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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在我的同事当中,属于我的年龄与阶层,这会被视为一种弱点——会伤害我的政治生命。而且别忘了,我一向对行为失当的心理医生非常反感:我甚至在学会中一手策划了惩戒与开除我自己的精神分析师。你在报纸上读过有关赛斯·潘德的事件吗?”

“所以呢?接受心理治疗是一种耻辱吗?我听说过有非常令人敬佩而仍愿意完善自己的心理医生。”

“心理治疗召回吗?当然听过!”卡萝说,“谁不会错过那条新闻?那是你搞的?”

“没办法掩饰的。精神分析师的办公室都聚在一起。有人会看见我在候客室候诊。”

“我是主要的执行者。坦白说,我可以算是挽救了学会的声誉——这是很长而且必须保密性的故事,我不能明说。重点是,如果有人知道我接受了病人的劳力士表,将来我怎能再批判行为不当的心理医生?我将被迫永远保持沉默,完全丧失政治上的力量。”

“怎么会?”

卡萝知道马歇尔的论点有地方出了严重的错误,但她不知道如何加以挑战。也许他对于心理医生的不信任很接近她自己的不信任。她尝试另一种方式。

“当然。哪一个精神分析师能对我保持中立的心理治疗态度?我去看的任何精神分析师都会偷偷对我的厄运幸灾乐祸。如果换成我是他们,大概也会如此。每个人都乐于看到国王驾崩。我如果接受治疗,消息一定会传开——一个月内所有人都会知道。”

“马歇尔,你说只有一个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心理医生才能帮助你。那么你要我怎么办?我是完全的外行!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帮助你?”

“所以,这是关于忌妒与竞争的问题?”

“我不知道如何寻求帮助——我只知道你能帮助我。现在我没有力气去思索为什么。也许你只需要陪我一起坐在这里就好了。只要让我自己来处理。”

“嗯,我认识这地区所有的精神分析师,我不认为有人能够对我保持中立的心态。我过于成功,过于有野心。每个人都知道我将要成为旧金山精神分析学会的会长,我也准备进入全国性的领导阶层。”

“但这种安排还是让我感到不自在,”卡萝摇着头说,“这很不专业,甚至也许不合职业道德。你花钱去看一个没有专业技能可以满足你所需的人。而且还要花不少钱,毕竟我的收费比心理医生还高。”

“好吧,就假设只有精神分析师能够帮助你,请继续说明你的理由:为什么这会成为问题?”

“不,我已经都想过了。这怎么会是不道德?你的客户有这种需要,因为这对他有帮助,我可以为此写一份证明书。而且如果你考虑到纳税,这就不会那么贵了。以我的收入而言,较低的医疗花费是无法扣除的,但是法律花费可以扣除。卡萝,你的收费可以100%算入减免额。其实你的收费比心理医生便宜——但我不是因此才来看你!真正的原因是,只有你能帮助我。”

“卡萝……不错,好多了……请老实说——你能想象我求助于一个另类心理治疗师吗?什么前世今生的专家,或什么在黑板上画出父母、成人与孩童分类的老师,或什么年轻的认知治疗师想要纠正我的错误思考习惯?”

于是卡萝被说服继续会见马歇尔。她毫无困难地就看出了马歇尔的问题——他一项一项地吐露出来。就像其他许多优秀的律师一样,卡萝非常自豪自己的一手好字与详细的记录,她的笔记本上很快就写了一连串的项目:为何马歇尔如此难以向人求援?为何有这么多敌人?为何如此自大?为何对其他心理医生如此苛责?他非常善于批评,任何人都不放过,包括他的妻子、巴特·托马斯、阿米、赛斯·潘德、他的同事,或他的学生。

卡萝点头表示同意,也想起了杰西所说的,杰西对于前任心理医生唯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他的严肃正式:杰西曾经建议直称名字,结果他嗤之以鼻,坚持要冠以医生的头衔……

卡萝忍不住提出一个关于欧内斯特·拉许的问题。她借口说有一位朋友正在考虑是否要接受他的治疗,想要征询马歇尔的意见。

“阿斯特丽德小姐……我们能不能互称名字?阿斯特丽德小姐与施特莱德医生听起来太正式了,我们的谈话已经超过这种正式的关系。”

“嗯——请记住,这一切都要保密,卡萝——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首要人选。欧内斯特是个很聪明体贴的年轻人,在药物研究上很有造诣。他在那方面是顶尖人才。毫无疑问,但是以心理医生而言……嗯……我只能说他还在成长,还没有成熟。主要问题是,他没有接受正规的精神分析训练,除了与我做过有限的辅导。我想他也还没准备好接受适当的精神分析训练,他过于无纪律,不恭敬,反权威。更糟的是,他以‘创新’或‘实验’的字眼为借口对自己的狂放不羁感到得意。”

“你是说,”卡萝打岔,“其他的心理治疗都没有用,只有精神分析才能帮助你?”

无纪律!不恭敬!反权威!这些指控使欧内斯特在卡萝心目中的分量又增加了一些。

“不,这不只是保密规定的问题——而是胜任与否的问题,”马歇尔回答,“你要考虑到,任何能够帮助我的人,都必须接受过精神分析的训练。”

卡萝的清单上,跟在不信任与自大之后的,就是马歇尔的羞愧。非常深的羞愧。也许自大与羞愧是一体的两面,卡萝想。要是马歇尔对其他人不是那么苛责,他对自己也不会这么严厉。或者是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他对自己轻松些,或许他会比较包容他人?真有趣,她想起这正是欧内斯特对她的描述。

“你认为心理医生无法遵守保密规定?”

事实上,她在马歇尔的很多方面都认出了自己。例如,他的愤怒——猛烈而坚决的复仇火焰——让她想起了贾斯廷离开时,她与海瑟及诺玛相聚的那一晚。她是否真的考虑要请杀手,或用铁锹痛打贾斯廷一顿?她是否真的毁掉了贾斯廷的计算机档案、他的衣物与他的收藏品,现在这一切都仿佛不是真的。好像是发生在数千年前。贾斯廷的脸孔已经消逝在遥远的记忆中。

“我不能去见心理医生,就像不能公开这个案子一样。我有太多敌人。”

她怎么会改变得这么剧烈?她很好奇。也许是与杰西的邂逅,或者是逃脱了婚姻的束缚?然后她想起了欧内斯特……尽管她有那么多的计谋,难道欧内斯特还是设法挤进了一些真正的心理治疗?

马歇尔的需求让卡萝不胜负荷。她很快就用光了身为律师所能提供的一切,不知道要如何处理马歇尔的压力。最后她决定最好的做法是劝他找一个心理医生。但马歇尔打死也不愿意。

她尝试与马歇尔讨论他不必要的愤怒,指出其中的自毁成分。但没有用。有时候她很希望能把自己新发展出来的耐心转移一点给马歇尔。有时候她会失去耐心,想要对他大吼一顿。“忘了这件事吧!”她想这么说,“难道你看不出来,你的愚蠢愤怒与自傲会使你失去一切吗?你的平静,你的睡眠,你的工作,你的婚姻,你的友谊!忘了这件事吧!”但是这些做法都不会有帮助。她很清楚地记得,几个星期前她自己的报仇冲动,所以她可以体谅马歇尔的愤怒。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帮助他忘记这件事。

只有两件事让马歇尔继续撑下去。首先是对于复仇的欲望,他每天检查好几遍他的留言服务,希望能从他的广告中得到响应,希望能出现某个线索,引导他找到彼得·马康度。第二是他与他的律师会谈。每次与卡萝会见前的一两个小时,马歇尔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他会把时间全用在预演他的谈话,他想象他会说什么。有时候,当他想起卡萝,他眼中会充满感激的泪水。每次当他离开她的办公室时,他的负担似乎就轻了一些。他没有分析这种强烈的感情是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不久,每周一次会面已嫌不足,他要每周会面两次或三次,甚至每天一次。

她的清单上还有一些项目——例如马歇尔对金钱与地位的执迷——则是她所不了解的。她个人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不过她能了解这些问题的重要性:马歇尔就是因为贪婪与野心,才会陷于如此的处境。

尽管如此,马歇尔还是撑下去,很自豪他没有屈服,知道其他心理医生如果承受像他一样的压力,一定早就请病假了。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处变不惊,庄重自强。于是他就日复一日地咬紧牙关,忍受下去。

还有他的妻子呢?卡萝很耐心地等待马歇尔开始谈她。但几乎没有,除了提到雪莉去参加了为期三周的避静会。卡萝询问他们的婚姻状况,马歇尔也只是回答说他们的兴趣不一样,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了。

工作也很困难。尽管加倍喝咖啡,镇静剂的效果到中午才会消退,马歇尔必须使出最大的努力,才能撑过看诊时间。他一再想象打破自己的角色,把真实的感觉发泄在治疗时间中。“别抱怨了!”他想说,“你一个钟头睡不着觉——还敢自称失眠?我半个晚上都他妈的没睡!”或者是“所以你在10年后,在杂货店里见到前任女友,于是你又感觉到了那种渴望,那种畏惧?有什么了不起!让我告诉你真正的痛苦是什么!”

卡萝在慢跑时,或处理其他客户的案子时,或躺在床上时,都会想起马歇尔。这么多的问题,这么少的答案。马歇尔感觉到她的不自在,安慰她说,光是帮助他组织与讨论这些问题,就足以安抚他的痛苦了。但卡萝知道这并不足够。她需要帮助,她需要找一个顾问。谁呢?一天,她心中想到了答案:她知道该找谁了。

马歇尔在晚上尤其难熬。现在他只有靠大量镇静剂才睡得着。白天则不停地被关于彼得·马康度的回忆所啃噬。有时候他会想从回忆中搜寻新的线索,有时候他沉浸于复仇的幻想中,躲在树林里偷袭彼得,把他揍得不省人事;有时候他只是痛斥自己的愚蠢,想象彼得与阿德里安娜挥舞着手,开着90000美元的新保时捷跑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