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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侧手翻

妈妈,帮帮我们,我祈祷着。我看到树之间有一道灰色的闪光。她还活着。她躲过了子弹。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她从党卫军的眼皮底下逃脱了。在玛格达回到我身边之前,我都紧张得不能呼吸。

我看着玛格达呈“之”字形地向花园的篱笆跑去。现在摘春天的蔬菜为时过早,但我可以吃牛饲料,可以吃植物的根茎。如果一只老鼠跑进我们睡觉的房间,女孩们就会向它扑过去。我尽量不让玛格达注意到我的目光。我把目光移开,但当我再回头看时,已经看不见她了。只听见一声枪响,又一声。有人发现了我的姐姐。卫兵对我们大喊大叫,拔出枪来,数着我们的人数。又响了几声枪声,还没有见玛格达的踪影。帮帮我,帮帮我。我意识到我在向我母亲祈祷。我在跟她讲话,就像她过去向钢琴上方她母亲的画像祈祷一样。玛格达告诉我,即使是在分娩过程中,她也这样做。在我出生的那个晚上,玛格达听到我们的母亲在尖叫:“妈妈,帮帮我!”然后玛格达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那是我。母亲说:“你帮了我。”面临死亡时的祈祷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

“有土豆。”她说。“如果那些混蛋没有开枪,我们就可以吃上土豆。”

“给我一分钟。”玛格达说。她在树林里东躲西藏地奔向农场,希望不被那些停下来吸烟的党卫军发现。

我想象在吃着和苹果一样美味的东西。我甚至不会花时间去擦干净它,狼吞虎咽地把混有泥土的肉和皮一起吃掉。

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食物了。我们来到一个山顶,看到有一座农场,一间外屋,和一个用来饲养牲畜的围栏。

接着,我们去了捷克边境附近的一个弹药厂工作。这是3月的一天早上,在棚屋宿舍里,我无法从长板床上下来。我发烧了,身体颤抖着,全身乏力。

统计囚犯人数是党卫军最关注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们还剩多少人,也许我不数是因为我知道每一天这个数字都在变小。这不是死亡集中营,但死亡的方式却是多种多样。路边的沟渠被鲜血染红了,鲜血都是从那些被射中后背或胸部的人流出来的——那些试图逃跑的人,那些无法跟上的人。有些女孩的腿被冻住了,完全冻住了,她们像被砍倒的大树一样倒下了。疲惫、寒冷、发烧和饥饿,即使守卫不扣动扳机,身体也会自动倒下。

“起来,迪库卡。”玛格达命令我,“你不能说有病的。”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那些无法工作的人,听说会被送往医院,但随后他们就消失了。为什么现在会有所不同呢?这里没有杀戮的设施,没有铺设毒气管道,没有砌好的砖,但一颗子弹也会让你死去。尽管如此,我还是站不起来。我仿佛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漫无边际地和我们的外祖父母闲聊。他们以前会让我们逃课,带我们去面包店,就连母亲也不能拿走他们买给我的糖果。在我的意识里,我知道我出现精神错乱了,但我无法恢复正常的知觉。玛格达叫我别再说话,并给我盖上大衣——她说,发烧的时候,这样可以让我暖和些,但更重要的是要把我藏起来。“千万不要动,甚至是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她说。

我们是囚犯,是难民。我们早就忘记了日期和时间。玛格达是我的启明星。只要有她在附近,我就有我所需要的一切。一天早上,我们从弹药车里被拉下来,排成一队连续走了好几天。雪开始慢慢融化,枯草露了出来,也许我们已经走了几个星期了吧。炸弹落下的地方,有时会很近,我们可以看到城市在燃烧。我们在德国各地的小镇上停留,有时向南迁移,有时向东迁移,被迫在沿途的工厂里工作。

工厂就在附近,穿过一座建在急流上的小桥就到了。我身上盖着大衣,假装大衣下面没有人,担心着我被发现失踪的那一刻,一个警卫会走进棚子里向我开枪。玛格达能从机器发出的噪音里听到枪声吗?我现在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了。

在一个小时内,弹药被重新搬回到新的火车车厢里。我们穿着条纹制服再次坐回车顶上,这时玛格达下巴上的血已经干了。

我陷入了神志不清的沉睡中。我梦到了火。这是一个熟悉的梦——这一年来我梦想着温暖的生活。然而,一股令我窒息的烟味把我从梦中呛醒。是小屋着火了吗?我害怕走去门口,害怕无力的双腿走不动,更害怕暴露自己。之后我听到了炸弹声,到处是呼啸声和爆炸声。我怎么能在轰炸中睡觉呢?我使出全身力气从长板床上起来。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使我能跑,我要跑到哪里?我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喊叫声:“工厂着火了!工厂着火了!”

“你本可以逃跑的。”玛格达说。她说得我像是个白痴。

我再次注意到我和我姐姐之间的距离:我已经成为测量专家了。我们之间有多少个指尖距?有多少步?需要多少个侧手翻?现在我们被那座桥、江水、木头,还有火隔开。我最后靠着棚屋的门框站立起来,通往工厂的桥正在着火,整个工厂被浓烟吞噬了。对于任何经历过轰炸的人来说,混乱是一个喘息的时间,是一个逃跑的机会。我想象着玛格达推开一个窗户跳了出去,冲进树林里去。透过树枝向天空望去。准备跑到那个自由的远方。如果她逃跑了,那我也就脱离现在的困境了。我可以滑到地板上,再也不爬起来。这将是一种解脱。存在变成是一种责任,我让我的腿像围巾一样折叠起来,放松地滑落下来。玛格达就在火光里,她已经死了。比我抢先了一步。我要赶上和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我已经感觉到火的热度。现在,我可以和她汇合了,马上就可以了。“我立即就到!等等我!”我叫道。

玛格达没有回应我的侮辱,也没有把血擦干净。守卫们围上来,对着我们大喊大叫,并用枪戳着倒在地上的尸体,以确保那些不动的人真的死了。我们把哈瓦的尸体留在肮脏的雪中,与其他幸存者站在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她从一个幻觉世界里,又变回到真实的世界中。无论如何,她用事实告诉我:她已经穿过了燃烧的桥,回到了我的身边。

“现在有机会去要点食物,你看上去是可以做到的。”我责骂她,“你伤得那么重,没法再去调侃了吧。”只要我能对她发火,我就可以从由内而外被倾倒出来的恐惧和痛苦中抽离出来。我并没有感到欣喜,并没有感恩我们还活着、又在另一个致命的时刻活了下来,而是对我的姐姐大发雷霆。我迁怒于我的姐姐。我对上帝、对命运感到愤怒,但我把困惑和伤害转移到我姐姐那张流血的脸上。

“你这个白痴,你可以跑掉的。”我说。

玛格达坐在沟渠里,一个死去的女孩在她的膝盖上。这是哈瓦。血从玛格达的下巴上流下来。在附近的火车车厢里,一些男人在吃东西。他们也是囚犯,但不像我们。他们穿的是平民服装,而不是制服。他们有食物。我们猜他们是德国的政治犯。无论如何,他们比我们享有特权。他们在吃东西。哈瓦死了,我姐姐还活着,我所能想到的就是食物。那个漂亮的玛格达正在流血。

现在是4月,草在山上绽放出绿色,每天的白昼时间在不断地延长。当我们经过一个城镇的郊区时,孩子们向我们吐口水。多么可悲啊,我想,这些孩子被洗了脑,变得这么憎恨我们。

我跑回山下。

“你知道我要怎么报复吗?我要杀死一个德国母亲。德国人杀了我的母亲,我要杀一个德国母亲。”玛格达说。

我必须做出选择。我可以跑走,逃入森林,捡回一条生命。自由是如此接近,只是几步的事情。但是如果玛格达还活着,我抛弃了她,谁会给她面包?如果她死了呢?就像百叶窗的叶板在翻动。咔嚓:森林。咔嚓:铁路。

我有一个不同的愿望。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那个向我们吐痰的男孩,他已经不再憎恨我了。在我的复仇幻想中,那个对我们大喊大叫的男孩——“肮脏的犹太人!害虫!”捧着一束玫瑰。他说,“现在我知道我没有理由恨你,没有任何理由。”我们互相宽恕,拥抱在一起。我不告诉玛格达我的幻想。

车顶上的风是对我们的惩罚和摧毁。但至少在这么冷的时候,我不会感到饥饿。我宁愿死于寒冷还是火烧呢?气体还是枪呢?这一切都是突然发生的。即使是在火车顶上有人类囚犯,英国人的炸弹还是嘶嘶地向我们投来,发出隆隆的爆炸声。烟。呼喊声。火车停了,我跳下车。我是第一个跳下去的。我向着那被雪覆盖的山坡直奔上去,它被一条通向小树林的铁轨环抱着。在那里我停下来,在雪地里屏住呼吸寻找我的姐姐。玛格达不在树林里,我没看见她从火车里跑出来。炸弹在铁轨上发出嘶嘶声并发生了猛烈的爆炸。我能看到在火车旁边有一堆尸体。

一天黄昏来临时,党卫军把我们推到一个社区会堂,晚上我们可以在那里睡。但又没有食物了。

“女士们,我们得到提升了。”玛格达说。

“任何离开这里的人都会立即被射杀。”卫兵警告说。

“从线厂到子弹。”有人说。

“迪库卡,”玛格达倒在我们的床板上,呻吟道,“很快我就会完蛋了。”

在线厂工作了几个星期后的一个早上,纳粹党卫军来找我们,用条纹连衣裙代替我们的灰色衣服。我们登上另一列火车。但这一次,我们被迫穿着条纹制服坐在车厢顶,用人做诱饵来阻止英国人轰炸火车。火车装满了弹药。

“闭嘴。”我说。她吓到我了。她的沮丧比一把举起的枪,更让我觉得可怕。她不像是这样说话的人。她不会放弃的。也许我是她的负担。也许我的病使我坚强,但使她筋疲力尽。“你不会死的。”我告诉她,“我们今晚会吃到东西。”

“谁来自最好的国家?”一个叫哈瓦的女孩问道。我们为此而争论,都歌颂自己的家乡。“没有哪个地方像南斯拉夫那样美丽。”哈瓦坚持说。但这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比赛。家不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个国家。这是一种既广泛又有特殊意义的感觉。如果我们过多地谈论它,我们也就可能面临着失去它的风险。

“哦,迪库卡。”她说,然后朝墙滚去。

祝你用我和平主义舞者的血液赢得一场战争!我不能把我的手臂拿开,否则我就会被枪毙。我不能用枪或拳头反抗压迫者,但我可以找到一种方法来获得我自己的反抗能力。现在我们的笑声中有力量。我们的友爱、我们的轻松让我想起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那个夜晚,我赢得了美胸竞赛。我们的谈笑就是我们的支撑力。

我要向她展示。我要让她看到希望。我要去拿点吃的东西。我要帮她恢复精神。党卫军就在门口附近,在晚上最后一盏还没关的灯光下聚集,吃着他们的配粮。有时他们会向我们扔些零碎的食物,只是为了看到我们卑躬屈膝。我跪在地上向他们走去。“请,请。”我乞求道。他们笑了。一个士兵拿着一块楔形罐头肉示意要给我,我冲了过去,但他把它放进嘴里,他们笑得更厉害了。他们像这样逗我玩,直到我累坏了为止。玛格达睡着了。我不能放弃,更不能让她失望。党卫军为放松一下去门外抽烟便结束了聚餐。我从侧门偷偷地溜了出去。

“我们已经逃出了毒气室,但我们会死于吃土豆皮。”有人说。我们从内心深处笑了出来,我们不知道内心还会有欢笑。我们笑了,就像我每周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做的一样。当我们被迫献血,供给受伤的德国士兵的时候,即使我的手臂上还插着针,坐在那里还是会和自己开玩笑。

我能闻到肥料、苹果花和德国烟草的味道。草又湿又凉。在一堵灰泥墙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一个小花园:小的莴苣头,豆子的藤蔓,胡萝卜顶上长着柔软的绿色嫩叶。我觉得已经品尝到了胡萝卜的味道,就好像我已经摘了它们一样,鲜脆而带点泥土味。爬墙并不难。当我颤抖着翻过墙顶时,我的膝盖擦伤了一点,被蹭破皮的出血处有新鲜空气吹过皮肤,就像是浮出水面一样美好,我开始头晕了。我抓起胡萝卜的顶部,用力拉,根部从泥土中拔出的声音就像缝线被扯开的声音。它们在我手里沉甸甸的。土块在根部摇摇晃晃地悬挂着。就连泥土闻起来也像一场盛宴——像种子,这里包含了各种可能。我又爬上了墙,尘土落到我的膝盖上。我想象着,玛格达在咬我们这一年来第一份新鲜蔬菜时的表情。我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我想让玛格达看到的不仅仅是一顿饭,不仅仅是营养物质溶解在她的血液里:很简单,是希望。我又跳回到地面上。

那天晚上,在警卫的监督下,我们在厨房准备晚餐。“我们已经逃过了毒气室,”玛格达说,“但我们会死于线的生产过程。这很有趣,因为我们并非死于战争。”我们可能不会在这场战争中生存下来,但我们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幸存了下来。我为晚餐削土豆皮。由于经历过因定量供应而造成的饥饿,我不舍得浪费任何一点食物。我把土豆皮藏在内衣里,当警卫在另一个房间的时候,我用烤炉来烤土豆皮。当我们用疼痛的手匆忙把土豆皮送进嘴里时,它太热仍然吃不了。

但我并不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盯着我看,他拿着枪,是一名国防军士兵,不是纳粹党卫军。比枪更糟糕的是他的眼睛,眼神带有惩罚意味。你怎么敢?他的眼睛像是在说。我要教你服从。他把我推倒并要求我跪在地上,把枪上了膛对准我的胸口。请,请,请,请。我祈祷,像我对门格勒所做的那样,请求他不要杀我。我颤抖着,胡萝卜撞到我的腿上。他把枪放下了短短几秒,然后又把枪举起来。咔嗒。咔嗒。

负责监督我们工作的德国女工头的话使她沉默。“你现在能工作已经很幸运了,”她说,“你很快就会被杀死。”

比对死亡的恐惧更糟糕的是被囚禁着,但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抓住我的腿猛地一拉,把我转向玛格达睡觉的那座楼。他用枪托把我推到里面去。

早上,我们被派到一个线厂工作。我们戴着皮手套,停止机器上转动的轮子,防止线跑到一起。即便是戴上手套,轮子也会把我们的手割破。玛格达以前的老师坐在玛格达旁边的轮子前,大声地哭着。我本以为是因为她的手在流血和疼痛让她崩溃,但她却是在为玛格达哭泣。“你需要你的手!”她呻吟道。“你弹钢琴,没有手你怎么办?”

“撒尿的。”他对里面的卫兵说,他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把胡萝卜卷在我的衣服里。

我们只有不超过100人。我们住在一个儿童夏令营里,有双层床和一间厨房,我们用少量的配给准备自己的饭菜。

刚开始玛格达并没有醒来。我把胡萝卜放在她的手掌里,她才睁开眼睛。她吃得太快以致咬了自己的嘴巴内侧。她哭了,感谢我所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们的车开了多长时间,我和玛格达睡在对方的肩膀上。突然,我听到了我姐姐的说话声。她正和一个我在黑暗中无法辨认的人讲话。“我的老师”。她解释道。那个来自砖厂、她的婴儿不停地哭的老师。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所有带小孩的妇女从一开始就被毒气毒死了,她还活着,只意味着一件事:她的孩子死了。我想知道,我作为一位失去母亲的孩子和那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到底哪一种情况更痛苦一些呢?当车门打开的时候,我们已经到德国了。

党卫军一大早就把我们叫醒,又到继续前行的时候了。我极度饥饿,肚子空空的,我想我一定是梦见胡萝卜了。玛格达给我看了看那些塞在口袋里的胡萝卜秧,虽然它们已经枯萎了,但这些是准备以后食用的。在以前的生活中,这些我们会扔掉或者喂给阁楼里的鹅吃,但现在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的迷人,就像童话里一个神奇的充满了金子的罐子。下垂的、褐色的胡萝卜须象征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不应该冒险去摘它们,但我去了。我不应该活下来的,但我活下来了。“应该”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它们并不是唯一的行为准则。一定是有一种不同的原则,一种不同的权威的理论在起作用。我们骨瘦如柴,病得很重,营养不良,几乎不能走路,更不用说行军,更不用说工作。然而,胡萝卜事件让我感觉到坚强的力量。如果我今天能活下来,明天我就自由了。我在脑海里唱着圣歌。

虽然车厢里十分黑暗,他的脸还是被数公里的栅栏背光与雪的反光所照亮,我敢说他的眼神是善良的。这种善良现在看来,就像一种光的魔术,这是多么奇怪啊。

在寒冷的早晨,我们为清点人数排成一队,我小声哼唱着歌。在我们即将为恐怖的另一天启程的时候,门口出现了骚动。纳粹党卫军的士兵用德语大喊,另一个人又喊回去,他挤进了我们房间。我屏住了呼吸,抓住玛格达的手肘,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摔倒。是那个在花园抓住我的人。他严肃地看了看房间四周。

我们得知,我们只是去一个地方工作,直到战争结束。如果我们能听哪怕两分钟的新闻,我们就会知道战争本身就可能是另一次伤亡。当我们站在那里,等着爬上狭窄的坡道进入运牛车厢,俄军正从一边向波兰靠近,美军也从另一边靠近。纳粹正在一点点地撤离奥斯维辛集中营。那些留下来的囚犯,如果他们能在奥斯维辛再多活一个月,就会赢得自由了。我们坐在黑暗中,等待火车把我们拉走。一名士兵——德意志国防军,而不是纳粹党卫军,把头从门外伸进来,用匈牙利语对我们说:“你们必须吃东西。”他说,“不管他们做什么,记得吃东西,因为你们可能很快就会自由了。”这是他给我们的希望吗?还是虚假的承诺?一个谎言?这名士兵就像砖厂里的箭十字党民兵,散布谣言,用权威而又带着讨好的言语消除我们内在的戒备心。谁会提醒一个饥饿的人吃东西啊?

“那个敢破坏规则的女孩在哪里?”他质问道。

我们被驱赶着穿过冰冷的院子,往火车站台走去。6个月前,我们到过那里。在那里,我们和父亲分开了;在那里,母亲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起走过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那时还播放着音乐,现在却是那么寂静。如果风是寂静的,那不断涌来的刺骨的寒意,为冬天和死亡发出的叹息,对我来说也不再是一种噪音。我脑海里充满疑问和恐惧,但这些想法持续太久了,对我来说,不再是一种想法。结局总是历历在目,如泣如诉。

我在颤抖,怎么也不能让身体平静下来。他是回来复仇的,想公开地惩罚我。或者他觉得他必须这样做。一定是有人听说了他对我莫名其妙的仁慈,现在他必须为他的冒险付出代价。他现在必然是要我付出代价,来偿还他对冒险的付出。我颤抖着,害怕得几乎无法呼吸。我惹了大麻烦了,脑海中清楚地知道我离死亡是多近啊。

在我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那几秒钟里,玛格达跑过空地,来到我的队伍里和我站在一起。我们又重新回到女孩们的队伍,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那个小罪犯在哪里?”他又问了一遍。

“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些队伍意味着什么。”我告诉离我最近的女孩。如果我们用因未知事物产生的好奇心代替了内心的恐惧,又会怎样?然后,我看到了玛格达。她被选入了不同的队伍。如果我被派去死,如果我被派去工作,如果我被疏散到其他营地,跟已经被派去的人一样……除了我能和姐姐待在一起,姐姐也能和我在一起,其他都不重要。我们是为数不多幸运的囚犯,还没有完全脱离自己的家庭。毫不夸张地说,我为我姐姐而活。说我姐姐为我而活,也同样一点不夸张的。院子里乱哄哄的。我不知道各支队伍意味着什么。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必须和玛格达一起面对将来,即使在前面的是死亡。我看着我们之间的地面,铺满了被踩硬的雪,卫兵围绕着我们。我没有计划。说时迟那时快。玛格达和我交换了眼神。我看见她的蓝眼睛,然后我就开始行动。我开始做侧手翻,手着地,脚朝天,一圈,两圈。一个警卫盯着我看。我看他上、下、上、下轮流颠倒着看我。我预料任何一秒都会有子弹打来。我不想死,但我不能阻止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翻滚。他没有举起枪。是他太吃惊了,才没对我开枪吗?我是不是太头晕才没看到呢?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发誓我看见他使眼色。好吧,他似乎说,这次你赢了。

他马上就会认出我来,或者他会把手伸进玛格达的外套里,然后发现口袋里的胡萝卜须。我无法忍受等待他认出我的焦虑。我趴到地上,向他爬去。玛格达发出嘘声向我暗示,但为时已晚。我蹲伏在他的脚下,看到他靴子上的泥,地板上的木纹。

“这支队伍是死亡队伍,这就是生命的终结。”离我最近的女孩说。她由里到外完全是灰色的,好像被灰尘所覆盖。我们前面有人在祈祷。在这经常受到死亡威胁的地方,这一刻的情景刺痛了我。我突然想到死亡与死气沉沉之间的不同。奥斯维辛是两者兼而有之。烟囱不停地冒着烟,任何时刻都可能是你的最后一刻。那么为什么要理会呢?为什么要费神呢?然而,如果这一刻,这一次,是我在地球上最后的时刻,我必须在放弃和失败中浪费时间吗?我必须像已死去一样度过自己的最后一刻吗?

“你。”他说。语气听起来对我很厌恶。我闭上眼睛,等待着被他踢,等待他开枪。

那个拿着刺针和墨水的军官正站在我面前。他抓住我的手腕,开始刺,但很快把我推到一边去。“我不会把墨水浪费在你身上。”他说。他把我推到另一支队伍里。

一样沉重的东西被扔到我的脚边。一块石头?他将用一种缓慢的方式,拿石头杀死我吗?

冬天的一个早晨,我们排在另一支队伍中。寒风刺骨。我们要纹身了。我依次等候,卷起袖子,展示我的手臂。我根据要求做动作,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太寒冷、太饥饿了,寒冷和饥饿使我几乎麻木了。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吗?我以前每时每刻都在想,但现在这个问题浮现在我面前是如此得慢,仿佛我走进了一团不散的浓雾。我记不起过去是怎么想的了。我必须想起埃里克的样子,但在我很刻意地想他的时候,总是不能重塑起他的容貌。我不得不通过回忆来欺骗自己,不知不觉地抓住了自己。玛格达在哪里?这是我醒来时第一件要问的事,是我们进入工作时第一件要问的事,也是在进入睡眠之前第一件要问的事。我会急促地四处张望,确认她仍在我身后。即使我们没有眼神交集,我也知道,同样地她也会留意我。我开始把晚餐的面包节约并储存下来,那样我们就可以在早上分享。

不。它是面包,一小块黑麦面包。

在1944年的夏天,玛格达和我意识到不再有匈牙利犹太人到达集中营了。我们后来得知,在7月,摄政王霍尔蒂厌倦了向德国当局屈服,将驱逐犹太人出境的政策搁置了。他搁置得太晚了。数十万的犹太人已经被送到各个集中营,在短短的两个月内,我们中有40万人丧生。到10月,霍尔蒂政府落入纳粹分子手中。仍留在匈牙利的20万名犹太人——大部分在布达佩斯,没有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们被迫向奥地利行军300多公里。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对生活和战争都一无所知。

他说:“那件事情证明你一定非常饿。”我希望我现在能见到那个人。他证明了希特勒统治了12年德意志帝国所带来的仇恨,并不足以抹杀掉人民的善良。他的眼睛就像我父亲的眼睛,绿色的,充满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