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4个人走在仍有昏黄路灯的米市胡同,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历史垃圾场。据说,那场持续了103天的变革唯一的遗产就是京师大学堂的建立,它日后更名为北京大学,而我们是1995级的新生……
他只要一杯清水,客套话全无就开始讲述他的惊人计划。
饭后,我们走出会馆,去寻南海会馆。117年前,一个带有狂想气质的广东书生正是在此筹划一场大胆的、最终失败的政治变革。炎热散去,南海会馆被包入一片巨大的楼盘工地中。它早已面目全非,成为一个被废弃的、无人居住的大杂院,在等待或被保留或被拆迁的未知命运。
“一路一带咖啡馆”计划,在中亚诸国的首都开始聚合投资信息、人脉关系的咖啡馆,为此每家筹集1亿元;洽谈购买F1车队,倘若顺利,马上购买NBA、欧洲足球俱乐部的球队;更重要的是人才IPO计划,他要把个人从昔日的组织里、从沉睡的价值里拯救出来,他刚刚完成了对自己的估值,5亿人民币,他将出让20%的股份,股份的购买者(付出了1亿)将分享他终生各种收入的20%……他说,过去一年来,他见过的人超过1万,经手的项目则有四五千亿之多。“当然,”他会带有某种故作的自谦,“我只是平台的搭建者,每个具体项目都是由相关领域的顶尖高手操盘。”
可能因为微醺,或是这会馆中的空调不足,再或是我骨子里的浪漫精神在迅速减弱,我觉得疲倦而不是兴奋。
透过狭长的窗口,我看到天色低沉、雨将至,一种分外的诡异感。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倘若眼前这个年轻人再假以时日,或许颇能修炼出牟其中、唐万新式的魅力。他们都在各自的时代,用一套大胆的想象力与行动力,造就流沙上的大厦,在破灭之前,它颇为气势恢宏。
在他的新计划中,他要利用互联网来联结新的技术、商业精英,他们能够构筑一个逃离传统政治与社会制度的新空间(比如在印度洋上造出一个人工岛屿,据此创造出一个新的国家),在这个空间中,个人获得极大的自由……
或许,牟其中、“流沙上的大厦”式的类比对他颇为不公。这个年轻人的路才刚刚开始,而且在这个时代,神话与骗局的界限经常模糊。他们都声称要把各自时代沉睡的资源、金钱,重组起来。
不过,在说起他最新的“阿米巴计划”时,他又恢复一贯的兴奋。我对于这个新名词不甚了了,它激起我的感受远不如20年前他给我讲述的俄罗斯的“斯托雷平改革”——一个单向的经济改革无法拯救俄罗斯,反而带来了政治上的失败。这在20世纪90年代的大学校园,算是个先驱式的、充满讽刺性的预言。
他个头颇高,平头,唇上胡茬儿稀疏,穿横条T恤,脚下是黑色面的运动鞋,像是再典型不过的、尚不知如何修饰自己的北大理科生。这外观与他口中的项目与金额流动形成戏剧性的对比。
毕业15年来,我们似乎都没找到那个平衡点。G受挫尤甚,他先是用了几年摆脱了“敏感人物”的标签,然后开始了一个小创业者的颠沛生活。但他总是能从挫败中汲取新的能量,每次见面时,他都能对新计划侃侃而谈。只有偶尔时刻,他才受感伤所困,最近一次,是他8岁的儿子与他的关系明显疏远了。
他自称是低我两级的师弟,学习数学与金融。我也记得,这反差也常常是我们在北大刻意追求的。直到90年代中期,这个学校仍颇为流行不修边幅的风格,张口则称是自己要学“屠龙之技”。不过,彼时流行的是哲学辩论、能指与所指、存在与时间。我记得一位我同姓的师兄,长期游手好闲,但每次见面都能用一套我无法指出破绽的语汇把我带入云山雾罩之中。在我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他说终于想通了令爱因斯坦困惑的场论,并有一套简洁的数学证明。
傍晚,我们约在湖广会馆见面,除去G,还有L与Y。每一年,我们都照例要聚一下,寻找某种自我确认,那种模糊理想的衰落。尽管始终无法言明,我们都深受北大精英主义教育的影响,这种精英意识不是来自现实世界的个人成功,而是与时代、社会、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期待能参与一个现代中国的建设。使我们激动的似乎是那种“志士”式的生活,能在家国情怀与放荡不羁的个人生活间,找到某个平衡点。
如今,资本、大数据的语言取代了海德格尔与德里达。我的师兄与这个师弟,都自有他们的迷人之处。你知道,当你在这个暗淡的工作日的下午,突然被拽入一个宏大的、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时,会有一种多么强烈的快感,日常的焦虑突然都消失了,我觉得人类的思想不过如此,或是你个人也突然身家上亿(只要你进行一次个人IPO的估值)……我也承认,尽管常语带嘲讽,自己不免有片刻的晕眩感。而师弟对我的嘲讽毫不为意,似乎他的内在世界已足够强大(或是封闭)。
在28楼里,G曾因肆无忌惮地谈论政治与姑娘而让我们侧目。他来自湖南,在阶梯教室里,他走到前台发言;在业余时间,他组织时事的讨论;在暑假里,他徒步到河北乡村考察。他编辑夭折的报纸,从上面我第一次知道“斯托雷平改革”这个概念;他还四处炫耀他的性欲,带着姑娘与帐篷,在未名湖旁的山坡上过夜……毕业多年后,我才知道他还有过更惊人的尝试。总之,他是一个日趋驯服的20世纪90年代校园的异端,是外省式的反叛、少许的粗俗与高度理想主义的结合体。
雨终于下起来,师弟也要离去。突然间,整个空间变得寂寥起来,之前的那种不断膨胀感消失了。
G依旧是谈话的核心。同学的聚会,就如同精确的时光穿梭机,你新增的皱纹与腰身、扩张或萎缩的事业,离异或再婚,都瞬间消失了,你自动归位于你们最初相见的样子。
我感到某种诧异,不知他为何而来,他问了我一两个书店问题,评价了一下我们这儿生意的盘子太小,他甚至不知道我还是个作家……是的,他似乎专为布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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