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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逃跑的艺术家

在昏暗的光线下再次看见那道姜黄色身影时,我大喊:“拦住他,踩住他的绳子。”

我离他只有 10 米,但是人太多了,以至于我觉得也许还有一公里那么远,而且人们正源源不断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但是没人注意,也没人关心。

“Bob!”我大喊了一声,试图朝那个方向挤过去,“Bob!”

仅仅一会儿,那根绳子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Bob 肯定已经跑到了通向摄政街街尾的出口,从那儿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我隐约看见一道姜黄色的光在楼梯上闪了一下,然后又看见一根绳子拖在后面。

到目前为止,我的脑袋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是好的。要是 Bob 跑到通向皮卡迪利广场的路上该怎么办?要是有人看见他并且抱走他怎么办?我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梯,来到大街上,再次回到恐慌的状态。

因此,我朝皮卡迪利广场的另外一个出口走去。

说实话,当时我都快哭了,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只能选择一个方向,然后继续寻找。我是该进站坐电梯下到站台,还是去其他地铁口找?Bob 会去哪儿?直觉告诉我,他不会去站台,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去过那儿,并且他害怕电梯。

我知道他不是因为我的错而跑掉的,但我还是感到很懊恼。为什么我不把他的绳子拴在背包上,或者系在腰带上?这样他就跑不远了。为什么那个家伙一出现的时候,我没有发现 Bob 的恐慌?为什么我没有带着 Bob 去别的地方?我真的感到非常难过。

“Bob,Bob,你在哪儿,伙计?”我大声喊。但根本没用,周围的噪音太大了。

接下来该往哪儿找?他可能会跑去哪里?也许他会左转跑向皮卡迪利广场,甚至跑到旁边的巨塔唱片店去。根据直觉,我猜测 Bob 可能会沿着摄政街宽阔的道路一直跑下去。

面前这道无止境的人墙让我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当我成功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来到地铁站大厅时,人群才稍微松散了一点。虽然依旧是人头攒动,但至少我能够停下来四处查看。我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有人奇怪地看着我,但我根本不在意。

我忐忑不安地开始顺着街道找下去。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淹没在了人海中。到处都是结束一天工作、疲惫不堪准备进地铁站的白领,还有大量在傍晚时分来到西区准备感受夜生活的人,以及无穷无尽的游客——他们有些背着帆布包,有些拿着地图,脸上全是在伦敦市中心迷失的样子。我不得不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试图接近地铁站口,不可避免地和一些人发生碰撞,甚至差点撞倒一位女士。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像疯了一样,路人纷纷向我侧目,有些人甚至躲着我走,好像我是在骚乱中逃命的杀手一样。

我立刻做出下意识的反应,跳起来跟在后面追,都顾不上拿吉他。吉他丢了还能买,而我更担心 Bob。

幸运的是,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反应。

“他跑了!”我的心狂跳不止,“我弄丢了他!”

走了差不多 30 米之后,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孩背着包从摄政街尽头的苹果零售店出来。她明显是一直沿这条路走过来的,于是我走上去问她有没有看到一只猫。

Bob 瞬间做出了反应,他一下子跳起来冲进了人群,新买的牵引绳还拖在尾巴后面。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冲向地铁站的进站口方向,不见了。

“哦,是的。”她说,“我看见一只猫沿着这条路跑过去了,是姜黄色的,尾巴后面还拖着一根绳子。一个男人想踩住绳子抓住他,但是那只猫跑得太快了。”

还好,过了一会儿 Bob 就平静了下来,似乎是把他忘掉了。那个人继续招揽着顾客,而 Bob 继续无视他。他的工作成效还算不错,离我们很远。但是当我正在唱约翰尼·卡什的《炽火恋曲》(Ring of Fire)时,不知为何那家伙突然指着 Bob 走了过来,像是要来逗逗他。直到他穿着古怪的充气装走近我们并试图弯下腰来抚摸 Bob 时,我才注意到他,但是已经太迟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非常高兴,甚至想亲她一口,那肯定就是 Bob。但是,我的高兴很快就被担心所取代。那个想抓住他的男人是谁?他想干什么?Bob 有没有被再次吓到?他现在是不是躲在某个我永远都无法找到的地方?

但我立即察觉到,Bob 并不喜欢他的样子。自从这家伙出现,Bob 立刻往我身边靠了靠。他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回事,所以注视的眼神中带了一丝恐惧。而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那家伙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我沿着摄政街继续找下去,这些新想法在脑子里急促地闪现。每路过一家商店,我都会把脑袋伸进去张望。

同往常一样,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伦敦市中心观光。我们附近有一群日本游客,他们特别喜欢 Bob。于是我很快学会了猫的一种新叫法:neko。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傍晚六点时,人流量变大了,最繁忙的高峰期开始了。就在那时,博物馆里的一个促销员来到大街上。他穿着一件很大的充气装,看起来有正常身材的 3 倍大,他不停地做着手势让人们走进博物馆。我真的不知道这副打扮和展品有什么关联。也许里面是在展出世界上最胖的胖子?或是世界上最可笑的工作?

大部分店员都很吃惊地看着一个长头发的家伙站在他们的店门口,下意识地向后退。还有些人一脸茫然地缓缓摇着头。他们一定觉得我只是一块刚刚从大街上被吹过来的泥巴。

我能看出 Bob 有一丝紧张,他在吉他盒里比往常蜷缩得更紧了。可能是附近人太多,或者是环境太陌生的缘故吧。他更喜欢待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找过六七家店之后,我的脑子又乱了。自从 Bob 跑掉之后,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好像突然间过得很慢,我都快要放弃了。

从黄昏到晚上,那儿都非常繁忙,有成百上千的游客涌向伦敦西区的电影院和剧院。虽然地铁口附近的人们步履匆匆,但就像往常一样,当人们看到 Bob 的时候,都会放慢脚步,甚至会停下来。

沿着摄政街走了几百米,有一条能转回皮卡迪利广场的小巷。从那条巷子里,Bob 可以跑到任何地方,比如梅费尔区,甚至马路对面的圣·詹姆斯公园和海马克特街区。如果他真的跑到了那么远的地方,他肯定会迷路。

我带着 Bob 在皮卡迪利广场地铁站的一个主要站口附近找到了一个地方,就在“雷普利信不信由你奇趣博物馆”外。

我几乎绝望了,把脑袋伸进小巷附近的一家女士服装店,打算碰碰运气。屋里有两位店员,正疑惑地往店面后头看。

当然,我们没有离开伦敦市中心——仍然在威斯敏斯特区——所以这里也有很多条条框框。皮卡迪利广场和科芬公园的管理模式很像,专门划了些地方给街头艺人卖艺。这一次我打算遵守规则。我知道广场东边有一条路通向莱切斯特广场,那儿对街头艺人来说是个好地方,因此我决定去那儿试试。

听我说到“猫”这个字的时候,她们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过了几天后,Bob 和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科芬公园,而是穿过索霍区,来到皮卡迪利广场。

“一只姜黄色的猫吗?”其中的一位店员问。

于是,我来到尼尔街路口,这里离长亩街路口很近,离地铁站也不是很远,但足以远离地铁站员工的视线。可是这儿的人流量不大,也没有科芬公园里那么多的好心人,而且经常会有一些白痴踢我的包,想吓唬 Bob。我能看出 Bob 在这里并不舒服,每当我在这儿卖艺时,他都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并且蜷缩成一团保护自己。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说:“我不喜欢这儿。”

“是的!他戴着一个项圈,拴着一根绳子。”

“他在后面。”她说着,示意我进来关上门。

虽然检票员无权在地铁站外做什么,只是想吓唬我一下,但我还是觉得离开一小会儿更明智。

“所以我们才关着门,”另一位说,“我们不想让他跑掉了。”

“你会知道的,”他试图威胁我,“我在警告你。”

“我们看到了绳子,所以估计有人正在找他。”

“否则什么?”我毫不示弱。

她们把我带到一排打开的衣柜旁,里面满是好看的衣服。我看了一眼衣服上的价签,每一件的价格都比我一个月的收入还要高。在其中一个衣柜的角落里,我看见了缩成一团的 Bob。

“你最好滚开,否则……”那个检票员吓唬我。

在刚才漫长的几分钟里,我开始想他是不是想离开我,也许他已经受够了,也许他不想再让我养他了。当我走近他时,我已经做好了他再次跑掉的心理准备。但是他没有动。

“怎么啦,伙计?”我说。

我尽量低声耳语:“嗨,Bob,是我。”然后他立刻跳上了我的胳膊。

我发现 Bob 很会看人脸色,在很远之外就能够发现某人来者不善。因此,那家伙刚开始朝我们走过来,Bob 就发现了;当他走近后,Bob 已经紧挨在我身边了。

随着他发出深沉的呜呜声,不停地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

更困扰我的是,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开始抱怨我在他们的工作场所外面卖艺。其中有几个检票员会找我的麻烦。我站在地铁站的墙边,最初只是接到几个白眼和几句闲话。一天,一个穿着蓝制服、满头大汗的大块头检票员朝我走过来。

我摸着他说:“伙计,你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会失去你了。”

因此每当遭到驱赶,我都会先去其他地方待几个小时,然后再悄悄地返回詹姆斯街。这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我从没见过他们叫警察来逮捕站错位置的卖艺人。

那两位店员站在旁边看着,其中一位在擦眼睛,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当我在詹姆斯街上卖艺时,会被科芬公园的“卫兵”找麻烦。我在地铁站旁卖艺时,“卫兵”偶尔会过来找我谈话,坚定地搬出规定来,说这里是雕像表演区。但当时这里没有任何雕像表演者,不会妨碍任何人。“你知道相关规定。”他仍然在喋喋不休。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规定是可以变通的。这是我流浪街头时学到的生活智慧。即便有人要坚持规定,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守很久。

“我非常高兴你找到了他。”她说,“他是一只非常可爱的猫。我们当时正在想,如果在打烊之前还没人来找他,该怎么办呢。”

有些“当地人”却一直在找麻烦。

她也摸了摸 Bob。随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直到她和她的同事锁上收银台准备关门打烊。

我们还有一些“常客”,他们在附近工作,或是晚上回家时会路过这里。其中一些人总会停下来和我们打招呼,有一两位甚至开始给 Bob 带小礼物。

Bob 坐回我肩上,我们准备回到皮卡迪利广场的人潮中。那两位店员和他告别道:“再见,Bob。”

但是无论何种或古怪或优美的语言,传达出的意思都几乎一模一样。每个人都很喜欢 Bob。

当我们回到博物馆外时,我非常惊讶地发现我的吉他仍然在原地。也许是门边的保安或是当地的社区治安员一直在看着它吧。当时我们旁边正好有一个移动警亭,而且所有的保安和社区治安员都喜欢 Bob。我很开心,但是也并不太在意,能找到 Bob 就已经让我很高兴了。

对游客来说,Bob 依然善于取悦他们。无论他们来自哪里,都会停下来跟 Bob 说说话。到目前为止,我想我已经听过世界上的每一种语言(从南非荷兰语到威尔士语),也知道每一种语言中的“猫”怎么说。我知道捷克语是“kocka”,俄语是“koshka”,土耳其语是“kedi”,还有我最喜欢的中文是“mao”,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的伟大领袖也姓“mao”(毛)!

我赶紧收拾好东西,今晚的表演就到此为止了,虽然收入不多,但没关系。我掏出身上的大部分现金,买了一个小皮带夹别在身上,一头连着我,一头系着 Bob。这样,我们就能够一直拴在一起了。在公共汽车上时,Bob 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而是趴在我腿上。他常常显得高深莫测,但现在我确切地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我们又重逢了,希望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街头卖艺的生活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一点我早就领教了。社工总是把我们这群人称为“乱七八糟的人”。他们认为我们的生活乱糟糟的,活得没有规律,而这本身就是我们生活的规律。因此,当跟 Bob 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行将结束时,我们在科芬公园的卖艺生活开始出现了混乱,而我对此并不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