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你的,休管许多,我自有决断。”
程婴悲道:“将军,放走了孤儿,没有了腰牌,你如何向屠岸贾交代?”
“将军,我这一走,只怕你要受牵连,程婴恐你性命不保啊!”
韩厥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韩厥脸上忽有悲色,旋即凛然地望着天空,叹道:“草木一秋枯与荣,人生一世轻与重;愿将碧血洗疮痍,身后万事都成空。”
程婴刚准备走,忽然又停步了。
“将军……”
程婴接过腰牌,谢道:“将军大恩大德,程婴没齿难忘,告辞了,将军!”
“程婴,那厢有人来了,你快快走吧!”
“你带上这个,若遇上盘查,它定能保你顺利出府。”
程婴无奈,含泪在心,转身离去。走出三步,回头一看,只见韩厥已悬剑自刎,身躯犹矗立如山。
“将军这是……”
程婴泪洒心间,叹道:“好一个热血壮士,舍生取义,可歌可泣!”
“且慢!你把这个拿去吧!”韩厥掏出腰牌递给程婴。
程婴踉踉跄跄地抱着药箱离开驸马府。
“好,多谢将军。”说着,程婴抱起孤儿放进药箱。
那边,有人禀报屠岸贾,韩厥自刎而亡。
韩厥扶起程婴,说道:“你这个郎中真是啰唆,哪来那么多客套,还不快走!”
屠岸贾火急火燎地来到驸马府,凛然道:“韩厥自刎,其中一定有什么变故,赶快去府中看看,赵氏孤儿可在?”
程婴听到这里,方始相信真,揖道:“将军义薄云天,令人肃然起敬!”
略过片刻,卫士回来禀告:“大人,公主已投缳自尽。”
韩厥凛然道:“当今世道人伦遭践踏,邪气横流,我韩厥一个热血男儿,岂能同流合污,闭目无视。程婴,你带着孤儿赶快离开驸马府吧!”
“赵氏孤儿呢?”
程婴奇道:“哦?”
“赵氏孤儿不见了。”
韩厥说道:“你不愧是行医之人啊,不但能看病,还能看心,不过,这次你看错了。”
屠岸贾怒目道:“不见了?难道他还长了翅膀,飞上天不成,就算他上天入地,老夫也要把他硬抠出来。”
程婴疑惑地问:“你笑什么?”
顾侯凌厉地说:“大人,赵氏孤儿要是流落民间,后患无穷啊!”
韩厥忽然大笑。
屠岸贾狠狠地甩了甩袖子,怒道:“谁吃了豹子胆,敢收留赵氏孤儿,老夫叫他断子绝孙。来人哪,把韩厥的尸体拖出去喂狗!你们看着,这就是背叛我屠岸贾的下场。”
“我笑韩将军真有计谋,你让我带走药箱,我前脚刚出门,你后脚就去屠岸贾那儿邀功请赏,你……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吗?”
当屠岸贾把这一变故告诉景公的时候,景公也有些惊慌,倒不是听到自己的亲姐姐自杀,只是赵氏孤儿一旦存活下来,将来远走他国,领兵前来攻打晋国,恐怕祸不及防啊,眼下楚国和秦国都是蠢蠢欲动,如饿虎一样四处讨伐,将来若添上赵氏孤儿,只怕是如虎添翼。赵氏孤儿如有赵盾一半能耐,晋国岂有不灭之理。
“程婴,你笑什么?”
“主公,您看怎么办?”
“什么?你让我带走药箱?哈哈哈……”
“还不快调动兵士,挨家挨户搜查,赵氏孤儿一定还没有出绛城。”
韩厥喝道:“回来,你怎么连药箱都不要了?”
屠岸贾心生一计,向景公奏道:“臣有一计。”
程婴刚准备抱起孤儿,忽然撒手了,说道:“好,我走,我走。”
“说!”
韩厥甩手道:“休得啰唆,快走!”
“主公何不下令全国,三日之内,若不把赵氏孤儿交出来,将全国一般年纪大小的婴儿全部杀无赦。”
程婴惊道:“你说什么?你让我走?”
“哼,此事由你一手操办,怎么又让寡人下令了!”
韩厥忽然盯着程婴,正色道:“我若献出孤儿贪图富贵,双手沾血洗不干,韩厥我堂堂七尺男子汉,敢作敢为敢承担,程婴,你快快走吧!”
屠岸贾知其意,忙说道:“臣这就下令,命国人交出赵氏孤儿,倘匿而不献,将全国一般年纪的婴儿赶尽杀绝。”
韩厥看着孤儿,心中愈加怜爱,不由自主地说道:“好可爱的一个孩子,我怎忍心送他去死?”
景公不再说话,拉长着脸。屠岸贾知趣退下。
韩厥看了看孤儿,只见婴儿额头汗津津的,小手放在嘴里吮吸着,嘴边还流着一些口水,一双明眸骨碌碌地转着,正盯着自己看,似乎在微笑,小腿还踢蹬着……
程婴在黑夜里一路奔忙,回到家里时已气喘吁吁。
韩厥心中颇为愤怒,首先他是一个军人、一个将军,自知军令如山,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憎恶屠岸贾。现在列国争霸,晋国原本强势,只可惜自从屠岸贾得势,一天乱似一天,忠臣良将一个个被整死,奸佞之徒纷纷钻营。想到这里,韩厥也希望有朝一日屠岸贾能倒台。
妻子见他如此慌张,不知所为何事。程妻放下手里的婴儿,拉着程婴的手说道:“相公啊,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乱,刚才你一出去,我心里就乱跳,莫不是你在外面遇到什么事?”
韩厥退后两步,握剑的手忽有种无力感。自语道:“听他一番话,引我心中热泪暗弹,这小小草医惊天胆,却满腔正气喷如兰,老贼行径令人厌,横行霸道太凶残,我怎能助纣为虐丧天良!我怎能正邪不分陷泥潭!”
程婴惊恐地张着眼睛,程妻拿来湿布,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说完,程婴抱着孤儿大哭起来。
“相公,你怎么了?”
程婴悲道:“小民不过一介草医,平日里安分守己,从不敢招惹是非,只是眼见赵氏孤儿孤苦伶仃,命悬一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程婴身为医生,救死扶伤更是分内之事。赵家满门冤死,只剩下这棵独苗,我如何能袖手不管?何况公主临危托付,悲戚之声犹在耳边,此情此景,程婴怎能不动恻隐之心?将军啊,那庄姬公主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杀,夫君饮剑,唯有以泪洗面。一月来,为孤儿生死忧心忡忡,夜夜哭泣,如今托程婴救孤,慈母别子,其心何忍,其情何堪?像这等夫妻死别、母子生离的人间惨剧,怎不令人侧目肠断?将军,岂不见这赵氏孤儿藏身药箱中,手脚不得伸展,汗湿背心,闷气难喘,却不啼哭一声,莫非这小生灵也知道处境凶险,想为赵家保存自己,不辜负死去的赵氏亲人。他还未满月啊,将军,小小生灵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大人岂可送他入虎口啊!”
程婴回过神来,说道:“夫人,快,快给婴儿喂奶。”
韩厥怒道:“有话快说!”
程妻说道:“我刚给他喂过了,他已经睡着了。”
程婴目光惊恐,眼泪不禁流出,颤声道:“将军容小人说完最后的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程婴打开药箱,说道:“我说的是给这个婴儿,他在里面闷了好长时间,一定又饥又渴。”
说到这里,韩厥已经把剑贴在程婴的脖子上。
程妻诧异地问道:“相公,你这是从哪里捡回来的婴儿?”
韩厥问道:“你既然知道断头灭门之祸,为何还要甘冒凶险搭救赵氏孤儿……”
程婴把婴儿抱出来,递给妻子,说道:“先给他喂奶再说!”
程婴跪在地上哭道:“老天啊,我程婴到底造什么孽了,如今赵氏孤儿救不成,反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
程妻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笑着说:“这孩子跟我们的孩子一样可爱,你瞧他小脸红扑扑的,吃奶的样子那么急切,一定是饿坏了。”
韩厥用剑指着程婴,沉声道:“程婴,你好大的胆子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吗?”
程婴洗了洗脸,绷紧的头脑终于放松下来。
程婴仰天长叹:“完了,完了,赵氏孤儿……公主啊,程婴对不起你啊!”
程妻忽然问道:“相公,你从哪里抱来这么一个宝宝?为何要把他藏在药箱中?这么小的婴儿怎么能受这种苦?”
韩厥慢慢打开药箱,一瞬间呆若木鸡。
程婴应道:“夫人,这孩子不是捡来的,更不是抱养来的。”
程婴想阻拦,韩厥抽出佩剑。程婴绝望之下,坐倒在地。
“那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韩厥不加理会,抢过药箱。
程婴叹道:“乃是受人之托,从禁闭森严危险重重的地方带回来的。”
“将……将将军,草药有……有有什么好看的啊!”
程妻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但看到孩子安心吃奶的样子,还是笑着说:“相公,反正我有的是奶水,以后啊,我们的孩子就多了一个伴儿。”
韩厥突然伸手抓住药箱道:“待我看看不就知道了。”
程婴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孩子的母亲就是当今公主,孩子的父亲就是刚被灭门的赵驸马啊!这孩子……这孩子就是赵氏孤儿啊!”
程婴急了,支吾道:“我……我我我不是告诉了将军,都是一些草药啊!”
“赵氏孤儿?”程妻惊恐地看着丈夫。
韩厥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说道:“程婴,你到底搞的什么鬼,药箱中到底是什么?”
“是啊!”
程婴抱起药箱,说道:“告辞,告辞,将军,来日程婴当送给你一个更好的见面礼。”
“相公,你……你这是给我们全家惹祸啊!”
程婴忙拦住道:“怎么,将军看不上程婴这个见面礼了?哈哈,哎,程婴真糊涂,送礼哪有送药箱的嘛!不吉利,不吉利。”
程婴安慰道:“娘子宽心,公主只是让我带出孤儿,她已经让人去太平庄告诉公孙大人前来把孤儿带走,公孙大人把孩子带走后,我们全家就平安无事了。”
“谁稀罕你的药箱啊!”韩厥甩手,脚步却走向药箱。
听丈夫如此说,程妻心里好受了许多,为丈夫端上了饭菜,说:“公孙大人快点来才好,这孩子待在我们家里一刻,我就感觉如被火烤。”
“是啊,将军日后要是有个什么伤寒体热,也好救个急啊!”
“放心吧,公孙大人应该很快就到的。”
“你把药箱送给我?”韩厥问道。
就在程婴吃饭的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韩将军,不就是个药箱吗?送给你又何妨,将军若不嫌弃,就当是程婴的一个见面礼吧!”
程婴赶紧护住婴儿,心道:莫不是屠岸贾派人搜查来了?或是公孙大人已经来了?便壮着胆子喊道:“门外何人?”
将军说道:“我韩厥虽然无力匡正乱世,但也绝不是搜刮民脂之徒,哼,你未免小看了我吧!”
门外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求医问药的老汉。”
程婴想,他见我如此在乎药箱,我何不把药箱放在地上,且看他有何打算。
程婴又问道:“你从哪里来?”
将军又细看程婴,程婴挺起胸膛,双手交叉悬在背后。将军想,此人慈眉善目,温和敦厚,不像胆大包天之人,也许是我多虑了,也许他真的是害怕药箱中人参被抢,现在时政腐败,权贵肆意搜刮民脂民膏,这人参于我当然是寻常之物,可对他一介草民却是几个月的柴米钱啊,也难怪他看得如此重。
门外答道:“我从太平庄来。”
程婴却想,这位将军言语不善,一再盘问,看来事情要露馅了,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豁出去,装作气定神闲,或许还能瞒过他。
“公孙大人到了!”程妻喜道。
将军又哈哈大笑起来,心里却想,这个人神色如此慌乱,语无伦次,其中必有缘故,他对药箱爱护得不合常理,其中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快,快开门。”程婴说道。
“所以小民才颇受村夫野老信任啊,全凭这份医德啊!”
门开了,只见一个白须苍苍的老者踱步进来,满脸正气却有大悲之色。
“哦,你好像爱护得……”
程婴拱手道:“公孙大人,快进来!”
程婴低声道:“是啊,行医人就这一个宝贝,不爱护不行啊!”
公孙杵臼忙问道:“孤儿在哪里,孤儿呢?”
将军踱步道:“哦,行医人的饭碗,你倒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啊,哈哈哈!”
程婴从妻子怀里抱过孤儿,递给公孙杵臼:“这就是赵氏孤儿啊!”
程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啊,这药箱乃是行医人的饭碗,不爱护的话一家老小就没饭吃了。”
公孙杵臼抱着孤儿,老泪纵横,哭道:“天无绝人之路啊,赵驸马啊,你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将军盯着药箱问:“你这个药箱好像非同一般啊,别的郎中都是将药箱背着,你却是抱着,难不成……”
程婴作揖道:“老大人,公主这下可以放心了,我替公主多谢你。”
程婴听到这里,把药箱抱得更紧,眼里惶恐之色更甚。
公孙杵臼说道:“老夫这就把孤儿带回太平庄,尽心尽力抚养成人。”
将军手按佩剑,森然道:“屠岸大人有令,凡出入驸马府者一律严加搜查,为了例行公事,也只好将你搜搜!”
程妻泪道:“苍天有眼,这可怜的孤儿总算有了好归宿啊!”不过,她心里更庆幸的是这下自己家人安全了。
程婴心下打鼓,哆嗦道:“将……将……将军,还有什么事啊?”
公孙杵臼抚摸着孩子的脸蛋,叹道:“跟赵驸马长得真像啊,将来必是有用之才啊!”
程婴抱起药箱,刚走到门口。忽然,后面传来将军的声音:“回来!”
公孙杵臼正待离开,突然,外面响起了锣声,只听兵士吆喝道:“各家各户听着,屠岸大人有令:三日之内,谁敢收留赵氏孤儿不献,全国上下,凡与孤儿一般大小者,斩尽杀绝。”
“是。”众卫士答道,便四散巡视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公孙杵臼大惊失色:“屠岸老贼好狠啊!连一个小小婴儿都不放过!”
将军又对手下卫士吩咐:“你们要四处查寻不得有误。”
程妻吓呆了,问道:“这……这可怎么办?”
“多谢将军!”
程婴愤道:“好一个灭绝人性、恶贯满盈的老贼啊!居然想出如此毒计!”
将军笑道:“人参?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看你把药箱搂得这么紧,哈哈哈!去吧,去吧!”
公孙杵臼说道:“屠岸老贼作恶多端、天良早泯,他自己没有子嗣,竟然心狠手辣要杀掉全国的婴儿。”
程婴倒吸一口凉气,说道:“还有一支人参!”
程婴瘫倒在椅子上,无力地说道:“我救下了赵氏孤儿,想不到却害了全国的婴儿!”
将军凑到程婴面前,珠子般大的眼睛盯着程婴的眼睛。“还有什么?”
程妻哭道:“难道我们的宝宝也逃不过屠岸贾的毒手吗?相公,你……你这是……你怎么做出这么糊涂的事呢!”
“还有……”
程婴痛苦地说:“救孤不成,反害了晋国百姓,我程婴真是罪该万死啊!”
“还有什么?”
公孙杵臼浊泪盈眶,向天哭道:“赵驸马啊赵驸马,老夫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能连累全国婴儿遭殃啊,这……这赵氏孤儿,只怕……”
“甘草薄荷当归益母,木通厚朴细辛草乌,还有……”
程婴搀扶着公孙杵臼,凄然道:“倘若不把赵氏孤儿献出,全国家庭要遭殃,到时晋国上下一片悲声,你我都是有罪之人啊!现在,也只有把孤儿献出去了,公孙大人……”
“什么草药?”
说到这里,程婴泪似秋雨,公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程先生,如今这赵氏孤儿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哦,药箱中都是一些草药,草药,将军……”
程婴叹道:“公主托孤的时候愁肠欲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了她就不能临危变卦。如果我把赵氏孤儿献出,不仅有负公主,也愧对韩将军的英灵啊!公孙大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将军厉声道:“药箱中有什么?”
公孙杵臼长叹道:“韩将军舍生忘死,大义光耀如日月。”
程婴一颗心陡地下沉,忙接口道:“哦,这就是我的药箱啊……”
程婴悲道:“我若献孤,这样一个热血壮士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更何况,赵家爱民勤政恩泽天下,这忠良之后不该绝啊,赵氏孤儿不能献!”
将军忽然指着药箱问程婴:“你这个药箱……”
公孙杵臼慨然说道:“不错,赵氏三代忠良,为官清正,人间自古有正气,薪火相传方能得沧桑正道啊!若献孤,只怕日后谁也不敢做忠臣了,只怕天下从此魑魅魍魉横行,忠良正义之人死绝啊……”
将军上下打量程婴,程婴更加慌张,在心里一再对自己说:“镇定,镇定,千万别让他看出异样。”
程婴决绝地说:“公孙大人所言极是,赵氏孤儿不能献啊,赵氏孤儿不能献哪!”
程婴喏道:“公主产后虚弱,小人为公主煎了一服姜母汤……”
程妻听到这里,手扶头,凄语道:“赵氏孤儿不能献,难道我的孩儿就该死吗?难道天下的父母都要凄凄惶惶地看着自己的婴儿死去吗?相公啊,你还是把孤儿献出吧,既可救我们的孩儿,也可救全国的婴儿,不要再犹豫了。”
“问的什么病?”
听到这里,程婴只觉肝肠寸断、心急如焚,呜咽道:“献孤是罪人,不献孤也是罪人,公孙大人,你给我出个主意啊!想不到我程婴竟然闯出如此滔天大祸,啊啊啊啊……”
程婴答道:“哦,公主身体不好,召小民前来号脉问病……”
说着这里,程婴疯狂地捶着脑袋。
“程婴,”将军皱眉道,“你在府中干什么?”
公孙杵臼拉住他的双手说道:“程老弟啊,你不必自责,容老夫再好好想想。”
程婴拱手道:“小民乃是一个民间草医,姓程名婴。”
公孙杵臼一样心急如焚,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想来想去,也只有把赵氏孤儿献出去了,赵盾一家虽然与自己恩深似海、交情如兰,但也不能因此断送全国婴儿的性命啊!
这将军面相凶恶,盯着程婴问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干吗?”
公孙杵臼双眼闭上,心在流血,说道:“献出孤儿吧……”
程婴虽然已经吓得心脏跳到嗓子眼里,还是赔笑道:“呵呵,不知将军唤我有何事啊?”
程婴突然眼神狂热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待要跑过来抱孩子时,程妻却已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只见一个威武高大、将军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手下侍卫已将程婴包围,长戟明晃晃地指着程婴。
程妻恐惧地看着丈夫,问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程婴惶恐地睁着眼睛,双腿止不住狂抖起来。
“夫人……”
程婴刚走到驸马府前院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个雄浑的吆喝声:“站住!”
程妻忽觉丈夫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劲,把怀中的娇儿搂得更紧。
待这行人走后,程婴才悄悄地从假山后出来,伸手一摸额头,凉汗淋漓。
“夫人,让我抱抱儿子……”
只听一个百夫长喝道:“凡是出入驸马府的人,一律给我仔细盘查,你们不可有丝毫懈怠。赵氏孤儿乃屠岸大人的重要犯人,若有闪失,谁也吃不起这个责任!屠岸大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还不赶快四处巡视!”
程妻泣道:“不许你碰我的儿子。”
程婴手心已出汗,他将药箱换到另一边肩上,一只手护着药箱,另一只手抓着药箱的绳子。看到一队守卫过去,程婴蹑手蹑脚地闪身出来,小跑来到花园里。忽然听到一阵吆喝声,又是一队巡逻的人马,程婴赶紧藏身在假山后面。
程婴喊道:“夫人,你怎么了?我是孩子的亲爹爹啊!”
程婴抱着药箱,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只见巡逻的守卫一队接着一队,手中兵刃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格外摄人心魄。
程妻这才迟疑地把孩子送到丈夫手中。
夜色昏沉,驸马府里阴森可怖。
程婴看着孩子,眼泪滴到孩子脸上,忽然说道:“公孙大人,我有一个两全之策,既可以保全全国婴儿,又可以救下赵氏孤儿。”
说完,拿起凳子,在梁上系好白带子,随后,脚下一蹬……
公孙杵臼泪光闪动,惊喜地问:“什么计策?”
庄姬自语道:“程先生救人水火,不计自己安危,今孤儿托付给他,我可以安心了。公孙大人高风亮节,仁义持重,定能将孤儿抚养成才……夫君,我来了,黄泉路上请等等为妻……”
程婴看着自己的儿子,痛不欲生地说道:“我要献出我的孩儿,替换赵氏孤儿。”
庄姬点头,拭泪,目送程婴走出房门。
程妻感觉脑袋被人打了一棒,摇晃着身体说道:“你……你说什么?有道是虎毒不食子,你如果做出这种连禽兽都不如的事,我就跟你拼命……”
程婴抱起药箱,拜道:“公主,程婴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程婴痛道:“公孙大人,请向屠岸贾举报,程婴愿随我儿一同赴刑。”
“程先生,多谢了!”
程妻指着丈夫的鼻子骂道:“程婴,我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之人啊……你这么做对得起程家的列祖列宗吗?你要是敢把我儿献出去,就先杀了我吧!”
唱完,庄姬把孤儿交给程婴。程婴接过孤儿,轻轻放进药箱里。
说完,程妻在程婴背上捶打起来,泣不成声。
接着,庄姬抱着孤儿柔声唱了一首摇篮曲:“月光光,照四方,谁家儿郎哭得慌!乖乖哟,乖乖哟,亲娘怀中入梦乡……”
公孙杵臼哀叹道:“不要打了,你就是把他打死了又能怎样,到头来,赵氏孤儿要死,全国满月的婴儿也都要死,就是你们的宝贝儿子,也是保不住啊!”
庄姬神色迷离,泪雨连连,轻声对孤儿说:“儿啊,儿啊,在这药箱之中,你千万不要啼哭啊!”
程妻决然道:“只要我有一口气,绝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送死。”
程婴不忍催促庄姬,可见她迟迟不肯放手,眼下火烧眉毛,还是说道:“公主,快将孤儿藏进药箱中吧!”
程婴看着妻子这样子,心里绞痛,泪眼模糊,但前面实在已经无路可走。
庄姬抱着孤儿,深情无限地注视着,心下实为不忍,慈母娇儿,今要离别,心痛堪比椎心泣血。
程妻哀求道:“相公,不如我们一家三口现在就逃吧,逃到深山老林里隐居,谁也找不到我们,一家三口永享天伦之乐。”
侍女走后,程婴说道:“公主,快将孤儿藏进药箱中啊!”
程婴痛苦地摇头:“夫人,我不能走,我若是就这样逃了,全国婴儿惨遭杀戮,我程婴纵然苟且活在世上,也是一辈子心魂不安啊!夫人,我不能走啊!”
“快,快,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程妻绝望地摇头:“程婴,你真的是铁了心、绝了情?”
侍女应道:“公主,我这就去!”
程婴跪倒在夫人面前,程妻扭头不看他,抱着婴儿心痛无限地看着。
庄姬见孤儿有救,心里镇定了许多,对贴身侍女说道:“安儿,你速速前往太平庄,求公孙大人前往程先生家中接应孤儿,求公孙大人看在两家至交的分上,抚养赵氏孤儿长大成人。”
公孙杵臼扶起程婴,说道:“老夫这一辈子混迹朝堂三十多年,却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如今告老还乡,退隐山林,过一天算一天,就等着入土。你让老夫去举报你,这不是要折老夫的阳寿嘛?”
程婴忙扶起庄姬道:“公主请起,公主请起,我程婴乃草民一个,公主如此大礼程婴如何受得起!公主,快将孤儿藏进药箱里吧!趁着现在夜色昏暗或许能蒙混过去。”
程婴问道:“老大人,你何出此言?”
听到这里,庄姬泪如泉涌,忽然跪在地上,说道:“程先生,我代赵家三百余口惨死的冤魂叩谢恩公!”
公孙杵臼拉着程婴坐下,说道:“哎,与其等着哪天入土,不如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去死。”
程婴惊恐地看着庄姬,嗫嚅了一阵,然后决绝地说:“我当真答应了。”
“怎么了,老大人,你……”
“你当真答应了?”
“老弟你为了搭救孤儿,连亲生骨肉都能割舍,老夫这一身老骨头,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答应了。”
“老大人的意思是……”
庄姬喜极而泣,问道:“程先生,你答应了?”
公孙杵臼笑道:“老夫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若抚养一个刚刚满月的儿子,人家必定会问了,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能生这么个儿子?这样一来,一旦传到屠岸贾的耳中,岂不是祸事一桩吗?”
程婴打开药箱,急促地说:“公主,那就委屈小官人了,把他放进药箱里吧!”
“这……”
程婴想,现在容不得犹豫了,如果真有断头之祸灭门之灾,也是我程婴上辈子造的孽,现在,一不做二不休,先救了这命悬一线的婴儿再说。
“老弟啊,你说赵氏孤儿长大成人还要多少年啊?”
“程先生,如今这孤儿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一念之间啊!程先生……”
“至少也要十几年啊!”
“啊!”程婴眼睛圆睁,只觉脑中一片轰隆,紧紧把药箱抱在怀里,全身哆嗦。
“是了,十几年以后老夫都不知道在不在哟,这抚养之事啊只能交给老弟你了。”
“你当真说了。”庄姬急道。
“我?”程婴诧异地问。
“我当真说了吗?”程婴面色苍白地自语。
“是啊!”
庄姬眼神焦急地说:“你说了。”
“那……那谁去举报呢?”
“我说了吗?”
“也是你啊!你正当壮年,我不过是风烛残年,你舍子我舍命,只为保住忠良之后赵氏孤儿啊!你把孤儿抚养成人,让他报仇雪恨。我正好去黄泉会好友,煮酒饮茶话家常,岂不两全其美?”
庄姬答道:“你刚才说把孤儿藏在药箱中……”
程婴苦道:“老大人,这万万不可啊!”
程婴当然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只是想到一旦守卫搜出孤儿,自己免不了要遭受断头之祸灭门之灾,心下惶恐无限,顿时全身发凉。
公孙杵臼拍着程婴的手说:“这有何不可啊?老弟啊,你应该成全我才对啊!”
程婴忽又迟疑了,哆嗦道:“我……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不,老大人你一把年纪怎可受那刑狱之苦,我程婴舍弃儿子,自是万念俱灰,正好可以一死。”
庄姬听到,抹干眼泪,喜道:“程先生,你愿意搭救孤儿了?”
“哎,”公孙杵臼叹道,“人固有一死,我死了一了百了,你死了,你的妻子家人怎么办?你想过没有?难道让你那贤惠的娘子日夜泪水洗面吗?你千辛万苦救下来的赵氏孤儿,谁来抚养?谁来疼爱?你若死了放心吗?”
程婴接过药箱,正准备离去,忽然眼睛一亮,说道:“药箱,药箱,公主,若将孤儿藏在这个药箱中……或可救他一命啊!”
程婴悲道:“我当然不忍心,我当然不放心,可是我更不忍心让你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去受刑送命啊!”
庄姬抱起药箱,递给程婴,凄然道:“程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眼下天罗地网,恐怕就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孤儿,我又怎可让程先生担此大险呢!”
公孙杵臼叹道:“你怎么就不开窍呢?哎,我就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是死容易,还是抚养孤儿容易?”
程婴急得只顾搓手,支吾道:“公主,程婴……若是,这样,一走了之,恐怕此后心里永世难安啊,程婴若是弃你们孤儿寡母于不顾,以后还有何面目去救死扶伤……公主……”
程婴答道:“当然是死容易了。”
说完,公主以袖拭泪。
“你也知道是死容易啊,”公孙杵臼说道,“既然你都知道死更容易,干吗还把那难做的事留给我一个老头子呢?哎,程婴啊程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眼前等着我的只是一座奈何桥而已,等着你的可是漫漫长路啊!”
庄姬哀道:“程先生,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知足了,你还是快快离去吧,莫要连累了家人,我和孤儿命该如此!”
“老大人……”程婴悲不自禁。
程婴悲道:“公主,赵氏孤儿乃屠岸老贼眼中钉肉中刺,就算程婴想救他,只怕也出不了这刀林枪阵,程婴一介草民,只懂行医,没有飞檐走壁之术啊!公主……”
“程婴,你要好好活下去,抚养孤儿,你们夫妻还有机会再生一个儿子的。老夫这就回太平庄,你前去举报。”
程婴听到这里,心在战栗,是啊,赵家三代忠良,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到头来却“狡兔死,良狗烹”,世道如此浅薄,人心如此狠毒。我若是袖手旁观如陌路,岂非和屠岸老贼一样没有良心;我若是视而不见只顾自己,算什么仁心仁术的好大夫!可惜,可惜,就算程婴有心救孤儿,只怕也无计养孤儿啊!
任凭程婴如何不愿,公孙杵臼却是下定决心,程婴不同意也不能了。
庄姬悲不自禁,叹道:“孩儿啊,你的曾祖、祖父、父亲为国家呕心沥血,上扶君王,下恤黎民,到头来却被奸人所害,家族遭戮,孩儿啊孩儿啊,你的命好苦啊,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生在忠良门第啊!”
程妻虽不忍让自己的儿子送死,但公孙大人如此老迈一个人,尚且甘赴刀山,她也只能割舍心头肉了。
一个仁心仁术的民间草医——程婴,面对大难中的晋国公主,面对一个性命不保的孤儿,甘冒断头之祸、灭门之灾,作出了自己人生最艰难的抉择;公孙杵臼,赵家的世交,年逾古稀的老臣,为保赵氏孤儿,从容赴难。
程妻泣不成声地把儿子送给公孙杵臼,在这寒霜之夜,公孙杵臼抱着程婴的儿子回到太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