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博呻吟一声,把头埋在红色大手帕里。“皮凯,我要你非常非常小心。那个擂台上的人都不是善类。”就在这时,克里叩叫我过去,老博捏捏我的手。“你一定要用脚快逃,皮凯。我的脑袋里只听见瓦格纳,不是莫扎特,只有瓦格纳。”
我咧嘴笑,试着安抚他。我重述哈皮说过的话:“啊,老兄,他们越壮跌得就越重。”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老套,现在我知道哈皮为什么对我说这句话了。那时他一定也觉得自己很老套。
克里叩与史密特中尉跟一个高大的光头男人站在一起,他穿着白色长裤与白色汗衫,肚子很大。另有两个大人与一个小孩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那小孩比我要高壮许多,但不像鼻涕鬼一样高大。他穿着红色汗衫,前面有白字写着“沙比”。克里叩的爱人就在那个镇上,最近他才跟她订了婚。
“皮凯,听你说这话真好。但是,如果一个高大的波尔人过来击中你会怎样?”
那个穿着汗衫的高大男人看向我,然后对史密特中尉说:“他个子不是很大。你确定要让他上场?”
“我没问题的,老博,我会跳舞,还会其他很多事,就像橘皮耶说的。史密特中尉说我够快的,你看着,他们绝对无法打到我。”
中尉点头。“那样对他比较好。”
老博进入大厅朝我走过来。我们坐在两张椅子上,有点距离,但可以打招呼说话。老博抓着我的手,我想他比我还紧张。他已经把大手帕拿出来擦额头。“我想,跟这个一比,当初我跟你一样大时在莱比锡大讲堂里考试的经验也不算太坏了。一定是的啦。”
那男人看看沙比来的男孩,又狐疑地看看我。他转向史密特说:“他的对手比他高八英寸,伸出手可能还要再高个五英寸,老兄。”
克鲁格与我是巴伯顿蓝调队首先上场的,因为我们属于十二岁以下那组,最年轻的组别。我们等克里叩来,跟着他进入活动中心。从其他东特兰斯瓦主要城市来的小孩与成年人站在一起,他们也都换好装准备好了。我环顾四周,好奇这些人之中哪一个会是我的对手。
“如果我觉得他会受伤,我们会要他下场。”
我把学校的灰袜子卷下来,让它刚好与靴顶边缘对齐,然后穿上我可爱的蓝色汗衫与蓝底黄纹的拳击短裤。橘皮耶量的腰围尺寸刚好得很,但长度实在是一厢情愿。裤管直到膝盖下方,我站起来时,其他四个小孩爆出一阵大笑。麦地·史尼曼与耐斯·史代哈芬甚至笑得滚到地板上。我猜我裤管底下两只鸟仔脚一定看起来很滑稽,但同时我也感到无比骄傲。
“我他妈很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吗。”那高壮男人摇摇头说。那两个从沙比来的男人笑嘻嘻的,我可以听见他们脑袋里说的话。他们很高兴他们的孩子一开始就赢得轻松愉快。
“哇,那他真是聪明,我只能这么说。”德比尔嫉妒地说,其他小孩似乎都同意他。
克里叩转向我:“皮凯,这是德克勒先生。他是裁判也是评审,昨晚刚从比勒陀利亚下来。”
“嗯,他也不算是鞋匠啦,更像是园丁。”
“早安,先生。”我伸出手说。那个裁判与我轻轻握手。
“天啊,你真幸运有个鞋匠爷爷。”克鲁格说。
“孩子,你很有礼貌。”他说。我看到他身后其中一个男人推着那个沙比来的男孩,要他做同样的事。德克勒先生转过去,指着擂台下地上一个大木箱。里头至少有十五副拳击手套。“我要十盎司的手套,我不要看到任何小孩受伤。去挑你的手套,然后拿来给我检查,了解吗?”
“我……我爷爷做的。”我结巴。
“我们有自己的手套。”史密特中尉说。
我找到一个角落,先把靴子从书包里拿出来穿上。所有小孩都围过来。“你从哪儿弄来的?”德比尔惊呼。我太兴奋了,还没想出要怎么说。
“那就带过来,让我看看。”
克里叩微笑。“我会看着你们,中尉与我会当你们的助手。现在去换衣服,十五分钟后我再来接你们。谁都不准乱跑,听见了吗?”
“我们也一样。”沙比来的其中一人说。他站出来,递上一副手套。
“那表示我们可以揍你而你不会还手吗?”德比尔厚脸皮地说,我们都笑了。
德克勒先生检查两副手套,宣布都没问题。“好,戴上手套。我们再五分钟就上了。”他转向一个坐在擂台边桌前的人。“五分钟,听到了吗?”那人点点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大怀表,他还有个摇铃,显然是计时人员。
克里叩嘻嘻笑着说:“老兄,今天我是橘皮耶。”
克里叩与史密特中尉一起帮我系好手套,我感到自己非常重要,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在我打拳击的任何方面真正监督过我。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们大喊。老博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很骄傲。“我希望橘皮耶也跟我们在一起。”我轻声说。房间净空,克里叩大喊要小孩子留下。老博负责紧急医疗,他去停车场拿毛巾与医药箱,保证马上回来。
“记住,皮凯,拳击是博取胜率的游戏,只要确保你打到他比他打到你的次数多即可。不要想钳制他,一旦抓住对方,他很容易就把你摔到地上。离角落远点,离擂台绳远点。”
“这里就是你们今天换装的地方,但大家不要挤在一起换,知道吗?”房间充满咯咯笑声。“今天早上是小孩组的预赛,下午是各量级比赛,晚上从六点开始是决赛。没有人可以离开活动中心,如果我抓到有谁偷喝啤酒,我警告你们,麻烦就大了。我们来这里是要赢的,我们也会赢!好了,所以我们的训示是什么?”
坐在桌前的男人摇摇铃,我们走到擂台上,克里叩帮我穿过擂台绳,然后他和史密特中尉跟在我后面爬上擂台。角落边有个凳子,中尉要我去坐着。我感到有点傻,因为那个沙比镇的孩子站着对空气打拳,而我坐在那儿,像小孩子坐在尿壶上。
我们从后门进入活动中心,走过长廊到达一扇门前,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巴伯顿蓝调”。房间闻起来有灰尘与汗水味,尽管还没有人换装。史密特中尉靠着远处的墙站着,克里叩站在他旁边。
“好了!全都到中间来。”德克勒先生大喊,爬上擂台。“你们叫什么名字?”
“贝多芬会让我崩溃,莫扎特会让我崩溃,勃拉姆斯也会,但是肖邦,我还可以弹弹,不至于崩溃。我会弹肖邦给这个准将先生听。还不算太难,是呀。”
“我叫杜托,先生。”
“你还是不应该答应。”
“我叫皮凯,先生。”
“啧啧,皮凯,那么我就看不到你首次登台啦。这样以后有一天我才能说,轻中量级世界拳王第一次登台时,我在场哎。一定要的啦!”
“我要一场干净的比赛,听见了吗?不准扭抱,我说分开,你们就要分开。不可以打腰部以下的地方,也不可以打后脑。一个人倒下比赛就结束。你们了解了吗?皮凯?杜托?”
“你应该拒绝才对!”我说。
“是,先生。”我们齐声说道。
我知道老博对公开弹琴的感觉。他拒绝在镇上任何公开音乐会上弹琴,他早已从音乐家的身份上退休了。上一次在市集广场的午餐时间演出,他必须克服恐惧才能成功演奏贝多芬曲目。身为一个完美主义者,无法达到自己给自己定的标准,让他感到极为痛苦。当我告诉他,包思沃夫人说,巴伯顿镇上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他是他们一辈子听过的最伟大的音乐家时,他回答我:“你一定要感谢包思沃夫人的好心。但是我太老也太虚弱了,无法再忍受自己把贝多芬与莫扎特弹坏。”
“好,一听到铃响就要到擂台中间来,互碰手套,然后开始比赛。祝好运。”
他咯咯笑。“指挥官准的。那就是昨天吃完早餐他要见我的原因。”他看见我皱眉。我们都知道监狱系统的办事方法,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老博耸耸肩说:“他要求得不多,只要求我在下个月准将从比勒陀利亚来参观时,弹一点肖邦给他们听而已。”
我走回我的角落,听史密特中尉的指示坐下来。因为那是当天第一场比赛,所有的队伍都围在擂台旁边,甚至有些镇民也来看比赛。他们是我的第一票观众,我的心怦怦跳着。杜托站在他的角落,也四处张望。我不觉得我们彼此会想要接触对方的眼神。从我的板凳上看过去,他非常高大,但是我等这一刻实在等得太久了,顾不得害怕。
“你怎么逃跑的?”我笨拙地问。
铃声响起。“皮凯,跟他打拳击,听见了吗?”我跳下凳子时,克里叩说。
“我们又一起到外面来了,皮凯,这样不错吧?一定是的啦。”
我们在擂台中央互碰手套,杜托往后,我冲上去朝他的下巴挥了一左一右两拳。他的眼睛因惊讶张得老大。我看得出来那两拳没有伤到他,不过他没料到我一开始便积极主动,所以很吃惊。
从巴伯顿开出的道路一路都铺了柏油,九点半我们便到了内斯普路。风吹着我的皮肤,眼角与脸颊感觉紧绷。我们停在活动中心后方的停车场,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下车。我赶忙跑到老博那边帮他开门,他的蓝眼闪闪发光,我想他大概跟我一样兴奋。
他是个好拳击手,不减沉着,只是在我周围绕圈。他挥出一记左直拳,从我肩上擦过耳朵旁落空,我一个快速的上钩拳看准他手臂下,狠狠击中他的肋骨。我看见他抽搐,因此我知道这一拳打得很重。他以一记右拳打中我的肩膀,我转了一圈。我料到会有一记左拳,弯身一躲,又用全身重量朝刚才击中的地方结实地挥了一拳。他用手臂抱住我,我被钳住了,对我来说相当不利。我用两手疯狂地攻击他肋骨,但是距离太近,攻击无法发挥效用,而且我很清楚他爱抱多久就抱多久。
这是自三年前我搭火车抵达小镇后,第一次出远门。在这个完美明亮的春天早晨,我们出发行过山谷,向远方山丘驶去。洋槐与平顶的刺槐已经冒出绿叶,不出一个月就会成为朵朵小彩球,让山谷变成黄色与粉红色的海洋。
“分开!”我听见裁判说,杜托松开双臂,我赶紧逃出来。那回合剩下的时间我让他追着我跑,我比他快多了,脚上功夫也比他好。到那回合结束前,我可以从他脚步的方向看出他将出哪种拳。就在铃声响起前,我向前用一记右短拳结实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有什么好笑的?”我叫得比风与引擎还要大声。德比尔指着驾驶座后方的玻璃窗,我跟着他的手势,看见那顶错不了的巴拿马草帽,窗户里竟是老博的后脑勺!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所有孩子都对着我吃惊的表情大笑起来。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比赛中我什么也没听见,现在才意识到观众高声鼓噪,而且都在鼓励我,喊我的名字。回合结束后响起许多掌声,还有一两声口哨。
我看见蓝色的监狱公务车爬上山丘,葛特坐在驾驶座上,旁边有人坐着读报。我看不见是谁。葛特停在门外。“皮凯,从后面上来跟其他孩子坐一起。”他愉快地说。我爬进后座,其他人助我一臂之力。整件事让人很兴奋,的确。葛特换挡,我们便开走了。一个名叫百吉·德比尔的十四岁小孩负责照顾我们,他告诉我大家都不能站起来。其他小孩咯咯笑地看着我,一边朝自己手中吐口水。
“干得很好,皮凯。”克里叩说。史密特中尉用毛巾给我擦脸。“他的右钩拳落空,但是距离不远,注意了,如果那孩子找到对的距离,他会让你伤得很重。继续把脸藏在肩膀里,那么一来就算他击中一拳,至少大部分是打在肩膀上。”
祖父的问题就是这样,当你最需要建议的时候,他的话总是不太管用。
铃声响起,第二回合开始。我让杜托在擂台上追着我跑。我想一定有人要他把我逼到角落,因为他会小心地让我踏入某个角落,然后在最后一刻我总假装往左,接着突然往右一闪,他的右钩拳便失之千里。但这招我用了太多次,他抓住机会,一记左上钩拳打在我的胃上,如果不是身后有擂台绳,我极可能倒下。他知道他伤到我了,便更加焦虑,像打电报一样猛出拳,尝试击出一记重拳。而我能做的只有闪躲,利用双脚躲开麻烦。
“喏,小家伙,可以跑就跑。”
我很惊讶地发现,在第二回合上半,他似乎已经显出疲态。他不断出手,大部分都打在我的手套上,但他也曾用全身力量打中我,让我痛得要命。我开始快速移动,逗他,回合结束前观众开始笑了,我似乎想打就能打到他。绝望的表情爬上他的脸,我不觉得我让他受多少伤,但是我让他非常累,也很丧气,就像橘皮耶说的。铃声响起,我确定自己赢了这一回合。
“那是什么?”我焦急地问。
“你不用再打他就能赢了。”史密特中尉说,“只要小心躲开他,听见吗?只要反击,不要攻击。你很快就要赢了,老兄,除非他运气好逮住你。”
吃过早餐后,我去跟祖父说再见,同时问他那个问题: 就算我在比赛中占上风,但一旦倒下来就输了,该怎么办?他一样填烟叶,呼两口烟,烟斗上有微光。最后,他眯眼看着蓝烟,回答道: “我想你最好照我在波尔战争时的方式行动。”
“你就照中尉说的去做,皮凯,你一定要远离他。”克里叩咧嘴笑着补充道。
我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书包,包括美丽的拳师靴。尽管靴子一尘不染,但迪又擦了一次。早上七点半,我已经与祖父和母亲道别,坐在前门墙上等待蓝色的监狱公务车来接我。我可以自己到监狱去,但是葛特说:“没问题啦,我们顺路开过来只有几分钟,你留些体力比赛吧!”葛特不像其他狱警。事实上,所有小孩都觉得他是继切片面包之后出现的一大美事。他喜欢帮助别人,有一次他告诉我,只有卡菲尔人真的做错事时他才会打他们。“卡菲尔人也会痛,也许不像白人那样,因为他们比较像猴子。但是你打他们,他们也会痛。”
最后一回合的铃声响起。我们来到擂台中央互碰手套。杜托一定接到指示要一拳击倒我,他不断朝我冲过来,胡乱出拳。他扑过来时我会给他一记左拳或右钩拳,但我很小心不要出重拳。他每次挥拳落空就惹得观众笑,我开始觉得心情很好。我打得比他好,而且没有受伤,铃声随时都会响起,我就要赢了。一记右钩拳朝我飞来,我无法躲开,拳打进我的肩膀,然后是我的脸,我感到自己好像撞到电线杆一样,隐约中后退抓着身后的绳索,避免倒下。下一拳随即补上,但我设法躲开了。然后杜托又挥了一个右拳,擦过我的脸。但我的脚没事,头脑也很清楚。我闪过一记右直拳,就在铃声响起前跳开。
我想了一下,不知她们打包了什么午餐好让我维持一日体力,希望是可以让我撑完九回合拳赛的东西,但我忍住不先一睹为快。直到她们自己受不住打开了餐盒,我看见六个南瓜松饼,整齐地包在防油纸里。“我们昨天晚上烤的,你的最爱!”达说,看得出来她们很愉快。
“呼!”
我回到家里,迪与达已准备好早餐,咖啡色的卡菲尔玉米粥、煎蛋与培根。我的午餐盒摆在厨房桌上。自从她们在复活节揽下为三明治伯爵基金制作三明治的工作之后,便觉得自己是世界级的三明治权威,之后我的午餐盒经常出现小惊奇。萝卜丝与果酱是其中一项偶尔出现的组合,还有酪梨与花生酱。洋葱与木瓜组合已经是我的底线,醋栗果酱与马麦酱则是另一个我从她们烹饪作品集里删去的曲目。
老博站在擂台旁跳来跳去。“十一比十。一定是的啦!”他向我大叫。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刻。
过了一阵子我觉得冷静多了,便在太阳升起时下山。有些芦荟,大部分是较高的好望角芦荟,开了早花。我看见一道阳光抓住一只如宝石般闪耀的小蜂鸟,它正绕着橘色的芦荟花丛转,伸着长而弯曲的喙取花蜜,小鸟儿急速振翅,可以悬在定点上不动,速度快得甚至可以搅乱周围的空气。我想象自己出拳可以具备那种速度,而我的对手对别人重述比赛过程时会说:“我还在想要挥右拳,没想到那个轻中量级世界拳王已经在我脸颊上打了三百拳。”就算是在我听来这都不大可能。
我准备回到我的角落,德克勒先生把我们两个叫到擂台中央。我们握手,我谢谢杜托与我打这场比赛,但是我想他知道他输了,他眼眶泛泪,没有回答。“你很有礼貌,他们把你教得很好,皮凯。”德克勒先生又说。然后他同时抓起我们两个的手说:“三比零,获胜者是——皮凯先生!”他高举我的手,观众热烈鼓掌,我的新头衔引得他们大笑。巴伯顿蓝调队全都又叫又吹口哨。
时间是早春,清晨的风冷冽冰凉。我打了几个寒战,看着光线如血般滴入山谷,与我下方的黑暗小镇融为一体,模糊了屋顶、街道与树林,直到它们被擦亮。蓝花楹树还没开花,但其余在春天开艳花的树已经以一片一片的亮红色点缀小镇。我想象着如果是楚克爷爷,会怎么看这状况。它一定会一边大步走,一边思索,像平时一样。现在楚克爷爷已经不太算我的导师了,但它在我生命中仍是个检验标准,是我在紧张时刻该如何表现的参考。我也想到了哈皮,如果他能来看我就好了。“皮凯,先用脑,再用心。”我几乎可以听见他愉快又坚定的声音。
“打得不错。”史密特中尉说,“但是话还太早,只能说你很幸运,老兄,遇到不算强的对手。我叫你躲开你就躲开,听到没?那记右钩拳几乎要打烂你脑袋,老兄。如果下一场一开始就来两记那样的拳,我们就要丢毛巾了。了解吗?”
我无法忍受那些假设问题,于是赶紧下床穿衣,跑出花园。不到十分钟我便站上山丘,坐在我们的石头上。
我点头,试着面露悔意,克里叩帮我脱下手套,我突然感觉轻盈,好像要飘起来了一样。那感觉真美好,“一的力量”在我内心翻腾,无论史密特中尉说了什么也无法让我意志消沉。我跳下擂台,觉得自己有十英尺高。
我们隔天早上八点要出发,前往距此地约四十英里远的内斯普路。尽管我避免在星期五下午休息,但仍奉命六点便上床睡觉。我跟往常一样在黎明前醒过来,躺在床上试着想象接下来这一天。如果我一开始就被打怎么办?我要怎么掩饰失望?东特兰斯瓦总共有七支队伍参赛,我得赢两场才能打进决赛。我从来没有打过六回合,就算我打赢那两人,还得在决赛里再打三回合。如果我注意力不集中,让其他孩子推倒我怎么办?就算我有胜算,在擂台帆布上只要一倒下就输了。
老博大大地拥抱我,然后拉起我的双手,和我一起跳了一小段舞。我觉得有点蠢,但是他很快乐。“皮凯,我今天感到非常骄傲!一定要的啦!”然后他停下来,手伸进口袋拿出他的大手帕擤鼻子。他抬头,蓝眼里充满泪水。“你居然已经是个舞蹈家了。一定要的啦。”我从来没听过他说那么多次“一定要的啦”。
他咯咯笑。“就一个失败的老钢琴师来说,还不算太坏,啊?”
克鲁格也赢了那个从巴克堡来的孩子,十三岁以下那组的史尼曼,十四岁以下的史代哈芬,与十五岁以下的德比尔也都赢了。我跟你说,我们可是巴伯顿蓝调队里骄傲的一群,每个人都晋级了。克鲁格与我属于十二岁以下那组,如果我们都再次晋级复赛,就会在决赛碰面。但是我们的希望很快破灭了。有个从赖登堡来的孩子,名叫库鲁恩,他是我见过的最高壮的十一岁小孩。至少比我高一英尺、宽两倍。他不是个拳手,但是在初赛时很快干掉那个来自内斯普路的孩子,不消一分钟他便坐在他身上。我们很快给他取了绰号,叫作杀手库鲁恩。光是看他,就让我们害怕,德比尔说他很高兴自己属于十五岁以下那组,而不是十二岁以下。
我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博,你刚才脑袋的确转得很快。”
克鲁格在复赛遇到杀手库鲁恩,撑了一回合,第二回合一开始没几秒他就跌坐在地上。我想他很高兴比赛结束了。杀手库鲁恩打肿了他的右眼。“好像在跟他妈的大猩猩打拳击。”他爬下擂台时说。
老博清清喉咙打破沉默:“也许现在我们可以再来弹肖邦,好吗?”
就在吃午餐前,我回到擂台上跟一个从卡普木登来的孩子比赛。他是个矮矮壮壮的结实家伙,肩膀很宽,但是没有比我高多少。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下巴没有高过我头的对手。那也是场不错的比赛,我的速度让我免于承受他拳头的重量。他出拳又重又直,但拳头落下来之前我都躲开了,因此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他出了蛮多拳,也得分不少。最后一回合开始前,史密特中尉给我擦脸。
“啊,天,这没什么。大家都爱你。你替他们战斗。”他离开了。
“想要笃定赢这场比赛,你的努力还不够。注意他的左拳,每次他出左拳,右手手套便放低了。切入他的拳下,用两手一起攻击他的身体。我希望确保你得分够多。”
“谢谢你,橘皮耶,告诉大家我说谢谢。”
最后一回合我们互碰手套,史密特中尉说得很对。那孩子名叫杰登晖,只要他出左拳,很奇怪,右拳便会掉下来。我从下方切入,在他把我推开之前,朝他身体打了五六拳。最后的铃声响起,观众用英语大喊:“皮凯先生!皮凯先生!”他们都是阿非利堪人,英语让他们发笑。我谢谢杰登晖,他也对我说谢谢。然后德克勒先生在一天里第二次宣布:“三战两胜,皮凯先生!”观众大笑拍手,巴伯顿蓝调队简直要疯狂。
橘皮耶朝我们走来,赤脚在地上不发出一点声音。“谢谢你,大老板。”他咧嘴笑。“他说得对,老天,在监狱里我们吃的都是屎。”他捡起水桶,转向我。“你的脚,小老板,要用脚打拳击,出拳利落正中目标。不要想钳住对手,那样一来比你高大的拳击手会把你推倒。祝好运,小老板,大家都站在你这边。”
老博几乎无法自制。“连个刮伤都没有,眼睛也没有淤青。太强了。你弹肖邦应该跟这一样好吧,对吧?”他大笑,把毛巾递给我。“史密特中尉说你一定得冲个澡再换衣服。今晚六点再开打。”他突然安静下来。“皮凯,决赛你对上一个波尔大个儿。你一定要好好跳,那人体内有太多瓦格纳,你一定要像弹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一样,又快又轻,算准节奏。好吗?”
比勒陀利亚来的警官转过来对我们说:“你看吧,教授,我告诉过你他们吃对方的屎。下一次叫他舔起来就好,对他来说是一顿奖赏。”他转身离开了。
老博发现长廊底有间接待室,里头有皮长椅。午餐后他要我躺下来,我急着想看大人的初赛,但还是勉强屈服。他不管高温,丢了一条监狱毯子给我,我竟然也睡着了。他来接我时已经五点了,我身体有点僵硬酸痛。他要我先洗个温水澡再换上拳击服。我们将近六点才回到活动中心,初赛已经结束。德比尔说巴伯顿蓝调队有五人进入决赛,包括葛特。他打了一场轻松的比赛与一场硬仗,不过一切安好。这么一来巴伯顿蓝调队十四人里头有九个进入决赛。我去找葛特跟他道贺,他看起来很高兴。
“是的老板,我们吃屎!”
“啊,皮凯,没有很难啦,我想我很幸运。但是跟你一样,天啊,我决赛得面对一个跟山一样高的波尔人,超级重量级,他两场比赛都是一回合就让对手倒地不起。”
“是的老板怎样?”
“你有速度,速度便是一切。”我引用橘皮耶的话。
“是的,老板!”
“只要我不被逼到角落就好。”他阴郁地说。
“大声一点!说大声一点,你这个吃屎的浑蛋!”
“那就避开角落!”我激动地说,不过这个建议对我一样受用。
“是的,老板。”橘皮耶回答。
“很快就换你了,我把钱都押在你身上啦,皮凯。你一定可以办到的,我跟你说。”但我可以听到他脑袋里的声音,他非常非常担心我。
狱警伸手抓住他的帆布衣服,“我说什么,你都说是,了解吗?现在听好,你吃屎吗,卡菲尔人?”
克鲁格过来说史密特中尉要见我。
橘皮耶低头警觉地站着。他瘦削弯曲的双腿布满疤痕与过去伤痕溃烂造成的黑皮组织,以致膝盖无法并拢。“不,老板。”他轻声说。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屈从。他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史密特中尉与克里叩跟德克勒先生正专心谈话,没有注意到我来了。我站在旁边等他们。
波曼咧嘴笑。“下一次让黑鬼舔干净。他们很习惯吃屎。”他转向橘皮耶,“对吧,对不对,卡菲尔人?你们都互相吃屎,对不对?”
“那个波尔孩子比你的孩子多了三十,甚至四十磅,我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裁判摇着头说。
老博弯腰捡起我的一只学校靴子。“小孩子的靴子上沾了屎,他来清干净。”他假装检查我的靴底,“对,没错。”老博说,朝狱警挥着靴子,然后指着橘皮耶正在擦的地板。“他走进来还沾了一些在地板上。”
“你看过他之前两场比赛了,几乎没有人碰得到他,我们这个是好拳手。”克里叩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狱警问。
“应该说是更好,这么久以来,他是我见过的资质最好的。但是跟库鲁恩比起来他根本像个侏儒,库鲁恩在第一回合便把两个对手都扔在地上,很坏。我每天跟拳手一起训练,我告诉你,那个孩子不是个运动家。”德克勒先生摊开手做出调解的手势说,“时间还很多,他才十岁,让他长大,等明年再来。他是个冠军人才,这么好的资质不该牺牲在错误的配对上。”
小男人跳起来跑过大厅。“是的,老板,我来了,老板。”他大叫。
我看见史密特中尉露出迟疑的神情。他脑袋里的声音困惑了。我的心隆隆作响,无法吞咽,喉咙卡了一个发疼的大肿块。然后他仰头眯眼看着那个光头裁判:“德克勒先生,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小选手受伤了,我们会丢毛巾投降。你不了解皮凯,那孩子为这场比赛已经准备了三年。三年来,他一次练习也没有缺席,有两年他只打沙包跟吊球,我没办法不给他机会就让他下场。”
他站着,一只手抓着门框。“教授,指挥官要见你,早餐后向行政中心报到,听见了没?”他转身要走,突然瞥见橘皮耶。“过来,卡菲尔人!”他怒斥。
“我给他一回合,史密特。如果他在第一回合就挨揍,我会判库鲁恩技术性击倒获胜,了解吗?”
那是一个新来的警官,我们只在食堂见过一次。他的名字叫波曼,因为妻子得了气喘病,刚从比勒陀利亚中央监狱转来低草原地区。
史密特中尉点头。“是,好吧,你是裁判。”他转头看见我,我对他咧嘴笑,仿佛是说我刚到。他们已经答应让我上。我必须跟库鲁恩打比赛。库鲁恩跟我一比,与凿岩钻史密特跟哈皮的比例差不多。我可以打败他。我知道我可以打败他。“我们得戴手套了,皮凯。”史密特中尉一边说,一边从克里叩手上拿过拳套,套进我的左手。
突然他二话不说跪下来,用包靴子的布开始擦我脚边的地板,他身上某种全年无休的第六感侦测到危险,而就在五秒钟后一个狱警真的出现在大厅门口。
我爬上擂台,坐在小凳子上。杀手库鲁恩也坐在他的凳子上。他坐着看起来很像坐马桶。他瞪视我。该死,他好高壮啊!他笑得很诡异,我可以听见他对自己说:“我第一回合就要把这个小浑蛋打倒。”
“大家送的,他们想向你道谢。”
“你得先抓到我,笨蛋。”我对自己说,却感觉他个子越长越大,几乎要充满整个擂台。
我很快脱下学校的靴子,换上拳师靴。靴皮柔软服帖,靴子轻得像羽毛,大小刚好。“橘皮耶,这是我收过的最棒的礼物,真的。”
来观赏决赛的镇民逐渐进场,活动中心至少半满。我在巴伯顿音乐会弹肖邦时,曾看到过更多的观众,但是拳赛观众不太一样,他们更粗野。我记得老博说:“你比赛一定要像弹莫扎特协奏曲一样。”我脑中响起他弹奏莫扎特协奏曲的方式,没有琶音,又快又直,节奏完美。用同样的方式跟杀手库鲁恩比赛感觉很有道理。
我从钢琴椅上跳下来,喜不自胜。“小老板,这也是我向你要帆布仔的原因。”他给了我一个大而无牙的微笑,“为了要知道尺寸。”
“皮凯,不要管他的头,不断攻击他的身体即可。两手一起,出拳收拳、出拳收拳,累积分数。保持安全距离,不要让他把你逼到绳子上,一次也不行。你跟他都要在擂台中央,让他动,让他从头到尾追着你,听见了吗?”
“拜托,这很重要,老板。”橘皮耶放下水桶,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包裹。“大家都出了钱,在鞋匠那里给小老板定了一点小礼物。”他打开布包,里头是一双拳师靴。我倒抽一口气。好漂亮!黑色皮革透出柔光,鞋底是蓝色的新皮。“这是所有人的心意,给蝌蚪小天使的礼物。我们大家送的,小老板,让你明天可以强悍实在地打一场比赛。”
我小心翼翼地听,但是我知道橘皮耶有真正的答案。我用脚在打拳击。我不知道杀手库鲁恩是哪一种拳手,他第一个对手维持不到一分钟,克鲁格则在第二回合开始几秒就倒下了,而第一回合中他永远都在后退。
“我们在练习的时候你不可以进来,这是规定。”他提醒道。那个憔悴的小男人马上提起水桶朝我们走过来。老博看来很恼怒:“干什么?”
我坐在那里听的时候,库鲁恩带着邪恶的笑容瞪视着我,我开始感到自己非常渺小,有点困惑。那种跟法官在一起的感觉又回来了,擂台成了宿舍,而观众则是陪审团。
我给老博看我的汗衫与短裤,他似乎为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告诉他三回合的事。“你觉得你可以弹肖邦先生弹个三回合吗,皮凯?”他问。我点头,决定要让老博知道我不会把他珍爱的音乐摆在后面,尽管我怀疑他知道我虽然专心注意双脚,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不被人一拳击倒,而较少把心神放在应该掌握得宜的练习曲上。我从眼角瞥见橘皮耶进来。我知道如果他要,大可以悄然无息地进来。他早就知道要从哪个角度进入大厅而不惊动任何人。他很少在这个时候走进大厅,通常我会把当日信件放在钢琴椅里,晚一点他来擦施坦威钢琴的时候就可拿到信。我们决定绝不让别人看见我们三人同时靠近邮箱。我瞄了一眼他站的地方,他假装清理窗户,脚边有个水桶。最后老博发现他,抬头示意我停下来。
我闭上眼睛从十数到一。我站在满月下的石头上,耳朵里充满了瀑布的吼声。银光下,河川、峡谷与非洲草原都在我的脚下延伸。我是刚杀死第一只狮子的祖鲁战士,可以感觉到狮皮裙包着我,狮尾巴缠在我的腰上。我深吸一口气,跳下第一个瀑布,掉进池子时轰隆一声溅出白沫,浮上水面;接着被冲到第二个瀑布上,跳下又浮起;来到第三个瀑布,我又跳下,从最底层的水中浮出来。那儿河水与银光交舞,第一颗踏脚石在月光下湿润闪亮。我跳过十颗石头到达对岸,睁开眼睛,看着库鲁恩。杀手库鲁恩看见我眼里的某种东西,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星期五早上做过早操以后,史密特中尉将我们召集到擂台边。“首先我要告诉你们几件事情。”他转向跟橘皮耶站在一起的五个孩子。“十五岁以下这组的规则是,如果你倒下来,你就出局。不用站起来,老兄,你输了,结束。所以不要被打倒,嘿?”他指着站在他右手边的克里叩说:“奥丹达警官是半职业选手,所以不能上场,因此由葛特参加重量级组,奥丹达与我会当你们的助手。你们就照听到的去做,不要乱来,听见了没?不要以为你们比我还行。你们都知道规则,出拳最简单利落的人赢,橘皮耶也是这么教你们的。其他组的人就照平常那样打,如果你需要变换策略,我会告诉你。”他转身正要离开擂台,眼睛却瞄到脚边有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一件小号蓝色汗衫,前头黄色部分有“BB”字样,代表“巴伯顿蓝调”。他将汗衫转过来面对我们,我们看见衣服后方有清楚的字样:“皮凯”。“欢迎你,皮凯,”他说,所有人都鼓掌,“欢迎加入巴伯顿蓝调。”我的脑袋轰轰作响,喉咙因呛泪而发疼。史密特中尉又弯下腰去,捡起一条底边镶黄线的蓝色短裤,然后把汗衫与裤子揉成一团丢向我。两件衣服在空中分开,我伸出左手抓住汗衫,右手从空中抓下短裤。“那个小浑蛋有速度,又会双手并用。我只希望他再多个十五磅。”他一边说一边爬下擂台。
裁判叫我们过去。各抓住我们一只手腕,高举我们的手。他先介绍我:“先生、女士,站在我左边……巴伯顿蓝调队的皮凯先生。”观众为我热烈鼓掌,看见我与杀手库鲁恩的身材差距,有些观众笑了。“站在我右手边的,是从赖登堡来的库鲁恩。”观众已经选边了,因为只有来自赖登堡的队伍礼貌地为他拍手。
“我不太确定主是否答应了。”她说,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我亲吻她,“去吧。”
我走回去坐在凳子上。这是决赛第一场,满怀期待的群众热情鼓噪,尽管我们是今晚最年轻的一组。
我高兴地跳起来。“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大叫,抱她又亲她。
铃声响起,我从凳子上跳下来,杀手库鲁恩则缓缓起身,简直傲慢透了。我们移到擂台中央,他对着我的头挥了一个左拳,我知道距离差得远了,便让那拳从我耳朵旁掠过。他接着又出一记右拳,我躲开了。这跟杜托一上场用的招式几乎一模一样,我也同样在库鲁恩心脏下左右开弓。那两拳用了我一些身体的重量,我用力打,但他似乎没有感觉。我很快跳出去,他左手挥了一记很差劲的上钩拳,离我脸颊有六英寸远。那一拳的力道让观众的脸都皱了起来,不过只是看起来可怕,没有实际杀伤力。
母亲正在给塔夫绸礼服腰带上缝暗扣,她抬起头看我:“我真的希望你不要用那个傻名字叫他。天知道这个镇上已经没有什么有礼貌的人,而他毕竟是个音乐教授,值得你尊敬。只能说他不幸是个德国人。我猜如果希特勒赢了战争,我们都会说一口怪腔怪调的德语。如果你星期六要熬夜熬那么晚的话,星期五你得下午就早早上床。”
我让自己保持在擂台中央的位置,绕着库鲁恩转。他又挥了四拳落空。接下来是一记右拳,拨开我的头发,但力道太重让他自己重心不稳。我很快切入,重复左右开弓打在他心脏下方,扎实的四下短打,加上许多肩膀的力量。但我太贪心,还想多送两拳时,他巨大的手臂钳住我,抬起我的身体,把我丢开。我在擂台上滚了好几圈,腿像活塞一样运转,迅速恢复站姿。我弹到绳索上,用双手抓住中间那条绳子稳住自己,当他直愣愣的右拳朝我飞来时,我毫无防备。那应该是一记上钩拳,我靠着绳子,拳头飞来时我无处可逃。为了要尽全力挥出这一拳,杀手库鲁恩拉开肩膀,动作过大,我于是找机会头往右一偏。那拳没有把我送回老家,而是打到我的耳朵,感觉像是在头侧印上一枚烙铁一样。但是法官曾让我见识过更糟的。我假装往左,离开他右手臂下的绳索。他很快转身,但我的脚已经就位,他正中我一记使尽全身重量的右钩拳。那一拳打红了他脸颊,他的头往后一仰。我知道我打痛他了。这是目前为止我击出的最棒的一拳。后来葛特说,如果我的身材跟杀手库鲁恩一样高大的话,他一定会昏迷一个礼拜。
“老博说过我的肖邦弹得越来越好。”我说,偷偷地模仿他说话。
库鲁恩茫然地甩头。他受伤了,而且很生气,然后他看着我。我避开他出拳范围,一边移动,一边在他肩膀上挥了一记左拳,又在他心脏下方送上两拳,他则再次使出连续右钩拳迎击。他的心脏下方开始出现红肿,第一回合结束的铃声响起,我回到角落,看见德克勒先生脸上出现一抹微笑。
“嗯,史密特中尉,一个很好的人,他今天早上来见我,虽然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赞成他说的事。我跟你祖父讨论过,也把这事当作午餐后与主静处时的主题。我得告诉你,他并没有给我明确的指引,虽然你祖父似乎觉得拳击对你不会有害。”她突感厌烦地向后一仰,“哦,我多么希望你只学钢琴就好。很明显,主也希望你这么做,否则他不会让你在这种状况下还有机会学琴。史密特中尉似乎觉得你有成为拳击手的天分,比教授对你的音乐资质还要有信心。”
老博站在擂台外,就在我的角落旁边,史密特中尉与克里叩爬过来协助我。老博双手握着大手帕,扭成一圈一圈的,眼泪滑落脸颊。
“是的,母亲。”我无法遮掩声音中的惊讶。
“干得好。”克里叩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说。史密特中尉一开始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凡士林油涂在我惨遭库鲁恩大拳挥过的耳朵上。他用手盖住我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耳朵。
“你来问我拳击的事,对不对?”母亲说,回到缝纫机前的椅子上。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皮凯?”他对着我被打的耳朵大吼。
有那么一刹那我忘记了天主的黑名单上“跳舞”排在很前面。我的心一沉。如果天主不喜欢人跳舞,那么他对拳击比赛会有什么观感?我马上安慰自己,就我所知,神是男的,所以比起跳舞,他显然会比较喜欢拳击。
“听得见呀,中尉,很清楚。”我回答。
母亲笑了起来,伸手取来有衬垫的衣架,把礼服吊起来,挂在墙上突出的钩子上。就算是离开了她的身体,那件礼服也自己有了生命,给小小的裁缝间添了许多光彩。“那就是魔鬼之物会带来的麻烦,那些东西总是非常诱人、非常漂亮。”她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打完比赛,我们只是肿了一只耳朵,那算很幸运。”他转向克里叩,“再给他一杯水。漱口就好,不要吞进去。”他直视我。“皮凯,现在听好,看起来那只猩猩只有四种招式,右直拳、左直拳、右钩拳跟左上钩拳。他是个斗士,除了那四招之外他也不需要别的招,每一招都很好,他也打得很好,除了左上钩拳有点差,还有他打右钩拳时太用力了,你看得出来。你表现很好,躲到底下打他心脏下面,这一招太棒了。他很壮,但如果你可以多送同样几拳给他,最后就会看到效果,第三回合时他速度将会慢下来。继续移动,你一定要动个不停,听到了吗?让他跑,他不像你那么精瘦,让他跑,然后继续打他心脏下方的点,知道吗?”
“你看起来好漂亮。”我说,并没有想讨好她。
我从没听过史密特中尉说话说这么快,而且根据他话里的意思,我看得出来他觉得我有机会。“不要再攻击。反击,听见了吗?只要反击。”我点头,第二回合开始的铃声响起。
“真是太奢华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在战争中到哪里找来这块布料。”她踢了一下裙子,布料摆动,露出孔雀蓝色的里层。
库鲁恩像旋风一样从他的角落里袭来,我从他眼神可以看出他想要结束这场比赛。上半回合我闪躲、迂回、后退,让他四处追打。他打了至少五十拳,但一拳也没中。他不断挥拳落空,观众已经开始笑了,看得出来他很受挫。到下半回合他速度慢了一点,右钩拳已失去速度。他喘得很厉害,我很惊讶自己闻到他的汗味。小孩子没有汗味,除非他身材跟德比尔一样高大。但是我的确闻到杀手库鲁恩的汗味,清清楚楚一如其他味道。我移近一点,开始切入他右钩拳下的空隙,对着心脏下同一点重复攻击。我不敢相信他居然如此缺乏想象力,右钩拳又朝我飞来,跟上发条的钟一样可预测。我躲过攻击,又对他心脏下那个点打了两拳,有时四拳。他喘息声越来越重,我左右开攻时,他发出闷哼呻吟,我了解到,攻击他心脏下那点开始对他产生伤害。当第二回合结束铃响时,我自己也很累了。
我不太确定母亲对我加入拳击队这个消息做何反应。我们从来不曾提到拳击,就她所知,我每天早上逗留在监狱里是为了要上钢琴课。她最近很忙,接了约翰内斯堡那儿的委托,要制作三件晚礼服,夜里都可以听见她那架胜家缝纫机转动的声音。我敲门进入裁缝间,感觉整个房间充满了即将完成的紫红色塔夫绸晚礼服。母亲站着拿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着,看起来就像我想象中灰姑娘去参加舞会的样子。礼服有深深的V字领,蓬蓬袖,窄腰下是大波浪裙摆,她一移动,塔夫绸便反射光线,窸窸窣窣呈现最昂贵也最动人的样子。
观众站起来拍手,我回到角落,看到老博,他把手帕放在嘴里嚼个不停。
橘皮耶要我隔天早晨把帆布仔带来,让他们可以好好帮我刷洗刷洗,准备上场时穿。他用一条线测量我的胸围与腰围。放学回家后我让迪与达帮我把帆布仔放在书包旁边,这样我才不会忘记橘皮耶要帮我刷鞋。坐在我脚边的达静静站起来,我正在喝咖啡,一会儿她拿着我的帆布仔回来,两只鞋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那个黄人以为自己是谁啊?”她问,“难道他以为我们会让主人穿着脏东西走来走去吗?”显然她与迪觉得受伤。我得费点口舌解释橘皮耶替所有拳手打点一切,现在我是队上一分子,所以他也替我服务。“他不会替你洗衣服或刷帆布仔。”迪说,“那是女人的工作,我们会照顾好那些属于我们该照顾的人的衣服。”达补充道。
“皮凯,他这一回合就要解决你了,你前两回合都赢,得到的点数比他多太多。他会在这一回合击倒你。”史密特中尉平常冷静的声音不见了,他大声喘气。“老天,离他远一点。我不在乎你打到他没有,跑就对了。避开他,听见了没?避开他,你已经赢了这比赛。好厉害!你打得真好!”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闪耀光芒。
他按摩自己的指节。“那还不够,你一定会被打得满头包,不过那是为你好,没有人第一次上场就赢。”然后他转身走开了。
最后一回合的铃声响起,我们在擂台中央互碰拳套,杀手库鲁恩仍在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我们分开时,他说:“我要杀了你,你这个该死的红脖子!”
“史密特中尉,谢谢你让我上场。”我吞吞吐吐,“我会尽全力的。”
橘皮耶说,这时候一定得回话,让他们知道你不怕。“来抓我啊,你这个波尔浑蛋!”我对他大叫。他朝我冲过来,我快步闪开,但他挥舞的手臂打到我,我跌坐在地上。打到我的不是拳头,而是他手臂内侧,但还是让我坐了下来。我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只要被击倒你就输了。我输了!我张嘴欲语,却无法集中注意力,我输了比赛!我不敢相信自己竟坐在了擂台帆布上。我耳朵里充满吼声,内心愁云惨雾。
我跑过去,史密特中尉站在那儿与克里叩说话,他们假装没看见我。过了好一阵子,中尉才唐突地说:“皮凯,什么事?”
“不算击倒,继续打!”我听见德克勒先生大叫,仿佛梦境。我站起来,但感觉像是在水底,失败的想法已经淹没了我的感官。杀手库鲁恩冲过来,一记笨拙的左上钩拳擦过我的脸颊,这一次他应该用右钩拳才对,因为我无法同时站起来又往旁边移。一个右钩拳刚好可以重击我的脸颊,彻底解决我。然而我只是头往后移,钩拳便咻的一声安全擦过脸颊。我又站起来跳开了,在他周围打转。这个蠢蛋根本不会打拳击,我不可能再让他有机可乘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鼻涕鬼得了最近在学校流行的黄疸,我扑上去想拥抱橘皮耶,他马上往旁边一闪。“不行,不行,小老板,中尉会过来揍我。”他笑说,“今天这个黑鬼太高兴了,可不能再被揍一鼻子。你最好快过去谢谢中尉,快一点,不然他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嘿?”
我很容易让他挥拳落空,但也开始了解他状况有点不对劲。他的呼吸声刺耳,胸口剧烈起伏,拳头已经失去速度。我往上尽全力用双拳攻击他心脏下方的点,他的手垂下,用拳套抱着我的腰,但身体几乎没有力气。他重重靠在我身上,手套在我腰间上下移动。他的手套拇指一定钩到了我短裤后头的松紧带,我的裤子从臀部滑落,几乎掉到脚踝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无法往后,怕跌坐在地上,不过他的手臂与体重也让我无法移动。因此我站在那儿,一次又一次打他,他的手挂在我身上,我光屁股对着观众。最后他绝望地推了我一把,我绊到了脚踝上的短裤而跌落在地。我试着用拳击手套拉起短裤,但徒劳无功。观众大笑不止。杀手库鲁恩站在我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垂着头。他又呛又喘,试着想吸进空气。
他弯下腰来,距离我的脸仅几英寸,他的口气闻起来糟得要命。“你有了第一场比赛,老兄!布朗霍小老板,他得了黄病,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没有击倒!”德克勒先生大叫,“库鲁恩,回到你的位置!”他抓住我的手腕拉我起来,帮我拉好裤子。我用手套遮住小蛇,那时候没人会穿内裤,我可是光屁股袒露在大家面前。不过我根本不在乎。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库鲁恩与我正在擂台上,如果必要,我可以一丝不挂跟他打。德克勒先生拿我的手套在他裤子上擦了擦。“继续打。”他说。我转过去面对杀手库鲁恩,他背对我站着,胸口仍然抖得很厉害。突然一条毛巾从他头上飞来,掉在我的脚边。我不敢相信亲眼所见,库鲁恩竟然丢毛巾了——比赛结束!德克勒先生很快到我身边来,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高举我的手说:“技术性击倒,冠军,皮凯先生!”观众站起来,又叫又欢呼,史密特中尉与克里叩则跳上擂台。克里叩把我抬起来高举在他肩膀上,在擂台上绕行,所有人都疯了。
“那到底是什么?”
德克勒先生刚走到库鲁恩那儿,现在又回到擂台中央,举起手要大家安静。计时员又敲铃,直到大家安静。克里叩把我放下来。“赖登堡队要我向大家报告,库鲁恩因气喘发作弃权。”一小群观众开始发出嘘声,有一些人笑了。“是红脖子病发作吧!”有人大叫。那个光头裁判又举起手。“我只是要让你们知道,这场比赛皮凯先生以二比零获胜,第三回合也是他积分较高。技术性击倒有效。我告诉你们,这孩子将来会是伟大的拳击手。你们最好记得第一次是在哪里看到他的。”观众吹哨、踏地、欢呼,史密特中尉又举高我的手,然后我们离开擂台。老博哭了,我不得不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好一会儿,然后我们一起去冲澡间。不过在那之前,我跟老博先分吃了最后两个南瓜松饼。
他大笑:“不,才不要,我在这里很高兴。我有稳定的拳手、完美的生意,我在这地方做鬼也会笑。”
“我想橘皮耶那些人今晚会非常高兴。”老博把毛巾递给我说,“我去给你弄杯饮料,你要什么颜色的?”
“他们要让你出狱吗?”我说。
“可是我们没有钱。”我说。
冠军赛那礼拜的星期一,鼻涕鬼没有出现在体育馆。练习完毕之后史密特中尉叫橘皮耶过去,他们认真地讨论了一段时间,不时朝我这个方向看。最后橘皮耶走过来,他很努力想控制自己不露出笑容。“啊,老天,我今天很高兴,小老板,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是你以为,小聪明先生!”老博从他白色亚麻裤口袋里掏出两个半克朗币。
我好想跟某个不认识的对手打一场比赛。两年来我从没错过一天练拳的时间,而且我全心全意练习,只为了当我爬上拳击擂台的那一刻,有真正的观众在下面观赏,并且能面对真正的对手,跟练习时的伙伴不同的对手,他们每一拳攻击都不可预测。
“五先令!你从哪里弄来的?”我惊讶地说。
橘皮耶声称他觉得我的机智与速度可以弥补身材上的缺陷,他对足下功夫非常热衷:“小老板,你一定得学会用脚打拳击。好的拳手跟舞者一样,就算你只看他的脚,也非常可观。”他教我要怎么就位,好让全身重量可以随着拳头而出。不看我的身材与速度,光是出拳我便有能力赢得那些比我高大的对手的尊敬。“如果他们不尊敬你的拳头,就会一直攻击,直到把你打倒为止,老兄。拳手一定得让别人尊敬你。”
他狡猾地笑着。“我跟一个从赖登堡来的男人好好赌了一把。”
我的第一场拳赛得来纯粹是运气。内斯普路的冠军赛八月初举行,就在我十岁生日前几天,我试着说服任何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十岁几乎就是十一岁了,而一年也没有差多少。但史密特中尉不是那种会改变心意的人,而且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愿意替我请愿。事实上两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鼻涕鬼布朗霍与风尼·克鲁格,都将近十二岁,也就是比我大两岁,何况身为波尔人他们身材高壮许多。
“打赌!你赌我赢吗?如果我输了怎么办?如果我输了你根本没办法还他钱!”老博把钱放回他口袋,发出当啷一声,然后用食指抓抓鼻子。“你不会输,你刚才弹的是莫扎特。”他说。
橘皮耶越来越富有,甚至还长出了一点啤酒肚。他也成了拳击队不可或缺的人物。他维持体育馆运转、洗衣整理,甚至让监狱工作坊帮忙制作蓝黄相间的汗衫与白短裤。最重要的是,他对拳击的知识就像一本百科全书。他也是个要求严格又富谋略的教练,队上的小孩成了聪明的拳手,我们天生的斗志结合了实在的技巧。从分组十五岁以下到分组十二岁以下,“巴伯顿蓝调队”在两年内从来没有输过一场比赛。
我要了一杯美国冰淇淋汽水。那是哈皮带我去佩陀鞋店换帆布仔之后,在格拉夫洛特加龙省的咖啡店里买给我的饮料,至今仍是我的最爱。这也是我唯一想到能与哈皮分享胜利的办法。如果橘皮耶与哈皮都能在这里,就十全十美了。也不是说现在不完美,只不过那样会更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