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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开往朗乡的慢车:295次列车

我们去了机车棚,在那里见到了地陪金女士。机车棚里弥漫着烟雾和蒸汽,光线也很暗,但同时也很暖和,因为有人正在给锅炉生火,熔炉内也是火光闪耀。我正信步走着,不料金女士却猛地将自己砸向我,直接把我推到了墙上,接着她歇斯底里地笑了,笑得颤颤巍巍的——这是中国人最可怕的笑声之一。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救了我,不然我就踏进了地上那个深洞,那样我的后背肯定会摔坏。

“不行,太远了,改日再去吧。”

我被弄得惊慌失措,必须去外面深呼吸几下才行。整个小镇的积雪都被碾压得硬硬的,所有街道和人行道上的冰都没人清理。人们习以为常地在冰上骑车,步行时也有自己的方式——稍稍拖着脚走——这样可以防止摔倒。

“今天就去吧。”

“这个镇子是不对外国人开放的,”田先生夸耀道,“你能到这里来真是非常幸运。”

“我们会找一天去原始森林的。”田先生说。

“朗乡有少数民族吗?”我问,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布里亚特人、蒙古族人、满族人和西伯利亚土著人。

第二天,我乘坐窄轨列车沿着伐木的路线进入了森林深处,最后却感到很失望。我原以为可以见到一片荒野,但那里却满是砍树推土的伐木工人。

“有回族,”金女士回答,“还有朝鲜族。”

整个小镇一片漆黑。宾馆很冷,我的房间也很冷。尽管才傍晚六点半,但我已经爬上床了——总之,我穿了最多的衣服钻进被窝,缩在毛毯里听我的短波收音机。在朗乡的夜晚,我都是这样度过的。

在小镇全都暗下来、人们又重新开始等待天亮之前,我们去了一家朝鲜餐厅。那是一栋简单的木制结构小屋,地板是石头铺的,开放式火炉里的火正烧着,不仅可以取暖,还要用来做饭。四个朝鲜妇女围着火炉在吃饭——她们都是餐厅主人的亲戚,而餐厅的主人则是一位更年轻的女子。这些人都戴着皮帽,围着漂亮的围巾。她们身材矮小,脸型四四方方的,肤色相当暗沉,牙齿大而整齐。

我的问题似乎解决了,任何提高产量的政策都是好东西。我心想,如果出现经济衰退的话,愿上帝保佑中国。

“我分不清朝鲜族人和汉族人。”田先生对我说。

“当然,”他说,但我无法分辨他的态度,“生产规模大了许多,产量也提高了。”

这个小镇上只有几百名朝鲜族人,但全中国有二百万。

“你觉得那样是不是更好?”

“人们来这家餐馆时会说朝鲜语。”一位妇女说道。

“没有,每个人都分了一块地,给他们自己种。”

这几名妇女都是在中国出生,然后嫁给了朝鲜族人,但她们的父母都出生在朝鲜。其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大约四十岁,最年轻的那位可能不超过二十岁。我想问问她们是不是经常戴这么漂亮的围巾和帽子——甚至她们的外套都很时髦——但我不想让自己听起来高人一等,于是我难得矜持礼貌了一回,什么也没问。

“农民们都走了吗?”

“我想去朝鲜看看,”一名妇女说道,“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出生在什么地方。”

“它被取缔了,”他说道,“解散了。”

“你们会和汉族通婚吗?”

我问丛先生,他所在的公社后来怎么样了。

“有时会,但我们都没这样做。”

田先生的脸上显露出了无尽的厌倦——但那是一种心平气和的厌倦——我从中可以看出,丛先生和田先生毫无共同之处。在中国,代沟有着特别的意义,并且不容忽视。

她们一边吃饭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笑着,她们也问了我一些问题——我从哪里来?结婚了没有?有孩子吗?我多大了?她们总是面带微笑,不像汉族人那么严肃和冷漠。她们说,尽管她们的文化在中国只剩下了美食和语言,但她们仍然为身为朝鲜族人而感到自豪。她们的丈夫不是伐木工人就是仓库管理员。

丛先生表示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寒冷。他连帽子都没戴!他来自遥远的北方,1950年代他曾到那里拓荒,在一个生产玉米和其他谷物的公社劳动。虽然他年纪不是很大,但却有点像中国人说的老古董。作为来自中国最偏远地区的一名公社工人,新的改革让他感到困惑。他有四个孩子,如今这是个可耻的数字。“因为超过了两个,我们受了罚,”他说,“作为惩罚,你可能会失去工作,或者被调去别的岗位。”

在朗乡的日子,我的手脚自始至终都是冻僵的——像针刺一样地疼。我的眼睛也很痛,肌肉已经硬到动弹不得。连我脑子里的抱怨声都冻得冰冷。田先生问我想不想去滑雪场看看,我答应了,于是我们驱车来到了镇外四英里(6千米)的地方,此时太阳刚刚滑落到远山背后,随着夜幕的降临,天气变得更冷了。

朗乡宾馆的餐厅是目前为止我在黑龙江省内到过的最冷的房间。我拉紧了帽子,用手垫着屁股,坐在那里哆嗦个不停。我把自己的温度计放在桌上,上面显示的是华氏36度(摄氏2度)。

黑白相间的山体上共有十条滑道——其实就是被切割出了坡度的冰槽。人们把一些跟棺材盒似的小箱子拉上山,然后坐进去从槽道上砰砰砰地往下滑,箱子碰撞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人们也跟着一起尖叫。我在严寒中上蹿下跳,向田先生表示我对此不感兴趣。

“五点就是晚饭时间,哈哈!”这一声“哈哈”是在告诉我:惯例就是如此,又不是我规定的,所以你不要这么难讲话。

田先生带着一个容易开裂的“棺材盒”艰难地爬上了坡,滑下来的时候笑得露出了满嘴大牙。他又来了一次。也许他爱上了这项运动。

“现在连五点都不到。”我说。

“您不喜欢滑雪吗?”他问。

“我们可以吃晚饭了。”丛先生说。

“田先生,这不是滑雪。”

冷风穿过宾馆大堂,把门帘吹得鼓鼓的,让它看起来像一面扬起的风帆。

他惊讶地问道:“这不是吗?”

对于我的讽刺挖苦,他并没有理会,而是说道:“啊,干净的。”然后他摇了摇头,好像这个要求很无理似的:“那你得等等。”

然而,他还是一直滑个不停。

“我想换换口味,那么就来间干净点的吧。”

我沿着小路朝山下走去,途中发现了一处小棚屋,有点像看守人待的地方。屋子里有个火炉,生动地展示着大家在朗乡是如何取暖的:炉子里的火极其微弱,导致棚屋的墙上还留有半英尺厚的霜,所有的墙(木墙和泥砖墙)全是白色的。

“这里的房间怎么样?”我问。他用很快的语速对丛先生说了一番话。“您是要干净一点的房间,还是普通的?”田先生问。

我一直在记录温度,主干道上是零下34摄氏度,宾馆大堂是零度,餐厅刚刚超过零度。食物被砰地放下之后一分钟就会变凉,于是菜里的油脂便会凝固。他们提供的菜有肥腻腻的肉、油乎乎的土豆、大米粥以及大块的生青椒。这是中国菜吗?有一天我吃到了包有肉和米饭的卷心菜,上面还浇了肉汁。在苏联和波兰时我也吃过这种东西,他们管它叫“golomki(卷心菜卷)”。

为了维持血液循环,我一直不停地蹦蹦跳跳,而田先生只是耐心地站在一旁。

持续的低温让人感到非常疲惫。我开始享受早早上床的生活了。我会先躲在毛毯下面听BBC和VOA,几小时之后再脱掉毛衣和一层袜子,到第二天早晨被窝里就会变得很暖和,有时会让我忘了自己在哪里。后来见窗户上的霜已经厚到无法望见窗外,我才会想起自己还在朗乡。

“对呀,宾馆也会的,整个朗乡都会暖和起来的。”

这里没人谈论寒冷的天气。不过也是,为什么要谈这个?他们自己乐在其中——真的是这样,在冰上舞蹈,在冰上滑行。有一天傍晚,我在黑暗中见到一些孩子在一个冰架上相互推搡,直到对方跌落到结冰的河面上(有些人在河面的冰上凿洞取水。)这些在寒冷的黑夜中玩耍的孩童,让我想起在南极洲的漫漫长夜中嬉戏于浮冰之上的企鹅。

“我是说,宾馆里面很冷。”我说。

* * *

“还有三四个月。”

旅行时我会做很多梦,也许这也是我旅行的主要原因之一。做梦和很多因素有关,比如陌生的房间、奇怪的声音和味道、摇摇晃晃的感觉、五花八门的食物、对于旅行的焦虑——尤其是对死亡的恐惧,当然还有气温。

“什么时候?”

在朗乡的话,过低的温度总让我做一些又长又累人的梦。寒冷的天气让我无法进入深度睡眠,所以我一直处于刚失去意识的浅睡眠状态,就像一条漂游的鱼。我在朗乡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了旧金山的一所房子里。我戴着耳机用机关枪扫射了一通,从前门跑了出去。我逃上了一辆路过的缆车——当时里根总统正拉着车上的吊环站着。我问他,是不是正在经历上任以来相当艰难的一段日子。他回答说:“太糟糕了。”后来我们一直说个不停,直到我被冻醒。

“会暖和起来的。”

不过那还没完,后来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回我梦见自己在一所时髦的大房子里参加圣诞派对,南希·里根也在。她的头发上缠着粗粗的白色卷发棒,胳膊很纤细,眼睛有点凸出。她对我说:“你很幸运,能有这样的家乡。”她说这话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正身处科德角,可能刚好就在我家里,只不过梦里的家要更完美一些。她伤感地说道:“我小时候很穷。”我对她说:“我刚才梦见了里根总统”——然后我就在梦里跟她讲之前做过的那个梦。

“这里面很冷。”我对宾馆经理丛先生说道。

在事情变得更加离谱之前,田先生过来敲门把我叫醒了。

我们到达朗乡时是下午三点左右,那时候天已经开始变黑了。北纬地区的冬季就是这样,夜晚来得很早。我迈出了寒冷的车厢,踏上了冰冷的月台,然后我们去了宾馆,那里也很冷——但我发现室内的湿冷比室外的严寒更加难以忍受。在紧闭的门帘和幽暗的灯光中,这宾馆就像个地下墓穴。

“我们今天去原始森林。”他说。

田先生解释道:“他卖的不是老鼠,是老鼠药。把这些死老鼠摆出来,是为了证明药效。”

我们驾驶了近30英里(48千米),后来金女士也加入了。开车送我们的司机姓应。道路不仅结了冰,而且颠簸起伏,非常狭窄,但一路上除了偶尔见到几辆军用卡车外,几乎没有别的车辆。我们到了一个叫“清泉”的地方,那里有个小木屋,然后我们便开始徒步穿越森林。林子里到处是积雪,但并不是很深,大概只有一英尺(30厘米)。树木都很高大,离得也很近——肥壮的树干一个挨着一个。我们沿着一条窄路往前走着。

“不是,不是!”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这个男人的皮肤已经冻成了紫黑色。然后他又开始讲话,但说的是方言,我听不懂。他说话时,围巾上的冰晶慢慢融化了。

我问了金女士一些她的个人情况。她非常坦诚自然,挺讨人喜欢的。她今年32岁,有个女儿,丈夫是政府部门的职员。他们一家三口同其他六位亲人共同生活在朗乡的一套小公寓里——三个房间一共住了九个人,婆婆在家负责做饭。在这样拥有大片空地的省份,人们却不得不住在密集街区的拥挤空间里,这似乎有点残忍。然而这样的情况很常见,而且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都是一家人。我老觉得,中国的秩序是靠传统的儒家家庭来维护的。在邓小平改革之后,家族企业和家庭农场应运而生。

“老鼠也可以当药?”

我踢着脚走在树林里。

“不不,”一阵模糊的声音从覆盖着冰霜的围巾后面传过来,“我在卖药。”

---“你读《毛泽东语录》吗?”我问金女士。

“你们吃这些东西吗?”我问。

“有时会读,”她说,“毛主席为中国做了很多伟大的事。现在大家都批判他,却忘了他也说过很多有智慧的话。”

这里几乎算不上一个城镇。它只是一个由一堆平房组成的村落,除了中央巨大的贮木场外,还有一条主干道,脸上裹着围巾的人们整天站在那里售卖肉类和蔬菜。有一天我在朗乡见到一个男人,他面前摆了一块方布,布上放着六只冻得僵硬的死老鼠和一堆老鼠尾巴。朗乡的条件真的糟到连老鼠和老鼠尾巴都有人吃了吗?

“你最喜欢他的什么思想?你觉得能体现他智慧的?”

远处的群山是小兴安岭最南部的一片山峰,山的前面全是森林。这个地区大部分的人类聚居地都只是由伐木场发展壮大而成,而朗乡则是中国伐木业的一个中心。但我之所以过来,是因为这里有一条窄轨铁路可以通向森林深处,人们要从那里把木材运回镇里加工。

“‘为人民服务’,”金女士答道,“我没法全部背给你听,那太长了,但真的很有智慧。”

让我惊讶的是,竟然有孩子站在屋外看火车经过。他们只穿了薄薄的外套,没戴帽子和手套,其中许多人的双颊都被冻得通红。他们的头发很久没洗,一缕缕的像大钉子一样在头上翘着,脚上穿的是布拖鞋。他们看起来非常耐寒,我们经过那些满是冰雪的村庄时,他们会朝火车大声喊叫。

“那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呢?——你会唱吗?”

列车仍在稳步前行,途中频繁地靠站。车门开开关关,冷空气如同冰箱里的冷气一般从外面跑进来,每次都会在车厢内形成一股凛冽的风。我讨厌起身,因为再次坐下时座位又会冻得冰凉。

“噢,会呀。”她答道,然后真的在我们穿越丛林的路上唱了起来。这首歌的曲调并不朗朗上口,但却充满了抑扬顿挫的音符,很适合我们轻快的步伐: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在我看来,与之相反的观点似乎更能成立:凡是少胳膊的、瞎眼的、聋子或者诸如此类的人,内心会生出一种新的感情。在H.G.威尔斯的小说《盲人国》中,真正有缺陷的其实是视力正常的人。我之所以对书里的这段话印象颇深,是因为在车上看到了跛脚的人。后来我在朗乡又遇到了一个驼背,他亲手搭建和布置了自己的房子,为的是方便自己同时从事收音机修理和影棚摄影的工作,这让我再次想起了上面这段话。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老实说,凡是瞎眼的、独眼的、聋子、哑巴、缺腿的、少胳膊的、驼背的以及诸如此类的人,我对他们都有一种执拗的成见。我发现人的外表同内心之间有一种奇怪的联系:一个人五官四肢一有缺陷,他的内心就会丧失某种感情。9

我边走边观察着林子里的鸟类。中国很少有地方的树上全是鸟,这里是其中之一。那些鸟小小的,飞起来很快,一般都栖在很高的枝头。我遇到的问题在于,为了方便调节焦距,我只能光手拿着我的双筒望远镜。气温已经达到了零下30度,这意味着再过几分钟我的手将会冻到无法操作。尽管严寒刺骨,但仍可以听见鸟叫,整个森林都充斥着啄木鸟用嘴轻轻敲打树干的声音。

我在座位上冻僵了,戴着手套捧着《当代英雄》,用鼻子翻着书。一旁的中国人也许在想:这就是他们鼻子那么长的原因吧!虽然这本书很薄,但我一直没看完,有好多次我都是从头开始读的。但它的主人公毕巧林8是一个浪漫的朋克,他老想着去死,所以他叙述故事的方式也是断断续续的。我们沿着铁轨一路向前,我读到了毕巧林最具个性的一段观点:

“田先生,你能唱点什么吗?”我问。

车里越来越冷了。如果总是要停站和开门,那么供暖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中国人的理由。对于厕所他们也是这样解释的:要是冷空气可以从地上的洞口钻进房间,那么就没有必要给厕所供暖了。如果不能有效地让房间暖和起来,那么根本就没有必要提供暖气。正因为如此,这个地区的人才从来不脱秋衣秋裤,而且吃饭的时候还要戴皮帽。

“我不会唱《毛主席语录》。”

中午时我们到达了桃山镇,田先生告诉我:“大家会来这里滑雪。”有的乘客下车了,但那些人看起来更像伐木工人而不是滑雪者。然而西北方向的确有许多雪山,最具西伯利亚气息的则是一片白桦林。

“那就唱点别的吧。”

车上的厕所也像是孩子设计的:只是在地板上挖出了一个直径两英尺(60厘米)左右的洞而已。当然,我以前也见过蹲便式厕所,可是这一个还在以每小时50英里(80千米)的速度穿越中国北方的冰雪。厕所里没有管道也没有挡板,低头可以看见车底的冰迅速从眼前划过,寒冷的气流会从洞口钻上来。要是有谁傻到来用这样的厕所,那么他身上那个几乎从来不会受冻的要害部位肯定会被冻坏。它简直就是个拿来冻屁股的冰柜,但尽管如此,乘客们还是一个个地往里钻。而从里面走出来时,他们总是眯缝着双眼,紧咬着牙关,仿佛刚才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夹了一下。

他突然一把取下了毡帽,尖声唱了起来:

穿越了几小时雪地之后,列车进入了一个山区。山里的村落都很小——短短的三四排平房,有些房子是砖砌的,有些则是泥土和木材搭建的。这些都是最简单的斜顶小屋,样子跟一年级小朋友画出来的差不多:窄窄的门,一扇窗户,粗粗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炊烟。

Oh, Carol!

过了一阵子,他告诉我他唱的是《斯卡布罗集市》,这首歌的演唱者西蒙和加芬克尔是他最喜欢的歌手。他们在哈尔滨大学很受欢迎,《恶水之桥》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专辑。

I am but a foooool!

“曲调很熟悉,”我说道,但我想不起歌词了。他盯着我,要求我再回忆回忆。我说:“我放弃了。”

Don’t ever leave me—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Treat me mean and croool...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哦,卡罗尔!

(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我真是个傻瓜!

Renmanbee da warn hoo-day...7

请别抛下我——

Party say roomee tie!

请别残忍对待我……)

Ah goon Scamba Fey!

他的歌声充满了力量与激情,这是尼尔·萨达卡10的一首摇滚老歌,唱完以后他告诉我们:“这是我们以前在哈尔滨大学老唱的歌,当时我还是学生!”

“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还有这个——”接着田先生张开了口,发出了一阵乌鸦般哀怨的声音:

林子里没有风,只听见鸟叫的声音——叽喳声、呢喃声,还有用嘴啄树干的声音。田先生和金女士看见一座不远的小山丘上冒着烟,于是决定前去一探究竟。我继续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边走边观察附近的鸟类。我见到了一些沼泽山雀和三种啄木鸟,而我想找的是一种跟鸡一般大小的黑啄木鸟。我看见一对旋木雀在一根树干上移动,它们将自己的羽毛抖得松松的。看到这些娇小的鸟类丝毫没有受到寒冷天气的影响,我感到很高兴。

“那你喜欢什么呢?”我问他。这时我扔掉了筷子,开始用手把黑木耳抓起来吃。

然后,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声枪响。我转过身,看见司机应先生跑进一个灌木丛,捡回来一只死鸟。他带了枪!我拖沓着脚步顺着原路往回走,他正把那只死鸟塞进自己的口袋。

“我喜欢这首歌,但我不喜欢中国音乐。”田先生说。

“你在做什么?”

我请他解释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词。这首歌的主人公是一名战斗在越南边境的士兵——我在云南坐的那趟车,再往南走一点就是越南了。这名士兵已经结婚,但妻子并不在身旁。他深深地思念着妻子,意识到自己是为她而战——最后他们胜利了,他成了英雄,这一切都出自她的鼓励。这样的叙事代表了中国的一种转变:几年前,他应该还在为毛主席而战,但为另一半奋斗其实要更有意义一些。由此看来,这首歌和《要让炉火燃着》6很像。

“你看,一只鸟!”他得意洋洋地说道。他拿的是一支直接取自射击场的单发0.22小口径步枪。

“这首歌的名字叫做《十五的月亮》。”田先生回答。

“你打算把那只鸟怎么样?”他打死的是一只朱雀,此刻我正把他捧在手心。它的身体很柔软,个头非常袖珍。在这样一个寒冷阴郁的地区,这只死去的鸟身上竟然还有温度。我捧着它,像捧着一道奢侈的餐前小菜。

“这是什么音乐?”我问。广播里正在放一首歌曲,我在别的车上也听到过。

应先生也许听出了我的敌意,他没有回答我。

服务员给我们拿来了冰冷的面条,冰冷的腌洋葱,造型像沙滩玩具的午餐肉丁,以及冷冰冰但很好吃的黑木耳——这是黑龙江的特产。田先生还是吃了面条。在中国就是这样,即便有些东西不合你的口味,但当菜单上除了它什么都没有时,你还是得吃。

“你要把这只鸟吃掉吗?”

“除了面条,什么都行。”他说。

他低下头,用脚踢着雪,像一个被责骂过的小孩。

“你想吃面条吗?”我又问。

这只鸟根本没什么可吃的,我确信他打鸟只是为了好玩。

“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开枪打鸟,应先生?”

“他们有什么菜?”我问。

他没有抬头看我,他在赌气,觉得失了面子。

餐车的窗户上都是霜,地上都是冰,我桌上有一瓶结了冰的水,瓶子已经胀裂。我的指头太冷,根本拿不动筷子。我把手插进袖子里,缩成一团。

“我不喜欢杀鸟,”我说,“这是一只美丽的鸟,它多好看啊,但现在它成了一只死鸟。”

我冷得睡着了。后来田先生把我叫醒,问我要不要吃早餐。我心想吃点东西可能会觉得暖和点,于是就答应了。

我也对自己很生气,因为我不知道身后跟着一名持枪歹徒,而他要在这里大开杀戒。我原本真的以为自己处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地带。然而,也许是我的话太多了,应先生看起来一副想拿枪射击我的样子。我把朱雀交到他手中,然后走开了。回头望时,我看见他也踏上了这条小径,正往大路走去。我找不到田先生和金女士,但我看见了他们一直要找的东西——山坡上有棵树烧着了,看起来挺刺激的,但那火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太热了。”田先生说。

我独自走到了森林更深处,见到了更多鸟类——一群群硕大的啄木鸟正扑闪着翅膀。在麻省的桑威奇,平日里就能看见这么多鸟,但这里是世界上人口最多、动物圈养程度最高的国家:要是看见野生鸟类,中国人一定会先舔舔嘴巴。

“我很冷。”我说。

在中国,这里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美丽的小鸟在高大茂密的林间歌唱和飞翔,除了我之外见不到别的人。

“我在书上没读到过这些。”田先生说。此时,门被风吹开了。

在这里继续前行根本没有危险。因为在雪地上留下了脚印,我也不可能迷路。我又走了大概一个小时,然后看见了一缕烟。即便走到附近,我也辨认不出是什么。那好像是一团地下的火,我站在它上方,见它从地底的一个深洞里飘出来。洞底有三个中国女孩正在火边取暖。我同她们打了声招呼,她们抬起头,看见了我这个长鼻子“夷人”——这人还戴着傻乎乎的帽子和手套,外套被好几层毛衣撑得鼓鼓的。看来她们真的被吓到了,仿佛把我当作了在边境徘徊的西伯利亚人,毕竟此地离边境只有80英里(128千米)。她们“哎呀”了一声,中国人在表示惊讶时总是会说这两个字。

“没有开玩笑。有些奴隶是为英方战斗的,英国人向他们承诺,只要获胜就给他们自由。英军投降后,这些黑奴被送去了加拿大。”

“你们在干什么?”

“我觉得你在开玩笑,竟然还有奴隶。”

“我们在午休!”

“不光是农民,他告诉了所有人,包括农民、地主、走资派、臭老九、少数民族和奴隶。”

她们爬出洞来看我。她们穿了棉袄和毡靴,头和脸都用围巾包住了。

“没错,”田先生说道,“就是他告诉农民们英国人要来的消息。”

她们说自己就在这里工作,还带我去防风林后面看了她们种植树苗的地方。伐木工人来来往往,一片片山坡都被砍光了。现在的想法是,再过300年左右,这片土地上又会长出一片森林,可供再次砍伐。但是,从中国历年的酸雨记录来看,这样的预期似乎不可能实现。但这里的防风林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好像在山坡上平行排列了许多树篱一样,整体看来,它就像等高图上的一条线。

“保罗·列维尔5。”

在转身回去之前,我跳进洞里烤了会儿火取暖,这三名中国女孩就跪在洞口边缘看着我。直到我出去之后,她们才回到洞中。

“是的,有个人也叫保罗,他也是个重要人物。”

此时我发现田先生正踏着重重的步伐向我走来,他问:“你喜欢这里,对吧?”

“所以,田先生,你了解我们的独立战争?”

“这里棒极了。”

“我中学时学过美国历史,所有中国人都要学的。”

“原始森林,”他说,“没人动过的森林。”

“你怎么知道的?”

“你想不想建一所房子,和妻子单独来这里生活?”

“列克星敦就在波士顿附近。”他说。

“想啊,”他说,“在这里安个家,写点东西,比如诗歌和小说。”

“波士顿附近。”

“再生四个孩子。”

田先生问道:“您来自美国哪个城市?”

“这不允许,”他说道,然后他笑了,“可是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他们不会知道,不会有事的。对,我要生四个孩子。”

即使穿了三双袜子和保暖靴,我的双脚还是很冷,而且就算有了厚毛衣、羊皮背心和皮外套,我也没有觉得特别温暖。我戴着帽子和羊毛衬里的连指手套,像个傻子一样,但恼火的是我还是觉得很冷,或者说至少不暖和。此刻我多么地怀念南方夏日的火车和闷热的“铁公鸡”之旅啊,当时我还能穿着我的蓝色睡衣在车上到处乱转!

我们走到了伐木工人劳作的地方,他们当中很少有人戴手套或帽子。他们穿着相当薄的外套和亮晃晃的白球鞋。我很惊讶,他们穿得这样少,却能经受这样的寒冷。他们正在将一捆捆刚砍下来的木材拖到一起,以便装上卡车。一些年轻的工人停下来盯着我看——也许是因为我穿得太暖和了吧。但工头却因此对着他们咆哮,于是这些衣衫褴褛的伐木者只好回去工作。这片稠密的森林也许是中国最后一片草木丛生的荒野吧,人类的声音和拖拉机发出的嘎嘎声在其中都显得很怪异,让人听了不大舒服。

在这些省份,每趟车都跟军用列车似的。我坐的这趟像是刚从前线回来,车上满是病号和伤员。

金女士已经在往回朝大路走了,我们追上她时天色已经开始变黑。我们一边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讨论着关于死刑的问题。田先生赞成死刑——他觉得要把罪犯都杀掉,这是唯一的办法。但金女士表示不赞同,她说贪污犯和皮条客不至于判死刑,但杀人犯得偿命。

太阳刚出来,列车就呼呼啦啦地冒着白烟进站了。这趟车从600英里(965千米)以外的大连开过来,途中每一站都停。正因为如此,车上的垃圾多到让人叹为观止——到处是花生壳、苹果核、啃过的鸡骨头、橘子皮和油兮兮的纸巾。车内又脏又冷,连人们吐在地上的痰都冻成了一坨坨奇怪的黄绿色的冰。车厢的连接处仿佛一条冰雪隧道,窗户上已经结了一英寸(2.5厘米)厚的霜,车上的门都没有锁,一旦有冷风穿过车厢,它们就被摔得砰砰作响。这就是在黑龙江的体验:我悄悄地从寒冷的室外逃进了室内,却发现更冷了。我找到一小块地方坐下,跟别人一样蜷成一团,连帽子和手套都没有脱。当时我正在读莱蒙托夫4的《当代英雄》,于是我在书的空白处写道:

虽然天气很冷,但我的心情不错。我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中国很难到达的地方,但所有困难都是值得的。它代表的不是一种成就感,而是某种充满希望的感觉,因为这是一个我乐意回来的地方:这里有些东西是值得期待的。

有时我觉得他是故作幽默,有时我又觉得他高深莫测,但同时在某些事情上,他真的是毫无用处。“需要我做点什么吗?”他经常这样问,可每当我提出一个建议,比如去买张票、打个电话或者确认一下某件事情,他都会无一例外地办砸。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表示要帮我干点什么。

我五点钟就吃了晚饭,然后上床去躲在毯子底下听收音机——我在朗乡的夜晚都是这么度过的。第二天黎明时分,田先生和我就坐火车离开了这座小镇。天实在是太冷了,我觉得要是途中撞上什么东西,我身体的某些部位可能会直接脱落。这又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天空是灰色的,这里从来都是阴云密布。有一些云的背后透出了微弱的光,那是太阳,但那模糊的光圈只是粗略地显示出了太阳的轮廓,如果真有这东西的话。

“没有,”他回答,此时他看见一个人滴了一口痰在地上,然后用毡靴擦掉了,“他们在忙别的事。”

我读书,睡觉,在寒冷中打着牙颤。这趟列车是开放式的,每节车厢都塞满了木头座椅。沿途所有车站它都要停靠,而且每次停站时所有的门都会打开,过不了几分钟,寒风就会穿过整个列车,把车里吹得凉飕飕的。列车启动时门会被关上,但每当车厢里的温度刚开始变得可以忍受,下一站又到了,于是车门又被打开,凉风又钻了进来。

我问:“田先生,还有别人在听这个吗?”

车上的午餐只花了我十二便士,但用来配米饭吃的只有一道菜。那是一种长在黑龙江北部的蔬菜,叫做“黄花菜”,吃起来像一堆剁碎的百合花梗。

“Bourgeois liberalism has been rampant for several years. It is a poison in some people’s minds. Some people make trips abroad and say capitalism is good, and paint a dark picture of socialism.(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已经猖狂了多年,它是人们思想中的毒瘤。有的人去国外旅游,说资本主义好,还要抹黑社会主义。)”

我想到了那名司机,以及自己大声责备他射杀小鸟的情形,于是我问了田先生一些关于“失去面子”的事。中文里有个更加准确的词来表达这个意思:丢脸。

播音员正在读《工人日报》的一篇头版社论。候车室里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并没有听广播,而是在相互说着话。他们穿得很暖和,戴了皮帽和连指手套,脚上蹬着长靴。他们烟抽得很厉害,不时要起身去用一下痰盂——这可是火车候车室中最重要的东西。泼妇骂街般的声音仍然不断地从广播里传出来,田先生殷勤地给我翻译着。

在上海时小王对我说过:“外国人不要面子的。”我向田先生转述了这句话。

“We must absolutely not allow a handful of people to sabotage production.(我们必须坚决制止一小撮人破坏生产。)”田先生把广播里鸭子叫一般的声音翻译成英文给我听。

“但我们是要面子的,”田先生说,“在中国就是这样。”

“是的,但我听不懂。”

“怎样才能不丢脸呢?”

“你在听新闻?”田先生问。

“有一个说法,叫做‘脸皮厚’——就把脸皮放厚些,但这不是好事,这代表你麻木不仁。害羞的人容易觉得丢脸。”

候车室的广播里传来一阵粗暴的声音,那个每天早上都要播新闻的北京老女人又在喋喋不休了。在中国,新闻好像一种特殊性形式的唠叨,让人不得安宁。

这个办法挺好,或者至少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这就是人的本性。

他一个包也没带,也许把牙刷揣在口袋里了吧。他的口袋里还塞着羊毛帽和一双破旧的手套,完全是轻装上阵,没有任何累赘。他是中国人简朴生活的典型代表,睡觉时还穿着秋衣秋裤,吃饭时也不脱外套。他几乎不洗漱。身为中国人,他也不怎么需要刮胡子。看上去他没有任何私人财物,像个生活在沙漠中的贝都因人3。这一点也深深吸引着我。

田先生说:“如果有人批评你,而你不感到丢脸的话,说明你不是个好人。”

田先生二十七岁,是哈尔滨大学毕业的。他走路的样子有点滑稽,但他十分自信,从不大惊小怪。他很有耐心,也很坦诚,这些品质让我喜欢上了他。因此,虽然他能力不怎么样,但我也觉得无所谓了。到朗乡要坐一整天火车——我们得迎着风雪一路向北。他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同伴,我不觉得他会妨碍我什么。

后来,餐车服务员过来陪我们坐了一会儿。他说我应该穿两条秋裤,一条不够,而且应该穿中国那种厚裤子(我当时已经穿上了滑雪时才穿的长裤)。他来自佳木斯,他说那天佳木斯天气不错,只有零下34度,那里通常有零下38度。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回去工作了。

田先生说:“我去过广州,觉得那里太热了,浑身无力。”

田先生什么话也没说。他一直在沉思,并且不停地点头。

“我喜欢暖气。”我说。

“你的主意不错,”他说,“在森林里建一所房子,生几个孩子,写点东西。”他穿着破旧的外套坐在寒冷的车厢内,一边说话一边拧着他的毡帽。他还在不停地点头,头发像大钉子一样翘着,袖子上沾了酱油:“我真的想那么干。”

“暖气不好,”他说,“会让你想睡觉,反应也会变慢。”

1帝奇亚诺·坦尚尼(Tiziano Terzani,1938—2004),中文名邓天诺,意大利知名记者、作家,曾任德国《明镜周刊》(Der Spiegel)北京分社社长。

风小了一些,但是依然很冷。它吹在我的额头上砰砰作响,我的手指和脚趾都冷得卷曲了起来,我的嘴唇已经发干发裂。我觉得自己跟山姆·麦基2一样。我走进火车站的候车室时,浑身哆嗦了一下,仿佛我的脸被人按在了一块冰冷的板子上。这里也没有暖气,我问田先生对此怎么看。

2山姆·麦基(Sam McGee),加拿大英语作家罗伯特·W.塞维斯(Robert W. Service,1874—1958)长诗《山姆·麦基的火葬》(The Cremation of Sam McGee)中的主人公,因为寒冷而被冻死。

周围还是一片黑暗,街上空荡荡的,人们缩作一团,成群结队地在等公车。在冬日哈尔滨的公车站,他们往往要等很久,这样消磨时间的方式似乎有点残酷。再者,公交车上并没有暖气。意大利记者帝奇亚诺·坦尚尼1曾经忿忿不平地记录过自己在中国的生活,提到黑龙江时,他引用了一位法国旅行者的话:“虽然我们不确定上帝把天堂设在了哪里,但可以确定,他选的肯定不是这个地方。”

3贝都因人(Bedouin),在沙漠中过着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

“正是如此。”他回应道。

4莱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俄国著名诗人、作家。

“这是中国人的待客之道。”我说。

5在1775年列克星敦战役和康科德战役之前,保罗·列维尔在午夜骑马向殖民地民兵发出警告,提醒他们英军即将逼近。

“朗乡是不准外国人去的,”田先生说,“所以我必须跟您一起。”

6《要让炉火燃着》(Keep The Home Fires Burning),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著名的英国爱国歌曲。

“你坚持要跟我一起来吗?”我问。

7原歌词为“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现在是哈尔滨的凌晨五点半,气温达到了零下35摄氏度,外面在下小雪——细小的雪粒像小珍珠一样在黑暗中筛落下来。雪一停,杀气腾腾的风就刮了起来,吹在我的脸上如同刀割一般。此刻,我们正赶往火车站。

8毕巧林是莱蒙托夫的社会心理长篇小说《当代英雄》的主人公。

“很冷。”田先生回答。他的眼镜上起了一层白雾。

9草婴译:《当代英雄》,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第61页。

“外面冷吗?”我问。

10尼尔·萨达卡(Neil Sedaka,1939— ),美国著名流行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