风化。为政的意义包括了教化。这个重点我们必须把握住。
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以后,由“兴灭国,继绝世”的观念再发挥起来,就构成了我们这个国家民族文化许多与众不同的优点。尽管我们看见现在的这个社会,都感叹世风不古,好像特别势利、讲现实。但是据我所了解,凡是中国人,先天的在血统里面、下意识中,还是保存了这种“兴灭国,继绝世”的精神。只是因时代不同,教育方法不同,知识范围不同,而有衰微之征。一旦我们的国家民族,恢复到祥和安定、注意礼义教育的时候,我们的这种民族精神,是不会变的。
为政不是政治,礼治不是法治
(选自《论语别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