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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波斯坦小姐测验了我的拉丁语词汇,接着测试动词变化。那很简单,不过在南非要到中学才会教拉丁语,因此她对我印象深刻。她甚至要我坐在书桌前,把她正在读的那本书拿给我。“十分钟内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她指示道。

“没有,老师。”我真心谦卑地说。尽管学校都认为我是最聪明的小孩,但老博与包思沃夫人很小心不让我滥用这个评价。“聪明是一种错误的自以为是。”老博解释,“就像天生的溜冰选手只忙于耍弄技巧,结果没看到薄冰层,然后猝不及防,砰!掉进冰冷的深水里,跟条死鲱鱼一样结冻了。而智慧是种更艰难的天分,因此你得用功,一定要练习。聪明是影子,而智能是实体。”

那本书有三十页,满是小插图与中间有空格的句子,还有充满陷阱的选择题。对我来说就跟家庭作业一样,因为那是老博的专业,他有好多谈逻辑与思考相关的书籍,他称之为跳脱惯性思考的书。波斯坦小姐这本是给初级者的,我不到五分钟就全部做完了。

“他们跟我说你很聪明,皮凯。”

我得等她改完。改了第一页后她抬头,咬着铅笔头,然后敲敲她美丽的白色牙齿,她上了红色指甲油的长指甲轻握着铅笔,使得铅笔弹晃着而发出嗒嗒声。然后她用铅笔指着我说:“我不会说你笨,皮凯。”她翻到最后一页直接改,我猜这本书应该是从易到难。她又抬头。“不,我绝不会那么说。”

“午安,老师。”我说,带着不安进入教室。她抬头微笑,我的头开始刺痛,仿佛刚被鼻涕鬼在两眼之间重重打了一记右直拳。波斯坦小姐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她有一头长黑发,一双我见过的最大的绿眼睛,还有闪着唇膏的大嘴。她的皮肤呈淡棕色,一颗痘痘也没有。对十岁的小孩来说理当没有性吸引力这回事,但是我全身的神经都哭喊着,想要更靠近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光彩炫目,微笑时牙齿更是洁白无瑕。除了不像参宁铁路咖啡店里钟面那幅“C to C”烟草公司广告上的女人那么苗条之外,她简直可以说是那幅画的真人版。

她又让我大声读一本书,接着又做了写作测验。最后她打开公文包,拿出棋盘摆好。“你开棋。”她说。我用了一招老博最喜欢的开棋棋步,她一边研究一边吹了声口哨。一小时后我认输。老博说反正当你也没步可走时,就要这么做。这样做能让你的对手松懈,下一次你便比较有优势。“不过,只有在友谊赛时才可以用这招。”他警告,“棋局是战争,战争中没有什么是在意料中的,除了死亡。”

“哈啰,皮凯,请进。”我敲门的时候她说。她坐在桌子前读一本书。

波斯坦小姐看着我,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下次绝对不可以这样!”她说,“下棋时,我就是你的对手,而不是哪个让你施恩的傻女人!”

在我人生中的第十年,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教高年级的波斯坦小姐,她让他们做好上中学的心理准备。我离高年级还差两级,但有个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她要我到她的教室。

我脸红得要命。“老师,我很抱歉。”我窘迫地说,不知道“施恩”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开始出现两面,一方面是即将满十一岁的小男孩,喜欢爬树,会打弹弓,开手推车,在泥球战或其他比赛里领着一群小孩对抗非洲小孩的家伙。我同时也是个有点早熟的孩子,常常让学校老师丧失信心,他们无法应付我的回答,甚至不能忍受事实上我会的早就比他们要教的东西还多。他们只是让我每学期都拿第一名,然后继续专心教其他小孩。

“叫我波斯坦小姐,皮凯。‘老师’听起来好像是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用的。山曼莎·波斯坦。如果你愿意,私底下可以叫我山曼。我想再来你跟我相处的时间可多了。”

当我带回老博承认败棋的消息,她从办公桌后跳起来,开心地搓着双手,咧嘴嬉笑。“天啊,打败那个自傲的老日耳曼人感觉真好!”她惊呼,“告诉他要有运动家精神,爱情与战争是不择手段的!”

用受洗名来称呼这么美丽的造物几乎令人难以想象,而唤她“山曼”这么男孩子气的名字,更是不可能的事。

有四年时间我不曾打败老博,而整整两年包思沃夫人也只赢过一次。那是一九三一年俄国人蓝钦那科夫打败美国人阿诺·葛林的棋谱。她花了三个礼拜研究那份棋谱,尽管如此,她能成功重演那局棋算很幸运。她走到第八步时,老博明白这跟她平常下棋的方式不一样。“问包思沃夫人,谁在帮她玩这一局?”他要我带话。但已经太迟。他已经踏入最开始设下的大胆陷阱,当时他还没怀疑她有能力走那样的棋步。

波斯坦小姐谢谢我过来,并告诉我星期一我得去她班上报到。“虽然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不过至少你是个旗鼓相当的下棋对手。”她沙哑的嗓音让我胸口紧绷。

我们三人一起下棋已有一段时间。老博与包思沃夫人各有一块棋盘,葛特又做了一块,用监狱工作坊的车床制作棋子,亲手刻棋盘。这棋组不像老博的象牙棋组一样精致,但是老博说他做得很好,而且独一无二。我们把两块棋盘都排好,一块是他与包思沃夫人的棋局,一块是他与我的棋局。每天早上我给老博带来包思沃夫人的一步棋,他在棋盘上摆好,然后响应,我再把那步棋带回去给包思沃夫人。上课最后十分钟通常空下来下棋,一开始老博只花十分钟就可以打败我,但是月月年年过去,一盘棋经常得玩一个礼拜。

星期一早晨,我把整件事情告诉老博,最后他问了两个问题。“告诉我,皮凯,你陷得多深了?”

老博与包思沃夫人妥善看顾我的学业。包思沃夫人用字条与老博讨论,他们一起决定我该念什么。她是英语文学的专家,而他则专精科学、音乐与拉丁语。巴伯顿图书馆里除了老博的植物学藏书之外,还接受了另外两样极好的私人收藏赠书。包思沃夫人说,图书馆里给成长心灵的智慧好物多到快要满出来了。老博与包思沃夫人都是天生的老师,我年轻的心灵跟不上时,他们也始终满怀热忱,从不失去耐性。老博编试题,包思沃夫人在图书馆举行考试,考试时间是每个星期二与星期五。我开始喜欢与包思沃夫人相处,她总是强烈反对老博做出的结论。我是传递辩论字条的人,有时候智性的争论持续好几周。他们从不让我置身事外,我学会辩论,做足准备以维护自己论点的价值。

我告诉他我不懂爱情,但是那就像被一记好拳打到头一样。

几周后,史密特中尉升至上尉,有些人甚至说他会变成下一个指挥官。有天早晨练习完,他叫我过去,问我可不可以把第二张照片交回去,老博手上那张也一样。我除了遵命毫无选择,葛特也照办了。史密特中尉把照片撕碎,不过他忘了多出来的那一张。他也从监狱摄影师手上要来底片,一并摧毁。个人面对事业时,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依他平时的行为,会拍下第二张照片是一反常态的举动,他不想到时候才后悔莫及。

“我想你陷得蛮深,皮凯。我对女人了解不多,不过我知道,把这事告诉包思沃夫人不是什么聪明的决定。我会想一想。也许找橘皮耶帮忙?”我们就先谈到这里。

我们都拿到一张巴伯顿蓝调队十乘八英寸的放大照片,摄影师给老博、葛特与我加洗了第二张照片。中尉拒绝拿这张照片,我乞求摄影师私下把它给橘皮耶。橘皮耶把照片放在钢琴椅子里,每天收信的时候都看一次。

“好,下个问题!波斯坦小姐,她下棋会不会比包思沃夫人厉害?”

这张照片精准地抓住了那一刻。我终于确信种族歧视是魔鬼设计用来摧毁好人的主要力量。

我告诉老博,波斯坦小姐是好对手,如果我没有用他那个狡猾的开棋步,她几乎会打败我。“她比包思沃夫人更奸诈。”我下结论。

橘皮耶又回到边缘的位置,这时拳击队其他大人走出镜头外,只剩下葛特。然后德比尔也走了,接着其他小孩也一样。我看得出来他们很害怕,只剩下老博、葛特、橘皮耶与我,然后史密特中尉又回到镜头里。“好吧,老兄,照吧!”他下令。

“嗯哼!奸诈?很好。”他喷气,打开我的音乐课本。练习最后,他递给我一张仓促草写的字条。“拜托,帮我把这个带给你的波斯坦小姐,明天再请你带回答复。”我不用打开字条也知道是什么。

“回来,卡菲尔人!”史密特中尉命令道。

“拜托,老博,不要告诉她我爱上她了。”我恳求道。

橘皮耶离开他站的边缘位置。“我太丑了,老板,这应该是快乐的照片。”他嘻嘻笑着说。

老博睨我一眼。“我才不会那么做,皮凯。一定是的啦。爱上一个人是件非常私人的事情。”

史密特中尉举起手放在嘴前,透过握紧的拳头吹了几声口哨。“没关系,奥丹达中士。”他愉快地说,“还有谁想要退出吗?”

史密特中尉升阶之后,波曼中士变成新的中尉。大家不一定喜欢这个升官决定,但也不意外。波曼从比勒陀利亚来此之后,便努力拍指挥官马屁。他让大家知道,他妻子的气喘害他放弃本来在比勒陀利亚中央监狱的工作前景,而要在那里做一个成功的狱警,必须比强暴重犯、重残者、恶棍、小偷、诈欺商人都还要强悍、还要聪明。他暗示,在那种状况下生存的中士,程度大概跟巴伯顿这种小地方监狱的中尉一样。他利用各种场合展现自己比其他狱警还要强悍、还要严苛的一面。经过他旁边时看他一眼就足以让他发飙: “你在看啥,卡菲尔人?你不想要脸吗,啊?”

克里叩离开摄影师安排的位置。“办不到,老兄!我不要跟个该死的卡菲尔人一起照相。”

“不,老板,没有,大神。我没有不要脸。我不看。”

监狱摄影师进到体育馆来,史密特中尉宣布我们得拍照,但不必盖指纹。我们都笑了。摄影师要我们排队形,我们移来移去,直到他满意为止。他照相时一道闪光爆出,然后他说为保险起见他想再照一张。史密特四周张望,刚好老博进到大厅来。“来吧,教授,来站在这里。”他邀请老博。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的事: 他示意橘皮耶过来。“你也一样,卡菲尔人。”他生硬地说。

“别跟我说你要脸,卡菲尔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外表一副老好耶稣样,里面可是个黑魔鬼,听见没有?”

橘皮耶将手从脸上拉下,好像想擦去双手底下的表情。“不,老板,谢谢你,老板,杂种卡菲尔人今天非常快乐,老板。”

“不,大神,里里外外都是一样的。”

“不要这样就厚脸皮得意起来了,听见了吗?”史密特中尉说。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种玩笑意味。

“那今天真是见鬼啦,卡菲尔人,过来这里。过来!”囚犯于是慢慢走向波曼,低头站着。“看着我的眼睛,卡菲尔人。”

我们都转头看他。橘皮耶用手捂住脸,两脚交错地跳着舞,仿佛是站在炙红的煤炭上。

“不,老板,我不看你。”

“葛特,你打得很好,他每打你一下,你大概就打了他十下。只是二百二十磅不比二百八十磅,那只大猩猩应该回到丛林里去。”我们都笑了,然后他说:“我把最小的留到最后说,那场十二岁以下的决赛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拳赛。”克鲁格用拳头轻打我的肋骨,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脸颊停止发热。“不,说真的,老天,如果你想要好好上一堂拳击课,去看皮凯打拳。”他停顿,直视站在距我们二十步之外的橘皮耶。“橘皮耶,你只是个杂种的卡菲尔人,但我得承认多亏有你,你是个好教练。”

“看啊,你这个浑蛋黑鬼!我叫你看你就看。你听见没?”囚犯不得不抬起惊惧的眼神迎向中士的眼睛。“对啦,人家说得没错,老天,里面都是垃圾。”然后他便往那个非洲人的肚子重击一拳,让他弯腰。“站起来,浑账黑鬼,我们得把垃圾清出来,我们把垃圾清出来!”他会一次又一次揍同样的地方。“把垃圾吐出来,里面要清干净!”

“让他来啊。”克里叩咕哝。

大部分从低草原来的非洲人都感染了血吸虫,所以肠胃很脆弱。血吸虫的幼虫存在于河里,会经由皮肤进入人体系统,最后攻击肝脏与肾脏。通常大力揍肚子三到四下,就会引起严重的呕吐与痛楚。

那天早上史密特中尉对我们全体讲了一小段话。“你们全都让我引以为傲,听见没?没有一个拳击手让我们失望,就算那些输了比赛的人,你们也打得很棒。”他转向克里叩说,“等帕吉特转职业拳手,老兄,我告诉你,你麻烦就大了。”

在囚犯努力抑制住胃肠翻搅的感觉时,波曼会看着地上与囚犯手上的呕吐物说:“啊,姐妹!看看你干的好事!为什么你要把干净的地板弄脏呢?”然后用驴刺棍重击囚犯的颈子。“因为你是他妈的畜生,就是这样。”他会继续揍那个囚犯,直到他倒下为止。

“他不习惯狠狠打三回合。也许他从来没有打到三回合,因为他总是像前两场比赛一样取得技术性击倒胜。然后遇到你,他得四处追着你跑,天啊,你又一直打他心脏下方,所以你想呢?他一定呼吸越来越用力,老兄,那种压力让他气喘发作。我有个住在开普敦的阿姨,她甚至只要爬几格阶梯气喘就会发作。我告诉你,这就是事实。老兄,你找到他的弱点,然后发动攻击。”他微笑着又说道,“嘿,老兄,你很幸运,他左钩拳打得不好,否则你切进他右钩拳下方时,他若有厉害的左钩拳,你就惨啦。”

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是主要监狱的大忌,会让狱警有权在公开场合使用驴刺棍。波曼很自豪可以在奚落、审讯犯人三到四分钟后便叫人认罪。狱囚给他的绰号在英语里意思是“脑袋装屎”。他出现时总可以听见有人唱:“快走开,快走开,脑袋装屎的人来了。他母亲丢掉自己的小孩,留下胎盘,给它取名屎脑袋。”

星期一的钢琴课上,老博找了个借口让橘皮耶进到大厅来,我一拳一拳回忆那三场比赛给他听。当我告诉他我裤子掉下来时,他几乎要笑死了。我补充说我会要母亲把裤子改短,并加紧腰间的松紧带。也是橘皮耶让我懂了杀手库鲁恩为什么会气喘发作。

波曼中尉年纪太大,无法进入拳击队,但是他经常高谈阔论他以前打过的比赛。葛特说男人若吹嘘自己以前多厉害,通常都是懦夫。不过虽然狱警们不喜欢波曼,还是很尊敬他的专长。他的法纳加诺语说得很好,由于大部分囚犯都说混合的非洲话,他便用非洲式的语言图像来恫吓他们的灵魂。他经常不须折磨囚犯肉体便能激起他们极大的惊惧。只要监狱里有任何麻烦,指挥官很快就让波曼来负责。也就是这种在身心上恐吓囚犯的技能,让指挥官决定在史密特中尉升官后拔擢他。

事实上,星期一吃早餐时,有个狱警告诉老博与我说,星期六晚上监狱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所以他们让下班的人也来待命。他说大约七点左右,在所有狱警知道结果之前,一个老家伙便告诉他我赢了。他一直到过了午夜,等史密特中尉回到监狱后几分钟,才听见当天在大门站班的警卫捎来正式通知。“好厉害,老兄,卡菲尔人在那方面总是很神奇。有时候就算没有电话或什么的,他们也消息灵通。之前我在普斯摩监狱看过一次,当时要吊死一个政治犯,而那根本不是监狱做的决定,他们也能在指挥官接到通知前就知道消息。有一次有个老家伙告诉我,他们会派发联合的能量去探查消息。我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我告诉你,他们真他妈知道窍门在哪里。”

波曼非常痛恨史密特上尉允许橘皮耶自由在体育馆内活动。“若赏那老家伙一根小指头,你来不及回神他就已经吃掉你整只手臂。”他说。橘皮耶小心翼翼地离他很远,波曼进到体育馆时,除非橘皮耶正在擂台上指导某个小朋友,否则他一定安静地溜开。波曼中尉的眼神则静静追着他的背影。“他会逮到我。有一天他会逮到我。我只能说,我希望我能活着回来。”这个憔悴的小混血男人向我透露。

橘皮耶没料到我会在内斯普路赢得决赛,他想我大概顶多打进复赛。星期一早上的练习时间,他根本无法隐藏兴奋之情。“大家都好高兴。我告诉你,我们听到消息后,谈的都是这个。天啊,祖鲁人说你一定是个伪装成白人的祖鲁酋长,因为只有祖鲁人才能那么勇敢地与人战斗。”他大笑。“我们听到消息时,手上有烟屁股的人都拿出来抽,狱警根本没办法阻止大家唱歌。”

波曼进来时,史密特上尉会看着橘皮耶离开体育馆,但他仍保持沉默。波曼并不特别喜欢老博与我,他认为老博、橘皮耶与我之间不合宜的同盟关系破坏了监狱系统的本质。因为他很专业,所以很快了解这种破坏在中规中矩的监狱会导致其他状况。身为中士,他无法影响指挥官,但是成了中尉之后,他的权力大增。

“皮凯,这世界很少事情是完全靠逻辑成立的。人如果太讲道理,反而是件没有道理的事。有些事情我们只能让它存在,神秘性比任何可能的解释更重要。”他停了一会儿,在琴键上敲敲指头。“寻找真相的人,一定得从人性出发。无情的逻辑是心灵受限的征兆,真相只能附加在已知的总和上。不强加探究某个无伤的神秘经验,通常会丰富生命的意义。当事实不是很重要时,神秘一点最好。”这答案困扰了我好些年,因为老博总是颂扬真理,不计任何代价要求我们得坦诚相见。

如果不是因为指挥官要老博在准将半年一次的监狱巡视时好好待客,波曼中尉一定会恣意妄为,而我们在监狱里的自由也将瞬间不保。

我第一次跟老博说起那项为去除玛莉面疱而发起的联祷时,他建议我告诉她要吃很多色拉,不要吃油,改吃瘦肉,两周一次。玛莉试了,发现比起医院不易消化的食物,自己还较喜欢这种饮食方式,便刻意保持下去。我告诉老博经过祷告得到的疗效,他宣称有些事情太神秘,无法用文字表达。我又想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了解饮食与疗效之间的关联。我问他为何不直说可能是饮食改变造成了差异。

指挥官是那种把事情看得很简单的人,老博与施坦威钢琴组合是准将来访时的文化元素,烤肉与民俗舞蹈是娱乐,拳击与射击比赛是体能活动,这些都可以展现指挥官不仅是个文化人,也爱好娱乐又守纪律。他可不想让波曼中尉破坏他小心执行的计划。尽管如此,我们也很明白波曼有耐心且韧性强,他执意要挖出一些可以毁掉我们的把柄。

玛莉仍然很在意自己的痘痘。有一天我母亲说,真是够了,如果主在乎每只落下的麻雀,一定也同样关心玛莉的面疱。她们两个便跪下,求主赶走面疱恶魔。令我惊奇不已的是,他办到了。不出一年,玛莉的脸庞光滑得跟婴儿屁股一样,原来面疱底下的她其实非常漂亮。当玛莉抬着她那张漂亮的新脸蛋流着泪,而我母亲告诉大家主治愈面疱的美妙救赎故事时,真是一场强而有力的见证。之后穆佛瑞牧师还简单做出小结,说主不单在天堂,也会在地上发奖赏,就好像这个驱走玛莉面疱的例子。我母亲的信仰和她与玛莉联手为主做的一切,便受到他个别的奖赏。

欧洲的战争很快就要结束。同盟国越过了莱茵河,往柏林移动。老博非常兴奋。四年监禁下来,他极需亲近柔软的绿色山丘、微风吹拂的山巅与林木繁茂的峡谷。我们讨论要一路走到史瓦济兰边界的马鞍山,他流下眼泪,仿佛现在囚期将尽,他终于胆敢妄想初获自由的感觉。他会看着监狱墙外的绿色山丘,声音发颤地说:“仇恨的年代就要过了,很快就是爱的年代,是背着阳光爬向高处,伸手便可碰到蓝天的时候了。”

母亲在得知罪人会待在医院多久,亦即他能当多久的听众之后,便开始一场喋喋不休的精神传道。而玛莉会为主接下后续工作,让罪人继续接触与基督有关的信息,直到下星期三来临。她们一起拯救的灵魂,经常在主日聚会时携手作见证,沐浴在会众灵魂之爱的温暖下。好吧,主的确在她们之中养了几个冲锋队员,穆佛瑞牧师将之称为“救赎姐妹花”,并特地指出主一定用某种特别的方式感动了她们。

老博第二本关于非洲南部仙人掌植物的书是在监狱里写的,这本以英语写成,每一页都由包思沃夫人编辑。她最后承认,宜人的老仙人掌果然是个她无法想象的辽阔世界。老博谈起他想搭配摄影插图,包思沃夫人去见了药房的吉米·温特,要他每月腾出一卷配给的珍贵底片,最后她手上共有三打底片等着老博出狱。吉米·温特自己也是艺术家,药房不营业的时候,他喜欢给山写生,老博进监狱前,我们有时会在某个高山顶上无人造访的地点遇见他奋力作画。

我母亲宣称迪、达与玛莉都在她个人的重生名单上。当然还有其他人,因为每个星期三她都暂停裁缝工作,带着画了线的《圣经》与一袋小册子前往医院。那些小册子上头有“从地狱烈火中拯救出来的罪人”、“对上帝谈论罪恶的人”或“救赎,上帝珍贵的应允”等标题。其中一个她声称在医院那种环境下效果卓著的标题是“临死一眨眼便是地狱”。我出院后,她取代了穆佛瑞牧师在医院的位置。偶尔也会让她发现浆挺的床单下无声躺着许多值得拯救的罪人。他们通常刚经历子宫或胆囊切除手术,缝线都还是新的,内心焦虑恐惧,早已准备好接受安抚。我母亲一开始先询问手术状况,她是专家,甚至可说是手术知识的世界冠军。她似乎经历过所有女性可能遇上的大手术,还附带其他几种次要手术,资历完整。在面对医疗投诉时,她可以从最开始微小可疑的疼痛到手术后的忧郁心情,巨细靡遗地指出手术的每个细节。我能回想每场比赛的天分一定是遗传自她,因为她能记住每场手术,甚至记得自己接受麻醉时发生的事。

到同盟国渡过莱茵河时,我们比较少上音乐课了,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老博的出狱计划。他要我描述仙人掌园给他听,还有每株植物的生长速度。他开心地谈着仙人掌园的扩建想法,以便配合那些还在山丘上等着我们的植物,当然,也谈他书里需要的所有照片。

迪与达跟我一样坚持己见,尽管对她们而言这一切都很难理解,而且没有人真正了解她们的处境。我母亲半下令要她们重生,她们自然遵命了。母亲给她们申刚语的《圣经》,但也只有我能教她们读,我们主要读《旧约》,那些战士、干旱与饥荒的故事跟她们的状况比较像。她们最喜欢路得在收割后的玉米田里想找到足以喂饱全家人的玉米的故事。而那个白人前来原谅所有人的罪,然后惹了麻烦被钉在柱子上的故事,最不讨达与迪喜欢。达指出,白人从来不原谅别人的罪,他们只会惩罚你,若你是黑人那更严重。接受黑人的罪,同意负责甚至为他们牺牲,只是证明他一定疯了。迪接着问,如果他已经为了黑人的罪而死,那么为什么现在白人还是一直在惩罚黑人?我本来就同意她的论点,而且我还发现奇迹这种事很可疑。因此我们只停在《旧约》部分,那里有像伊利亚这样的巫医,像摩西这样的伟大领导者,与乔舒亚这样凶悍独立的将军。这种书才有道理,将所有问题与恐惧呈现出来,诉说自己的传奇故事。

波斯坦小姐跟我一样,下棋从来下不赢老博。因此她介绍了她的祖父,人称“老波斯坦先生”的艾萨克·波斯坦先生给老博认识。老波斯坦先生果然是老博的对手,两人一来一往旗鼓相当。老博总是发出啧啧声,摇着头研究老波斯坦先生最近的棋步。“这德国人,可是非常聪明啊。是呀,这一步很妙。”他会移动放在钢琴上方的棋盘与棋子,走老波斯坦先生的棋,想一会儿,然后走自己的棋。“……但是没有我厉害啦,小聪明艾萨克先生!”

我私下认为这简直是完美的解脱。那老人一辈子都在当罪人,就在最后一刻,这个满脸痘痘、心中充满爱与怜悯的女孩将他从地狱的血盆大口前抓回来。我思考了一下,不知道这样一来他在天堂能住到完全属于他的居所呢,还是也许只能住在玛莉花园底下某个棚架里?不管如何,会众给了她非常棒的反应,能把某个迷失的灵魂从熊熊烈火前拯救出来,属于非常重要的改信见证,马上让她从之前的小女孩升级成为主的军队中有能力又有资源的大将。

包思沃夫人竟然很高兴地接纳了波斯坦小姐,这让老博很惊奇。她们两个真的将三明治基金经营得有声有色,每星期都寄包裹和食物给囚犯家人。她们商量着也许等战争结束便收手,但又觉得战争结束并不代表人类不再有需要,因此又找到理由继续经营。

玛莉的灵魂荣耀时刻后来才出现,她在会众前作证,告诉他们她如何把一个临终将死的八十九岁老波尔人带到主面前。那老人非常惧怕死亡,但当她把他带到主前,他便合上双眼,轻叹一口气,去见他的造物主了。

老博、橘皮耶与我讨论过我对波斯坦小姐的爱意,但是我得说,他们对此事帮不了什么忙。我们三人对女人所知甚稀。橘皮耶从来没有母亲,或者应该说他根本不记得。他那个有气喘病、无法爬楼梯的阿姨收养了他,与她自己的九个孩子一起生活。她病重之后力有未逮,只好把他送到孤儿院,而他十岁时便被丢到街上自力更生。

对那些够聪明选择重生却又堕落的醉鬼来说,使徒信心会可算是某种勒戒所,在此时时可以找到爱、安心、干净衣物与新的开始。教会里充满了刺激有趣的堕落重生见证,提供每个人与主共处的珍贵时间,也提供穆佛瑞牧师更巨额的捐款。教会成员把许多精神都花在改造坏人身上,而不是照顾玛莉这种谦卑如绵羊、没有灵魂污点的人,她几乎从未得到别人一声主动的“哈利路亚”,当然也不曾让众人为主在她身上显现的荣耀公开哭泣。

老博一直都是单身,而且显然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他谈起那些指定要在演奏会后与他见面,而且到音乐学校来邀请他共进晚餐或下午茶的大胸脯女士,总是满脸惊惧。有时她们非常坚持,而他无法婉拒,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结果却发现招待他的女主人穿得袒胸露背,而他竟是唯一的座上宾。这些恐怖的经验吓得他离女人远远的,一辈子似乎皆是如此。

我想我本能上可以分辨出胜利者与失败者,对我来说,使徒信心会成员经常是生活失败的一方。这似乎是他们喜欢的状况:“可怜人受祝福,因为他们会看见上帝的王国。”一个改信的醉鬼或通奸者是如此明显的失败例子,自然成为其中一分子。因此堕落是很难被接受的,而信徒也投入许多心力将迷失的孩子带回主面前。此事报偿极高,为了报答你把迷失的灵魂带回主身边,根据穆佛瑞牧师所说,你可以在天堂获得好些地产: 至少两层楼高的住所,远离尘嚣,有树木、绿地与捎来竖琴乐音的微风。这景象比崩裂的地狱以及永遭天谴者可怕的呻吟声好多了。

橘皮耶很快就指出他成年时期与女人相处的经验完全不适合我的处境,也完全不同。他们两个最后决定我只需要定期从祖父花园里剪下几束玫瑰花,其余顺其自然就好。

但有时候重生者不一定能持久,也会有传言说某个曾领受大家慈悲的人堕落了。堕落是使徒信心会里最糟糕的状况,表示那些无私的爱都浪费,而魔鬼获胜了。注意啦,这通常被视为暂时的失败。对圣灵降临教派来说,无论肉身俗世多么诱人,都比不上永恒生命的保证。一旦你重生之后又堕落,便挑战了这个前提,也违反了整个“先苦后甘”的荣耀假设。重生基督徒都为了他们与世隔离的天堂居所而辛勤工作。

我不太知道什么是顺其自然。“皮凯,我想,也许就让玫瑰替你开口吧。”老博建议道。橘皮耶补上一句,他不知从哪儿听来,说送女士一大把玫瑰花总是可以让诡计得逞。有好一阵子我不知“诡计”为何,直到德比尔告诉我才恍然大悟。我无法想象自己对波斯坦小姐做出那种“诡计”。

玛莉已经屈服在主的大军之下,某种程度上也弥补了我的叛逆乖违。圣灵降临教派创造重生基督徒(顾名思义,即成为基督徒那刻起,就开始了新的生命。是福音教派基督徒及原教旨基督徒通常用来自称的俗称。)的方式有如印第安人猎人头一样,有时竟出人意表地成功,让某个有名的醉鬼、私通者或甚至一天抽三包烟的烟枪颤抖地跪在主前。接着,这人便得在布道大会里作见证。我告诉你,当会众出现响应,有些受羔羊血净身的前罪人还真的是完全陶醉其中。那时众人齐呼哈利路亚、赞美主、主动高唱诗歌、击掌,感受喜乐而叹息,而改信的人则哭喊啜泣,乐得说出他们所有做过的坏事。每次出现真正生动刺激的见证时,会众会陷入沉默,代为吸收每一滴罪恶。我必须承认,看见一个悔改的醉鬼得到救赎,其实蛮惊人的。不久以前你还得走到马路另一边避开他,然后隔天他就重生了,大家称他为弟兄,他温暖地与你握手,爱每一个人。我想光是这点,主便算有点功劳。

艾萨克先生说希望能去监狱探望老博,但是老博拒绝了,他甚至也不让包思沃夫人来看他。老博是个高傲的人,他坚决要在平等的状况下才与他的朋友会面。监狱给了他一个明显弱势的处境,让他成为受怜悯的一方。他无法忍受这种想法。但现在战争快要结束了,他经常谈起要去拜访艾萨克先生,谈起那盘等着他们两人的大棋。

为了因应这种状况,我在床垫下藏了一些干肉条。玛莉常常从农场带来一条条猎物的干肉制品,而只有迪、达与我没有假牙,有办法吃这些东西。碰到那种时候,我就坐在床边读书,用口袋随身刀切下一小片美味的鹿肉干。这刀其实是老博的,但他入狱时由我替他保管。

艾萨克先生一九三六年从德国来到这里,他逃过希特勒迫害犹太人的行动,来此与家人同住。波斯坦小姐的父亲在一九一八年还是个年轻人时便来到南非,是巴伯顿唯一的犹太裔。他与安德鲁斯先生合伙开了镇上唯一的法律事务所。波斯坦小姐本来在约翰内斯堡的大学讲课,因母亲得了癌症而回到家乡。

所以她便要我待在房间里,不准吃晚餐。

这些我都是听包思沃夫人说的。原来她在波斯坦小姐少女时代就认识她了,她完全不介意我爱上她。“她会是个好妻子,如果她准备等你到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那你们会是对好夫妻。”包思沃夫人知道,任何事情,甚至是与波斯坦小姐的婚姻,都无法阻挠我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在此同时,我也开始使出猛烈的玫瑰花攻势。每个星期五祖父会帮我剪花。

我将会请求原谅,向寇斯勒女士或任何受我冒犯的使徒信心会成员道歉。但是这仍不够,母亲还要求我用尽各种方式忏悔。她要我抛弃罪恶,收回观点,跪下来乞求主的原谅。我办不到,因此她对我更加失望。

我很惊讶,祖父竟然比老博或橘皮耶还要懂得恋爱这回事。他仔细检验我的爱情质量。他曾拥有最崇高的爱情质量,值得他打造出整座玫瑰花园,甚至从英国运树过来。当我说我还没准备要为波斯坦小姐放弃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的梦想,他敲着烟斗,喷几口气,注视着锈蚀屋顶上方,然后宣判我的爱情质量大概等于每星期一打长梗玫瑰,但是不及整个玫瑰园。我接受了他的判决,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爱谁像此刻爱波斯坦小姐一样。

她一定会叫我回房间,然后进来坐在我床上,不断叹气。接着她会说:“儿子,我对你非常失望,寇斯勒女士说你质疑主的话语。你为什么要嘲弄主呢?你已经不再是免受天谴的年纪了。主说:‘我必不受嘲弄。’每天我都为你珍贵的灵魂祷告,但是你铁了心肠。哪一天主不再为你奉献他的怜悯与永恒的原谅,你就会下地狱。”然后再叹好几口气。让我难受的就是那些叹息,一想到自己让她那么难过我就受不了。但是我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住口。对我来说,发问非常自然,老博要我问问题,锻炼心智找出真相。去挑战缺乏逻辑与违反常识的事情,在我看来就跟爬树一样自然。我像只寻找真相的猎犬,可是一旦涉及误解《圣经》,我发现要提出矛盾点或不受质疑的假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指挥官早已接受希特勒不可能赢得战争的事实,与大部分狱警一起参加了“牛车护卫队”(一九三九年成立于南非的激进政治组织,基于波尔战争的历史仇恨,反对南非与英国结盟,支持德国,并仿照纳粹的冲锋队(SA)组成一支准军队,进行破坏。)在内斯普路的分部,一个致力恢复阿非利堪人独立的新纳粹团体。牛车护卫队与三K党非常相似,只不过他们把英国人、犹太人与卡菲尔人一并当作污染单纯阿非利堪国度的腐败者。战争让他们壮大成强而有力的秘密社群,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变成南非隐性的统治者,并成为宣告南非共和的主要影响力。这些都是鼻涕鬼告诉我的,他父亲也是其中一员。他周末会去参加训练营,大伙围坐在大营火旁唱歌,密谋让史穆兹政府垮台。他还告诉我指挥官只是中尉,波曼中尉才是巴伯顿分部的上级。白天指挥官可以对波曼为所欲为,但是到了晚上,在监狱外头,这个从比勒陀利亚来的中士才是老板。他的妻子根本没有气喘病,“他们”派波曼中尉下来把牛车护卫队搞起来。德比尔说这些都是真的,他可以摸着《圣经》发誓。他听见他爸妈趁他睡觉时在家中厨房谈论这事。

穆佛瑞牧师深深叹一口气。“因为他们是黑人,这样不对,就是这样。主比我们还知道这类事情,老天,我们绝不可以质疑主的智慧。等重生了,你就会了解他无限的智慧,再也不会问这种傻问题了。”我知道寇斯勒女士会在下次女士祷告会时报告这件事,而我将得再听母亲训我一顿。当个罪人不容易。

我可以了解他们对英国人与卡菲尔人的恨意,毕竟还有两万六千名妇孺的生杀大仇还没报。波尔人就是恨卡菲尔人。祖鲁王丁冈杀了皮耶·雷地夫与他所有的同胞,所以那也是待报之仇。但是为什么把犹太人扯进来呢?我从来没听过犹太人跟波尔人之间有什么过节,我问的人也都没听过。我一辈子只认识两个犹太人,我爱上其中一个,另一个则是哈利·克朗。我甚至曾决定长大后要当犹太人。有段时期我会想,也许我还是婴儿时被某个流浪的犹太人放在别人家门口,母亲发现我之后决定瞒着我。我很确定此事可以解释我的无头小蛇,以及我没有父亲的事实。但是当我问母亲,她似乎对我的想法感到非常震惊。她告诉我主一点也不喜欢犹太人。他们被驱逐到地球的四个角落,因为当耶稣出现时他们非但没有认出他,还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她非常坚定表示我不是弃婴,而我割包皮完全是出于卫生考虑。

“如果天堂里没有人是脏的,也没有人工作,白人跟黑人也平等,那他们为什么不能跟我住在同一个地方?”

我在《圣经》上读到割礼。当希律王听见耶稣诞生,他派出士兵要杀掉所有行过割礼的婴孩。我在主日学校问行割礼是什么意思,寇斯勒女士撅起嘴说那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该知道的事情。

寇斯勒女士看着穆佛瑞牧师,希望他回答。“当然不会,在天堂没有人工作。”他说,有点不耐。

“但这是《圣经》里写的,不会肮脏吧,会吗?”我抗议。因此她一如往常叫我去见穆佛瑞牧师,他同意我应该长大一点再知道比较好。最后是橘皮耶告诉我的,并同时在淋浴时指说事实上我已经行过割礼。那时我正好开始发展我的犹太人理论。若非因为我母亲是个重生的基督徒,不能撒谎,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相信她那个很弱的卫生考虑理论。也许她要求主开特例允许她撒谎,只为了不要让我难过。

“他们还是会为我们工作吗?”我问。

鼻涕鬼无法告诉我为什么牛车护卫队痛恨犹太人,不过德比尔说那是因为他们曾经害死耶稣。嗯,我所能想到的是,波尔人真是太会记恨了,而且我从不知道原来在耶稣的时代就已经有波尔人。但是之后母亲告诉我,主也会让人在其他教会里重生,除了天主教会,天主教会是魔鬼的工具。她说甚至在荷兰归正教会里也有重生的基督徒。这话瞬间说明了一切。波尔人只是跟其他基督教派一起谴责犹太人,把《圣经》里的恨意直接加在本来就存在于英国人与卡菲尔人的恨意之上。这么一来,他们便一起站在主那边。好吧,这伎俩还蛮妙的,但是比如说我好了,才不会上当呢。很明显,现在希特勒大势已去,牛车护卫队将是下一个威胁。无线电每天都传来德国即将溃败的消息。

“啊,老天,柔依,”寇斯勒女士喊道,“在天堂没有人是脏的。你听好,甚至连卡菲尔人也一样!”

指挥官向老博保证会在欧洲宣布停战的那天释放他,不论他的文件通过了没有。时节已进入夏季,老博与我聊着火球花季节来时,他已出了监狱,那些没有比两先令大多少的精致小橘百合将盛开,上头布满金色小点,在矮林大火之后满山遍谷地开花。但火球开了又谢,而欧战胜利日仍遥遥无期,老博感到很失望。

一个叫作柔依·普林斯路的女孩问:“那意思是我们的住处不必一定要有肮脏的卡菲尔人喽?”

我们已经安排新的储藏室来存放烟草、糖、盐,当然还有那些珍贵的邮件。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石蜡与锡制的四加仑水桶里,水桶本来是为了老博的仙人掌园造的。手工打造的水桶由橘皮耶修补过,他放进一个假的底板,在下面留了一些空间,那底板几可乱真。装满水后,手工水桶看起来完全正常,甚至在需要浇灌植物时,还可以使用。我们把它留在老博的仙人掌园里,我去吃早餐时会经过花园,便把信件或我带来的东西放进假底板下方。经过老博的仙人掌园到食堂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因为我一向给老博的园子带植物来。狱警通常不会走这里,他们通常从建筑物内部走道去食堂吃饭。我们试了几个月,想要在老博带着钢琴椅离开前,让这方法成为惯例。指挥官了解老博需要仙人掌园,便宣布会将园子留下来纪念老博曾在这儿待过。他也允许让橘皮耶负责维护园子。由于我仍继续去拳击队练习,因此没有了老博,这个新系统也能运行无碍。

“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穆佛瑞牧师说,然后他翻着寇斯勒女士的《圣经》,读道:“‘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我去原是为你们准备地方去。’”他放下《圣经》说:“‘许多住处’是主表达祂爱全人类的方式,但祂也注意到不是每个人都一样,例如黑人与白人。因此祂预备了地方给黑天使,另一个地方给白天使。”他沾沾自喜地说,我看得出来他很满意自己的回答。

写信果然成了比较困难的差事。橘皮耶只有小学初级程度,写字不容易。没有老博听写,囚犯便无法把消息带给家人或联络人。这问题后来也解决了,橘皮耶与我去找史密特上尉,问他练完拳击之后半小时,我可不可以给橘皮耶上课,教他读写。史密特上尉一开始不愿意,但后来默许了。

尽管在教会里每个女士的心中,我已被正式选定为母亲祷告时的特别负担,我仍是未被救赎、尚未重生的一群。我猜如果她们知道监狱里发生的事,一定会办一整串的苏醒重生活动,要带我回到主前。有一次我在主日学校问他们,在天堂里黑人是否与白人平等。主日学老师是个大胸脯、尖鼻子,名叫寇斯勒的女士,看起来像只胖鸽子。她回答到一半停下来,派别的小孩去找穆佛瑞牧师。

上尉与那个小混血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关系。他们只谈论拳击,史密特上尉偶尔会瞧不起橘皮耶对某个拳击手的建议,但是你可以看得出来,他尊敬橘皮耶的判断,偶尔瞧不起只是为了要展现拳击队老大的风范罢了。赢了杀手库鲁恩之后的几个月,我继续上台与比我更高、更强壮、年纪更大的对手打拳,然而我从未输过。史密特上尉在我身上看见橘皮耶拥有的完美教练技巧,并偷偷崇拜他。

隔天早晨在主日学校,穆佛瑞牧师注意到我肿起的耳朵,给了我一闪即逝的微笑,露出想逃跑的门牙。“皮凯,你是不是又听了魔鬼的话啦?”他对自己自作聪明的笑话发出驴子似的笑声。随后他肯定也会把这件事说给主听,他总是说,你什么事情都要对主说。

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德比尔说史密特上尉告诉他爸爸,有一天我会成为南非拳王。“因为,老天,他从最开始就得到了正确的指导。”

她们很高兴我回来了,打开灯检查我的身体,看到我肿起的耳朵她们号啕大哭,我花了一点时间安抚她们。我告诉她们我赢了,但她们只是礼貌性高兴一下。她们像一对老妇似的围着锅子叽叽喳喳,宣布她们黎明时会起床寻找一种专治淤伤的药草,无疑可以治好我全身上下的伤。我没有抗议,因为我实在累得几乎站不稳了。达让我坐下,用炉子上仍温热的水替我洗脸与手脚。迪用粗毛巾帮我擦干,我终于可以上床去了。

在学习读写的掩护下,橘皮耶会瞪着课本,把囚犯的信念给我写。他背诵名字与住址的能力非常惊人。他表示那对他来说很简单,他可以记住一九一八年以来约翰内斯堡梅登赛马会每个马名与赔率。

卡车停在我们房子外面时,已是午夜。万物沉没在无边的黑暗里。我蹑手蹑脚从后门进去,因为厨房门从来不锁。厨房桌上与地上点着粗短的蜡烛,达与迪裹着毛毯躺在地上。我想踮脚走过去,但是她们突然坐起来,仿佛埃及木乃伊突然起死回生一样,大眼露出戒色。

我们建立起的新系统,在欧战胜利日前顺利启动,尽管比较不容易,也不像钢琴椅那样方便,但也算不错了。橘皮耶很老成,无时无刻不保持绝对警觉,绝不会让我粗心或心不在焉。比如说,下雨天我去监狱手上什么也没带时,若还从外头走到食堂而不是穿越建筑物,感觉会很傻,尤其在警觉心较高的狱警如克隆奇眼中,就非常可疑。我们也不会每天运货或选在固定时间进行,橘皮耶聪明到非常清楚小男孩的行为不会一成不变。因此他发明了随机模式,要我照着运货,甚至要我在某些干爽的日子也走建筑物内部到食堂。尽管这个新模式有点笨拙,不像旧的一样方便,但很幸运的是,老博够聪明,在他离开前一些时日便熟悉运作。

当时我不知道,但这种回忆比赛状况的能力,让我再次迎战同一个对手时,更具威胁得多。接下来几年我也自己学会用左手打拳,只要我愿意,便能在比赛中随意变换左右手,自然得有如天生。

波曼升上中尉不久后一天早上,他晃到大厅来,我们刚好在练习,还没有结束。指挥官的命令是,早晨的练习时间谁也不能来打扰我们,因为这可是两个天才工作的时候呢。波曼中尉朝我们走来,他的靴子在地板上发出空响。我继续弹琴,他的脚步声停在我身后。

百吉、风尼、耐斯与麦地很快打起瞌睡,偶尔被颠簸的路面惊醒,睁开茫眼,一分钟后又合上沉重的眼皮。我也极度疲倦,却睡不着。三场比赛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复上演,持续在脑海内播放,仿佛它们是影带上的画面,我可以任意用想象剪辑,这里剪一点,那里接一点,重新整理出比赛过程,在脑子里看见它们应有的模样。

“早安,波曼中尉。”老博与我一起说。

大伙儿离开内斯普路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我们小孩子挤在卡车后方,一起盖两条粗糙的监狱毛毯。尖锐冷酷的星子在靛蓝色的天空中刺出许多小洞,我们已将剩下的精力全挥霍在互褒与赞美巴伯顿蓝调队上,现在又困又安静。这次换克里叩开车,因为葛特状况不太妙,他已跟史密特中尉一起坐那辆三九年的雪佛兰轿车回去了。

“早安。”波曼高傲冷漠地说。他带着一根棍子,与梅富那根有点像,他用那棍子拍拍钢琴椅。“起来,老兄。”他对我说。我站起来,他蹲下,用食指与拇指量量椅子的宽度。“有点深啊,嘿。也许有人住在椅子里面?”他趴下来,把头伸进椅子底下。“也许这底板是假的,嘿?”他拍拍钢琴椅底部,发出了中空的声音。“相当有趣,也很聪明啊。”老博站起来,用钥匙打开我的椅子,掀开盖子。波曼中尉也站起来,站到一半时,他看见椅子里尽是一些乐谱。他维持半蹲的姿势,瞪着我与老博许久:“你以为这样很好玩吗?你以为可以这样开别人玩笑吗?”

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最后一回合他又出场,而且几乎是靠着一股意志力开始攻击帕吉特。那个巨人知道自己积分落后,便放弃防守,有自信可以承受葛特祭出的任何攻击。葛特出了很多拳,巨人脸上都是血,一只眼睛也完全闭上了。比赛过程中他一直在微笑,缺了门牙的嘴带着嘲讽、危险的微笑。葛特的左直拳与右直拳像活塞一样落在一张不断往前的脸上,帕吉特杀出一条路,进入葛特的安全范围,最后成功将他困在角落。他的上钩拳打中葛特下巴时,一切仿佛慢动作一样。狱警葛特当场不省人事,他的腿许久都没动,我们以为他死了。裁判开始数秒,克里叩与史密特中尉把无意识的葛特从地板上抬起来,放回他的角落。葛特一如以往,用太多心却没用脑,他如果懂莫扎特就好了。

“不,中尉,”老博说,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想你看之前应该问问。里头住着钢琴家肖邦。”他打开自己那把椅子的盖子。“这里则住着贝多芬、勃拉姆斯、莫扎特与巴赫。或许还有一些人也会来访,像海顿、李斯特和柴可夫斯基。但是没有施特劳斯,绝对没有施特劳斯。他跟你一样,我亲爱的中尉,在我教琴的时候,施特劳斯不受欢迎。”

一开始帕吉特打得比他好,第一回合,他让葛特抱住他不放两次(拳击里如果遭对方攻击站不稳,可抱住对手,直到恢复常态。)。但葛特击出较多拳,以积分赢了这回合。在重量级比赛中,击倒不代表比赛结束。第二回合,分数落后的帕吉特打出一记击中心脏下方的上钩拳,让葛特像块崩坏的垫子一样折腰,然后倒在帆布上。数秒数到五时铃声响起,但反正看起来他是玩完了。

波曼中尉站挺身子。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圆肚子才开始发福,稍微溢出皮带外。他习惯往下看人,但是老博六英尺七英寸的身高让他顿时矮了五英寸。这两个男人瞪视着对方。中尉先低头,避开老博清澈沉稳的蓝眼睛。他把棍子放在施坦威钢琴上,拉拉裤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干吗吗?你以为我是该死的白痴蠢蛋吗,啊?我时间很多,我有的是时间。你听见了没?”他捡起棍子,大力地迅速敲了我的钢琴椅一下,这一下把盖子敲了回去。棍子打在皮革上发出的声响在大厅里回荡。他又缓缓转向老博,把棍子轻轻抵在他的胸骨上,仿佛那是一把长剑。“下一次你再这么厚脸皮,我们就走着瞧。我告诉你,浑蛋德国佬,我跟你们两个没完没了!”他转身大步走出去,重军靴踩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发出回音。

那晚等我们打到最后一场比赛时,巴伯顿蓝调队在八场决赛中已经赢了五场,只剩下重量级还没打。重量级比赛自然是群众最期待的赛事,他们也没有失望。葛特与一个名叫帕吉特的巨人对打,他是卡普木登来的铁路维修工人,身高六英尺七英寸,重二百八十九磅。葛特也不是轻量级,他有六英尺一英寸,重二百二十磅。

“呼!”我关上老博的椅盖,叹口气,虚弱地坐回位子上。老博也坐了下来,伸手去拿施坦威钢琴架上的肖邦《升F大调第五号夜曲》的琴谱,开始给自己扇风。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陷入沉思。然后他轻声说:“小丘、山峦还有深邃凉爽的峡谷,很快就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