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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真相灼人

程武跟着父亲走进书房。

“武儿,跟爹来。”

“爹爹,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要在书房里说?”

程武知道爹有要事相告,表情也变得严肃,认真地说:“爹爹,孩儿一定听话,爹爹只管对孩儿说就是了。”

程婴颤抖地从抽屉里抽出一幅手卷,沉重地说:“孩子,你先看看这个吧,好好地看。”

程婴忽然抓住儿子的手说道:“武儿,有件事爹在心里憋了二十年,今天无论如何要让你知道,只是你不可以慌乱。”

“这是什么?爹爹不是有事告诉孩儿吗?”

听到这个回答,程婴心下总算宽心了一些。

“爹爹想告诉你的,都在里面。”

程武双目喷火,说道:“我会杀他全家。”

说完,程婴开门出去,留下程武一人在里面。程武本已云里雾里,这下更觉奇怪,爹爹今天跟往常大不一样,他有什么话干吗不直接告诉自己。

程婴忽然问道:“如果有人杀了你爹……也就是我,你会怎样?”

想着,打开了画卷,只见第一幅画上面一个牛高马大的人一头撞死在槐树下,鲜血满地都是,程武看了惊心动魄,不知这个壮士为何死得如此惨烈。第二幅画上,一群刀斧手砍死一个中年人,接着又去追一个年老的人,程武心里骂这群刀斧手狼心狗肺。第三幅画面上,一个面相凶恶、峨冠博带的大人站在大堂里,里面侍卫林立,伏尸无数,程武看到这里心惊胆战,这个面相凶恶的大人真是禽兽不如啊!似乎还有些眼熟。第四幅画上,一个英武的中年人用剑刺入自己的腹中,程武看到这里心里闷得慌。第五幅画上一个贵妇人将怀中的婴儿交给一个郎中。第六幅画上,郎中将婴儿藏在药箱里。第七幅画上一个将军在郎中面前自刎。第八幅画上一个白须苍苍的老人被一帮侍卫用乱棍打得吐血。

“爹爹今天倒是怎么了?”程武帮父亲捶背问道,“是不是孩儿做了什么让爹不高兴的事?”

这一幅幅画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难道爹爹要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个故事?他忽然觉得画上的那个郎中身影有些像爹爹,莫非这故事跟爹爹有关?会不会是那个凶恶的大人欺负了爹爹?想到这里,程武气血上涌,拳头捏紧,走出房门,只见爹爹怔怔地坐在堂上。

程婴又想,假如这孩子贪恋女色不肯复仇的话,就在他的面前自刎,想必能激起他复仇的欲望。

程武走到爹爹面前,双膝跪下,咬牙说道:“爹爹,谁欺负过您,告诉孩儿,孩儿一定给您报仇。”

程婴心里痛骂自己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将他送进屠岸贾的府中,原本以为让他们两年不见面,彼此之间会疏远很多,哪知道孩子对她的依恋越来越深。一定要赶在他们见面前把身世告诉他,否则木已成舟,他是没办法下手杀掉屠岸贾的。

程婴听了心里很感动,但见他如此鲁莽,心下还是担心,忙拉起他,说道:“武儿,爹爹受了委屈不要紧,这幅画里有些隐情我实在担心你承受不了。”

程武又说道:“再过两个月,武儿就可以见到柔妹了,只是,爹爹好像不太喜欢柔妹。”

“爹爹快说吧,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孩儿一定能承受的。”程武流出眼泪。

程婴坐下来,什么话也没说。他是真的担心,这孩子这么率真,如何能报得大仇。

程婴摇了摇头,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孩子啊,你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如果你沉不住气,这番话爹爹倒不敢跟你说了。”

“怎么,爹爹不高兴吗?”

程武忙擦去泪水,沉静地说:“爹爹,孩儿知错了,孩儿一定沉住气。”

程婴鄙夷地看了桌上那堆东西。

程婴点头道:“武儿,刚才你从画中看出了什么吗?”

“义父送的,让我带回来,孝敬您。”

程武想了想,说:“好像是一个大奸臣残害忠良一家,最后有个婴儿被一个郎中带走了,那个郎中高高瘦瘦的,和爹爹有些像。”

“这些是哪里来的?”程婴问道。

其时,赵氏孤儿虽然已经长大成人,但并不了解“赵氏灭门”那段历史,因为国家正史中对这一事件讳莫如深,只有寥寥几个字。赵氏灭门在民间也是私下里口耳相传,但程武从小受人歧视,很少跟民间百姓有什么往来,所以竟对这段与自己身世息息相关的历史一无所知。

“爹爹。”程武动情地喊道,还把屠岸贾送的人参、熊掌放在桌上。

程婴浊泪满眶,颤声道:“孩子,那郎中就是爹爹啊!”

晚上,程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

“真是爹爹,爹爹,那些坏人没有对您怎样吧?”

听屠岸贾这么说,顾侯知道再说下去不但没用,只怕还给自己惹祸。

程婴端起茶杯遮脸,用袖子拭拭泪水,吞了几口茶,才把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幕一一说了出来,只是没有告诉儿子的身世,也没说出那个大恶人就是屠岸贾。

屠岸贾听顾侯这么一说,慈祥地笑道:“是有些异样了,以前啊,我总是让着他,今天他倒让着我。哎,他也知道我这个义父越来越不中用了,看他看着我的样子,脸上充满了悲伤,武儿是个孝顺的孩子,知道义父老了,也晓得心疼。哎,这孩子,义父怎不知道他一片忠孝之心。可是他也未免太容易动情了,将来怎么能领兵杀敌,又怎么能在朝堂树立威严,这些我还得好好教教他。”

程武听到这里,以为那个被杀掉的婴儿是自己的哥哥,恨恨道:“想不到我还有个刚满月的哥哥被人杀了,爹爹,快告诉我这个大恶人是谁,我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顾侯谢过,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大人,今天和程武比剑的时候可曾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这个大恶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程婴低沉地说。

屠岸贾想想也是,顾侯确实一片忠心,便说道:“先生多虑了,看在先生这么多年为我出谋划策的分上,这件事我就不予计较。”

“不管他是谁,就是当今的国君,我也绝不放过。”程武满腔愤恨。

“顾侯对大人一片忠心啊,大人,这么多年来我可曾做过对不起大人的事?”

程婴看到激起了儿子的复仇之心,感到欣慰,但一时间还不敢和盘托出,只说:“你现在正被仇恨左右,若不冷静,这个仇无论如何是报不了的。”

“不可能,”屠岸贾猛地站起,手拍茶几,厉声道,“先生莫非是想挑拨我们父子关系?”

“爹爹教训得是,”程武惭愧地低头,忽然想起药箱里的婴孩,问道:“那个藏在药箱的婴孩现在还活着吗?”

顾侯低声道:“大人你想想啊,程婴他一个胆小懦弱的郎中,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虎胆神力的儿子,其中大有蹊跷啊!”

程婴双眼盯着儿子,程武惊惧地问:“爹爹为何这样看着孩儿?”

屠岸贾忽然冷冷道:“天下人相貌相似者何其多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个孩子就是你啊,爹爹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就是画中的赵驸马啊,你本姓赵,祖父乃是赫赫有名的赵盾赵相国。”说到这里,程婴已是泪流满面。

“屠岸大人啊,你是真没注意还是假装没看见?”

程武惊恐地看着父亲,问道:“爹爹刚才所说可是实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婴点头:“孩子,你的亲爹是赵驸马,你的公公是三朝相国,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间郎中……”

屠岸贾一听,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听到这个天大的秘密,程武呆了半晌,突然双膝跪下,抱住程婴的双腿,哭道:“爹爹待孩儿比亲爹还亲,等孩儿报了大仇,这辈子会好好孝顺爹爹的。”

“赵驸马啊!”

程婴抱着儿子的脑袋,泪眼婆娑地说:“好孩子,爹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血海深仇还没报呢。”

“究竟是谁?”屠岸贾好奇地问。

程武一把抹去眼泪,问道:“爹爹,我全家三百余口都是被那个大恶人杀的吗?”

“这个人大人应该比顾侯更清楚啊!”

程婴哽咽地点头。

屠岸贾想了一会,问道:“像谁?”

程武抽出义父送的宝剑,看着点点寒光,问道:“爹爹,那个大恶人到底是谁?”

“大人,难道你不觉得武儿越长越像一个人?”

“屠岸贾!”程婴说完,整个人如木头一样。

“你跟我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了解我的脾气,有话就说吧!”

程武吓得一跳,扔掉宝剑,仿佛宝剑烫手,惊道:“爹爹,您没有弄错吧,义父怎么会是那个大恶人?”

“话虽如此,只是老夫担心……”

程婴义愤填膺地说道:“武儿,你不记得了,当年人们骂我卖孤求荣,就是因为我向屠岸贾谎报赵氏孤儿下落,把你和我的孩儿替换,我孩儿被杀掉后,爹爹担心你将来报不了仇,所以让你认屠岸贾为父,屠岸贾如此信任你,你要杀他易如反掌。”

“哈哈,将来晋国与诸侯争霸,武儿一定是一等一的功臣啊!”

“这么说,义父……不,屠岸贾真是我的杀父仇人?”

顾侯摇头道:“没有弱点才可怕啊!”

“岂止是杀父仇人,他惨杀你全家,韩厥将军无奈自刎,我儿被他刺死,公孙大人被他杀害……他罪行累累,他……他他岂止是个仇人,简直是个残忍的恶魔啊!”

屠岸贾不解地问:“顾先生何故叹气,难道武儿他还有什么弱点不成?”

“想不到义父……不……屠岸贾是这样一个人,任凭他对我再好,这血海深仇也不能不报。”说完,程武捡起地上的宝剑削断自己左手的小手指,鲜血洒了一地,程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顾侯叹了叹气,又摇了摇头。

“武儿,你这是干吗?”程婴惊道,赶紧找来棉布替他包扎。

屠岸贾呵呵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啊,哎,我屠岸贾能有这样的一个儿子,真是幸甚之至啊!”

“屠岸贾毕竟对我有恩,我斩断小手指以示断绝和他的父子之情。从今以后,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将这个老贼割成三百多块,祭奠赵家惨死的冤魂、告慰韩厥将军、公孙大人,还有我那刚满月的小哥哥。”

程武走后,顾侯迟疑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屠岸贾。趁着喝茶的机会,顾侯说道:“武儿将来一定能做成大事啊,以他现在的本领已丝毫不让大人你啊!”

先前,程婴还怕他承受不住真相,更担心他下不了狠心杀屠岸贾,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于是扶起程武,说道:“孩子,你本该叫赵武,现在大仇未报,爹爹暂且还是唤你程武。国君正在寻访你的下落,准备为你平反正名,但这事一定不能让屠岸贾知道。孩子,你准备怎么报仇?”

“哎,好吧,武儿,府里有些新进的人参、熊掌,多带些回去。”

程武斩钉截铁地说道:“屠岸贾杀我一家,我也要杀他全家,虽然他没有子嗣,但侄子也有很多,我一定要杀得一个不留。”

“多谢义父夸赞,时候不早了,我想回去看看爹爹,改日再来伺候义父。”

听到程武这样说,程婴本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是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他还是点头道:“好,孩子,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武儿啊,晋国有你,义父就放心了。”屠岸贾呵呵笑道。

程武此时却出乎寻常地镇定,声音好像变得冷漠很多,他说道:“屠岸贾乃国家重臣,我若暗杀他,不是大丈夫所为。就像当年他借着弑君之名灭我全家一样,我也要名正言顺地灭他全家,然后再把这老贼的肉一块块地割下来。”

接着,程武为守方,屠岸贾为攻方。屠岸贾千方百计想引诱程武领兵出城门大战,程武却不受诱惑,将兵力分布在城池里死死防守。屠岸贾无奈,只得领兵攻城。但程武防守严密,屠岸贾久攻不下,打成平局。

程婴是菩萨心肠,虽然也希望报仇,但听程武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不过他又找不到理由驳斥他,只是觉得这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太多,以前怪他不冷静,现在他倒是冷静得不近人情。

屠岸贾先作守方,程武为攻方。程武巧妙用计将义父的军队引到旷野上作战,然后一步步地围歼掉义父的军队。屠岸贾虽然输了,却大为高兴,对程武赞个不停。

程婴不知该说什么好,屠岸贾确实应该被千刀万剐,只是屠岸贾对这孩子有舐犊之情啊,亲手杀他千刀……这孩子心肠硬起来时真可怕!但程婴更怕他只是说说而已,处在这种情况下,程婴左右为难。

屠岸贾又要与程武演习兵法。这是一种用木块当军队的游戏,特别讲究战术和忍术。

“孩子,不日景公就要为你恢复名誉,你不妨和他密商,如果景公也有除掉屠岸贾的心思,到时你可以奏请率兵攻入屠岸贾的府中。”

说到这里,屠岸贾眼里似有热泪。程武本想把自己心里的感觉告诉义父,见义父这样子,实在不忍伤他的心。一旁的顾侯却看得一清二楚。

“爹爹,孩儿正有这个意思。”

屠岸贾双手扶起程武,笑道:“哎,武儿,比画剑术当然是尽全力了,否则还算什么比剑。武儿真的长大了,为父不中用了,哈哈,不过看到武儿你这么有出息,为父就是输了也输得高兴啊!”

“为避免屠岸贾发现破绽,你千万不要露出马脚,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屠岸贾一旦谋反作乱,晋国只怕要大乱。”

程武感觉自己的手在不听使唤地发抖,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克制,恐怕真要杀了义父,连忙跪下来,颤抖地说道:“义父,孩儿得罪了,请义父降罪于孩儿……”

“孩儿知道。”

说完,程武纵身跳起,一剑劈了下去,屠岸贾双眼一睁,连忙用剑格挡。这一剑程武用了八成力,屠岸贾只觉手臂酸痛,但仍是不服输,拨开程武的剑,便一跃而起,刺向程武,只见程武迅捷避过,反身一剑,已指在屠岸贾的胸口。说也怪,程武此时忽然胸口躁闷,手里的剑似乎要忍不住刺穿义父。

是夜,屠岸贾做了一个噩梦。

“是,义父。”

他梦见二十年前的一幕,自己站在赵府里,将赵家杀得鸡犬不留,血如残阳。就在自己哈哈大笑之时,突然尸体中站起一个人,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程武无奈,知道义父秉性刚强,若然让他更是伤他,遂挺身将长剑刺出。屠岸贾迅疾将来剑格开,说道:“武儿,你未用全力,再这样义父可要生气了。”

屠岸贾恐惧得说不出话来,那剑居然还是自己的佩剑,屠岸贾感觉天旋地转,却看不见那人的面目。

“哼,武儿越来越瞧不起义父了,以前都是义父让武儿先手,怎么这次倒让义父了,武儿出招吧!”

屠岸贾眯着双眼,竭力想看清用剑指着自己的人是谁,可是中间隔着一层血雾,始终没法看清。屠岸贾想开口问他是何人,但喉咙里发不出声。

程武心里酸楚,长吸一口气,掏出长剑,说道:“孩儿这厢有礼了,义父请出手吧!”

这时,顾侯突然跳出来,挥动着扇子,那层血雾才消失。屠岸贾定睛一看,用剑指着自己的那人居然是赵朔,屠岸贾惊道:“赵驸马,你怎么还活着?”

校场里,秋风猎猎。屠岸贾手持长剑,站在风中,俨如一棵苍老的松树。程武也听说过人们对义父的议论,都说义父是个大坏人,但此时的义父却像个迟暮的英雄,眼里掩饰不尽的沧桑和慈爱,那慈爱自然是对自己。

只听那人冷冷说道:“老贼,你再仔细看看。”

屠岸贾在前走,程武跟在后面,看到义父鬓如秋霜,程武心里好生难过,想起小时候,义父还是骨骼健朗,声如洪钟,此时,却如秋风一样萧瑟。屠岸贾不小心踩了个石头,程武刚想伸手去扶义父,却又担心义父伤感,便收回手。

“什么?武儿,你这是……”

程武作揖道:“义父请!”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再看看四周,这是在哪里?”

屠岸贾听了很高兴,捋着白须说道:“武儿,为父想看看你的剑术进展如何?”

屠岸贾惊慌地看着四周,这哪里是赵府啊,分明是自己的府上啊,只见地上堂下尸体成堆。

“托义父的福,主公对孩儿很好。”

屠岸贾慌忙叫道:“来人哪!”

“武儿,近日在宫里陪着主公可还顺心?”

这时两个侍卫跳出来,却把长戟顶着屠岸贾的前胸后背。

顾侯看着程武,心里暗自吃惊,程武枣红脸、豹子眼,两边腮帮已隐隐生出络腮胡子,这面相真像赵驸马啊!不过,这种想法太过离谱,顾侯叮嘱自己不要乱想,以免惹恼屠岸大人,吃不了兜着走。只是,难道屠岸大人没发现吗?也许,也许屠岸大人爱子心切,哪里会往不好的方面想。

那人说道:“老贼,看到了吗?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屠岸贾呵呵大笑,说道:“武儿不必操心,义父自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

说完,那柄剑刺了过来,屠岸贾吓得从床上跳起,捂着喉咙,仍能感觉喉咙上有一股凉气。

程武听到这里,脸色微红,说道:“还有两个月,孩儿就可与柔儿见面了,到时……”

屠岸贾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顾侯说的是真的?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哦,武儿,来来来,坐在义父身边,让为父好好看看你,武儿,你真的长大了,越来越成熟英俊了,柔儿看到你这样子,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因被噩梦惊扰,下半夜难以入眠,也许屠岸贾真的已经老了,他甚至都没勇气把过去的一切仔细回忆,他害怕自己钟爱的武儿真的是赵氏孤儿,想起当初程婴打公孙杵臼迫不得已的情形,屠岸贾心里更加没底,他宁愿相信程婴是个胆小怕事的郎中,也不愿猜测武儿真的可能就是赵氏孤儿。

“不清楚,好像是被噩梦惊扰吧!”

屠岸贾在床上咳嗽起来,第二天头更加昏沉。

“哦,主公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

程婴带着程武一起来看屠岸贾。

“义父,主公游猎回来后,生了大病,孩儿才有空回来。”

“义父,您怎么了?”程武走进屋里,握着屠岸贾的手问道。他的声音很关切,眼神的深处却有种冷漠和无奈,他是想杀掉屠岸贾,只是此人变得如此衰朽,看着自己的眼光那么怜爱,如何能激起自己的杀心,他要杀的是当初那个杀人不眨眼、不可一世的大恶人,不是如今这个灯枯油尽、枯如黄叶的老头子。

屠岸贾连忙扶起他,关切地问:“武儿,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看义父了,不是陪主公狩猎吗?”

程武流出了眼泪,这眼泪是为自己而流,屠岸贾却以为是干儿子心疼自己,这么一来,哪里还会相信那个梦。

“孩儿叩见义父。”

“武儿,别哭了,人老了就是这样……武儿,你的手指怎么了?”说着,伸手要摸他的手指。

说话间,程武已意兴勃勃地回来了。

程武缩回手,说道:“切菜时不小心切到的。”

屠岸贾思量道:“以武儿的性格,一时之间让他改姓屠岸不太可能,这事只能慢慢来……”

屠岸贾叹道:“武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怎么照顾柔儿?”

“大人位高权重,谅程婴也不敢不同意,再加上大人对程武恩重如山,他也不好违逆啊!”

听到柔儿,程武心里一阵悸痛,旋即全身发抖。

“这个……”屠岸贾捋须思索。

“武儿,你怎么了?”屠岸贾关切地问。

顾侯恭敬地说道:“武儿文武双全,十八般武艺无有不会,将来定能成为一代将才。更难得的是武儿熟悉先朝历史、本朝典章、兵法战阵之术,屠岸大人若好好栽培,将来定能成为经国安邦的社稷大臣啊,只可惜他姓程啊!大人,如果让他改姓屠岸就最好不过啊!”

那一刻,程武不禁也有些心酸,纵使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大仇人,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义父啊,如何能下得了手?一个人如何能亲手杀掉一个如此爱护自己的人?再说,杀了他柔儿怎么办呢?柔儿会原谅自己吗?

“顾侯啊,你觉得武儿怎么样?”

程武失声痛哭出来,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狂了,也不管义父和爹爹,疯狂地跑出去,在校场里拿着长剑狂舞,不时仰天长啸。他真想一剑刺死自己,甚至后悔爹爹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回来,干脆当时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就算救出来,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认这个人为义父?两年之约马上就到了,为何突然生出这种变故?

屠岸贾正在家中和顾侯闲谈。

程武跪倒在地,剑插在地上,向天哭诉:“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苍天,苍天……”

画一笔,泪一行……

“但苍天既然让我活下去,一定有它的理由,”程武对自己说,“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给他一个好死吧,再将他厚葬,也不枉我们父子一场。此事只与义父有关,故只杀义父一人。如果柔儿不能原谅,也没有办法,血海深仇岂能为儿女私情所左右!”

程婴送走神巫,便准备好笔墨,又找了些锦帛。

可是,想起画面中自己家人惨死的样子,心肠不由变得铁血,甚至憎恨柔儿。“屠岸贾这个奸贼,你杀我全家时可曾手下留情,纵使你对我再好,我也要杀你千刀,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宁,老贼,我赵武与你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老弟,我先告辞了。”

朔风还在吹。

“是,是,是,高兴。”说着,程婴抹掉眼泪,可眼泪还是流。

程武想起了正在闺中等候的柔儿,想起了小时候天真快乐的一幕幕,想起了义父手把手教自己写字的情景……所有这些,断人愁肠,摧人心肝,如果不是血仇悬在头顶,程武真想一剑结果了自己。

“如今苦尽甘来,应该高兴才是啊,老弟,千万别这样。”

程武感到自己的心肠一点点地变软,柔儿那缱绻多情的眼神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似乎在对自己说:“武哥,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再去采一次野果子怎么样?”

“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程婴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程武正想说:“好!”却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怒道:“赵武啊赵武,灭门之仇惨绝人寰,你身为赵家唯一后人,不思为冤死的先人雪恨,却想着一个女人,你还是人吗?你对得起那血淋淋冤死刀下的先人吗?”

“口舌之劳何足挂齿,程婴,这么多年来受苦最多的是你啊!”

程武目光凝视天空,仿佛看见云层中走来三百多个血肉模糊的人……

“那么有劳老先生了。”程婴作揖道。

程武眨了眨眼睛,狠狠地说道:“赵武在此指天发誓,若不将屠岸贾碎尸万段,天打雷劈!”

神巫道:“程郎中,主公那边我会好好安排,确保赵相国的后代能名正言顺地承继赵氏香火,成为晋国的大夫。”

这边,程婴给屠岸贾把脉,说道:“大人这是伤风,我给你开几服药就好。”

程婴欣然道:“老先生言之有理,程婴只盼赵氏孤儿早日报了血海深仇,也好了却我的心愿啊!”

屠岸贾忧虑地问:“武儿怎么了?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神巫想了想,说道:“程郎中何妨将赵家当年被灭门的惨案画下来,一幅幅给孩子看,一点点地暗示于他,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程婴忙道:“武儿自从上次陪主公狩猎,回来后神色恍惚,心慌气躁。”

程婴摇头道:“还不知道,我正想着如何告诉他呢,如今他当屠岸贾为义父,只怕不好直接告诉他。”

“武儿莫不是和主公狩猎时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屠岸贾问道。

神巫拭泪问道:“孩子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程婴答道:“改日我会让一个巫医来好好看看武儿,大人,我先出去看看武儿。”

说到这里,神巫紧紧地握着程婴的双手,程婴浑身颤抖,终于说出了程武的真实身份,两人相拥大哭。

“好!”屠岸贾说完,闭上眼睛。

神巫哈哈笑道:“老朽已活了九十年,什么事没看透呢?程郎中若真是卖孤求荣,怎会这二十年来郁郁寡欢,整日凄凄惶惶?屠岸贾收程郎中之子为义子,程郎中若真是贪图富贵,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程郎中却终日闭门不出,一日憔悴一日,程郎中不过五十上下,看上去却比老朽还要老哦,程郎中啊,这二十年来你受尽了委屈啊。”

顾侯走到屠岸贾的身边,悄声问道:“大人是不是做噩梦了?”

“此话怎讲?”

屠岸贾不答,睁开眼睛时,顾侯看他就像个弥留之际的人,眼里满是疲惫,也不好再说,问候几声,便悄然退下。

神巫沉默了片刻,才感慨道:“二十年前,程郎中从驸马府中带出赵氏孤儿,送往太平庄,后又向屠岸贾举报。世人皆以为程郎中卖孤求荣,然老朽却不这样看。”

程婴找了好久,才在校场里看到程武。

程婴满腹狐疑地问道:“老先生何以如此确信赵氏孤儿还在人间?”

其时,已是深秋,校场上北风凛冽。程武跪在地上,唇边还有血迹。

神巫笑道:“如果赵氏孤儿真的不在人间了,老朽只好坐着等死了。”

“武儿,你怎么了?”

程婴侧过头,说道:“老先生是个好人,可惜这赵氏孤儿真的已经不在人间了……”

程武没说话,眼睛盯着前方不远处,那里有一片树林,在风中怒摆。程婴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这孩子彻底变了。

“正是。”

“孩子,你到底怎么了?”程婴恳切地问道。

程婴定睛看他,涕泪道:“原来老先生就是……”

程武没说话,站起身,向树林走去。程婴紧跟在后面,不敢拉住他。

神巫笑道:“二十二年前,若不是程郎中,我的孙儿只怕早没命了,程郎中的大恩大德老朽感激不尽,今日有心报答恩人,恩人却不信任老朽。”

树林中间有几座坟墓,程武用剑指着坟墓问:“人死之后还剩下什么?”

“老先生是?”

程婴叹了口气,说道:“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剩下。孩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神巫见状,只好说道:“程郎中,你可还记得我?”

“既然每个人都会死,为什么有的人要杀死别人?”

程婴心下转着无数念头,这些年的经历,让他不敢相信任何人,虽然他天性善良,容易相信人,但事关赵氏孤儿的身世,不能不慎之又慎。

程婴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只要有人,就会有自相残杀。”

神巫叹道:“我已告诉主公,若十日内找不到赵氏孤儿,主公性命不保。若十日内找不出赵氏孤儿,而主公又活得好好的,那时自然是老朽送出这条命了,老朽命不足惜,只可惜赵氏孤儿错失了这个重新做人的好机会。”

“为什么?”

程婴将信将疑:“老先生有仁慈之心,程婴不胜敬仰,只可惜赵氏孤儿早已在二十年前被屠岸贾杀掉,程婴虽懂岐黄之术,却无起死回生的本领。”

“有人为了权力,有人为了富贵,有人因为恐惧,杀人者都有自己的目的。”

神巫微微一笑,说道:“主公近日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赵相国前来索命……唉,想赵相国生前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身后竟招来灭门之灾。老朽当年目睹赵氏满门惨死,暗自痛心,只可惜屠岸贾一手遮天,老朽敢怒不敢言。现在主公正巧做了这样一个噩梦,老朽斗胆借着这个机会为赵相国一家平反啊。主公这次找赵氏孤儿没有恶意,只为给他正名分、复爵位,继承赵氏香火。”

程武目光奇怪地看着秋叶在林中飘,说道:“杀人者皆有目的,那么天为何要杀人呢?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秋冬来临,树木凋零,冻死的生灵不计其数,这又是为什么?”

程婴听到这里,大惊失色,但马上安定自己,说道:“主公寻找赵氏孤儿,干我程婴何事?”

“生老病死乃是常理,若无死,便无生。”

“程郎中,你可知主公已密令老朽寻找赵氏孤儿?”

“那么说人杀人也是天经地义了?”

程婴眼皮动了动,仍说道:“程婴没时间奉陪老先生闲聊。”

程婴不知如何回答,忽然草丛中出现响动,只见程武飞身掠起,手起剑落,一条蛇已经被斩成了四段。程武指着这条蛇说:“爹爹,我杀此蛇全无目的,这又怎么说?”

“程郎中啊,你身体虽无病,心中却有病啊!”

程婴颤抖道:“只因你心中有杀气。”

程婴不为所动,只说道:“我没病,老先生请回吧!”

程武一脚把蛇踢开,冷冷说道:“爹爹,屠岸贾是一定要死的,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像他灭我全家一样灭他全家。”

“程郎中啊,老朽这次来确实是看病,不过不是要你给我看病,是我要给你看病啊!”

程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若是我们也赶尽杀绝,岂不和屠岸贾一模一样!”

“老人家,我早不为人看病了,你还是回吧!”程婴摆手道,表情如行将就木之人。

“爹爹,”程武归剑入鞘,说道,“开始我也是那样想的,但是我担心将来有一天屠岸贾的亲属后人会复仇,所以决定将他满门杀尽、斩草除根,以免赵氏孤儿的事情在将来发生,遗祸后人啊!当初公公就是没听穿叔公的话,留下了屠岸贾的命,才导致我赵家满门遭戮。如今,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神巫退后,便来到程婴家里。

程婴张着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好了,老人家,你先退吧!”

“只是爹爹,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小巫不求赏赐,只望主公贵体安康,此乃国家社稷之大福也!”

程婴蹙眉道:“什么问题?”

景公捋须道:“如此便委托老人家了,此事若成,寡人定重重有赏。”

“屠岸贾如此凶残的一个人,为何对孩儿疼爱有加?他到底是一个残忍的恶魔,还是一个仁慈的父亲?”

“小巫会占卜之术,应该能占出孤儿的方位,主公不必担心这个,十日之内一定能找出孤儿。”

程婴眼睛有些模糊,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屠岸贾虽然恶事做尽,却也有天伦之情。”

听到这里,景公脸色苍白,但还是镇定地说:“这不是为难寡人吗?晋国这么大,要我十日之内找出这个孤儿,怎么可能嘛!”

“义父对我的天伦之爱,我会永远放在心里。”程武皱眉道,眼睛里全是虚无缥缈之气。

“否则十日之内,恐有厉鬼索命。”

程武忽然警惕地喊道:“什么人?”

“否则怎样?”

程婴大惊。回头一看,只见树林后有个人匆匆地往外跑。程武几个跳跃过去,已挡在他的身前,冷冷地说:“原来是顾先生啊!”

“那小巫就斗胆了,主公必须找到这个赵氏遗孤,恢复他的姓氏和爵位,否则……”

顾侯伸着手指颤抖道:“你……你……你果然……是……赵氏孤儿。”

“说便是,寡人不会怪罪。”

“是的,可惜你知道得太迟了。”

“小巫不敢说。”

程婴刚准备阻止:“不要!”

景公沉静下来,问道:“卦象上怎么说?”

顾侯的脑袋已经被程武砍了下来,程武提起血淋淋的脑袋,对程婴说:“爹爹,我不能不杀他。”

神巫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小巫也是依据卦象所言,是否确凿还望主公明鉴。”

程婴长叹一声:“冤孽啊!”

景公听到这里,想起赵氏孤儿,脸色大变,猛地一捶案桌,怒道:“赵氏分明被杀得一个不留,神巫这样说,是何居心?”

程武提着脑袋的时候却没什么强烈的感觉,跟以前在集市上提回来的猪脑袋没什么分别,只是轻了些。他忽然觉得有时候杀人跟踩死一只蚂蚁没有多大的区别。

“主公啊,”神巫低声说,“只因赵家没有被完全灭门啊,还有一个遗孤活在这世上。”

程武挖了个坑,将脑袋扔进去,又拖着躯体丢了进去。填完土,用脚踩实,便扶着颤巍巍的父亲回去了。

神巫对景公使使眼色,景公挥手,余人尽皆退避。

回到家里,程武亲自为父亲熬汤,捶背,服侍得无微不至。他知道爹爹今天受惊不小。但不管程武表现得多孝顺,程婴看着这儿子,心里一片陌生。

景公又说道:“好,就算他怨恨寡人没有惩罚屠岸贾,为何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时来。赵家灭门已有二十年,二十年间不见赵盾的鬼魂出现,现在现身是何道理?”

“爹爹,我再去炒个鹿肉,再为爹爹温一碗烧酒,爹爹今天受惊了。”程武笑着说。

“这个……”神巫嗫嚅着说不出话。

程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儿子笑的样子,他简直想哭,儿子全变了。他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了,都怪自己,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一天之内就全告诉他呢,想到这里,程婴心里自责得更重。武儿本来是一个热情阳光的大男孩,一夜之间好像变成了个怪物。又做错事了,程婴在心里叹息,只求武儿早点报仇,自己一死了之。

景公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倘若是赵相国,他也不该找寡人啊,他要找的也是屠岸贾啊!”

“爹爹,您不高兴吗?”程武端上鹿肉问道。

神巫顿感无语,敷衍道:“鬼哪里懂得什么伦常!”

“高兴高兴……”

景公打断他,骂道:“寡人是君,他是臣,他来找寡人不是以下犯上吗?”

“嗯,好香啊,爹尝一片试试。”程武夹了一块肉送到父亲嘴里。

一个年迈的神巫,牙齿漏风地说道:“主公梦中的这个厉鬼,是赵相国的鬼魂啊,赵相国满门惨死,阴魂不散,特来找主公……”

程婴咽下,鹿肉确实很香,程婴却只觉得有股苦味。

第二天,景公召集神巫问吉凶。

程婴又想,这孩子的身世这么凄惨,将来就算功名富贵,估计也是不会幸福的。是啊,有些人注定是没法幸福的,何况他还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景公梦见一个厉鬼,身躯高大,长发垂地,双手捶胸,在地上暴跳。景公看不见他样子,分明有点像赵盾,只见那厉鬼想扑来,却犹豫着,最后站在原地破口大骂:“无道昏君,我子孙有何罪孽?你不仁不义,将他们无辜枉杀,还瞒天过海,置身事外,我一定要取了你的狗命,人死无君,我又何惧也。”说完,厉鬼便扑了过来,景公惊惶之至,连忙向内宫逃去,厉鬼踢开大门,直追了进去。眼看厉鬼的爪子就要撕破自己的喉咙,景公突然醒来,犹自浑身冰凉,颤抖不已。

晚上,神巫托人转告程婴,明日午时带着程武去宫里密会主公。

景公郁郁回到宫中,当晚便感浑身闷热,做了一个噩梦。

当程婴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程武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只是说道:“好啊!”

这三天,程武陪着景公在御苑中狩猎,程武表现很好,箭术精湛,为景公射死三头大老虎,景公却屡射不中,最后只射了一只麋鹿。

程婴看他这样子,忧心地说:“孩子,爹知道你心里苦,心里苦就说出来吧!”

景公将程武安排在自己身旁,也有观察控制之意,屠岸贾权力熏天,党羽遍布朝野早已令他不满,只是这些年来屠岸贾为官恪尽职守,还真难抓住他的把柄,眼看屠岸贾一天比一天老,心中的杀机不觉也慢慢消融了。再说,屠岸贾是自己一把得力的屠刀,这把刀还没钝到不能使用。

程武笑道:“没有啊,爹,马上就可以报大仇,孩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程武见义父说得在情在理,也就答应了。

“孩子,你是不是恨爹啊!”

“哎,武儿,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入仕之后有时间陪陪义父,义父就安心了。武儿,你若没有权势,将来义父死后,你只能仰人鼻息,妻子儿女也会跟你受苦,你难道希望柔儿也跟着你遭难吗?如果将来有人跟你过不去,你又斗不过他的话,全家会跟着你遭难的。义父可是刻骨铭心啊!”

“爹对孩儿这么好,孩儿恨爹干吗呢?”

“义父,孩儿不要什么权力,孩儿只想陪着爹娘和义父安度晚年,将来和柔儿成婚,享受天伦之乐。”说到这里,程武仍旧感到有些害羞,是啊,这么长的日子,他天天朝思暮想着她,天天期盼两年之约的那一天,心里哪容得下什么荣华富贵。

程婴泣道:“你是不是恨爹让你做屠岸贾的干儿子啊?”

屠岸贾拍拍程武的手,说道:“武儿,义父知道你孝顺,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怎可一辈子待在爹娘妻儿的身边呢!好孩子,听义父的话,好好侍奉主公,将来定能一鸣惊人,到时也让柔儿刮目相看啊!如今义父纵横朝野,朝中谁也不敢不给我面子,但义父总有老的一天啊,趁义父还没老,为你谋划好前程,以后你就像义父一样声震朝野了。”

“爹想多了,爹这么做也是为了孩儿好,让孩儿接近仇人。”

谁知程武却不答应,边给义父捶背边说:“孩儿愿一辈子侍奉爹娘和义父,将来照顾柔儿,义父请恕罪,孩儿不愿做那劳什子侍卫!”

“武儿……”

屠岸贾谢过景公之后,回家后把消息告诉了程武。

“爹,早点睡吧!”

景公其时已四十有余,是个沉稳的长君。点了点头,说道:“姑且让相国之子在寡人身边做个贴身侍卫吧,将来有机会,寡人再给他机会领兵试试。”

这晚,程婴又是无眠。

程武二十岁的时候,离两年之期的那天还有两个月。其时,屠岸贾渐渐老迈,身心俱感疲惫,心想,若不尽快巩固武儿在晋国的地位,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于是,便将儿子引荐给景公。

他确实悲剧,以前盼着复仇,现在程武真正要复仇的时候,他又感觉很不踏实。

程婴始终不敢贸然告诉程武的身世,一方面是想等他武艺更精湛、为人更成熟,另一方面也是期待一次真正的好机会。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程婴虽然为人慈软,却也不是愚昧无知之辈。当年,庄姬公主翘首等待景公前来救孤的时候,程婴就一语点破:真正要灭赵家的是景公。

转眼间,一年已经过去,从义父那里知道,柔儿一切都好,只是心里常惦念着他,就等满两年的那一天。

怎么当赵氏孤儿长大成人之后,程婴却闭口不提景公在此事中应负的责任,而把罪恶全部推给屠岸贾呢?

屠岸贾听了,大为赞赏。

综合起来,有以下几个原因:

程武答道:“能见柔儿一面,让我马上去死都愿意,可是孩儿不能欺骗父亲。纵使孩儿相思再苦,也不能做不孝子。”

一、保护赵氏孤儿。当时奉行的是寡头政治,景公虽然不是天子,但作为诸侯国的国君事实上就是一个寡头,一旦与高高在上的君主为敌,通常的下场是很悲惨的。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取而代之——这就不仅仅是复仇了,而是改朝换代,会引起社会的剧烈变革。程婴既不希望赵氏孤儿与君主为敌,更不希望晋国血雨腥风,全面考量之下,这个黑锅肯定要由屠岸贾背到底。

程武听在心里,加倍努力,加上天资聪颖,很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各家兵法也熟稔在心。屠岸贾深为这个儿子骄傲,甚至对儿子说:“武儿啊,我找个秘密的地方让你和柔儿见面怎么样?”

二、政治潜规则。现在人们经常讨论行业潜规则,其实中国的潜规则古已有之,潜规则的最早发源地应该是权力场。中国自古就是一个专制社会,其潜规则自然是:权力最大的人永远是对的,即使错了,也是下面办事不力。这种潜规则在当时没有人能打破,它给人们施加的心理压力远胜过明目张胆的威胁。

程武虽不能和她见面,然而正因为不能见面,她才完完全全地活在他心中。义父经常教导他,一个男人只有有权有势才能给自己爱的女人幸福。

三、屠岸贾确实是个凶残的屠夫,由他受过并不冤枉。人心都要一个发泄,尤其是公理遭到践踏的时候,最好的发泄对象就是屠岸贾、秦桧这些人。

闺中常有怨,屠岸柔荑却是无怨无悔地等着程武,两年之约对于恋爱中的男女太过漫长,但因为有期待,心灵却也充实、幸福。

四、类似的政治奥秘只有自己才能深刻体会,程婴相信赵氏孤儿将来定能自己看透这点。赵氏孤儿身在权力场,事实证明他是很懂政治的,大有祖先之风。赵氏孤儿执政后,偃武修文,加强与诸侯盟国的外交往来,在当时是个有威望有名气的和事佬。

程婴当初让赵氏孤儿认屠岸贾为义父是为了方便复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如今,爱情、恩情、国仇家恨交织成一张巨网,程婴该如何向赵氏孤儿讲述二十年前的那桩惊世惨案,身陷重重纠葛的程武又将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这一节写到赵氏孤儿精神的变化,这种变化在他身上不会持续太久,他有赵家的基因,不可能像哈姆雷特一样精神分裂,赵氏孤儿是一个不够纯粹的人。但确实,这诸多经历会对他的人生起到一定的影响,他后来疲倦厌世跟这些经历大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