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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相国遇刺

探子告知赵盾后,赵盾对范武子说:“主公如此举动,岂像改过之人?我今日不得不直言劝谏了!”

次日,灵公免朝,驱车往桃园游玩。

说完,赵盾前往桃园门外,径直来到灵公面前,上前参拜道:“臣赵盾参见主公。”

赵盾在宫廷附近游乐的地方布置好了眼线。

灵公惊讶地问:“寡人没有召见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赵盾愁眉不语,良久才说:“主公若能改过,做臣子只有高兴的份儿,我们不妨看看主公明日有何表现,如果主公不食言,我们当尽心辅佐主公中兴。”

赵盾叩首再拜,朗声说道:“请主公恕罪!微臣有言启奏,望主公宽容采纳。臣听说有道明君以让民快乐为乐,无道的君主以让自己快乐为乐;况且,身体的享乐也应当止于宫室嬖妾,田猎游乐,自古鲜有以杀人为乐者,如今主公纵犬咬人,放弹打人,又因为小过肢解御厨,主公所做的这些历来为有道之君所不为。人命关天,主公如此滥杀,微臣担心百姓会生内叛之意,诸侯会起外离之心,桀纣亡国之祸悠悠在历,主公不可不细察,否则,臣恐亡国之祸不远矣。微臣今日如果不说真话,以后更没人敢说真话,臣实在是不忍心坐视晋国大厦将倾,所以这才冒死谏言,恳请主公回辇入朝,痛改前非,绝荒游,弃嗜杀,重保晋国社稷大业,臣虽死不恨。”

范武子凝眉问:“相国大人莫非以为主公只是在敷衍我?”

灵公虽有诛杀赵盾之心,这时听赵盾的话句句在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用长袖掩面说:“卿所言极是,但寡人今天已经来了,下次一定听卿的劝告,绝不食言!”一面在心里骂道:“就会装好人,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国君吗?等你装够了好人,寡人拿你喂狗。”

赵盾捻须叹道:“主公若真能悔过,很快就知端的。”

赵盾见灵公仍不悔改,心下也豁出去了,便用身子挡着园门,不放灵公进去。

范武子出宫后,来到赵盾府上,将灵公的话转述给赵盾。

屠岸贾在一旁说道:“相国进谏,虽然是好意,但是主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如果空手回去,岂不被国人耻笑,失了君王的大体?相国如果有政事,何妨等主公明日早朝,在朝堂中商议,如何?”

范武子颔首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社稷之福也,主公如此说,真是万民的欣幸!”

灵公接口道:“明日早朝,赵卿再与寡人好好商议吧,卿先退吧!”

灵公坐在明堂里,望见范武子,堆起笑脸迎道:“寡人知道大夫此次来是要谏言,大夫不必说了,寡人已经知错了,今后一定会改的。”

赵盾还是不肯退。说实话,他的心情也是很焦虑的,诸侯环伺,稍不留神,晋国就有可能处于下风。国政一向是他打理的,所以他的责任感是非常强的,他确实非常看不惯灵公,但碍于臣子的身份,不好做出过分的事。

这时,侍卫禀告范武子求见,灵公点点头,没有拒绝。

“怎么,相国今天非要主公丢尽面子才罢手吗?”屠岸贾冷冷地盯着赵盾。

灵公杀完厨子之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不就是熊掌没煮熟吗?让他再煮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唉,怎么最近自己越来越暴躁了?都怪你,赵盾,要不是你这个老匹夫,寡人岂会这么焦躁不安?

赵盾瞪了屠岸贾一眼,闪身让灵公进去,遥望灵公的背影,忍不住叹息:“亡国败家,皆由你们这两个混蛋。”

“知道了,我先去了。”

灵公游玩得正欢的时候,屠岸贾突然叹道:“赵盾不死,以后就没有这种快乐了!”

“也好,不过一定要小心,主公喜怒无常,切不可直言顶撞。”

灵公愤然道:“自古臣制于君,不闻君制于臣。卿家何日才能除掉他?”

范武子点头说道:“如果我们两人劝谏还不管用的话,其他人就更不敢劝谏。不如让我先入谏吧,若主公不听,赵公再谏。”

屠岸贾沉吟道:“除掉一国相国,一定要做得干干净净,容臣再敦促锄麑,千万不能给主公留下什么骂名。”

赵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挥手让内侍抬走笼子。接着便找到同朝重臣范武子,对他说道:“主公无道,视人命如草菅。国家危亡,只在旦夕之间。如今我和你贵为公卿,不如一起前往宫中劝谏主公吧?”

灵公这时心情大变,说道:“就是留下骂名也没关系啊,只要杀了赵盾这个老东西就行。”

这话果然奏效了,一个内侍支吾道:“这是宫里的一个……御厨,主公命他煮熊掌下酒,催促了好几次,他才把熊掌煮好,可……可主公嫌熊掌煮得不熟,坏了酒兴,主公……愤怒之下,就用铜斗砸死了他,然后让人把他肢解,让小的们抬出宫去……”

屠岸贾听到这里,心里在发笑,心想主公杀赵盾比自己还急,这是好事啊,到时这相国之位肯定非我屠岸贾莫属。

赵盾终于忍无可忍,厉声道:“你们再不说话,我就当你们是杀人凶手,先把你们给斩了。”

屠岸贾恭敬地说:“赵盾这老家伙是一定要杀的,但牵连甚广,还是务必做得干干净净,微臣的想法是等锄麑刺杀了赵盾,我们再把锄麑杀掉。一来表明这事情和主公绝对没有任何关系,二来也向世人表明主公对赵相国敬爱有加,故而第一时间杀掉刺杀他的人。”

两内侍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灵公欢悦地说:“卿家想得真周到,倘若这事办得妥当,国政自然就劳烦卿家了。”

赵盾怒道:“还不快如实道来?”

屠岸贾心下大喜,主公总算把好处亲口说出来了,行礼道:“臣为主公办事,不求爵禄,但求主公能开心。”

两内侍只低着头,不说话。

灵公说道:“卿家,这里有黄金五百两,你先拿回去,分两百两给锄麑,让他务必死心塌地干掉赵盾。”

赵盾大惊,忙问道:“这是何人?因何而死?为何被肢解?”

“主公,这倒不必。”

赵盾打开竹笼,只见一只手已伸出在外,再细看,却是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

“爱卿跟寡人客气什么?”

一个内侍颤抖地说:“相国大人,您要看就自己看吧,我们这些小人不敢多说。”

“是,恭敬不如从命,那臣先回了。”

赵盾跑到两个内侍跟前,问道:“竹笼中藏着什么东西?”

“嗯,好的。”

两个内侍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低着头抬着笼子,脚步越来越快。

晚上,一个彪形大汉来到屠岸贾的府门前,老仆人领着大汉来到屠岸贾的密室前,大汉推门而入。只见屠岸贾坐在油灯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赵盾向两个内侍招手:“你们过来。”

“大人。”锄麑向前请安。

这时,突然有两个内侍抬着一个竹笼子从宫里出来。赵盾见两个内侍神色有异,心中颇为纳闷:“宫中怎么会有笼子要送出门,这其中必有缘故。”

“坐吧,锄麑,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还没办好?”

灵公这些天取消早朝。赵盾没法,求见不成,于是早早地守候在御花园的入口处,他知道灵公每天必经此地。但一直等到中午时分,也没发现灵公身影。

锄麑顿了一会,说道:“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今大人有事相托,锄麑岂能不知恩图报,只是此事有所不同。”

“是。”

“有何不同?”屠岸贾冷冷道。

“退下吧!”

“赵相国是国家重臣,贤名远播,锄麑若把他刺杀了,岂是忠义之人?小人恐为万民唾弃,大人还是找其他人吧!”

“是,孩儿明白。”

屠岸贾闷哼一声,说道:“难道你答应我的事又反悔就是忠义吗?”

“嗯,你得好好叮嘱妻小,千万别让他们惹出什么事,主公现下恼恨我赵氏,不可以引火烧身。”

“属下知错,还请大人见谅,下次大人若有事相托,属下一定万死不辞。”

“孩儿既然不能相劝父亲,只好希望父亲万事小心,伴君如伴虎。”

“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常说要报恩,现在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推三阻四,锄麑,我该怎么说你好呢?是我屠岸贾对你不好,还是……”

“不必多说,如果父亲此时明哲保身的话,将来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文襄二公。”

“大人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自知有愧。”

“父亲……”

“既然有愧,为何不尽力把事情办好?”

赵盾拍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朔儿,为父明白,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一定会对主公婉言相劝。”

“大人若要小人去死,小人也心甘情愿。不是属下不肯为大人效力,只是相国大人……”

“父亲,孩儿斗胆恳求您以自身安危为重,您已为国操劳了几十年,眼下国君对您不善,如果您再直言相谏,只怕……只怕……”说到这里,赵朔眼泪流出。

“够了,赵盾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他架空君王,独揽大权,主公敢怒不敢言,你还真把他当成忠义之辈了,他不过是想积攒实力,将来图谋篡位。人心深似海,你还真把那些黔首之言当真了。”

“当真,我也是为了此事才恳请面见主公,再这样下去,晋国就要亡了,唉……”

“但相国确实口碑不错啊!”

“父亲,听说主公今日在绛霄楼上用弹弓弹射百姓,此事当真?”

“口碑这东西能当真吗?你只要会装,也可以有那样的口碑。赵盾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故意收买人心,天下皆以为他贤德,其实是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如今你若把他杀了,不但于国无伤,反而是忠君爱国、保我晋国社稷的慷慨之举。再说,主公中兴之日,定有用你之时。”

“话虽是如此说,但身为一国正卿,眼见主公无道,又岂能坐视不管?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如果当初立黑臀为主,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烦恼了。”

锄麑皱眉问道:“赵相国他真的是这样一个人?”

“主公昏庸,就算见上了又有何用,主公一向和父亲有隙,又怎会听父亲的劝谏?父亲不必难过,独善其身也不亏做臣子的德行。”

“不错,我和他同朝为官这么久,岂不如外人知道得多?”

赵盾叹了一口气,说:“主公近来越来越胡闹了,以前我说的话他当面还肯点头认错,现在连见他一面都难。”

“但是当今国君荒淫无耻却是尽人皆知的,为了这样一个国君而刺杀国家重臣,属下实在是……”

赵朔为父亲端来一杯茶,忧心地问道:“父亲,主公还是不肯见您吗?”

“哼,锄麑,你不懂朝政,却又要胡言乱语。你真以为主公是个昏聩无能的国君吗?只是赵氏过于强大,擅权独断,主公也不得不忌惮三分,主公的这一切不过是做给赵盾看的,好麻痹这个欺世盗名的大奸臣。否则,只怕主公早就遭到赵盾的毒手。你可知道,当日赵盾差点篡改襄公遗旨,对先君都这样不尊重,何况是当今国君。你再看看,晋国与诸侯的关系全是赵盾在打理,晋国的军权掌握在赵家的手中,全国的百姓都说赵盾英明,国君无道……你知道这架势是什么吗?”

赵盾这边也闷闷不乐地回到府里。

锄麑不语。

灵公点头,什么话也没说,阴沉着脸宣布回宫。

屠岸贾自语道:“这就是篡位的征兆啊!”

屠岸贾对灵公耳语:“微臣一定尽快敦促锄麑杀掉此人。”

锄麑双眼圆睁:“真……真是如此?”

灵公对左右说道:“好个赵盾,一听到寡人玩得高兴就来搅场子,他越来越放肆了。”

屠岸贾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的确如此啊,我常陪主公左右,深知主公苦衷,主公多少次梦见赵盾带着大军杀进宫里,主公跪在地上求饶,赵盾却毫不赦免。主公常请教我如何应对,是我让主公故意纵情玩乐,只有这样才能让赵盾老贼掉以轻心。其实主公也很想励精图治,重振文公时的盛世。只是赵盾一日不除,主公就一日不能施展身手。你要知道,不是主公不想做一个有道明君,而是不能做啊!”

“是。”侍从退下。

锄麑不懂政治,觉得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问道:“为什么主公不能做明君呢?”

灵公脸色陡地下沉,怒道:“不见。”

“锄麑,你怎么这么糊涂?还跟着众人瞎起哄,主公若做明君,你说赵相国会同意吗?现在国家权力都在他手中,他肯把权力交给主公吗?”

这时一个侍卫上前禀告:“赵相国求见。”

锄麑似乎听懂了一些,说道:“但是赵相国屡次规谏主公,让他重整朝纲,偃武修文……”

灵公笑道:“以后卿等要经常陪寡人玩这游戏。”

“这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愿意看到主公这个样子,如果主公真的照他说的去做,只怕他会起弑君之心啊!”

屠岸贾谄媚道:“主公妙计,这快乐确实妙不可言。”

锄麑听到这里,大惊失色,过了一会儿长吁一声,叹道:“原来人心如此难测,属下该死,先前不能会意大人的良苦用心,还望大人原谅属下的无知,属下一定提着赵盾的人头来见。”

灵公边笑边指着百姓说道:“寡人登台这么久,玩乐无数次,从没像今天这么快乐,哈哈哈!”

“好,锄麑,我相信你,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说完,灵公拿起弹弓,对准一个包着头巾的农民射去,刚好打中了农民的眼睛,那农民大声惨呼,灵公拍手大笑,还让近臣和妃嫔一起弹射。一时间,绛霄楼上飞石声不断,弹雨射向市井里,百姓伤者无计,乱成一堆,掩面逃窜。灵公在上面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快出来了。

锄麑眼里升起一股杀气,说道:“大人,我这就去取奸贼的性命。”

灵公玩着玩着,渐渐觉得累了,看着市井里骚动的百姓,突然对屠岸贾说道:“弹鸟哪有弹人好玩啊,寡人与卿家来比试,射中眼睛的人胜出,射中肩膀就免了,没射中的用大斗罚酒。”

屠岸贾心里在笑,脸上却依旧冷漠,低声说:“且慢,桌上有黄金五十两,你带上吧!”

眼看赢了一局,灵公的兴致更高。来来回回弹了几十次,灵公只输一次。

锄麑气愤道:“大人,你当锄麑是贪财之辈?”

说完,屠岸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屠岸贾摇了摇头说:“赵府里守卫众多,你这一去究竟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带上黄金,交给你家人,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

屠岸贾终于射出了,弹石却偏离目标有三尺。屠岸贾放下弹弓,惭愧地说:“微臣好久没玩这个了,献丑了,主公刚才的弹石擦大雁羽毛,这局微臣是输了。”

听到这里,锄麑跪下来,抱着屠岸贾的大腿哭道:“大人对小人恩重如此,真如再生父母,锄麑就算是死也一定杀了赵盾。”

“屠岸卿家,这么犹豫可不行啊,不公平啊,再不出手可要罚酒了。”灵公在一旁催促道。

“好了,带上黄金,先回家看看妻子儿女,再杀赵盾也不迟。”

屠岸贾接过弹弓,上了弹石,瞄准一只鹞鹰。屠岸贾虽然身为大司寇,掌管国家司法,却是武将出身,射箭技术一流,眼见这只鹞鹰在天空上盘旋,却迟迟不肯出手。

锄麑心怀感激地离开屠岸贾的府第,便径直回家,将黄金交给妻子,当晚与妻子温存云雨了若干回。渐渐地,妻儿都睡着了。锄麑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心想,屠岸大人对我如此大恩大德,就算赵盾是个贤臣,也要把他杀了,何况这个老贼居然藏着惊天阴谋。

灵公叹息一声,把弹弓递给屠岸贾。

四更时分,锄麑悄悄起床,将雪花般的匕首藏在腰间。看着睡熟的妻子,忍不住亲了一口,又在每个孩儿脸上一一亲了一口。

侍从连奔带跑地取来弹弓,灵公拿起一柄黄金弹弓,眼见一只大雁飞过,忽的一声,弹石飞过,与大雁的羽毛擦肩而过。

但当他走出门的时候,脸上除了杀气什么也看不到。他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他很清楚万一自己不幸身亡,屠岸大人肯定会照顾自己的家小。

灵公拍手笑道:“好,好,好,这是个好游戏。来人哪,快拿弹弓来。”

虽然是夏夜,晚风仍旧有些凉。锄麑独自行走在大街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掉赵盾。

屠岸贾伸手指了指天空,笑道:“主公,你看,绛霄楼这么高,飞鸟就在我们头上飞,何不找来弹弓射鸟,没射中的罚酒一杯,这游戏如何?”

下弦月正挂在西边,在这静悄悄的夜里走着,锄麑不禁回想起自己过往的经历。锄麑本是羌族人,小时候就力大无比,长大后更是族里第一大力士,后来爱上了首领的女儿,但首领却把女儿许配给一个贵族。锄麑一怒之下杀了那个贵族,想跟首领女儿一起私奔,不想被首领发现。锄麑只得星夜逃离族人,一路历经磨难,逃到晋国。

“卿家快快道来!”灵公一时忘了要在民众面前展示自己的“技艺”。

来到晋国后,为了糊口,锄麑什么活儿都干过,但由于是外族,常常受人歧视,工作也很不顺心。遂以偷鸡摸狗为生,有一次被官府抓住,痛打了他一顿,刚准备把他放了。忽然,衙门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对着县官说了什么,结果锄麑被关进了大牢。

“主公所言极是,哦,微臣刚才想到一个好游戏,何不试试?”

没想到一个月后,牢中的锄麑忽然接到消息,三日后自己将被斩首。锄麑听了大惊,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一个高官的侄子跟自己长得像,犯了谋杀罪,自己是去做替死鬼的。

“寡人的话就是礼仪,寡人说这是礼仪这就是礼仪。”

当时锄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活命,他尝试过越狱,但是铁锁重重,徒然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这……主公,这……似乎不合礼仪,主公贵为一国之尊,切不可在百姓面前失了礼仪……”

斩首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就在刽子手的大刀悬在头顶的时候,锄麑大叫“冤枉”。

“比之弄玉,寡人自是不及了,但在君王之中寡人的箫艺确实是无与伦比。既是如此,寡人更不能让天下百姓失望了。”

刽子手顿了顿。县官喝道:“别理他,斩!”

“主公的箫声只怕是当年的弄玉箫声也比不上……”

刽子手刚准备砍下去,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说道:“等等!”

“你觉得寡人的箫吹得怎么样?”

县官听那人一说,忙躬身谄媚道:“不知屠岸大人有何吩咐?”

“这……主公的舞自然是跳得精彩绝伦……”

“你没听这个人叫‘冤枉’吗?”屠岸贾冷冷地说。

“你觉得寡人的舞跳得怎么样?”灵公笑呵呵地问。

县官尴尬地说:“犯人都喊冤枉,其实无恶不作,等被抓了才一副死狗样子,没抓到以前不知道有多嚣张,屠岸大人千万不要相信这等无耻小人。”

“主公的意思是?”屠岸贾小心翼翼地问。

屠岸贾没理他,只问锄麑:“你叫什么名字?”

灵公看着自己的子民,顿生一种豪迈之感,想好好治理晋国,成为一代明君。但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忽然想了个主意,对屠岸贾说:“卿家,你看,这么多百姓都在看寡人呢,寡人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吧?”

“锄麑。”

许多百姓在下面仰望着绛霄楼上面,脸色复杂,有羡慕,有开心,有愁闷,有憎恨……

“这么怪的名字,哪里人?”

歌舞了一阵,便摔倒在地,屠岸贾扶着灵公回到座椅上,一个宫女端上醒酒茶。灵公喝了几口,稍觉清醒,便起身踱到雕栏前,屠岸贾连忙起身,一路搀扶灵公。

“小人乃是一个羌民。”

“算了吧。”灵公一挥手,竟跳入伶人中,跟着歌舞起来。

“犯了什么罪?”

“容臣好好想想……”

“小人因饥寒交迫,偷窃了一块猪肝。”

“屠岸卿家,可曾想到什么好玩的游戏吗?”灵公双眼微醉地问。

屠岸贾盯着县官问:“犯人所言可是实话?”

“是是是,”屠岸贾自责地说,“主公教训得是,如此美景,当然要开怀畅饮了。”

县官堆笑道:“犯人纯属狡辩,大人切莫听信。”

“屠岸卿家,今日是开心的日子,不可说扫兴的话,只管把酒言欢就是了。”

锄麑急道:“大人,小人所言全是实话啊!”

屠岸贾咳嗽了一声,说:“主公韬光养晦,若要发光,还需扫除阴霾啊,若能收服那头大老虎,九州之内鲜有与主公匹敌的君主了。”

屠岸贾说道:“我观此人,面相端正,有股英豪之气,不像狡猾之人,这个犯人就交给我来审理了。”

“当今天下,除了周天子,就数主公了。”一个佞臣说。

县官支吾道:“这……”

灵公喝得有些晕乎,几个佞臣马屁不断,众多妃嫔极尽媚态。

“怎么,你有意见?”

登上绛霄楼的时候,数百伶人已等候在戏台上。笙歌艳舞,看得灵公好不快活,一时间不愉快的事情都抛在脑后。

县官忙堆起笑脸道:“屠岸大人要提审犯人,下官不敢说个不字。”

“是,主公所好,臣下自当竭心尽力。”

“既然如此,那我把他带走了。”

“边喝酒边想吧,如果想不出来,寡人要罚你百杯,哈哈!”

就这样,锄麑得救了,从此以后相当于屠岸贾的“私人保镖”。再之后,结婚生子,所有这些福气在他看来全因屠岸贾,所以屠岸贾如果让他去死,他也无二话。虽然也听人说屠岸贾是个大奸臣,但在他心里,屠岸贾如同再生父母。

“容微臣好好想想……”

锄麑是个直性子,天生敬重那种光明磊落的人,所以听到屠岸贾说赵盾心怀鬼胎,恨不得剥了赵盾的皮。

“卿家可发明了什么新游戏吗?饮酒赌博寡人已觉厌倦。”

终于,锄麑来到赵盾的府门口。

“是,主公!”

大门是关着的。锄麑翻墙而过,往里走,只见重门洞开,马车已准备在门口,堂上灯影憧憧,锄麑又闪身进入中门,躲在暗处,细细察看,却见堂上有一位官员,穿着紫色官袍,挺直身子,肃穆端庄地坐着,正是相国赵盾。

“卿家说的是,且随寡人一起去绛霄楼好好玩乐吧!”

赵盾因为准备早朝,见天色尚早,所以坐在这里等待天明。

“锄麑已经盯上了赵盾,但赵盾近来老有贴身侍卫陪着,赵盾以前带过兵,花拳绣腿也会几招,锄麑虽然武艺高强,健壮如牛,但还得求个万全,万一刺杀不成,反倒打草惊蛇。待赵盾孤身一人时,锄麑必能得手。主公现下只管玩乐,也好麻痹赵盾。”

锄麑见老者如此端庄,不由大惊,如此正气凛然之人怎么会是欺世盗名图谋篡位的奸人?锄麑回想起屠岸大人,每次早朝前不是呼呼大睡,就是拥着美妾花天酒地,哪有这般恭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屠岸大人说的那种人,官场的是是非非我又怎么懂呢?只是,这样的贤人不能杀!

“刺杀赵盾之事如何?”灵公伸着懒腰问道。

锄麑便又悄身退出门外,叹道:“不忘恭敬,贤德之人啊!我若杀他,就是不义;今国君让我杀他,如果违命,就是不信。不义不信,如何能够自立于天地?”

屠岸贾已恭候多时。君臣两人信步来到御花园里。

屠岸大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如今报恩不成,将来如何向屠岸大人交代。

次日,灵公睡到下午才起。

锄麑看天,长叹一声,说道:“杀与不杀,我锄麑都有罪,如今只有一死才能解脱。”

灵公挥挥手,两名少女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两名宫女自然感到委屈,但如果知道晋国的苍生因此免了一项赋税,心里总该有些安慰吧,这算得上是真正的“曲线救国”。

于是,锄麑来到府门前大喊:“我是锄麑,宁违君命,不忍杀忠臣,我只能以死谢罪。锄麑虽死,必有后来者,相国请谨慎防范!”

灵公回到宫里,唤来两名年幼的宫女,恣意凌辱,听着少女的惨叫声,灵公心里舒服了不少,蹂躏完少女之后,灵公感到极大的满足,心里想:“现在要灭赵盾,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不宜再加重赋税。”想到这里,灵公觉得自己的英明未必输于齐桓公、晋文公,只是暂时还没发挥威力而已。走着瞧吧,赵盾老贼死后你们就知道寡人真正的本事!

说完,锄麑望着门前一株大槐,一头撞去,顿时脑浆迸流而死。

听到宫女的惨叫声,灵公心里闪过一丝快意,他自言自语道:“明天再次颁布诏文,加重赋税,这些不识好歹的刁民,你们在背后骂寡人,寡人也不给你们好日子过,哈哈哈!”

仆役匆匆赶来,将锄麑之事告诉赵盾,赵盾听后心头大为震撼,只是可惜了如此忠肝义胆之士,便命仆役将其厚葬。

他一口喝干金樽里的酒,一投手把杯子扔下绛霄楼,绛霄楼高近十丈,这金樽是有棱角的金属,落下去冲力极大,竟正中了一个宫女,宫女“啊”的一声,倒地身亡。

赵盾的车夫提弥明说:“相国今日不可入朝,恐怕有杀身之祸。”

星月渐沉,灵公更觉寂寞。文公和襄公都是一代雄主,怎么落到自己头上,晋国上下民怨沸腾,想到这里,灵公觉得愧对祖宗。但他一向是个自负的人,结果却把内心的忧愤转移到赵盾身上,转移到晋国的民众身上。他总认为民众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只知道趋炎附势,跟着所谓的圣人瞎起哄。他也知道屠岸贾人品不行,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喜欢屠岸贾,也许是心灵太寂寞了吧!

赵盾正色说:“主公召我早朝,我若不去,有违君臣之礼,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他也痛恨这种无能,但他不相信自己真是无能的,这一切都是因为赵盾,灭了赵盾,他会向晋国上下显示自己的实力的。

车夫了解相国大人的性格,知道多劝说也是无益,于是驾起马车驰往宫门。

他有时想:赵盾,你若敢放手让我干,寡人就不会想杀你了,怎么你就偏偏要把权力死死控制在自己手中?赵盾,你这个老不死的,我本不想杀你,是你逼的……

赵盾大步迈入朝堂,随班行礼,灵公见赵盾不死,心下颇为惶恐,担心赵盾在朝中询问刺杀之事,和大臣随意敷衍几句,便挥手退朝。

他虽然忌惮赵盾,但也未必真的相信屠岸贾,只是想借屠岸贾之手灭了赵盾。但他本性并不嗜杀,虽然也杀了不少人,但那都是在内心狂躁不安的状态下,杀人对他来说只是发泄,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感到一种悲哀,为赵盾,更为自己。

灵公独留屠岸贾,询问锄麑何以没杀死赵盾。

醒来后,他总是庆幸自己是国君,是啊,我是国君,他只是个臣子,我怎么能怕他呢?赵盾手握兵权,如果明目张胆抓捕他肯定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暗杀,然后再一步步削弱赵家的势力,只有这样,他才能睡安稳觉,否则总感觉自己的命不是完整地属于自己,总感觉一种潜在的威胁。也许,正因为这种精神压力,他才如此胡作非为,也许他这样做只是想给赵盾传递一个信息:我并不怕你。

屠岸贾自知办事不力,跪道:“锄麑去而不返,有人说是触槐而死,不知何故,想是被赵盾这个奸臣收买了,容臣下再想一个对策。”

他做了很多梦,梦见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跪在赵盾面前,赵盾像个家长,表情严肃、冷漠,好像一个不近人情的阎王。他怎么求赵盾原谅自己都没用,最后被赵盾关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灵公也未多加责怪,问道:“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眼见皓月当空,星光点点。灵公眼神变得更寂寥。灵公自来就是个贪图享乐的人,但享乐背后多少有些灵魂的不安。如果当初不是母后力争,只怕自己不仅不能当上王,连这条命也是操控在别人手中,任人宰割。如今终于当上了王,可这个王当得一点都不踏实,在内心深处他总有一种不安全感。

屠岸贾奏道:“臣想到个计策,可保万无一失。主公不妨明天召赵盾来宫中饮酒,在后壁里埋伏好刀斧手,酒过三巡之后,主公借着酒意向赵盾索佩剑观看,他一定会把佩剑献上,到时臣就高呼:‘赵盾拔剑欲行刺主公,左右快来护驾!’借此让刀斧手将赵盾绑起来,立斩于宫门外,到时外人都说是赵盾自取灭亡,主公可免杀大臣之名,主公以为此计如何?”

屠岸贾退下后,灵公独自来到绛霄楼里,自斟自饮,也不叫宫女来侍陪。

灵公击掌赞道:“此计甚妙,一举两得,既除了赵盾,又不损君威。好,明日就依此计而行。”

灵公大笑,屠岸贾也跟着大笑。灵公笑完,心里忽生一种大悲之感,便摆摆手示意屠岸贾退下。

灵公忽然又沉下脸说:“屠岸卿家啊,两次都让赵盾给逃命了,这次可不能再失手了。”

“很好,”灵公敲桌道,“此事若能成功,寡人重重有赏,告诉锄麑,别让赵盾死得太痛苦,毕竟也是有功之臣,总得给他一个好死吧!哈哈哈!”

屠岸贾诚惶诚恐地说:“微臣一定全力杀之,为主公分忧。”

“此人身高七尺,力大如牛,早年学过搏击之术,徒手能打倒十五个兵士。”

“嗯,好。”灵公说道,“先别想那么多了,去绛霄楼喝几杯,晚上回来再布置刀斧手。”

“此人有何本领?”灵公边喝酒边问。

君臣二人计议已定,心下甚欢,便又去绛霄楼玩乐一番,少不得用弹弓弹射路人。

“锄麑是臣的门客,早年穷困潦倒,因偷窃入狱,差点斩头,是臣救了他,绝对可靠。”

行刺失败,灵公心情本是不爽,但赵盾没反应,像个懦夫一样被动,心里畏惧少了很多,心想:原来赵盾你也不过一只纸老虎,我先前实在高估了你。你就躲吧,你躲得过初一,还躲得过十五吗?寡人天天派人暗杀你,就不信你永远这么好运!

“锄麑?寡人没听说过这个人,靠得住吗?”

在灵公与赵盾的这场君臣对抗游戏中,虽然赵盾一直处于守势,但事实上他是占有优势的。如果赵盾要发动政变的话,灵公是抵挡不住的,所以迫切地希望能除掉这位权臣。名义上灵公是君、赵盾是臣,但根据实际势力,赵盾才是真正手握实权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赵盾是强势群体,灵公是弱势群体。

屠岸贾行礼道:“臣认识一个刺客,名叫锄麑(chú ní),是个勇武忠贞之士,他常思如何为主公立功,如今正可以用他了。”

这里没有为灵公平反的意思,只是中国历史向来缺少公正,就像胡适所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胡适是个斯文人,现在我们不妨干脆说:“历史就像一个妓女,任人蹂躏。”

“怎么杀?”灵公不耐烦地问。

一方不择手段地要杀掉另一方,一般人肯定会同情被追杀的那一方,这是人之常情,但这里面有个问题。灵公作为一国君主,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杀掉一个臣子,只能学着鸡鸣狗盗之徒采取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当然,人们会质疑:他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其实,历史权力场中“欲加之罪,其无辞乎”,真正的原因是光明正大他杀不了,也不敢杀。

屠岸贾答道:“是,主公,但赵盾还是得杀啊!”

那么,这个手无实权的君主是否真像后世所描写的那么昏庸?至少,杀掉赵盾,从道德上来讲也许是不对的,但在中国的政治文化里,这步棋并没走错。许多所谓的开国明君都是这样做的,无论是汉高祖刘邦,还是千古明君唐太宗,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一旦肯定了寡头政体,那么就没有理由否定君主实行的“狡兔死,良狗烹”的政策。

灵公沉着脸对屠岸贾说道:“赵盾这人收买人心真有一套,居然有人愿意为他去死。今天这侍卫坏了我大事,你找人把他全家杀了,做得隐蔽一点,别让赵盾知道。”

人们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事实并非如此,群众只看眼前,只看表面,只看对自己有利的。所以中国百姓一方面对唐宗宋祖高唱赞歌,一方面又对晋灵公、屠岸贾这样的人深恶痛绝,其实他们本质完全是一样的,只是有些人城府深些、演技好些、手段高明些,有些人城府浅些、目光短些、演技不是那么好、手段似乎也不太高明……就像美国传教士阿瑟·史密斯在《中国人性格》中说的:“中国作为一个种族,它有一种强烈的戏剧表演本能。”最能体现中国人戏剧天赋的,不是流传下来的各种传统剧目,而是至今仍在上演的权力戏剧。现在人不喜欢看传统戏剧的原因是:戏剧已经从舞台走向了现实。

前面已说过,灵公这人并不愚蠢,而且心肠有点软,放獒咬赵盾的时候他心中有愧,但赵盾逃命后他又很不甘心。自己的侍卫居然挺身而出救赵盾,这反而坚定了灵公诛杀赵盾的决心。

中国历史是根据功利主义的原则来写的,而且多是根据目光短浅的功利主义来写的。希望通过这个故事,让人们能够更加辩证地对待历史,也更加辩证地对待生活的戏剧性……

赵盾的再三劝谏终于激怒了灵公,让他决心除掉这个碍手碍脚的老东西。派刺客暗杀,刺客居然宁可自杀也不愿谋害赵盾,临死之前还给赵盾提了个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灵公与得力助手屠岸贾决定让赵盾赴“鸿门宴”。赵盾能否逃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