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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灭门之灾

堂上,赵家上下全都被五花大绑捆在地上。屠岸贾高坐堂上,面无表情,眉宇间一股戾气。四周卫士皆持戟而立,凶悍异常,仿佛一个个阴间恶鬼。

庄姬已昏死过去,赵朔喉咙里越来越堵,眼眶血泪充盈。

赵朔环视四周,最后眼光盯着屠岸贾,怒道:“屠岸老贼,你胆敢擅自带兵杀进我赵府,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主公若是知道,还不将你株连三族!”

院子里横尸遍地,惨不忍睹。

屠岸贾脸上的横肉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还没等赵朔反应过来,一群卫士就把他们夫妻二人拿下了,押往赵府中堂。

堂下静穆得如坟墓,只有地上的鲜血在流淌,就像一条条红色的蚯蚓在爬。

赵朔当真感觉天要塌下来了,若不是身上背着庄姬,他可能已经倒地。

赵朔不知多少亲属已死,只知道仆人和家丁都已横尸在前院后庭。赵朔还存着希望,以为屠岸贾不敢杀赵家直系亲属,最多也是沦为阶下囚,到时主公明鉴,必能出狱,将来定然有机会手刃仇人、灭他全家。

赵朔回到府里惊呆了,只见许多卫士手持长戟团团包围了驸马府。

屠岸贾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风卷百草,秋风似乎骤然间变得肃杀,变得毫无人性。

这笑声仿佛发自荒野,听起来怪异又恐怖,这笑声根本不像人的笑声,简直像是厉鬼索命时的怪叫。听到这笑声,赵家上下皆起鸡皮疙瘩,孩子们吓得连哭声都止住了。

“不是啊,天地间的腥味越来越重了……”庄姬说到这里,声音无力。

只见屠岸贾突然站起来,眼睛望着天,声如洪钟地说道:“赵盾啊赵盾,你这个老贼,弑君谋反,我屠岸贾不能亲手宰了你。今天,我要把你的后代一个个斩尽杀绝,哈哈哈……”

赵朔心里陡地下沉,语气却安慰道:“娘子何出此言?梦不过是人的担忧而已,不会成真的,夫人不必忧虑。我会力谏主公罢免屠岸贾,主公也只是一时受蒙蔽而已,只要说服他相信屠岸贾是个大奸臣,相信主公一定会明察秋毫的。”

笑完之后,屠岸贾忽然垂下眼睛,凶狠地盯着赵家上下,恶道:“奸臣赵盾,弑杀先君,罪大恶极,人神共怒,今我屠岸贾替天行道,将赵家满门抄斩,匡正伦常,以警后世乱臣贼子。屠岸贾指天发誓,此事与主公无干,主公心怀仁慈,屠岸贾却疾恶如仇,如今身为大司寇,岂能坐视邪人得势,正气蒙蔽?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屠岸贾只好自作主张,待杀了你们赵氏全家,再向主公负荆请罪。来人,先从大的杀起!”

庄姬伏在赵朔的身上,好受一些,声音微弱地说:“莫非相公的梦要成真?”

“是!”左右刀斧手吼道。

赵朔二话不说,背起夫人。

赵朔老母颤声道:“好你个屠岸贾,先夫生前待你不薄,你作恶多端,屡次要加害先夫,先夫不计前嫌劝说成公饶你不死,今日你却恩将仇报,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相公,我好难受,你扶我回去吧!”庄姬眼神迷离地说,想是身体极为不适。

屠岸贾大袖一甩,沉声道:“先将这个老不死的妇人杀了!”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刀光闪过,老夫人人头落地,赵府上下哭天抢地。屠岸贾不但没有怜悯之心,反而狂笑不止,声震屋梁。整个赵府除了哭声,就是屠岸贾丧尽天良的狞笑声。这狞笑声甚至连屠岸贾手下的将军韩厥也觉得心寒。

庄姬忽有种眩晕的感觉,赵朔赶紧抱住她。

庄姬见此情景,已疯了一半,悲泣道:“秋风吼,秋雨骤,秋夜片片丢,秋啊秋,多事秋,秋虫阵阵揪……”

赵朔沉默良久,才轻轻说道:“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人头一个个地落地,鲜血流满了厅堂。

“什么预感?”

哭喊声、狞笑声、庄姬的悲歌声,回荡在赵府的上空中。屠岸贾手下的卫士全都双手颤抖,仿佛拿不稳手中的兵器,外面狂风怒吼,是悲咽也是在愤怒。

“娘子,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赵朔“啊”的一声,一股浓血从喉咙里喷出,眼神如血地看着屠岸贾。

“也许只是变天了呢!”庄姬撇嘴道。

“人间沧桑道不得,只说天凉好个秋,好个秋啊好个秋,好个秋……”唱到这里,庄姬眼里神采散尽,晕倒在地上。

“娘子,快看这云,有一种怪诞之感,张牙舞爪好似邪魔作乱,”赵朔指着阴云说,“难道天意要降灾于晋国?”

眼看着全家老小一个个被杀头,赵朔捶地喊道:“惨!惨!惨!惨绝人寰……”

夫妇二人快到赵府的时候,忽然天地间刮起一阵阴风,刚才还秋高气爽,现在已是满天阴云。赵朔看了看天空中的云,先是震惊,而后是恐慌,再后是戒备。

屠岸贾忽然奸笑道:“赵驸马啊赵驸马,你我两家的冤仇终于一日之间灰飞烟灭,老夫真是快不可言啊,不知驸马有何感想,哈哈哈……”

赵朔用鼻子嗅了嗅,道:“没有啊,莫不是夫人有孕在身,所以格外敏感?要不我们先回家吧,夫人千万不要着凉了!”

赵朔气血逆涌,一口喷到屠岸贾的脸上,吼道:“呸,奸贼,我赵家三代忠良,辅佐晋主兴国安民,你却妖言惑君,祸国殃民,鱼肉百姓,我爹劝你改邪归正,如今你却诬他图谋造反,残忍杀害我赵家老幼三百余口,你才是真正践踏公理、违逆伦常的十恶之人啊,奸贼,你必遭天谴,我赵朔跟你拼了……”

“相公可曾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腥味,为妻忽想呕吐。”

“好,我就亲手杀了你,看看屠岸某是不是遭天谴!”说完,屠岸贾抽出佩剑,准备向赵朔刺去。

“夫人怎么了?”赵朔关切地问。

“使不得啊!”顾侯突然伸手阻拦道。

赵朔和庄姬行至一棵槐树下,庄姬忽然蹙眉。

“有何使不得?”屠岸贾问道。

“夫人言之有理,是为夫过虑了。今夫人身怀六甲,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啊,今天不说这些了,我们赏秋吧!”

“赵朔身为晋国驸马,与其他人等有所不同,万一主公怪罪,大人恐有刑狱之灾,何妨先留下他的命,待探明主公的意思再行决断不迟啊!”

“相公担心的有道理,只是屠岸贾不过一个司寇,就算他想为难我们,也有主公庇护啊,何况主公是我的亲弟弟,怎会忍心加害于我赵家?”

“嗯,顾侯所言不无道理,来人哪,把赵朔关押起来,听候发落。”

赵朔说道:“屠岸贾在朝中得势,我恐他不容我们赵家,故而心里不踏实。”

左右应声道:“是!”

庄姬摸了摸头,说道:“相公,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这时,庄姬已缓缓醒来,只见厅堂之内,家人尸骨成堆,险些又要昏死,待看到赵朔还活着,便爬到他的身边。

庄姬听了,如遭雷轰,玉体前倾。赵朔忙扶住她,慰道:“夫人,只不过是梦而已,很多时候梦和生活是相反的啊!”

赵朔低声对庄姬说:“今天,我们赵家满门被戮,只剩下你腹中的骨血,你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活下来,将来为我们赵家报这血海深仇。”

“夫人……我梦到赵家上下到处都是血啊!”

“夫君……”

“相公……”

“你若为我生下男儿,就唤他赵氏孤儿吧!若是女孩,我赵朔自认倒霉!公主啊,你要多保重,朔来生再做你的夫君!”说完,赵朔从腰间抽出短刀,刺入腹中,气绝身亡。

赵朔眉头拧紧,眼神里出现深深的忧虑,张着嘴巴,想要说出却很难说出口。

庄姬泣不成声,悲伤过度,晕倒在夫君身上。

“相公做的是什么噩梦?”庄姬皱眉问道。

屠岸贾看着赵朔自杀,对顾侯说:“你看到了,是他自己要死,我也没办法的。”说完便号令手下:“将庄姬押到驸马府,待产下逆子,我要亲手斩草除根。”

“只是这些天,为夫老是做噩梦……”

顾侯忽然对屠岸贾耳语道:“大人,听说婴儿落地夭亡会有血光之灾,怎可因此玷污了你的宏图大业!”

“只是什么?”庄姬问道。

古人迷信。屠岸贾瞪眼问道:“依你之见呢?”

赵朔叹了口气:“这事情的确有关联,自从先父去世,赵家再没有一个核心人物了,但为夫烦闷倒不全是因为这件事,只是……”

顾侯小声道:“不如等到满月之后再斩不迟。”

庄姬拉着赵朔的手,温存道:“难道相公的心思,为妻的还能看不出来吗?莫不是因为和三位叔父关系不睦吧?”

屠岸贾甩袖道:“好,卫士听令,将驸马府团团围住,严加看守,谁要是让孤儿逃出去了,满门抄斩。韩厥将军,此事就由你负责,出了状况,拿你是问!”

赵朔堆起笑容,说道:“夫人何出此言,我这不是很快乐吗?再说,夫人新近有喜,为夫怎会愁闷?”

韩厥抱拳道:“是,大人!”

“如此秋光如洗的好天气,相公为何愁苦?”庄姬温柔地问。

“老夫先行回府,你们要严加把守,不得有误!”

驸马爷赵朔陪夫人庄姬在郊外散步,然而赵朔的表情却有些闷闷不乐。

众将士齐声道:“是!”

秋高气爽,似乎乾坤朗朗。

三天后,赵氏孤儿出世,驸马府里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屠岸贾侧着眼睛观察景公眼神,只见景公目视前方,眼里毫无表情,恰如肃杀的秋天。屠岸贾心领神会,知道该怎么做了。

庄姬抱着儿子痛哭道:“可怜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怎么知道家门遭此大劫,如今怎生把这可怜的孩子送出去啊!我苦命的儿啊!……”

景公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寡人一向相信大夫秉公执法,相信这件事情大夫一定会公正处理,不会令寡人失望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驸马府被包围得俨如铁桶,别说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就是连苍蝇也飞不出去啊!庄姬心急如焚,想这赵家的血海深仇是报不了,可怜这无辜的婴儿也将被屠戮。不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怎么不来救救我苦命的孩儿?

“主公若担心英明受损,微臣愿担万世骂名,主公不妨表示对此事毫不知情,微臣会对外人说是我报仇心切。”

这些天来,她最盼望的就是自己的弟弟、当今的国君前来搭救自己母子。她一直以为屠岸贾是背着国君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的,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却丝毫没有听到景公的消息,难道景公对此毫不知情吗?还是,景公已经被屠岸贾软禁了?

“赵家乃忠良之后,于我晋国有巨大功勋,司寇这样做不是让寡人深陷泥潭吗?”

说实话,庄姬宁愿相信弟弟是被屠岸贾软禁了,只是在这驸马府中,音讯不通。庄姬心乱如麻,她甚至怀疑屠岸贾已经谋反作乱,杀了弟弟。那这样一来,赵氏孤儿和自己真的性命难保。

“弑君之罪,何其大也。主公,此罪不定,将来只怕逆臣贼子越来越多啊,做臣子的杀害了国君,他的子孙们还在朝中做着大官,这是何其荒谬的事啊!如果不惩治这些罪人,国君的威望何在呢?国君的尊严何在呢?臣弑君,颠倒伦常,罪恶滔天。微臣愿替主公拿下罪人,以正伦常,请主公准奏!”

每天每夜,庄姬抱着赵氏孤儿痛哭倾诉,眼看满月即将到来。庄姬连死的心都有,只是怀中的娇儿让她不忍舍弃。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孤儿落进屠岸贾的血手中?

“寡人当然知道,只是当时没有降罪于赵家,现在是不是……”

屠岸贾回府以后,也求见了景公几次。

屠岸贾急道:“想那赵盾在世之时,连先君也惧他三分啊,先君之言自是迫不得已而说。主公,岂不见董狐的史书上是如何记载的吗?”

“主公,如今逆臣赵家已被满门抄斩,只剩下公主和孤儿,主公看……”

景公端起酒樽放在嘴边,沉思了一会说:“赵穿弑君一案,先君已有定论,说是只是赵穿一人所为,与赵盾无关,更与赵氏家族无关,这事……”

景公眯着眼睛,沉默了一会,才说:“孤儿嘛,公主嘛,能留着就留着……毕竟公主是我的姐姐,孤儿死了,姐姐应该也不会独活的,哎……赵盾啊赵盾,都是你留下的祸胎啊!”

屠岸贾支吾道:“臣实在感到惭愧,一般的案件是没问题,臣的确对得起主公,但赵家弑君一案臣却一直不敢动手啊,眼见灵公惨死,却只能深夜苦叹,无计可施啊……臣对不起晋朝先祖啊!”

“微臣知道主公一向仁义为怀,但这件事情却容不得仁义啊,公主倒是可以留下,但这赵氏孤儿……”

“卿作为国家大司寇,处理公案兢兢业业、赏罚得当,这难道不是在报答寡人吗?”

“一个孤儿还能怎样?”景公盯着屠岸贾问。

“主公夸赞,微臣惶恐不已,唯有将功补过方能安心啊!”

屠岸贾低头道:“主公觉得赵衰如何?”

“卿不必担心,卿已知错了,也已改错了,这一切寡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赵衰对先祖文公忠心耿耿,流亡十九年,随文公立下汗马功劳,功劳之大能力之强当时罕有匹敌。”

“微臣在灵公朝时,持身不严,陪灵公游猎戏耍,以致贻误国事,有失做臣子的责任啊!近日,赵家联名上书,告臣有罪,大骂臣是奸臣。臣也自知有罪,却绝不承认自己是奸臣,只不过为人臣者总想让君王更开心、更快活一些,臣罪在不识大体,愚昧无知啊!”

屠岸贾又问道:“主公觉得赵衰之子赵盾如何?”

景公诧异地问:“卿和寡人喝酒好好的,怎么有罪了?”

“赵盾辅佐三公,执政为国,其功劳比之父亲赵衰犹有过之。若无赵盾,只怕晋国在与诸侯的争斗中会日趋衰弱,确实是个能臣啊,只可惜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寡人想来,不禁感伤,深为这位老臣惋惜啊!”

一天,陪景公饮酒的时候,屠岸贾突然跪下请罪:“主公,屠岸贾有罪啊!”

“赵盾之子赵朔如何?”

屠岸贾此时俨然以一个执法严谨的司寇自居,处理各种案件都要巨细无遗,滴水不漏,为官也非常清廉,颇受景公夸赞。屠岸贾越是这样,赵家就越觉得不对劲。无奈之下,翻起旧账,准备联合其他家族一起联名弹劾屠岸贾。然而,这样一来,正中屠岸贾下怀,屠岸贾再怎么有罪,从律法上讲也只是谄媚先君,用现在的话说,只是作风有问题。可赵家却是担着个弑君大罪,哪怕弑的是一个昏君,在古代也是灭门之罪啊!

“赵朔虽然赶不上他父亲赵盾,也是一表人才,出类拔萃。”

屠岸贾得到重用令赵家的人感到恐慌,赵朔虽然继承赵盾的爵位,但在朝中的威望却远远赶不上父亲。何况赵氏宗主目前是赵括,赵朔对此当然也不满。

“是啊,主公既然知道赵家个个非等闲之辈,那么留下这个孤儿岂不是遗祸自己吗?主公切不可忘了当年赵盾一手遮天的情景啊,连君王的生死都操纵在他的手中,此事不可以不防啊!”

晋景公继位以后,多方任用贤能,不仅重用好直言相谏的伯宗,也重用千夫所指的屠岸贾。

“如今只剩下这样一个遗孤,寡人再杀了他是不是太狠了点?”

越年,成公死,公子獳继位,是为晋景公。景公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君主,但后世对他评价不好。

“主公仁爱世所罕见,有道是无毒不丈夫,为人君者担负国家社稷重任,更不可心慈手软啊!”

与此同时,成公有意接近屠岸贾,授予他实权。屠岸贾知道成公将不久于人世,此举颇有托孤之意,心下很是欣喜,待成公一死定能重复灵公时的辉煌。到时,灭了赵氏一族绝无任何手软的余地。

“容寡人考虑考虑吧!”

次日,成公令公子獳随太史董狐读史,修习治国之术。

“主公,赵氏全家被灭,若孤儿侥幸逃生,岂有不复仇之理?臣虽然告知万民,灭赵氏全系臣一人所为,但坊间未必尽信啊!有道是人心难测,人言可畏。臣恐孤儿将来依附他国,会祸及主公啊!想当年,文公不正是凭借秦穆公的帮助才打败公子小白,成为晋国国君吗?主公,臣还是恳请您以大局为重!”

董狐听后恍然大悟:“哈哈哈,老臣真是愚昧啊,主公心明如镜,哈哈哈……”

景公咂舌,做出思考的样子,悠悠说道:“如此说来,就算寡人想救孤儿只怕也不能了。不过寡人实在不忍啊!唉,司寇也真是,这些事情是不应该对寡人说的,你让寡人心里好生为难。司寇先退吧!寡人再考虑几天。”

“太史的这番话应该对公子獳说的,寡人已是朽木之身,只求度过一个清静的晚年,这些年来着实心力交瘁,虽有相国大人打理内外政务……”

庄姬这些天昏昏沉沉,心中充满绝望。明天就是孤儿满月之日,她心里反而镇定下来,忽然想起,当年有个草泽医生名叫程婴的,和赵家颇有渊源。何不托故身体有病,让程婴过来,也好让他求见国君,阐明委屈,或能为孤儿找到一条生路。

董狐听成公如此说,诧异道:“主公微言大义,请恕老臣昏聩,不知……”

凭着公主身份,庄姬提出这个要求,韩厥没有拒绝。

成公微笑道:“大夫不愧为太史,知春秋更识人心,但大夫这次却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啊!”

其时,程婴家中也新添了一个婴儿,刚刚满月。

“公子獳不错,明智又不失城府,胸有大志又举止谦恭,是个能治国的储君啊!”

程婴到来时,庄姬模样呆痴地抱着孤儿唱歌:“秋夜雨,一点一滴皆是愁;更哪堪,风声鹤唳在心头,困苦中产赵家后,来不及欢喜先烦忧。一月来,食难下咽夜难寐,为娇儿,终日凄惶倚危楼。儿啊儿,你身无双翼何处投!凶险之地焉能留,今夜未饮满月酒,娘要狠心把你舍……娇儿哭,一声更比一声紧,莫非襁褓中也知性命忧。娘心苦啊,一阵阵心揪痛难忍……”

“大夫以为哪位公子有治国之才?”

程婴听庄姬声调惨绝,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站立良久,才说道:“公主,程婴来了,公主……”

董狐沉思了片刻,问道:“主公心中打算立哪位公子?”

“程先生……”

“国家兴亡,自有天命做主。如果子孙不能自救,就算我剪除赵氏,晋国社稷还是会旁落到他人手中。容寡人恬淡度过晚年吧!”

“公主,”程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又抹了抹眼中的泪,哀声道:“公主,赵家遭此大难,程婴无能,还请公主恕罪!”

“但是……主公,可以为子孙后代多做一些事情,为何不去做呢?”

“程先生不必多礼!”

成公摆手道:“寡人不行了,这些事情就交给子孙吧!”

“程婴刚才进来时看驸马府重兵把守,心中好生战栗,公主啊……屠岸贾杀你全家,难道连你也不放过!公主,程婴无能,只能为你治病……”

董狐声音苍老地说:“主公仁慈,但为了给子孙扫掉拦路虎,主公一定要打起精神啊!”

庄姬凄声道:“程婴,你不必自责,赵家顷刻间遭此大祸,谁也救不了,除了当今国君。”说到这里,庄姬神色凄惶地嘀咕:“当今国君乃是我的弟弟,不知他为何还不曾前来救我们母子,难道……难道连国君也被屠岸贾这个奸人……”

成公微微睁开眼睛,声音无力地说道:“大夫的意思我都听懂了,最近寡人老是感觉疲惫,对一切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估计也没几年好活了,这些血雨腥风的事大夫真不该对寡人说。”

程婴拜道:“公主,国君好好的,不曾有什么意外,只是,只是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赵家遭难一样……”

成公听着,已经闭上了眼睛,好一阵没反应。董狐还以为他睡着了,便小声地喊道:“主公,主公……”

庄姬听到此话,身躯颤抖,扶着桌子问:“赵家灭门,这么大的事情,他……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会不会,会不会弟弟他已经被屠岸贾这个老贼软禁了?”

“主公担忧的极是,但到时自有化解之法,屠岸贾罪恶滔天,主公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他罢免或者杀掉,绝无后患之忧,但眼下晋室最大的祸患还是赵氏家族啊!赵氏不单有大权,还深得民心啊,屠岸贾纵使掌权,却无民心,终究不是大患。”

“公主不必多想,前天国君还和楚王晤面了,他……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大夫所言甚是有理,只是赵氏衰落,倘若屠岸贾变成下一个赵盾,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赵相国尚有仁心仁德,屠岸贾却是无所不为。”

庄姬眼里突然闪光,激动地说:“弟弟他一定是忙于国事,才被屠岸贾这个老贼趁隙蒙过,程先生,我拜托你一件事!”

“老臣自然知道,只是屠岸贾和赵氏有夙仇,此人也是一个有手段的人,必能克制赵氏的气焰,到时慢慢打压也不迟啊!”

“公主请说!”

“但屠岸贾为人心术不正,晋国上下千夫所指。”

“程先生,你快速速去告诉国君,让他把屠岸贾拿下,救我们可怜的母子!”

董狐捋着稀疏的白须说道:“这……这倒为难老臣了,有了,主公何妨重用大司寇屠岸贾?”

程婴听到此话,热泪盈眶,扭头说道:“公主,你是真的糊涂还是……”

成公双眼微闭,说道:“寡人绝不会向赵氏下辣手的,但大夫所言也不无道理,能否找一个折中之法、两全之策?”

“程先生,你说什么?”

“那么,赵氏取代晋室只是时间的问题了,请主公为晋国宗庙着想,为后代子孙着想。为人君者绝不可以存妇人之仁,还望主公三思。”

“公主,国家重臣满门被戮这样的大事,国君怎么会不知道呢?”

听到这里,成公的神色更疲惫了,淡淡地说:“赵家与晋室渊源深厚,赵相国也为晋国立下汗马功劳,寡人怎可做出如此离心背德的事。”

“不会的,不会的,如果他知道,会任由奸贼杀害我们全家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骗我,程先生,你骗我!”

董狐又说道:“老臣已是古稀之人,阅人无数,此处关键不是赵氏能否看出其中的用意,倒是主公应当适时削弱赵氏的势力,免得将来赵氏喧宾夺主,晋国宗庙易主。”

程婴突然跪下,哭道:“公主,你醒醒吧,听说国君准备升屠岸贾为相国了,他……他怎么会不知道呢?真正要灭你们赵家的恐怕就是你的弟弟啊……屠岸贾不过是他的一把屠刀而已啊……啊……我……我当然也只是猜测而已……”

成公点头道:“此字正合寡人之意,只是不知赵氏是否能看出此字的用意。”

庄姬倒在地上,喊道:“天哪,天哪,天理何在?赵家三代忠良,一心为国,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宣乃广阔浩大之意,用此字自然是首肯赵相国的功劳,是我晋国的三朝元老,社稷重臣。然而,宣也历来指代帝王宫室,自是委婉指责赵相国生前专权独断,屡震君王威仪。用此字也好警示赵氏家族。”

程婴扶起公主,悲道:“公主,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程婴此来是为公主治病,请公主让程婴号脉吧!”

“此话怎讲?”

庄姬突然紧紧地抓着程婴的手,眼神急切无助地看着程婴,说:“程先生,如今只有你能救我这苦命的孩儿了,程先生,请你救救这孩子吧!”

董狐说道:“如此说来,主公不如赐给他一个‘宣’字吧!”

程婴听公主这么一说,吓得浑身颤抖,忙说道:“公主,程婴来这里是为你看病的,公主的苦程婴感同身受,但程婴真的救不了他,请公主不要再说了。”

成公摇了摇头,说道:“赵相国历任三朝,外御强敌,内修国政,真乃我晋国社稷重臣,但灵公被弑,寡人即位以后,大小政务莫能自主,赵相国实有功高震主之嫌啊!”

程婴在心里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引火烧身啊,一旦犯傻,全家跟着遭殃。

董狐捋着白须,想了想说:“今日大臣提供了许多谥号,主公为何不采纳?”

庄姬跪下来,哭道:“程先生,我给你跪下来了,只求你能救孤儿一命。”

成公点头,此时成公也已年迈,神色间颇有疲惫之意,问道:“大夫以为应该封赵相国怎样一个谥号?”

程婴扭头不敢看公主的脸色,只说道:“公主召程婴来,想必是产后欠安玉体虚弱,程婴为公主开几服药可保公主贵体无恙。”

董狐喝了一口酒,顿了片刻,说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雄才。”

庄姬哭道:“程先生,明天就是孤儿的满月之日,屠岸贾将要杀他于襁褓,孤儿若死,我岂会独活!我虽贵为一国公主,此时此刻却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程先生,你是唯一能救孤儿的人啊……”

成公知道董狐是个直爽之人,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夫以为赵相国是怎样一个人?”

程婴跪下,哭道:“公主,请恕程婴无能,我若救孤儿,全家性命恐怕难保……请公主不要为难程婴了!你们王公贵族的冤仇,我这个小民草医岂敢插足,公主玉体若无贵恙,草民先告辞了。”

成公想起太史董狐,他倒是个有学问的人,便召董狐侍酒。

庄姬喊道:“程先生,赵家亲戚悉数被杀,如今我托孤无人,看来孤儿命中该绝!只是程先生平日里救人无数,怎可眼看着襁褓婴儿被恶人杀害啊!”

如何找到这样一个字,着实委屈了成公。为此,成公在朝中召集大臣商议。但大臣提供的谥号全是溢美之词,不合成公的心意。

听到这里,程婴心下好生犹豫,说道:“公主,不是程婴不想救你们母子,只是我程婴乃一介草民,身无三头六臂,如何能搭救啊?”

赵盾在晋国的威望相当高,谥号自然首先要赞美他,但赵盾一生纵横捭阖,权倾朝野,甚至发生过弑君这样的大事,这点也不能不提。

庄姬想道:“只要你将婴儿带出驸马府,便可将他交给他祖父生前至交公孙大人,抚养之事与你无关。”

古人一般用谥号来总结一个人的一生,像赵盾这样的国家重臣,谥号当然是一件大事。

程婴惶恐地摆手道:“公主,万万不可啊,你看外面,刀剑林立,守卫森严,只怕程婴还没有走出府门,便会被乱刀砍死,婴儿也无法活命啊!再说,程婴家中尚有妻小,我怎可置他们于不顾呢?”

成公思前想后,应该给赵盾什么谥号呢?

听到这里,庄姬神色凄然,声音冰凉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程先生也有妻儿老小啊,算了,你走吧!”

事实上,赵盾死了,成公也感觉轻松了许多。当然,他的表情很悲伤,甚至努力挤出了好几滴眼泪。

程婴行礼后,正待要走,突然孤儿发出一阵阵啼哭。

屠岸贾仍是不敢大意,赵盾虽死,赵家的势力依旧延伸在晋国的每一个角落。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何况赵家一向憎恨自己。

庄姬抱着儿子痛哭道:“儿啊,看来你是在劫难逃,天不留你啊!”

公元前601年秋,一代权臣赵盾咽下最后一口气。听到赵盾的死讯,屠岸贾长吁一口气,六年来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今天总算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了,屠岸贾当时好想击缶而歌。

程婴听到这里,热泪又流出,步子也挪不开了。想这孤儿如此可怜,嗷嗷待哺,哀哭连连,明日却要葬送在一帮屠夫手中,天哪,苍天怎么这么残忍啊!

然而和灵公之时终究是天壤之别,屠岸贾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六年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在赵盾面前活得像一条狗。

庄姬搂着儿子哀哭:“你父亲临终前嘱咐我,要我救你,为赵家报仇雪恨,可娘虽为公主,却连自己性命也难保,这血海深仇如何报得了,儿啊,娘跟你一同赴黄泉,也好照顾你。苍天若有眼,定让老贼不得好死。”

成公感念屠岸贾极力维护晋宗,仍命他官居原职。

程婴心似刀割。“这孩子还没出生全家就被杀,看他长得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却要无端受那屠刀之苦。我如何能忍心见死不救啊?可是我若救他,只怕救命不成,反搭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哎,算了,算了,莫蹚这浑水……”

这就是中国的政治,它的罪恶效应往往不是当时能看到的,它的一切总是与家族牵扯在一起的。在中国,家庭就是一个小的政治单位。在长期的家族政治背景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是,当灾难降临的时候,一人倒霉,全家遭殃。所以,我们看到,只因“赵盾弑君”,赵家三百余口惨死刀下,除了一个孤儿……

这水不仅浑,而且烫,程婴一个弱小草民,如何敢蹚这险恶之水?但程婴天生是个仁慈善良的郎中,平时就算看到生病的小猫小狗也会伸手救助,何况是这惨遭灭门之祸仅剩的无辜婴儿……

中国有句古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有时候也可以说:前人砍树,后人遭殃。赵盾砍掉了灵公这棵大树,自己没事,倒是这棵大树倒下来的时候把子孙后代全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