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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星期六晚上包思沃夫人在老博小屋前的路底接我们上车,尽管那条路现在已经修好了,但以查理现在的状况看来,还是不宜冒险爬上来。我们在七点前到达监狱,进到大厅。老博的钢琴表演是当晚第一个节目,是文化部分,最好在大家还守秩序的时候尽快完成。到时演奏结束,观众会进入体育馆看拳击表演,然后再回到大厅跳舞与烤肉。大厅外的操场已经升起烤肉用的火,空中满是烟味。黑暗中有人拉起手风琴,火光描出他摇晃的身体轮廓。

橘皮耶死去那晚,史密特上尉把啜泣的我带到监狱的蓝色普利茅斯车里,葛特正等着要送我回家。他要我好好休息一阵子,到星期六晚上为准将打拳击表演之前,都不必回到监狱。放假很好,但是身为未来的轻中量级世界拳王,我很担心自己暂停训练。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回到没有橘皮耶的拳击队里,而且从现在开始,我是史密特上尉手下最年轻的拳击手,也是他最关心的一个。

包思沃夫人、老博与我在第一排找到三个位子,这么一来老博很容易就能走到施坦威钢琴处。自从四天前送我回家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葛特。现在他特地过来找我,我暂时告退,与葛特移到角落聊天。葛特再一次告诉我他对橘皮耶的事感到遗憾,拳击队没有他一切都不同了。

然后我们第一次谈到橘皮耶。包思沃夫人从来没见过他,但是他对她来说,就像他对老博与我来说一样真实。老博哀叹三明治基金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但包思沃夫人却不这么认为,让我们很惊讶。“只是暂时停止罢了,我们不能让橘皮耶以为我们是一群办家家酒的小孩。我有计划。”她稳稳地注视着我们。“我还没准备好要公开,甚至连你们两个也还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本来打算搭火车去比勒陀利亚,但是现在,天哪,比勒陀利亚似乎自己找上门来了。”她脸上出现了非常严肃的表情,叫我们不敢再问。“这是我的计划,如果不成功,只会让我看起来像个蠢蛋。”她说。

“老天,我不懂。他只是一个卡菲尔人,但我真想他。”他透露。他也告诉我准将的视察过程非常顺利,而波曼中尉也成了指挥官嘉奖簿上的当红炸子鸡,直到当天下午。

我们进到屋内,一切又跟从前一样了。四年多的时光一闪即逝,老博与包思沃夫人一点儿也没有变。老博惊惧地谈起他得在当晚回到监狱里,尽责地为准将表演。包思沃夫人自愿开车送我们过去。我很惊讶听见老博问她想不想参加音乐会,她感到非常兴奋。我们打电话给史密特上尉,他说非常欢迎包思沃夫人参加,老博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

“下午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很高兴听到他话中暗指波曼中尉似乎发生了不好的事。

“哦,天啊,我真想念你,教授。你回来了真好。”有那么一瞬我以为她要哭了,但她只是把头埋进玫瑰花,又开心地抬起头。“皮凯与我都要一杯茶,你也来一杯,教授,我有一些刚磨好的肯亚咖啡。皮凯,帮我把查理上头的小篮子拿下来。”她把花束递回给教授,然后伸手进袋子里寻找图书馆大门的钥匙。“我烤了很美味的马德拉蛋糕,放在篮子旁边的罐子里,记得一起带过来,皮凯。”

“准将站起来对我们大家说他从来没见过哪个监狱状况这么好。不过,比勒陀利亚也听闻了卡菲尔音乐会的事。”他停顿下来,睁大双眼。“我告诉你,老兄,大家都知道是谁告诉他的,我们以为自己麻烦大了。”他摇摇头又说:“但完全不是。准将说那是一种合宜的监狱改革方式,巴伯顿很先进,也恭喜指挥官。不只监狱建筑与场地干净、纪律严明,也推动革新,是全国监狱的榜样。你应该看看小指波曼的脸,天啊,他生气极了。我差点尿裤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大大的微笑看他,连指挥官也是。”

“包思沃夫人。”他说。

鼻涕鬼过来说老博要找我。葛特告诉我他晚点会在体育馆与我碰面。老博决定弹肖邦的《第五号夜曲》,那是这几个礼拜我想练但不太成功的曲子。曲子我很熟,可以替老博翻谱,这也是他要找我的原因。老博同意在音乐会上弹奏两首曲子。我问他第二首是什么,他说是惊喜,要我在弹完肖邦夜曲之后便回到位置上与包思沃夫人一同坐。

“来吧,皮凯,来帮老女人一个忙,你是好男人。”她愉快地说。我还在替老博感到紧张,没有马上移动。“来吧,皮凯,把门打开,你又不是波尔人。”我赶忙去打开小奥斯汀的车门。“现在战争过去了,我们又可以回到从前有礼貌的年代。”包思沃夫人边说边下车。我了解到她很感激有机会这么轻责我,好掩饰自己与老博再见初刻的尴尬。她抬头看老博,露出最甜美的笑容。老博把玫瑰递给她。“最有礼貌的人出现了。”她说,把鼻子埋在粉红色与红色的玫瑰花里,深吸一口气。“很少有什么东西跟玫瑰花一样迷人,你不觉得吗?”她像个女王似的把花束抱在胸前,再对老博伸出手。“玫瑰花说一切尽在不言中。”老博马上双脚并拢,差点绊倒自己,然后他僵硬地鞠躬,牵起她的手稍稍高过她的头,然后轻吻了一下。

厅堂几乎全满,狱警与妻子们,还有镇上各处的来宾已经入座。指挥官走到大厅前方,站在施坦威钢琴旁边。

当地方法院钟塔敲响九点时,我们抵达图书馆。图书馆还没开,在里面帮忙的男孩坐在馆外的阶梯上。“夫人很快就来了。”他说。老博开始在小径上走来走去,停下来用手指钩钩领子,清清喉咙。然后我看见“查理”,也就是包思沃夫人的海军蓝色小奥斯汀车,从路上往我们开来。它发出可怕的喀喀声,显然快解体了,但老博似乎没听到它靠近。“她来了!”我大喊,把玫瑰花丢给他。他动作明显地跳起来,用两手抓住花束。查理停在图书馆外头,锵啷一响,引擎停了。包思沃夫人探出头来对我说话。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他开始说,“我很高兴欢迎大家来参加这场为我们的好友,特兰斯瓦监狱视察长裘伯特准将举办的音乐会。今天下午准将对巴伯顿监狱多有美言,我只想对我的好兄弟们说,我以你们为荣!现在换我们来为准将美言几句,他是好将军。而我们有些人今天下午也在射击场看到了,他也是左轮神射手。我们感谢他的到访,也感谢,”指挥官咧嘴笑,“他放我们一马。”观众笑了。“不,说真的,就是要像裘伯特这样的人,才能让南非监狱系统变成一个让好人可以抬头挺胸的地方。”他停顿,似乎在把玩自己手上的大图章戒指,然后又抬头,“准将非常仁慈,将上周我们为黑人囚犯举行的音乐会形容为监狱改革的好榜样。那是我的小点子,凑巧成功了。然而,准将才是有远见的大人物,为我们带来灵感与勇往直前的力量。”我感到包思沃夫人的手臂靠着我发颤,我转过头看见她非常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来。“他是信仰虔诚的子民,是畏神的人,也是为监狱奉献的人。”观众自发鼓起掌来,指挥官让大家拍了一会儿手。“他也是有文化教养的人,让我们来欢迎今晚第一个节目。”他清清喉咙,环顾四周,“你们都知道我们监狱收了这位客人——”观众中传出一两声窃笑,指挥官继续,“——不,我是说真的,老天,过去四年他是我们的贵宾,一个音乐天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听他为我们演奏,上个礼拜他帮我们举办监狱音乐会,而今天他特地为裘伯特准将带来个别表演。现在请大家欢迎冯佛伦丁教授。”老博起身向观众轻轻鞠躬,向我点点头,我们便在观众掌声中来到施坦威钢琴旁边。

大部分的星期二与星期五,他整天都在仙人掌园里工作,很高兴可以独处。他计划星期六早晨到图书馆拜访包思沃夫人,那天是学校六月假期的第一天,也是指挥官音乐会的日子。他要我去问她是否方便。当我告诉包思沃夫人老博要来看她时,她还蛮慌乱的。我也告诉祖父老博要去拜访图书馆,星期六早上他剪了两打长梗红玫瑰让老博送给包思沃夫人。“他不能给她一束仙人掌花吧,对不对?”他洋洋得意地说。祖父只爱玫瑰,完全不了解仙人掌园有什么好的。

老博毫不迟疑便开始演奏,肖邦夜曲第一个音符在大厅中回响时,指挥官正走回他的座位上。一开始音乐轻松美妙,看似简单而直接,然后随着演奏,旋律变得越来越像装饰。

他站起来想给马克杯加满咖啡,却发出呻吟。我警觉地抬起头,看见他想用微笑遮掩疼痛。“我是个笨蛋,皮凯。今天早上我爬上我们那颗石头,那样一小段山路却让我肌肉僵硬。已经四年了,我的肌肉变软,肺也容易疲劳。也许要再等一个月,或是更久,我们才能再去爬山。”他僵硬地走向厨房我放咖啡壶的地方。第一次,我发现老博变成了一个老人。

老博的指法非常惊人,右手加入弹奏时仿佛细丝书写一样精致。乐曲越到中段,越显繁复,又快又急,带往长长的渐强与狂乱的高潮,老博不断甩头,猛烈地敲打琴键,他知道观众爱看。随后夜曲下行渐收,结束在低回、几乎喑哑的和弦上。

我煮了咖啡,我们在门廊上坐了一会儿。没有人想提橘皮耶,我们都不愿分享悲伤。一阵子过去,老博提到这遗憾,他说:“没有给大家的信了,什么也没有了。”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园子。老博指出木立芦荟长得太茂盛,原本只是种来挡风,但现在开始对园子造成威胁。“我们被Aloe arborescens(木立芦荟,学名Aloe arborescens,别名树芦荟,原产于非洲南部。)攻占了。我很快就会反攻,对呀,一周内。”我看得出来他很高兴又可以种植物,可以自由决定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老博的曲子选得很好,肖邦的《第五号夜曲》不是什么难懂的曲子,而且非常优美。观众站起来鼓掌,老博起身鞠躬,向我点点头要我回到包思沃夫人身边坐好。然后他从钢琴椅里拿出许多张琴谱,小心摆在谱架上。他转向观众清清喉咙。

老博重获自由的第一天,放学后我发现他在仙人掌园里,从一丛棒槌树中砍去枯干。棒槌树的学名叫Pachypodium namaquanum,约七英尺高,看起来像地上突出来的大象鼻子。

“女士、先生,今晚我想把接下来这首到目前为止只弹过一次的曲子,献给一个朋友,一个非常好的朋友。我以他的名字为这首曲子命名,这是写给他的。为您带来《献给橘皮耶的挽歌》!”

就在老博获释的前几周,包思沃夫人便不断派一些男生从图书馆用脚踏车把老博的书送回小屋。她说那些书不是小镇公物,而是“借一段时间”而已。老博在众人音乐会隔天早晨回到小屋,发现整个世界跟四年前没有两样,只少了施坦威钢琴。几周后他告诉我,他坐在门廊前哭了又哭,因为他的朋友都对他太好了。

老博毫不迟疑地坐在施坦威钢琴前面,开始弹奏《伟大的南国协奏曲》,他现在已经给了这首曲子一个新名字。各族歌曲的旋律似乎接管了整个大厅,恩达贝拉族的曲子接在索托族曲子后,节奏更强烈,老博的右手主弹高音独唱部分,左手仿佛当时那些唱歌的人一样跟着旋律。史瓦济族的旋律继起,然后是申刚歌曲,回绕的副歌让每一首曲子泾渭分明,却也带着下一首的暗示,让一首过渡到另一首。最后是伟大夏卡的胜利之歌,施坦威钢琴似乎导演了一场祖鲁印劈战士的壮阔大戏,和弦追着他们大步迈向战争。挽歌最后以安静而美丽的部族之歌合辑作结束。在大厅之上,从牢房各种族传出的歌声似乎让音乐在我们四周发酵,让挽歌完整起来。没有种族归属的橘皮耶,他的血液是所有非洲南国人民的混合——白人种族、布什曼族、哈腾脱族、马来文化与非洲自己的黑人部落血液——其死亡受到所有种族的颂扬。他是非洲南国的新人类,是三百年来以某种肤色之名折磨、背信、歧视与屠杀的结果。

包思沃夫人也给了我一瓶约翰走路威士忌,要我带给老博,她说是巴伯顿酒店那位好心的谷德黑先生给她的。在我的下巴意外以及从使徒信心会听到所有关于酒精恶魔的事之后,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恰当。我把威士忌拿到小屋,相信主随时会从晴空降大雷,打破我手上的酒瓶,也一并把我带走。如果神可以分开红海,那么从蓝天里劈雷打中我手上的约翰走路,对他来说应该也非常简单。

表演结束时有一种特殊的沉默,现场的沉默与大厅之上那些听众的沉默结合,我们都成了为非洲哀叹的一分子。《献给橘皮耶的挽歌》是我们全体的挽歌,是为南非本身所流的眼泪。

包思沃夫人从镇上最大的杂货铺“邓肯杂货店”订了一些货品,也嘱咐镇公所的抓鼠大队来查看小屋外的茅坑,确认四年来没有蛇或其他什么在底下筑巢。他们朝茅坑丢了一些氯丸,一整个礼拜你进去都得捂住鼻子,以免闻到又呛又辣的味道。迪与达拆开邓肯杂货店送来的东西,发现包思沃夫人自己也送来一个包裹,里头包括一卷非常柔软的卫生纸。天知道她到底从哪儿找来的,因为开始打仗之后,大家只买得到很硬的纸。迪与达把那卷纸贴在脸颊上,惊讶它的柔软,感叹这样的纸居然要用在那么笨的目的上。我必须承认,她们说得有道理,老博一定也会同意,因为他向来只用《淘金场报》解决麻烦。有一次我发现包思沃夫人的“文化花园剪辑”被撕成小方块状,挂在老博茅坑的卫生纸钩子上,它们的命运应该比拿去包炸鱼薯条还惨一点。

掌声之中监狱视察长裘伯特准将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大厅前方,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条卡其色的手帕,缓缓地揩了揩眼睛,然后充满感情地开口说话了。

老博在回家路上提到,他第一件事就是要扩建仙人掌园。葛特把这事告诉史密特上尉,上尉指示那群囚犯工人修完路后,也得照老博要求盖新的露台。

“女士与先生,今晚,我们听见一部天才的作品。无论橘皮耶是谁,我们都可从名字知道他是阿非利堪人,也是这首曲子致敬的对象。他也是祖国南非的精神,身为阿非利堪人,我们都应该向他与他的死亡致敬。”他小心将手帕折好,放进外衣口袋里。“我只能说,能让教授为他写这样一首曲子,他一定是个伟大的人。现在我请大家站起来再为教授鼓掌一次。”我看见史密特上尉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疯狂鼓掌。连指挥官似乎都决定忽略这其中的讽刺,尽全力拍着手。我想他一定在将军制服的翻领垂片上看见自己的未来。

能回到小屋让老博心情激动。迪与达又洗又刷,他的房子是前所未见的整齐干净。葛特把老博放在山脚下,因为在他离开的四年间,从山脚到小屋的道路已经损坏,开上去很危险。葛特回报狱方,路况坏到没法让卡车把施坦威钢琴送回来,隔天克里叩便送了一帮囚犯来修路。他们奋力工作,让卡车可以在音乐会后马上把钢琴送回。

老博低头站着听完准将的演说,我可以看见他把手帕拿出来,又开始擤鼻子。我知道他为橘皮耶哭泣。但我也知道,橘皮耶会觉得此刻非常好笑。

欢迎监狱视察的庆祝活动将在下星期六晚上展开。老博试着逃避演奏,因为橘皮耶的死让他意志消沉。一想到届时要回到监狱,就算是为了音乐会,也让他充满忧惧。指挥官不太能了解这一点,对他来说橘皮耶只是另一个卡菲尔人。“不,老兄!要公平!我给你卡菲尔人的音乐会,现在我要我的准将音乐会!我很公平,我守信用。德国投降隔天我就让你离开监狱了。大丈夫一言九鼎。”

“啊,老天,”他会说,“为什么总要等到人死后才会出现这么聪明的玩笑?”

我把他拉过擂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然后我看见他另一只手上握着那张史密特上尉、老博、葛特、我与他合照的相片。照片角落史密特上尉的头那儿浸着血迹。我放开他的手,倒在他身上不断啜泣。我感到有人把我抬离橘皮耶身上,是史密特上尉,他抱着我像抱小婴儿一样摇晃,我无法遏抑地在他胸前哭泣。“嘘——我会替你复仇,我保证。不要哭,冠军小子,不要哭,小兄弟。”

然后那些狱警、狱警太太与来宾都往体育馆移动,准备观赏拳击表演。大家开始搬开大厅的椅子,迎接今晚的高潮: 波尔音乐与民俗舞蹈,还有烤肉大会。

橘皮耶面朝下倒在擂台中央,好像跌倒了一样。他的手臂往两侧伸,头则浸在一摊血泊中,鼻子嘴巴都冒出血来。我想也没想便跳上擂台,尖叫,虽然我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我跪在他身边开始摇他,然后站起来抓住他一只手,想要拉他起来。我开始对他咆哮:“起来,拜托你起来!只要能站起来你就会活过来!”但是那个混血小男人的身体只是往后仰,头在血泊中弹了两下,溅起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脸。我内心的孤独鸟儿咯咯叫着:“他死了……他死了!他再也不会活过来!”我不断拉他,想让他起死回生。“拜托,橘皮耶!拜托你起来!如果你能站起来,就可以活过来!真的!我保证!是真的!拜托!”

史密特上尉给拳击表演想出了一个非常聪明的方法。所有拳击手排成一排,面向擂台坐着,他在擂台内,脖子上系个哨子,像裁判一样。当观众站满体育馆后,他吹声哨子,我与鼻涕鬼便爬到擂台上。我们先握手,史密特上尉再吹一次哨子,鼻涕鬼与我便开始打拳击。方法是,每一回合过后,就会有个选手下来,换另一个上去。身为最小的选手,我是最先下场的,然后克鲁格会上擂台与鼻涕鬼打一回合,再由史尼曼上来换掉鼻涕鬼,与克鲁格打一回合,接着克鲁格下场,由史代哈芬上场。以此类推直到重量级选手克里叩与葛特对打,之后再换我搞笑上台与克里叩打最后一回合。这是娱乐观众的好方法,而每个拳击手都与比他稍轻和稍重的选手各打一回合。我们非常努力,希望给观众一场精彩的表演。一切像钟表一样精确进行,史密特上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回合开始与结束时吹着哨子。当我踏上擂台面对克里叩时,观众疯也似的欢呼,有人说:“皮凯,杀了那个混混!”每个人都笑了。我在克里叩身边绕来绕去,对准他的太阳神经丛出拳给他苦头吃。他则假装用上钩拳重击我的头,但每次都失之千里。观众很喜欢,最后史密特上尉吹了哨子,高举我的手,满场都是欢呼声。

“教授,真是一场美妙的演唱会。”我跑进漆黑的体育馆时,听见葛特用他的破英语说。我从侧门进入体育馆打开灯,经过跳马与药球,给沙包一记左直拳与一记右钩拳。摆手套的大木箱就在擂台旁。音乐会后我把手套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就跟出场前一样。我私下觉得这么做让我更像个拳手。现在我把手套拿下来,远远丢进箱子里。几乎可算好球,一只手套进了箱子,另一只则挂在边缘。我过去把手套拨进箱里。突然,我很确定,我总是相信这种直觉,我意识到有些事极为不对劲。我跑到对面墙边,打开擂台上方的灯。刹那间投下的强光让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我看见擂台中央的身影。

之后观众散场,我去找老博与包思沃夫人,告诉他们我得去换衣服,等下在烤肉时与他们碰头。包思沃夫人说她想跟那个视察的家伙说说话,如果老博可以陪她一起,在道义上支持她就太好了,所以等下他们才去会我。我转身要离开时,她又叫住我。

我很惊讶,因为我以为自己得跟往常一样走路回家。“我去换衣服,把手套还回去。”我说,留下老博坐在钢琴前,瞪着他的双手。

“皮凯,我从来不太鼓励你打拳击。但你看起来的确很厉害,我真的相信有一天你会变成轻中量级世界拳王。我只能说干得好呀!”

此时传来靴子踩在砾石上的声音,葛特从黑暗中出现。“史密特上尉说时间晚了,明天还要上学,皮凯,我一定得开车送你回家了。”

“已经是拳王了。一定是的啦!”老博补充道。

“橘皮耶没有出现。我不懂,他不会不来啊。”老博说。我看得出来他对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这件事而感到懊悔。

克里叩进来时,我们都在更衣室里换衣服。“史密特上尉要你们换好之后,全部到体育馆见他。快一点,十分钟内就要到。进去时所有灯会关着,只有擂台上的灯打开。”他说的时候也匆忙换装,手忙脚乱地扣扣子,拿出鞋袜。“坐在黑暗中,保持安静。不要坐在门边,要坐在擂台那边,听见了吗?”我们都点点头,他匆忙地走出房间。

德国投降的消息与音乐会带来的兴奋对老博来说太过震撼,他坐在钢琴椅上好久,对着手帕擤鼻子。指挥官向我们道晚安,关上聚光灯,因此已高挂在空中的月亮又重新统治夜晚。然后我记起橘皮耶。我转向老博,他抬头看我,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们坐在黑暗的体育馆里没过多久,门便打开了,从走道上透进一片光线照着体育馆。光打在史密特上尉、克里叩身上,波曼中尉走在两人中间。门很快关上,我们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们三人走向擂台,他们一定看不到我们。突然间,他们便出现在照射擂台的光线中。

突然某个声音在这夜里出现,仿佛从体育馆方向传来。“蝌蚪小天使!”我就听见这一声,然后脑袋里又出现哀伤低喃,这地方的麻烦又回来了。

“爬上来,波曼,到擂台上来。”史密特上尉说。

“太厉害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天啊。”指挥官摇着头说。他转向老博,“你的音乐非常优美,老天,那是我听过的最优美的音乐,那些歌声,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第二次了。皮凯,有一天你会是非常棒的指挥官。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可以那样指挥黑人。那感觉就好像你是哪个巫师似的,嘿?”

“你在干吗,天啊,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听见波曼中尉说。

每个种族都受令站起来,安静地走回囚房。操场空了,只剩下墙边看守的警卫与指挥官。

“上来就对了,我们马上就会告诉你。马上就会真相大白。”史密特上尉说。波曼爬到擂台中央,史密特上尉与克里叩跟在后面。两个选手角落的柱子上都挂着一双手套,在另一个角落里,看似躺着一张卷起来的帆布。波曼中尉与史密特上尉一样,穿着一般的开襟衬衫与长裤。史密特上尉靠着绳索脱掉鞋子,脚上只剩下袜子。

难道这不就是最终的征兆吗?连老天都对蝌蚪小天使说话,说给所有人看。蝌蚪小天使的神话已经完成了,现在它只会茁壮地成为一则传奇。我做什么也无法改变。我已经越过界线,到达最伟大巫医才能到达的地方,也许还更远,因为从来没有哪个伟人是所有种族都认识、所有人都尊敬的。我成了传奇。

“中尉,请把你的鞋子脱掉。”克里叩礼貌地说。

突然小镇上方的天空洒下一阵星雨,然后一阵,再一阵,红色与绿色的星星在高空中炸开,仿佛天堂激舞的瀑布。囚犯敬畏地看着,有些人甚至对这神奇景象抱住头。一个狱警赶忙走向指挥官附耳说话。指挥官转向老博伸出手说:“你可以走了,教授,欧战已经结束。德国人投降了。”他指着镇上的方向,“看见那烟火吗?该死的红脖子在庆祝。”最后一道瀑布在黑夜里冲下,黑人敬畏地大叫,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

“嘿,老兄,现在到底在干吗?”波曼说,声音里透露出一点了解了。“我不要打架,老兄,我不想跟任何人打架。现在是怎样?”

指挥官看起来很担心,有些狱警开始用搧伯敲地板。“蝌蚪小天使!蝌蚪小天使!”老博鞠躬,我跳上他的椅子开始挥手,示意那些人不要再唱了。几乎同时他们便安静下来。老博惊讶地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伟大的音乐精灵与我一起感谢大家歌唱,你们今晚都为自己的种族带来荣耀,也为我与音乐精灵带来更大的荣耀。”我无法完善地用英语说出这些话来,但是非洲语言很优雅,自然而然便容易说出这样的话语。“现在,奉你们妻子儿女之名,你们一定得安静地离开,因为波尔人已经开始焦躁不安。”我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像单薄的笛声。

“中尉,请脱掉你的鞋子。”克里叩重复说道。史密特上尉捡起鞋子,整齐地摆在某个角落柱旁。

老博从施坦威钢琴前站起来,转身面对一大群黑色面孔。他哭着翻找手帕,丢脸也不在乎。许多非洲人也在啜泣,然后人群间出其不意发出赞许的吼声,根本无法阻挡。后来老博告诉我,这是他生命中最棒的一刻,不过那些人说的是:“蝌蚪小天使!蝌蚪小天使!蝌蚪小天使!蝌蚪小天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吟诵着。

“史密特,我不跟你吵。我从来没有针对你做过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跟我打架?”

老博弹奏序曲,序曲即是所有旋律的音乐接力。然后我将索托歌者带进来。他们的声音与夜晚结合,仿佛在开口之前已用深沉的和声振动夏夜空气。那是我听过的最美丽的男声合唱。他们似乎直觉便了解我想要他们怎么唱,并跟上每个手势,仿佛早知道我会怎么指挥。接着是恩达贝拉人,他们的旋律较为刺耳,声音则低回真诚,重复跟着其中一个高音男声所带出的旋律,追着那个独唱,有时甚至用优美的和声抓住它、围绕它、支撑它。然后那独唱又再度逃开,用旋律带着歌曲前进。接着是史瓦济人,歌声跟所有人一样优美,然后是申刚人。每个种族听起来都不一样,仿佛建立在前一个种族之上,缭绕的非洲式副歌将每支种族分开,但似乎又让所有人混合在一起。最后加入的是祖鲁人,他们唱着伟大夏卡的胜利之歌,雄壮又嘹亮,手掌同时拍打着大地,仿佛祖鲁印劈用脚踏地一样,操场的地都震动起来。其他种族很快跟上节奏,也拍打地面增加效果。协奏曲约半小时长,最后一部分进入所有人都熟悉的副歌,每个种族哼唱着航向光荣的终章。从来没有哪个作曲家、哪首曲子的首演如此奇妙,如此宏伟。这首曲子或许终究会在全世界演出,以管弦乐团或交响乐团搭配世界知名的合唱团,但无论如何再也不可能超越此刻,在非洲月光下,监狱操场上,三百五十个黑人狱友正唱出对自己种族土地的爱与骄傲,沉醉其中。

“脱下你的鞋子,中尉,不然我得帮你脱了。”克里叩冷静地说。

然后我站起来,向他们表示我会带领每个种族加入他们所属的歌曲,手势往下代表要他们声音渐弱,或是要结束一段歌曲。我要听懂的人举手,底下出现一片手海。

“离我远一点,听到没?”波曼咆哮。“奥丹达,我是你的上司!你给我放尊重一点,不然就把你呈报上去,听见了没?”他似乎从自己的声音中得到勇气,对克里叩大喊时摇着指头。克里叩叹一口气,缓慢地摇头,然后走向波曼中尉。波曼很快脱下一只鞋丢在帆布上,又脱下另一只,再把一双鞋摆在卷起的帆布旁边。

老博把《伟大的南国协奏曲》从头到尾弹过一遍,囚犯安静地听,听到自己族歌的旋律时就赞许地点头。最后他们热烈鼓掌。

从踏入擂台的那一刻起,史密特上尉就保持沉默。我看得出来那让波曼非常焦躁。克里叩从最靠近中尉的柱子上拿起拳击手套,走向中尉。

我说指挥官欢迎他们,教授也欢迎他们,感谢大家今晚能参加他盛大的歌唱聚会。他希望他们每个种族都可以唱得比其他种族好,这样才能感到自豪。他们应该要看我的手势,然后我拿下拳击手套示范了几个动作。我说完时,眼前无数张脸孔都在微笑,简直就要笑开来了,接着大家开始鼓掌。“你干得很好,皮凯。”指挥官说,很高兴他们主动为他说的话拍手。

“先生,请把你的手给我。”他用一种事实就是如此的口吻说。

指挥官不习惯跟囚犯说话,他声音太大又太尖锐。“这场音乐会是教授给你们所有人的礼物,他跟你们不一样,不是肮脏的罪犯,听见了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像他那么重要的人会想要为卡菲尔人开音乐会,你们不只是卡菲尔人,还是犯人。不过反正他就是如此希望,所以你们就有福了,我是守信用的人。我只是要让你们知道不会再有第二次,你们不要给我带来任何麻烦。听好,就是乖乖听钢琴然后唱歌,之后我们会送你们回牢房。”他转向我,紧张地喷气。“讲完了,现在你告诉他们我说的话。”

波曼中尉马上弯曲手臂,把双手夹在腋下。“不,老兄!不可能!你不能叫我打架。让史密特先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史密特上尉已经取下他角落的拳击手套,把一只手套夹在腿间,先戴一只。“先告诉我,你听见我说的了!”波曼大叫。史密特上尉抬头,眼光从手套移到波曼脸上。他直视中尉,缓缓把手套脱下丢在地上,然后张开腿让第二只手套掉在帆布上。他走到中立角落,捡起摆在地上的东西。现在我们看清楚了,那果然是卷帆布。他把帆布举到脸颊旁,抖开它。我的心怦怦直跳。史密特上尉手持的那张帆布上都是干血迹。波曼吓了一跳往后退,但很快便恢复过来。

“听我说,你们听好——”他说。我很快把这句话翻成祖鲁语。他看起来很惊讶。“你能翻译吗,皮凯?”我点头。“好,那我会说几句后停下来,让你跟上。”

“老兄,这是什么?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

我们抵达后不久,指挥官也来了,他站在平台上对囚犯说话。负责把演说翻译成法纳加诺语的波曼中尉竟然还没来。指挥官显然很烦躁,一直看手表。几分钟后他开始用阿非利堪语演说。

史密特上尉什么也没说,又开始把帆布卷起来。今晚稍早我爬上擂台时,很害怕自己可能会看见橘皮耶的血迹。不过当时旧帆布已经换掉,擂台也重新清理过。史密特上尉拿着一部分带有旧血迹的帆布,这一幕再度让我感到震惊,不自觉啜泣起来。突然一只又大又厚实的手掌捂住我的嘴,葛特的双臂抱住我的肩膀,将我拉向他。

我们到达的时候,囚犯已各就各位。狱警在走道上上下下巡视,用搧伯敲着自己的大腿,看起来很严肃。囚犯眼神回避他们,仿佛那些人不在场。现场不准说话,但是经过时我看见大家都在微笑。当老博与我踏上平台,坐着的囚犯之间扫过一阵低喃。

史密特上尉把帆布放回角落,又拿起拳击手套。克里叩拉开波曼的手,把手套给他戴上。这一次中尉什么也没做,就让克里扣帮他绑手套。

我经常使用的那扇通往建筑物的大门,从里面锁住了打不开,因此我们离开大厅走过长廊进入行政大楼,出口便是操场。我们经过那条小小的走道,四年前我第一次来到监狱便是站在这儿。当时曾是史密特中尉办公室的房间已成了波曼中尉的地盘,现在那儿灯光已熄。我让老博先走,自己则靠到服务窗口往黑暗的办公室窥视。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见克里叩坐的地方,旁边一张比较大的书桌便是波曼中尉的。我的眼睛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见与主办公室相连的审讯室底下透出一小片灯光。房门一定没有关好,因为我确定自己听见拳头揍人的声音,还有人肚子被重击时发出突然而尖促的呻吟。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在即将弹奏《伟大的南国协奏曲》的满月晚上,感觉不太适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听见了吗!我发誓卡菲尔人死掉那晚我在家。我得回家,因为我太太气喘病发作,每个人都看见我没有参加卡菲尔人音乐会。那是因为我回家了,有电话来说我太太气喘发作很严重,去问别人就知道。你疯了,我告诉你,你疯了,我没有做。那个杂种卡菲尔人不是我杀的!”

我回去找老博。他仍独自待在大厅里。他心不在焉地帮我绑手套,担忧之情清楚写在脸上。“太晚了,我们不能再等,一定得走了。我会告诉橘皮耶,发生这种事我很生气。”

克里叩这时也另外绑好了史密特上尉的手套,走到擂台中央说:“不可以用头撞,不可以用脚踢,要用男子汉的打法。”克里叩说完后爬下擂台,留下史密特与波曼准备开打。

我到了体育馆,打开健身房与淋浴间的灯。擂台上方的灯开关在对面墙上,擂台呈现半暗状态,但光线已经足够让我看清楚装拳击手套的箱子。我很快找到一副喜欢的手套,去淋浴间换上拳击汗衫、短裤、袜子与靴子,然后把两只手套简单地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打算等等再请老博帮我绑手套。

史密特上尉跨过擂台走向波曼中尉,但波曼举起手套双手一摊:“听着,我承认我打电话给比勒陀利亚报告卡菲尔音乐会的事。我承认那件事,好不好,你逮到我了。但我觉得我没做错,我尽了该尽的责任,就是这样。那件事你不能怪我。我做了我觉得是对的事情。”

“他很快就会来了,你等着。”我说,想要让他心情好一点,“我去拿手套以节省时间。”我赶紧离开大厅沿着走道往体育馆方向去。一个老家伙朝我走来,拿着两加仑的咖啡壶,另一个跟在他后面,拿着一盘马克杯与一罐红糖。他们要送咖啡给在操场值班的狱警。“你看到橘皮耶吗?”我问其中一个。我用申刚语问,因为我看见他脸上的瘢痕形状,知道他是聪加人。“不,老板,我们没有看见那个人。”他谦卑地说。我离开时听见他对跟在他后面的家伙说:“看看蝌蚪小天使,他竟能说所有种族的语言,难道还不是被神选来领导大家的人吗?”

史密特用一个左拳拨开波曼摊着的手,然后一记重右拳打进波曼皮带上溢出的软肉。中尉弯下腰来,用双手抱住肚子,试着要吸气。史密特站在他旁边等待。二话不说,波曼突然用戴着手套的拳头攻击史密特上尉的睪丸,上尉踉跄后退,抓着自己的生殖器,跪倒在地。一转瞬波曼便扑过去,一拳打在史密特上尉下巴侧,让他倒在帆布上。波曼大吼:“你这个卡菲尔人的兄弟,爱黑鬼的家伙,不要想搞我,听见了没,老兄!”他踢了史密特上尉的肋骨,克里叩爬上擂台,拉开他的手。但是波曼怒气攻心,人又高壮,就在史密特上尉挣扎着要站起来时,波曼挣脱了克里叩,再度结实地重击了史密特侧头部一拳,让他又倒在帆布上。克里叩再次努力要抓住波曼。

我跨过操场,进入侧门走到大厅,老博在那儿等我。他坐在另一台钢琴前面,心不在焉地敲着琴键。我进去时他抬头。“橘皮耶迟到了,他早该来了。”他声音暴躁。老博变得很依赖橘皮耶,视他为整个计划的重要一环。没有他跟那些囚犯沟通,音乐会很可能由于未经演练而发生惨剧,这样一来绝对没有机会成功。

“我杀了那个浑蛋,你听好!”波曼大叫,“我杀了那个杂种黑鬼,他不告诉我谁给他那些信,谁把信带进来。我当场逮到他,两封信,老兄,当场活逮!他口袋里有他妈的两封信,他不告诉我,我就打碎他脸上每块骨头。我把他妈的驴刺棍塞进他的屁眼里,刺到他把肠子都拉出来,他还是不告诉我!那个黑鬼浑蛋什么都不说!”波曼的嘴角出现些许唾沫,然后他开始啜泣。

我站在那儿看着,施坦威钢琴在月光下轮廓鲜明。突然有道像焊枪一样的强光射出。我的眼睛适应那刺眼的光线后,便看见平台旁边的硬地上,用石灰画出半圆与分线,那是给每个种族站的区域。一打狱警带着搧伯从主建筑里出来,走向钢琴,他们的靴子踏在砾石走道上,发出碾压的声音。

史密特上尉又爬起来,面对波曼站好,波曼已经不再挣扎着要挣脱克里叩制住他的熊抱。史密特举起双手,示意波曼过来继续打,克里叩放开他。波曼冲向史密特,直接正中史密特一记左直拳。波曼再攻,史密特再打,不断朝他脸部祭出左直拳。很明显,波曼从来没有打过拳,他的鼻子流出血来。他举手揩脸,手臂上出现一抹血迹,让他非常惊慌。“该死,我流血了!”他大喊,“老天爷,我流血了!”

监狱高墙后方,满月正升到山丘黑影之上,操场溢满月光。你可以清楚看见老博的施坦威钢琴立在平台上,琴盖已掀开。这景象本身便是宁静,仿佛观赏达利的画作。我站在那儿,以我的年纪对运算及对人类或然率法则有限的了解,这场音乐会真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史密特上尉一步上前,再次重击波曼的脸。这一拳似乎打平了波曼的鼻子。他倒在帆布上,用手套盖住脸,哭喊:“不要打我,拜托不要打我!”

老博的音乐会之夜来了。穿过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我便觉得监狱不太一样。空气中没有绝望。我踏入监狱的那一秒,心中那种哀伤的喃喃声也停止了。狱囚的思绪很平静。我感到兴奋而紧张,今晚会很特别。

史密特上尉示意克里叩把波曼扶起来。克里叩双手钩着波曼腋下,但那男人拒绝站起来。他鼻子流出的血弄脏了白衬衫,双眼惊恐地大张。克里叩放开他,他又倒在台上。只见他四肢趴地爬到史密特上尉旁边,抱住他的大腿说:“拜托不要打我,上尉,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那只是一个卡菲尔人,又脏又臭的杂种人,你为什么要为了卡菲尔人打白人?”

老博美妙的《伟大的南国协奏曲》与包思沃夫人的三明治伯爵基金一样都被囚犯当成是我的作为。橘皮耶那懂创业的聪明脑袋看出,音乐会用这种方式呈现才比较适当。

史密特上尉踢腿挣脱波曼的环抱。“你连打架都不会,你这个卑鄙的浑蛋。你连站起来、像个男子汉那样打拳击都办不到!”这是他们上到擂台之后,史密特上尉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转身对克里叩伸出手,克里叩将他的手套解下。然后史密特回到中立角落,捡起帆布卷,在啜泣的波曼身旁摊开。克里叩抓住波曼双腿,史密特上尉抓住波曼的手腕,两人抬起哭泣的波曼放在帆布上,用帆布把他卷起来。“这个卡菲尔人的血会一直纠缠你,直到你死为止。”史密特上尉说。他捡起自己的鞋子,与克里叩一起爬下擂台。克里叩走到墙边找到开关,让擂台又陷入黑暗之中。

橘皮耶在任何社会都会是好的营销企划。他知道要怎么制造包装,置入复杂的模式,引起人们的想象。蝌蚪小天使穿着伟大拳手的服装出现在众人面前,带领他们唱族歌,跨过种族与部落的藩篱。那他不就是杀掉巨人的人吗?他不就代表了伟大领袖的精神,可以让祖鲁人、史瓦济人、恩达贝拉人与索托人一起在伟大歌唱集会中坐在同一张毯子上?不就是他碰碰铅笔,便写出字送到每个人的家人身边,也带回爱人的消息,让孩子在冬天也感到温暖,妻子有衣可穿,婴孩有食物?难道不就是他把烟草、糖、盐带进监狱,他来时让东西消失,危险过去后又让东西现身?否则怎么可能持续四年却一次也没被波尔人抓到呢?

门边的黑暗中爆出一声呐喊:“蝌蚪小天使!”有人正向蝌蚪小天使致敬!门微微开启,在筛进的一丝光线下,有道黑影很快溜出体育馆。大家都知道了。诅咒已起。波曼中尉死定了。

因此,音乐会当晚,当我以他们领导人的面貌出现时,橘皮耶小心翼翼在囚犯心里滋养的所有关于蝌蚪小天使的神话,将会融合协调,并在这个伟大的歌唱集会中,一统所有种族。

我回到外头,大伙儿已经跳起土风舞,有人在小钢琴前大力敲出波尔音乐,旁边有手风琴与五弦琴伴奏。操场上,狱警与妻子们站在烤肉的营火旁,营火烧得只剩闪烁的余烬。大家手上拿着俗称“波尔香肠”的自制香肠在火边烤,香肠皮上滴下的油脂让余火在黑暗中发亮。

老博问我我要穿什么上台指挥,我没有多少选择: 卡其衬衫与短裤、黑靴子、素面的学校灰袜,这就是我的衣着打扮。橘皮耶建议我应该穿拳击制服,脚踏大家为我做的拳师靴,老博觉得这主意太棒了。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蛮喜欢的。后来老博说戴拳击手套太怪了,而且会影响我指挥。橘皮耶看来有点失望,不过晚些他又回来建议说我应该戴拳击手套,音乐会开始之前再脱掉就好。他似乎对此很热衷,还一再向我保证绝对不会给人一丁点儿爱炫耀的感觉。

我到处找不到老博与包思沃夫人。我看着那人简直要用力敲死钢琴的样子,很庆幸他敲的不是施坦威钢琴。有人拍我的肩。“如何?”是葛特。“你要怎么回家?”他问我,“也许我可以去借汽车送你回去。”我向他解释说包思沃夫人用她的老车送我们来,不过那车会发出可怕的声响,我很怀疑它还能撑多久。“你想知道教授跟那女士在哪里,对吧?”他没有等我回答便说,“我看见他们跟着准将与指挥官走进行政大楼。”

要我母亲同意让我熬夜参加音乐会有点困难。她询问主的意见,随后又收到波斯坦小姐写的字条: 她保证一天晚睡丝毫不影响我的学校课业。我母亲答应了。

葛特就是这点惊人,他总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卡菲尔音乐会能让教授获得什么勋章。”然后他咯咯直笑。“上帝!我希望准将永远不会发现橘皮耶只是个虚弱的老犯人。”他轻轻打了我肩膀一拳。“抱歉,老兄,刚才得捂住你的嘴。”我垂着头,沾着血迹的帆布的景象仍然太骇人,我不敢看他眼睛。

波曼中尉把手枪带挂在肩膀,臀上挂着一支左轮,手枪皮套没有扣上。他不放过任何机会告诉每个人: 麻烦,多到所有狱警都无法控制的麻烦要来了。“给黑人囚犯一根小指头,他们会吃掉你整只手臂,我告诉你。”这句话他说了好多次,最后变成监狱的笑话,有些狱警还开始在背后叫他“小指波曼”。他甚至到了最后一分钟还想取消音乐会,声称同时将五十个以上的囚犯聚集在一起违反监狱法规。史密特上尉要他把指令拿来瞧瞧,但是他找不到,说他是在比勒陀利亚那儿听到的。

“你做得对。”我轻声说。

音乐会定在一九四五年五月七日星期一,所有狱警都高度戒备。囚犯从来不曾在晚上出来走动,谣传有部族会开打,夜里有人要报世仇,还有祖鲁人想越狱。波曼中尉紧盯狱警做好准备工作,随着音乐会之夜越来越接近,狱警也益发急躁。

“再见了,皮凯,我得走了。”葛特说。

音乐会将在操场举行,木工房建了一座特制平台,好让施坦威钢琴高踞于囚犯之上。计划是让每个种族全围在平台旁,呈半圆形,各种族间隔十英尺。两个佩戴搧伯的狱警将驻守在走道上,防止有人作乱。高墙走道上则有两班警卫守着,身带额外弹匣。音乐会过程中,聚光灯会打在囚犯身上。

老博与包思沃夫人终于出来了。我奔向他们,看得出来包思沃夫人很兴奋。

波曼中尉竭力要阻止音乐会,但是史密特上尉似乎觉得这主意不错,也许就是因为波曼中尉反对,他才觉得不错。这两人一向不喜欢对方,史密特上尉没有加入牛车护卫队,据说他曾激烈反对拔擢波曼成为中尉。

“皮凯,太棒了,奇迹永远不会停止。我相信我们办到了!”她惊呼。

橘皮耶告诉我狱友越来越兴奋。有好几周,狱警管人很轻松,他们只要威胁犯人不让他们参加音乐会,犯人就会配合做任何事。当蝌蚪小天使要在“重要聚会”上指挥大家的消息一传出,大家马上便推测音乐会带有神秘的重要性,而我选择在这个时刻会见所有人。工作时间变成练习时间,那些雇用囚犯的农夫与锯木厂主人从早到晚都在谈论歌唱。就算是令人恐惧的采矿场也响起各种族工作的歌声。《伟大的南国协奏曲》进入每个人体内,丰富鲜活,成了音乐的拼图。在那个重要的夜晚,所有拼图将在蝌蚪小天使撒出的魔咒之下拼凑完整。

“办什么?”我问。

因为老博必须待在钢琴前面,所以他决定我应该当指挥。我尽可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指示何时钢琴休息,或是合唱团得极弱或极强。几周后我已熟练,可以从老博的反应判断应该怎么指挥。早晨练习时我们反复演练协奏曲,直到我了解老博每一个摇头或点头代表什么为止。橘皮耶也把基本指挥姿势传回去给囚犯知道,让他们了解我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如果老博要我在白人观众面前当指挥,我一定办不到。但今天是在白人优越的南非,对站在三百五十个黑人囚犯面前指挥他们这件事,我并没有想太多。

“应该问,办到了什么?”她自动纠正我,“我们已经拿到开办书信服务的许可。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准将说每个囚犯一个月可以收寄一封信。这是南非有史以来第一次,我们要试办六个月。”她一手钩着我,一手钩着老博,我们跟着大厅传来的土风舞曲转圈圈跳舞。“我们需要你,因为你会说三种不同的非洲话,还会英语与阿非利堪语。每个星期天上完教堂之后,我们就过来给犯人听写两个小时。我说,这是良善力量的胜利。我告诉准将三明治伯爵基金将赞助这项服务,他印象非常深刻。”她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咯咯地笑。“指挥官向准将证实三明治基金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机构,全世界都有联络点,而且狱警太太们会在圣诞节与复活节表演烤三明治。”我们放声大笑。老博最后说:“包思沃夫人,你绝对是最棒的啦。满分十分,我给你十一分!”

一旦指挥官答应开演奏会,有许多事得安排。当然不可能有预演,但是经由橘皮耶帮忙,各个种族已经知道属于自己的歌曲是哪一首,也知道要花多久时间合唱。晚上老博用极强音弹奏歌曲,大厅窗户大开,让声音传到囚房。狱警表示那些囚犯因为拼命想要听见音乐,监狱安静到可以听见蟑螂磨爪子。

她稍微屈膝行礼,“哇,感谢你如此慷慨,先生。”她又给老博一个额外灿烂的微笑。我们又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如此才不会显得不礼貌。最后我们回到车子旁。我们接近车子时,听见了轻轻的咕哝声,查理底下伸出一双靴子。葛特从那辆小车底下滑出来,羞赧地站起身,在卡其短裤上抹了抹沾满黑油的双手。他对包思沃夫人尴尬地点点头。

老博的构想是,先从头到尾弹一次协奏曲,每一章都是一或多个种族的民族歌曲。然后第二次开始,轮到每支种族族歌时,他们便在老博的施坦威钢琴伴奏下合唱。这么一来,监狱里每个种族都可以参与音乐会。

“夫人说阿非利堪语吗?”他问我。

老博告诉我每个星期天他会坐在高塔上的警卫室里,俯视运动场,听那些人唱歌。每个种族利用那九十分钟一起唱歌,于是他很快学会每一族最喜欢的族歌。他把音乐写下来,然后用每一首歌的旋律来写钢琴协奏曲。老博说他从来没听过这么惊人的和声,大部分歌曲都非常美丽,尽管他不懂歌词,还是可以听出他们想家、想族人、想火堆带来的安慰以及夜晚小牛的哞哞叫声。他叹口气,说他的协奏曲永远也无法捕捉那种原创的声音之美。他称之为《伟大的南国协奏曲》。他就是想弹这个,在离开监狱前向那些人致敬。

我摇摇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翻译?”

星期日是主日,囚犯不必上工。他们被锁在牢房里,狱方一梯次放五十个人出来到运动场上活动,那是大约两个网球场大的空间,四周以砖石与水泥围着。梯次照种族分配,每个种族有九十分钟,首先是祖鲁族、史瓦济人,接着是索托人、恩达贝拉人,然后是申刚人。波尔人早就了解各个族群相互厌恶,把监狱里的族群分开,就能让他们彼此保持固有的紧张气氛。这是为了减少发生群众暴动或监狱罢工的机会。

葛特点头。“告诉她现在马力比较强了。车只有三个汽缸能动。”他说得很快,一边克服害羞,一边迅速吐出字句,“但是齿轮的声音很不对劲。”他转向包思沃夫人。“如果你明天可以过来,也许在做完礼拜之后,我可以借车送你回家,然后把你的车子修好。”我把葛特介绍给包思沃夫人,然后翻译他说的话给包思沃夫人听。她非常感激,说葛特是“亲切、甜蜜的男孩”。我没有翻译这句话,不过我想他了解,因为他看起来非常害羞。

老博要求他有权为所有囚犯举行一场周日音乐会。

“哦,天啊,我完全不知道齿轮很不对劲指的是什么鬼东西,状况很糟吗?”

老博愿意留下来(如有必要)弹琴的代价,让狱警们怨声载道。但是指挥官认为,视察过程若顺利,付出多少都没关系。

“他说的是差动齿轮。我想状况不太妙。”我没有问葛特便回答。

欧战胜利日将近,指挥官有点担心。如果胜利日比准将还早到,那么老博会获释,节目就会少掉跟文化有关的部分,因此他希望能引诱老博做出承诺。此事若能成功,老博就会回到监狱里为准将弹琴。但老博在监狱四年可不是白待的,他了解监狱的规则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淘金场报》已经刊出指挥官的照片,旁边写着他说老博入狱只因为他是德国人,一旦德国投降,他马上便会释放老博。指挥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不会允许如此丢脸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葛特拉拉他的袜子,袜子本身已经拉得很高了。他用英语结结巴巴地说:“晚安,夫人。”然后很快走入黑暗中。

史密特上尉安排了平时的拳击表演。有好几个星期,指挥官每天早晨都在狱警食堂后面的射击场练习手枪射击,就像每次视察来临前一样。

我们发动车子离开,包思沃夫人毫无困难地开上席巴路坡。查理现在的状况真是令人惊异,所有汽缸都可以用了。我们让老博在他家山脚处下车。我想四汽缸的查理现在一定可以爬上山坡,但老博从来不曾邀请包思沃夫人到他的小屋里去,她载我回家时说:“时间还没到。”——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钢琴椅事件之后,因为监狱视察即将来临,而波曼中尉负责监督这地方,必须一尘不染,举目所见每一处都要粉刷,所以有好一阵子我们很安全。老博觉得很讨厌的是,竟然连仙人掌园边缘的石头都要粉刷。他可以接受用威士忌酒瓶排出小径,但把石头刷白简直就是对大自然的污辱。中庭里出现未加工的砾石,加上几卡车的碎云母片与黄铁矿,这些材料在庭院中间铺成一个大大的字母“B”。云母片与黄铁矿混合起来暗黝光滑,让那个大字母在白色砾石上闪亮。“B”是巴伯顿的缩写。这是中尉的点子,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监督那些老家伙推扫爬网,直到一切完美为止。我得说他的确有一套,字母看起来非常漂亮。葛特说指挥官对此印象特别深刻,在他的笔记本里波曼可说记上了一笔大功。监狱走道里有蜡的味道,而囚室则充满消毒水味。窗棂漆成了监狱蓝色,到处都可以闻到油漆味。不过我们很早就开始动工,所以等准将来时味道应该已经散了。每个老家伙都拿到新的帆布制服,但只有视察那天可以穿。这是因为在粉刷清扫过后,他们破烂补丁的旧制服上满是油漆,苦工会露馅。指挥官希望准将以为一切都很平常,仿佛无论他何时出现都会看见一样的光景。检查过后,老家伙得把新制服交回去,然后继续穿那些破烂补丁的衣服,直到碎成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