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拥抱可能 > 第五章 死亡的阶梯

第五章 死亡的阶梯

这就是我想要记住的——来自胸脯的温暖和面颊的红润,尽管“记住”不是恰当的词。在我还有一个躯壳的时候,我要尽情地享受它。很久以前,在卡萨,母亲禁止我去读埃米尔·左拉的《娜娜》,但我偷偷带进了浴室,秘密地读了一遍。我明天就死了,还是处女就死了,为什么我要有一个自己永远不能完全了解的身体呢?我生活中有很多事情还是一个谜。我记得我第一次来月经的那一天。放学后我骑自行车回家,当我到家时,我看到我的白色裙子上有血痕,我被吓坏了。我哭着跑向妈妈,请她帮我找到伤口。她打了我。我不知道在一个女孩的第一次月经时,被扇耳光是一个匈牙利传统。我也一点不了解月经。没有人,包括我的母亲、姐姐、老师、教练或朋友,从来没有人向我解释过我身体的结构。我知道男人有一些女人没有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赤裸的身体,但我觉得当埃里克抱着我的时候,他的那一部分会顶着我。他从来没有让我碰过它,从来没有讲过他的身体。我喜欢他的身体和我自己的身体给我的那种感觉,等待着被发现的秘密。当我们接触的时候,有一种东西会在我们之间产生能量。

我想整理一下我的思绪。我不希望我最后的想法是陈旧的,或者是绝望的。重点是什么?这意味着什么?我不希望我最后的想法是,这次只是一次我们之前见过的恐怖事件的重演。我想要活着的感觉。我想品味一下什么是活力。我想起了埃里克的声音和他的嘴唇。我试着去召唤那些可能仍然带着力量,让我兴奋的想法。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眼睛,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手。

这是一个我永远无法解开的谜。我曾体验过欲望带来的满足感,像小星星那样,它们发出光芒照耀着整个宇宙,但现在却永远无法再感受到了。现在,我在死亡阶梯上哭泣。失去自己所有的东西,包括:母亲、父亲、姐姐、男朋友、国家和家,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为什么我还要失去我不了解的东西呢?为什么我要失去未来呢?还有我可能拥有的东西吗?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妈妈吗?我的父亲永远不能给我做婚纱了吗?我还是处女就要死了。我不希望这是我最后的想法,我应该想想上帝。

夜幕降临了,我们睡在阶梯上。为什么他们等了这么久才开始选择呢?我的勇气开始动摇起来。我们会在早上死去。早上我们就会死了。我母亲是否知道当她加入孩子和老人的队伍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当她看到玛格达和我被指向另一个方向的时候呢?她与死亡作斗争了吗?她接受吗?她直到最后才意识到吗?如果你知道你正走向死亡,那到底什么时候死,还重要吗?我们会在早上死去。早上我们就会死了。我听到非常确切的传闻,就好像是敲打在采石场岩石上的回声一样,不断地重复着。我们行军了几百公里,真的就是为了消失吗?

我试着想象一种不可动摇的力量。玛格达已经失去了她的信仰,和许多人一样。他们说:“我不能相信一个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上帝。”我明白他们的意思。然而,我认为,也不难看到,在毒气室、水沟里、悬崖边,在186级白色阶梯上,杀死我们的不是上帝。上帝没有去操作死亡集中营,是人在操作。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我不想纵容它出现。我把上帝想象成一个在跳舞的孩子。活泼、天真、好奇。如果我现在要接近上帝,也要如此,我希望将我觉得奇妙的那部分保持活跃,直到最后。我想知道是否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有一个叫奥斯维辛集中营,一个叫毛特豪森集中营的地方?我想知道我的父母现在是否能看到我。我想知道埃里克能不能看到我。我想知道一个男人的裸体是什么样子的。我周围都是男人,不可能再活下去的男人。即使让我看到也不会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我说服自己,放弃自己的好奇心是更糟糕的罪过。

然而,只要烟囱冒出烟,我就有东西与之相抵抗。我有一个目标。传闻“在早晨我们就要死。”我可以感觉到放弃的情绪像无形的地心引力那样拖拽着我,这是一种必然发生的、持续不断的力量。

我留下玛格达在楼梯上睡觉,自己爬到堆满尸体的泥泞山坡。我不会脱掉任何人的衣服。也不会损害死者。但是如果一个人倒下了,我会去看看。

我抬起头。离开死亡集中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已经忘记了死亡烟囱是多么真实地存在着。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是那么让人安心。在笔直的砖堆里,感受死亡的迫近——你可以把烟囱看成是一座桥梁,一条从肉身到空气的通道——幻想一下自己已经死去,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看见一个人,他的双腿歪了,似乎不再属于这个身体,但我可以辨认出两腿连接的地方。我看到那里的毛和我的一样,深色的,粗糙的,还有一个小附属物,就像一个小蘑菇,一个从泥土中挤出来的柔软的东西。奇怪的是,女人的那部分都是收拢起来的,男人的是暴露出来的,如此的脆弱。我感到很满意,不会对身体结构一无所知就死了。

“这是火葬场。”她说。

天亮时,队伍开始移动。我们没有谈论太多。有些人在哀号,有些人在祈祷。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把恐惧、后悔、放弃或解脱都当成是自己的隐私。我没有告诉玛格达我前一天晚上看到了什么。这条队伍前进得很快。时间不多了。我试着回想起我过去在夜空中辨认出来的星座。我试着回想起母亲做的面包的味道。

我的体重比囚犯们背上死亡阶梯的岩石要轻得多。我是如此的轻,我可以像树叶或羽毛一样,飘来飘去,往下,再往下。现在就可以跳下去了,我宁可转身跳下去,也不愿向上走一层台阶。我想现在的我已被掏空,对大地而言,我的重量并不是一件负担。我正沉溺于这种失重的幻想,释放活着的重负,这时有人在我前面打破了这个幻境。

“迪库卡。”玛格达说,但我需要几次深呼吸来确认我的名字。我们已经到达了楼梯的顶端。选拔官就在前面,每个人都被送往同一个方向。这不是一支有选择的队伍,而是一种引领,真的要结束了。他们会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把我们全部送去处死。我们应该互相许下诺言吗?还是向对方道个歉?有什么必须要说的吗?现在有5个女孩在我们前面。在生与死之间,我该对姐姐说些什么呢?

“我也是。”我说。我宁愿摔一千次,也不愿看到我姐姐被枪杀。我们太虚弱和太饥饿,不能用优雅的方式说出来。我们这样说是出于爱,也是出于自我保护。别再让我负担一件沉重的东西,就让我跌落在石头中间吧。

然后这条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我们被带到一群在闸门边上的党卫军士兵面前。

“请推我,”玛格达说,“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你们想逃跑,就会被枪毙!如果你们落后了,也会被枪毙。”他们对我们大喊。

我们听说,如果你活下来,那就更糟。你必须站在悬崖边的一堵墙的旁边。伞兵墙,它叫——伞兵墙。在枪口下,你必须选择:被枪杀,还是把你身边的犯人推下悬崖?

我们又得救了。

我们到达毛特豪森,这是一个男性的集中营。在一个采石场里,囚犯们被迫切开和搬运用来建造希特勒梦幻城市的花岗岩,一个新的德国首都,一个新的柏林。在这里,除了楼梯和人,我什么也看不见。楼梯是白色的石头,在我们前面伸展着,好像它可以把我们带到天上一样。尸体一堆堆的,到处都是。尸体的肢体扭曲着,四肢像破碎的栅栏一样张开。他们是如此的骨瘦如柴、丑陋,互相缠绕着,几乎无法分辨出人类的外形。我们在白色楼梯上站成一列。它被称为死亡阶梯。我们推测,我们在楼梯上将等待另一种选择,直接走向死亡或者在这里做更多的工作。传言使我们这支队伍中不寒而栗。我们了解到,毛特豪森集中营的囚犯们必须在186级台阶下的采石场排成一队,将50公斤重的石头搬运上来。我想象着我的祖先,埃及法老的奴隶们,被沉重的石头压弯了腰。在死亡的阶梯,我们听说,当抬着一块石头上楼梯,在你面前的人绊倒或体力不支倒下时,你就是下一个倒下的人。一个接一个,直到整支队伍都倒下,堆在一起。

莫名其妙地,我们又继续行军。

但是玛格达的这种力量是短暂的。很快,我们又继续前进,朝着一个我们前所未见的糟糕地方前进。

这是从毛特豪森到贡斯基兴的死亡行军。这是我们被迫行走的最短距离,但那时我们太虚弱了,我们2000人中只有100人能活过来。玛格达和我互相紧贴着,决心待在一起并保持站立。每一个小时,就会有几百个女孩掉进马路两边的沟渠里。她们太虚弱或病得太重,以致无法继续向前走,当场被杀死了。我们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散,只剩下几朵白色的花簇。饥饿是我唯一的名字。

玛格达伤痕累累,咳嗽着,但她的眼神里闪着光。“我说‘不!’”她说。“我说‘不’了。”对她来说,这是一次了不起的挨打。这是她力量的证明。当警卫失去控制时,她坚守自己的阵地。玛格达的非暴力反抗,让她觉得自己是选择的主宰,而不是任由命运摆布的受害者。

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疼痛中,已经麻木了。我再也走不动了,痛得太厉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动,疼痛像电流一样流经全身,每一步只是一个电流信号的反馈。我不知道我是在磕磕绊绊地走着,直到我感觉到玛格达和其他女孩用手臂一起撑扶起我。她们把手指系在一起,形成了一把人椅。

“我不明白。”玛格达重复说。她的声音非常平和。她的肩膀高高挺直。我错过什么了吗?她为什么要假装不懂?在这挑衅并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她失去理智了吗?两人继续争执。玛格达没有大声争吵。她只是平淡地、平静地重复着说她不明白,她不明白。警卫失去自控。她用枪托打玛格达的脸,又打了她的肩膀,不停地打,直到玛格达跌倒。警卫向我和另一个女孩示意把她拖走。

“你分享过你的面包。”其中一人说。

“是的,你一定明白的!”卫兵喊道。

这些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什么时候曾品尝过面包?但是,一个记忆慢慢浮现出来。我们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第一个晚上。

“我不明白。”玛格达用匈牙利语对卫兵说。她当然能听明白,我们俩都能说流利的德语。

门格勒命令演奏音乐,命令我跳舞。这个身体跳过舞;这个心灵梦见了歌剧院;这个身体消化了那个面包。那天晚上我有了这个想法,现在又再次想起:门格勒杀了我的母亲,但让我活下去。现在,一个在一年前和我一起分享面包皮的女孩认出了我。她用最后的力气把她的手指与玛格达和其他女孩的手指交叉起来,把我抬到空中。在某种程度上,门格勒造就了这一刻的发生。他没有在那晚或其他夜晚杀死我们任何一个。他给了我们面包。

我们继续行军了几周。自离开奥斯维辛集中营以来,我们一直被关押在德国。但有一天,我们来到奥地利边境,在那里等待过境。当我们站在没有尽头的队伍里,守卫们会在一起闲聊。我已经对队伍产生次序错觉,一件事自然地跟随另一件事顺序的错觉。但能站着不动已经很好了。我听见了守卫们的谈话。他们说,罗斯福总统去世了,杜鲁门留下来指挥余下的战争。听到在我们的炼狱外的世界发生变化,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陌生。新的行军路线已经确定。这些事件的发生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以至于现在知道是如此地震惊。即使是现在,还是别人给我做选择。当然这不是专门针对我,我只是个小人物。但是有一个有权的人正在做出决定,这将决定我会遭遇什么事。是去北面、南面、东面,还是西面?是德国还是奥地利?在战争结束之前,应该如何对待幸存的犹太人呢?“当战争结束……”一个卫兵说。他还没有想好。这就是我和埃里克曾经有过的那种对未来的憧憬。战后……如果我以正确的方式集中精神,我能推断出他还活着吗?假设我在火车站外面等着买车票,但我只有一次机会决定我要去的那个城市。是布拉格、维也纳、杜塞尔多夫、普雷绍夫,还是巴黎?我把手伸进口袋,本能地触摸一下护照。埃里克,我亲爱的,我在找你的路上。一位女边防警卫用德语对我和玛格达大喊,并用手指着让我们去另一支不同的队伍。我开始动身了,玛格达却不动。卫兵又大喊起来。玛格达还是不动,也不回答。她神志出问题了吗?她为什么不跟着我?卫兵在玛格达面前大喊大叫,但玛格达只是一直在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