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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选择一叶草

那个士兵用英语喊话。在我视野之外的人大声回答。他们准备离开了。

哭泣声使我从类似于死亡一样的睡眠中惊醒。哭泣是死亡的预兆。我在等待可能发生的爆炸,等待可能出现的高温。我闭上眼睛,等待着燃烧。但是并没有爆炸,那里也没有火焰。我睁开眼睛,看到吉普车队在松树林中缓慢地行驶。松树林把我们的营地掩藏起来,从公路到空地上根本看不见它。“美国人已经到了!美国人到这里了!”虚弱的人们在喊叫着。吉普车队一高一低,很模糊,就像在水里或是在酷热的天气中见到的那样。这是一种集体幻觉吗?有人在唱《当圣人行进到达时》。70多年来,这些不可磨灭的感官印象一直陪伴着我。但当它们发生时,我却不知道它们的含义。我看见穿制服的男人;看见有星星和条纹的旗帜——我意识到这是美国国旗;看见印有数字71的旗帜;看见一个美国人把香烟递给犯人。他们非常饥饿,把香烟、纸和所有的东西都吃了。我在一堆乱成一团的尸体中望着。我不知道哪条腿是我的。“这里有活的人吗?”美国人用德语叫到。“如果你听得见我说话,请举手。”我试着移动我的手指,示意我还活着。一个士兵离我很近,我都能看到他裤子上的泥痕,闻到他的汗味。我在这里,我想叫他。我在这里。我发不出声音。他在尸体里搜寻。他的眼光掠过我,没有认出我来。他用一块脏布捂住脸。“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请举手。”他说。只有说话时,他才勉强把布从嘴边挪开。我努力寻找我的手指。“你永远不会活着离开这里。”这是那个扯掉我耳环的犯人头目,拿着纹身枪、不想浪费墨水的党卫军军官,线厂的女工头,在漫长的行军中枪杀我们的党卫军,他们说的话。他们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时,在地面上爆发出一小块亮光,似火一般的光芒。最后,我很惊讶,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士兵们却转回来。我麻木的身体突然变得热起来——我想是因为火焰,或者是发烧。但是没有,这里没有火。一束微光根本就不是火,这是阳光照射在玛格达的沙丁鱼罐头上产生的!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她用一个鱼罐头吸引了士兵们的注意力。他们折返回来,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如果我的思绪能跳舞,就能让他们看到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用想象中的阿拉贝斯克舞姿把我的双手举过头顶。我听到士兵们一个传一个地,又喊了起来。有一名士兵离我很近。我闭上眼睛,继续我的舞蹈。我想象我在和他一起跳舞。他把我举过头顶,就像罗密欧在营房里对门格勒所做的一样。那就是从战争中涌现出来的爱。哪里有死亡,哪里就一定有东西与之对抗。

我知道在我的意识角落里,白昼被黑夜取替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在睡觉,还是在昏厥,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没有能力问,睡多长时间了?有时我能感觉到我在呼吸;有时我试着移动头部去寻找玛格达;有时我都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现在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了,我知道这是我的手,因为士兵触碰到了它。我睁开我的眼睛,看到他那宽大的、深色的手环绕在我的手指上。他把一些东西压进我的手里,珠子,五颜六色的珠子,红色、棕色、绿色和黄色。

有一次,我看到玛格达手里拿着一个罐头,爬回我的身边,罐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一个沙丁鱼罐头。红十字会在中立的情况下,允许向囚犯提供援助。而玛格达挤进队伍里面,得到了一个沙丁鱼罐头。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打开它,这是一种新的残忍。即使一个好的意图,一件好事,也会变成徒劳。我的姐姐手里拿着食物,正在慢慢地被饿死。她像抓住自己头发那样,紧紧抓住罐头,试图为自己留着。一个无法打开的鱼罐头体现了她现在最具人性的那一面。我们当中有的死了,有的快要死了。我不知道哪个是我了。

“食物。”士兵说。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的肤色是我见过的人中最黑的,他的嘴唇很厚,他的眼睛是深棕色。他帮助我把手抬到我的嘴边。他帮我把珠子放到我那干燥的舌头上。唾液慢慢聚集,我尝到了甜的滋味。我尝到了巧克力。我记得这个味道的名字。我父亲说,在你的口袋里总是放一些甜的东西。这是甜。

在这地狱一般的地方,我看到过有人吃人肉。我可以这样做吗?为了我自己的生命,我能把一个死人骨头上的皮肉咬下来,然后咀嚼吗?我曾见过肉体被玷污了,这是不可接受的残忍。一个男孩被绑在一棵树上,而党卫军的军官们则用一个无辜孩子的脚、手、手臂、耳朵,作为练习射击的目标。有一个怀孕的女人来到了奥斯维辛,不知为何,却没有被直接杀死。当她分娩时,党卫军把她的双腿绑在一起。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痛苦的挣扎。但看着饥饿的人在吃死人肉时,会让我胆汁上升,眼前一黑,想呕吐,晕过去。我不能这样做,但我必须吃。我必须吃,不然我就会死去。没被践踏的泥土上长出青草。我盯着叶片,我看着不同长度和形状的叶片。我将会吃草,我挑选草叶来吃。我将让选择占据我的头脑。这就是选择的意义。吃还是不吃。吃草还是吃人肉。吃这片还是那片草叶。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昏睡,没有东西喝。我失去了时间感,经常处于睡眠状态。在我醒着的时候,我奋力保持意识清醒。

但玛格达呢?她也被发现了吗?我还没有讲过一个字,也没有发出过声音。我连结结巴巴地说声谢谢都不行。我无法发出我姐姐名字的音节。我几乎不能吞下那个士兵给我的小糖果。除了渴望会有更多的食物或者喝一杯水之外,我几乎想不到别的。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要把我从那堆尸体中救出来,必须把死人从我身上挪开。死尸们松弛的脸,松弛的四肢,尽管骨瘦如柴,但还是很重。当抬起尸体时,他表情痛苦,很吃力。闻着恶臭,他不停地咳嗽。他调整了一下嘴上的布。谁会知道这些尸体已经死了多久呢?或者只需要一点力气就能把他们和我分开。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心中的感激。但这种感激之情像针扎一样刺痛,穿透我的皮肤。

在贡斯基兴,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我变成了一个不能走路的人。虽然我还不知道我的背部已经骨折了(即使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伤的,或者是怎么发生的)。我只感觉到我储备的能量已经耗尽。我躺在沉重的空气中,身体与陌生人的身体缠绕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堆在一起,有些已经死了,有些早已死去,有些像我一样,几乎奄奄一息。我知道我看到的东西都是幻觉,以为是真实的,但不是。我母亲给我读书。斯嘉丽哭着说:“我爱上了某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父亲给我扔了一个花式小蛋糕。克拉拉开始演奏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她在窗边演奏,这样可以吸引过路人的注意,向她抬起头。这样她就可以吸引到她所渴望而不能直接要求的关注。活着的人就该如此。我们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调整琴弦。

现在,他把我抬起来,在离尸体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放下,让我仰卧在地上。我能从树顶之间的缝隙里看到天空。我能感觉到脸上湿润的空气和身体下面泥泞的草地。我让我激动的思绪放松了一下。我想象着母亲长长的盘发,父亲的大礼帽和胡子。我所感受到的和曾经感受到的一切都源自他们,源于他们的结合并生出了我。他们把我放到怀里轻轻地摇摆,把我变成了大地的孩子。我记得玛格达所说的关于我出生的故事。“帮帮我吧。”我母亲哭泣着对她的母亲说,“帮帮我吧。”

玛格达喜欢卖弄风情,这就是她对死亡呼唤的回应。她遇到了一个法国人,一个来自巴黎的人,他在战争前生活在路德街[1]。我告诉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地址。即使在这种恐惧的深处,人与人之间也会发生化学反应,在唇齿之间,是那么的显眼。我看着他们俩在聊天,就像夏日里坐在一个咖啡馆里,轻敲着他们之间的小盘子那样。活着的人就该如此。我们把神圣的脉搏当作打火石来抵御恐惧。不要毁了你的灵魂,把它像火炬一样举起来,把你的名字告诉那个法国人,把他的地址收藏好,细细品味,就像慢慢咀嚼面包一样。

现在玛格达就在我旁边的草地上,她手里拿着她的沙丁鱼罐头。我们在最后的选择中幸存下来。我们还活着。我们在一起。我们都自由了。

现在已经很难判断谁会活着,谁要死去。疾病在我们身体里、在我们之间传播,包括斑疹伤寒、痢疾、白色的虱子、溃疡。我们被逼迫吃生的和腐烂的肉。马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咬了一半,是生吃的,谁还需要一把刀来切肉啊?只是把肉从骨头上直接啃下来。在拥挤的建筑物里,或者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人们堆成三层躺着睡。如果下面有人死了,那就继续睡吧,已经没有力气把死人拖走了。有一个女孩实在太过饥饿,她的一只脚板已经变成黑色,腐烂了。我们被赶进潮湿的树林里,准备在一场大火中被杀死。我们所有人都会被点燃,整个地方都安置了炸药。我们等待着爆炸,等待火焰吞噬我们。在大爆炸之前,还会有其他的危险:饥饿、发烧和疾病。整个营地只有一个由20个洞穴组成的公共厕所。如果你等不及去排便,他们会向你射击。那里的排泄物汇聚成池,垃圾在里面闷烧。地面是一个大泥坑,如果你没有找对下脚的地方行走,你的脚就会陷入泥浆里,那泥浆混合着泥和粪便。我们离开奥斯维辛集中营已经有五六个月了。

[1] 路德街:Rue de音译。

总会有一个更糟的地狱。那是我们对生活的奖励。当我们停止前进时,来到了贡斯基兴·拉格尔。它是毛特豪森的一个小营地,在一个村庄附近的沼泽森林中,有几座木制建筑物。这个营地用来容纳几百个奴隶工人,现在1.8万人挤在这里。它不是死亡集中营。这里没有毒气室,没有火葬场。但毫无疑问,我们是来这里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