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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漫游者

来到耶路撒冷,更像为了满足一个记者的虚荣心。当我看到自己一心要模仿的《纽约时报》《经济学人》上充斥了关于它的报道,意识到全球新闻业的同行都会聚此地时,自然也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但我不清楚,该用什么视角去理解它,即使“在场”,也并不具备控制现场的能力。

这一切与我无关。作为一个在北京成长的青年,世界即意味着美国以及西欧,它们代表的近代启蒙精神与技术革命是我认定的历史方向。

在阿拉法特的官邸外,拥挤的人群令我不知所措,只能靠在一旁的电线杆上读当日的《纽约时报》,看它如何描述昨日此地景象。一位脸颊红红的波兰电台女记者,手持录音机站在一旁,多少分享着相似的迷惑。

10个月后,我也来到了耶路撒冷,阿拉法特将逝去的消息几乎将全球的新闻记者都带到此地。巴以间源源不断的冲突,这些冲突背后漫长的纠缠令圣城成为一座新闻之都。

离开新闻现场之外,我去老城闲逛。站立在哭墙前,我没有被激起任何历史与宗教之忧思,只是对那些头戴高帽、两鬓留着细长发缕的路人所吸引,他们是正统犹太人。狭窄小道两旁,满是挂满毛毯、丝巾、鞋帽以及旅行纪念品的小店,像是将义乌突然搬到了圣城。我完全忘记了,这每条小巷、每扇打开的窗口都曾充斥着杀戮与恐惧,这里是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共同宣称的圣城。

最让他兴奋的是与两位以色列士兵的相遇。他们带他前往耶路撒冷的酒吧,教他如何与陌生女孩搭讪。这两位年轻人白天还持枪闯入陌生人家,搜捕“可疑”人物,夜晚就坐在酒吧里与中国记者闲聊,这种流畅的生活态度令小新费解又感慨。25岁的小新正受困于自己的羞涩以及一段过分漫长的恋情。以色列之行戏剧性地改变了他,让他果断结束恋情,成为了一个要用力拥抱每个陌生姑娘的人。

在一家地下酒吧,我最终见到了那两位年轻士兵。他们都强壮、爽朗,与街头那些士兵并无两样。在耶路撒冷,手持冲锋枪的军人四处可见,他们站在街角,乘坐公共汽车,随时提醒你这是一个战时国家;他们又神态悠闲,像是夏令营的大学生,如果你上前要求合影,他们也乐于摆个姿势。

饥饿感,是我再度来到耶路撒冷时最直接的感受。对这座圣城,我最初的印象并非宗教和纠结的历史,而是情欲和生命力。2003年夏天,同事小新从以色列采访归来,在和平里一家鱼头火锅店里,他讲述了此行见闻。老城中的哭墙、死海漂浮自然会提到,他还见到了那个留着银白长髯的亚辛,这位令人不安的精神领袖,外貌犹如《指环王》中的萨鲁曼巫师,也是暴力冲突的鼓吹者。

奇迹不会一再显灵。我和他们的聊天像受潮了的火药,没有迸发出期待的火花。他们试着和邻桌的姑娘搭讪,也并不算成功。我期待着小新式的顿悟,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就这样离开了耶路撒冷,除去我到过那里,并无更深记忆。

我们在一家以烤鸡闻名的小店坐下,点了半只烤鸡、几个肉串,以及无法回避的Humus——这鹰嘴豆制作的调味品多少像是老干妈之于中国人。新的禁忌也随之到来,阿拉伯人不提供酒,你只能用甜腻腻的果汁送下油腻腻的烤肉。

这一次的感受略有不同。一个大风的下午,从橄榄山俯瞰老城时,内心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仿佛看到了一层层的死亡、迷狂与虔信。身后那些布满细细尘土的墨绿色橄榄树叶诉说着神秘,苏格拉底、挪亚、恺撒、克娄巴特拉、大卫王都曾被它们环绕。

这是耶路撒冷的阿拉伯人聚集区,灯泡瓦数不足,暗淡的光圈让紧闭的大马士革门散发出迷离之气。据说,门前道路的确直接通往大马士革——如今正饱受内战困扰的叙利亚首都。

时隔14年,这一次的耶路撒冷之行,不是因为突发新闻,而是因为一位预言家。希伯来大学的一位年轻学者在过去几年征服了中国。他将人类7000年历史浓缩在一本书中,还给予一切都是虚构故事的判断;他描述正在到来的人工智能与生物技术革命,预言未来社会的悲惨模样,人类很可能成为多余品。他似乎同时是一位历史学者与预言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写作。

在神圣的禁忌笼罩下,灯光下的水果摊、烤肉铺以及人群,像是一条洋溢着喜悦的暗道,许诺你能继续体验日常的诱惑。那家叫“新棕榈”的旅馆的霓虹灯,虽已残缺,仍然固执地闪烁,令你想起丰腴的老板娘、狭窄楼道里的殴斗以及一个嗜酒的落魄作家。

站在橄榄山上,我似乎理解了他的思想方式。这地方充满了毁灭与再生,一切真实又虚幻,过去与未来首尾相连,分不清方向。这或许也与我的心境变化有关,从前的那股乐观和深信不疑的线性历史观一同消失了。我隐隐感到,这个被新技术驱动的新时代,不是理性、开放与解放,而是迷狂、封闭与奴役。

你只能前往大马士革门。暮色初降,耶路撒冷的餐厅几乎都已关闭,为了翌日的第二圣殿倒塌祭日,犹太人开始斋戒,以饥肠辘辘表现自己的虔诚。

接下来几天,我拜访了性格开朗的心理学家,她有着标志性的美国式微笑,像是长大不久的橄榄球场上的啦啦队员。20年前,她从美国搬回耶路撒冷,因为她感到一种召唤,她喜欢谈论“更高的意识”与“神秘体验”,她说自己能够看到未来。我在一个即将成为拉比的医生家喝茶,他说起大屠杀的创伤,塔木德蕴含的智慧,犹太人似乎在过去与未来间穿梭。一个中午,我再次坐在大马士革门外的烤鸡店,对面是一位30岁出头的巴勒斯坦律师。他满是苦涩的表情,提醒你这座城市的现实压迫。作为巴勒斯坦公民,他没有被世界认可的护照,只能通过旅行证件出国旅行。他成长于此,目睹着以色列占领区的不断扩张,巴勒斯坦人日益紧张的空间,一心想用自己的法律知识来捍卫弱势者的权利。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军事占领的生活。

大马士革门外

我没见到那位年轻的、过分博学的预言家,我们的会面地点改在了特拉维夫。离开耶路撒冷时,我再度经过大马士革门,觉得它亲密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