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橘皮耶告诉我,囚犯的念力聚集起来可以强到让事情发生,就好像上次我赢得比赛的正式消息传回前几小时,他们便已经知道我打败了杀手库鲁恩;或者法官判决下来没几分钟,他们便知道会有人被吊死,有时执行吊刑的地方离监狱有几百英里远。
没有人说什么,但你可以从大家的眼睛里看出他们在想什么。我们这些那晚在体育馆的人都知道波曼受了诅咒。
“是呀,小老板,是真的。我亲眼见过很多次。”橘皮耶严肃地说,“有时候如果累积了足够的恨意,想法也可以杀人。那些人的思绪可以置别人于死地。这种死亡通常漫长又痛苦,因为产生念力得花好长一段时间。这就是恨意,当恨意沸腾,没有什么能阻止它。那人一定会死,因为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疗这种恨。”
“神是公平的,”葛特对我吐露,“他用驴刺棒对付过的人不止橘皮耶一个。”他咯咯地笑。“我希望那个浑蛋六个月都没办法坐下!”
在非洲乡下生长的人都迷信,那些多半乡下出身的狱警更是如此。我们全目睹波曼逐渐憔悴。他脾气仍然很冲,但是身体每一寸日益衰败。他似乎在我们眼前老去。他变得越瘦,对其他犯人就越恶毒。
橘皮耶死后没多久,波曼中尉开始抱怨痔疮。“现在我做行政工作,坐太久了。”他会告诉那些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我无法吃牛排,拉出来的时候太痛了。天啊,我的屎里头还带血。”这是真的,他体重似乎越来越轻,史密特上尉建议他去看医生。“只是痔疮啦,我老头是个出租车司机,他也有一样的毛病。”他的妻子帮他缝了一个特制的垫子让他带来上班,有时他会带着垫子走来走去,以防有时得突然坐下来。
又有一个囚犯神秘死亡。经过短暂调查后,波曼遭到控诉并因为等待调查而暂时停职。之后没多久,他的直肠严重出血,很快被送到巴伯顿医院。一个外科医师为了要帮他破裂的肠子止血,用巨大的棉花球把他的直肠塞回去——众所皆知这过程极痛,几乎没人可以忍受。医师粗略检查后证实他长了蕈状肿瘤。
一阵子之后,给乔治王写信成了索取小册子的委婉说法。一本小册子跟里头夹的东西可以制成两支香烟,是超乎想象的奢侈品。不只是蝌蚪小天使找到了继续供给监狱香烟的方法,而且大家非但不必再付钱,烟叶还附上了卷烟的纸张。之后好几十年,香烟在南非监狱里又叫作“乔治王”,直到今日还有一些老家伙仍维持这种说法。当然跟蝌蚪小天使有关的神秘传言也持续增加,似乎没有什么难得倒他。更重要的是,对指挥官来说,信件服务实验果然大获成功。夏天结束之前他已经升为上校,他对监狱改革的贡献使他还获得了比勒陀利亚上级的表扬。神召会的传教士持续提供小册子,甚至还把它翻译成史瓦济语与申刚语。当我告诉老博“乔治王”现在也有了史瓦济与申刚版本时,他微笑说:“神的做法很神秘,皮凯。我想就因为人们不识字无法阅读,所以现在他们给神送上烟雾作为信号。”
离开监狱几周后,老博身体已经恢复到可以爬山的状态了。每个星期六早晨第一道曙光出现时,我们便离开镇上往山上前进。我们多在山上某个峡谷或河边休息,吃全熟白煮蛋与昨天的面包当早餐,用热水瓶喝加了牛奶的甜咖啡。有时候则爬到拉玛帝瀑布,那是一个小瀑布,从山里还要再走约十英里的路程。我们在那儿等朝阳升起,阳光照亮那道冲打着终年冰寒深潭的水柱。老博就像小男孩一样,跟着我一起蹦蹦跳跳爬上山,或滑下热带峡谷,峡谷里巨大的树蕨与罗汉松的叶篷将灿烂的阳光筛成薄暮,湿润的泥土闻起来同时有腐败与新生的味道。这时,那些囚禁的日子似乎被他抛在脑后。
丹尼尔·马富图
老博忙着给他的新书摄影,有时候我们花一整天只为了某个完美的样本。重新跟老博一起工作感觉很棒。他是个满怀热情的监督者,当我们找到他觉得可用的样本时,他会要求知道泥土种类、页岩、石头、方圆五十英尺内生长的植物、风向以及他拍摄的仙人掌或芦荟一日内所接受的光照时数。有时候我们整天只用拉丁语沟通,老博用这方法让我逐渐认识奥维德、西塞罗、凯萨征服高卢的过程以及弗吉尔。包思沃夫人则用英语诗人反击,华兹华斯、梅斯菲尔德、济慈是她的最爱,还有拜伦、丁尼生、德拉梅尔,这些人就算不是她的最爱,也是绅士养成的必要教育。我问老博德国诗人,他说在他看来,只有歌德可称得上诗人,但他个人觉得他无聊得要命,而德国人把所有的诗都放进音乐里了。他说我应该为诗读英语,为音乐读德语。
人民很快乐,因为你是我们伟大的王。问候海外伟大的战士。
这是一种“懂多少算多少”的倾斜式教育,再加上波斯坦小姐,她忙着帮我准备约翰内斯堡一所高级私立学校的入学奖学金考试,该校的学费远远超过我的裁缝母亲所能负担。我还不到十二岁,尚未达到上中学的年龄下限,却已经念了三年的六年级,快无聊死了。三年里,波斯坦小姐私下教导我那些“在学校从来没时间学的事情”。
亲爱的乔治王:
十二岁生日的前一个月,我参加了韦尔斯王子学校的奖学金考试。学期末时,巴伯顿学校的校长戴维斯先生宣布我拿到了该校史上最高的奖学金分数,我感到有点窘。我将在一九四六年第一学期入学当寄宿生。老博、包思沃夫人与波斯坦小姐把我训练得很好,尽管有时有点古怪。日后进入韦尔斯王子学校,我发现自己对某些事情的知识比高年级甚至老师们还多,但在其他方面,我不比同龄的聪明家伙好上多少。无论如何,他们教我为兴趣而阅读,并在阅读中寻找意义。而老博与包思沃夫人还要求我必须在所做的每件事情上训练批判能力。十二岁的我知道要如何思索已经长达四年。他们教我独立思考,那是除了爱之外,大人能给小孩的最棒的礼物,况且他们也给我满满的爱。
写信突然变成当红的活动,那些没有对象可写信的人会要我写信给乔治王。我问他们要跟英国国王说些什么时,内容总是大同小异。
于是我童年的最后一个夏天结束了。我也去考了皇家音乐学院的进阶考试,同样通过了,虽然成绩并不突出。我想这跟老博的期待相差无几。他知道我没有音乐天分,我在音乐上的成绩完全只是出于对他的爱。就他而言,则是履行了跟我母亲的约定。在母亲看来,通过音乐考试是对我音乐天分的肯定。她脑袋里认定我是年轻鲁宾斯坦的传人,因此我在寄宿学校决定参加爵士乐队时,是她一生中最失望的时刻。爵士乐是恶魔的音乐,对她来说也是另一个我铁了心不信神的证据。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某个囚犯说很怀念烟草,下一周我便剪了一块小册大小的烟叶,夹在里头。接下来我只知道迪与达开始把这些剪裁好的烟叶夹进每一本福音小册。我带着一堆小册,依语言分成四大类,把它们放进我面前的书桌抽屉里,在书桌上留一叠“干净”的索托语册子。每个人念完要写的信件内容之后,我就递一本抽屉里的册子给他。这是老博的点子,有两次,来巡视信件听写服务的狱警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本小册子,随便翻翻又放回去。至少那些小册子有点用处了,我母亲从来没想到根本没有一个囚犯识字。
橘皮耶死前已教了我八招拳法组合,整个夏天我努力将这套拳法扎实地练好。在霸克斯堡举行的冠军赛中,我保持十二岁以下组别冠军头衔,只不过这一次我没花什么力气,甚至用技术性击倒在第二回合打败了一个比我高大的孩子。尽管杀手库鲁恩应该属于这一组,但他并没有进入决赛。
真是神乎一击!为了回报他们让我在星期天到监狱里去听写,我得带着神召会给我的索托语与祖鲁语福音小册,每次犯人念信给我写后,便发一册给他。母亲与玛莉又获胜了,先是医院,现在是监狱,她们成了奉主大军里一对中坚战士。更有甚者,我星期天的时间终于可算是在做侍奉主的一流工作了。
包括老博在内,每个人似乎都很满意我拿到约翰内斯堡的韦尔斯王子学校奖学金,虽然我认为老博努力要鼓起勇气面对我们即将分离的情景。包思沃夫人仍为《淘金场报》写稿,在“文化花园剪辑”专栏里,她实际下乡查访,报道镇上有才华的新锐与最杰出的精英,结果便是在下我。我通过皇家音乐学院考试的消息让我俨然成了正要发迹的音乐家,报纸上给阿非利堪人看的部分,出现了我的名字: 东特兰斯瓦十二岁以下分组拳击冠军。我母亲宣告:“我们的福杯满溢!”但如果我打从心里接纳主,她会比现在高兴一百倍。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很满意,特别是镇上举足轻重的家庭开始邀请她过去喝茶,而且她的裁缝生意多到只有时间接下利润最高的委托。
“嗯,如果小家伙可以与犯人面对面接触,难道他不能发发传道小册子之类的东西吗?”
我独自烦恼着又要回到住宿学校的事。看来我将再次成为学校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尽管现在我已经不再担心那一部分。如果法官也在韦尔斯王子学校,我只能说,他最好会打拳击。事实上,关于这所学校我唯一问的问题就是拳击。他们回信告诉我,拳击是学校运动,由达比·怀特先生指导,他是英国军方前重量级拳王。
“你到底在说什么?”
韦尔斯王子学校的制服清单抵达时,我童年最后一个夏天的终极危机也跟着出现。母亲看清单的时候,脸颊上滑落两行泪珠。玛莉下午医院没班,所以也在我家,那天一定是星期三。我母亲大声读出清单内容:“六件白衬衫与可拆式浆领,长袖。三条灰色法兰绒长裤(详见所附样本)。六双灰色学生羊毛长袜。一件学校外套(见所附的墨尔登呢样本),外套、外套口袋徽章与领带可在约翰·欧尔店里购买,地址为约翰内斯堡伊洛夫街一百二十九号。一件灰色V领长袖上衣。鞋子: 搭配学校制服,棕鞋;星期天,黑鞋。星期天穿蓝色哔叽西装,长裤。”
“难道你没有想过也许主已经应允你的祷告了吗?”祖父问。
“我们没有这个钱,我们根本没有这个钱。”她不断重复道。
“嗯,不。英国国教与荷兰归正教会掌管监狱的牧师职务,他们什么事也没做。这太不公平。我们为这事祷告了半天,祈祷主让神召会的传道人能到监狱传道,散播他珍贵的话语,将福音带给那些可怜不幸的罪人。”
“唉,老天,你的信仰到哪里去了?”玛莉愤慨地说,一点也不为我母亲的眼泪所动,“主会提供一切,等着看吧。我们现在来祷告,跪下来请求心爱的主耶稣达成皮凯的请求。来吧,现在就来祷告!”
“哦,我了解。你会给他们机会吗?”
祖父从餐桌上起身告退,但是我被迫跟玛莉与母亲一起跪下。玛莉一定顾虑到我是个异教徒,祷告不会有太大效果。她从我母亲那儿拿过那张清单递给我:“我们要大声向主祷告。你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时,大声祷告准没错。我跟你说的时候,你就念出单子上的东西,好吗?”
“接纳主进入生命里,抛弃魔鬼,还有……”母亲停下来直视祖父,“你很清楚该怎么做。”
我点头,很感激我不必大声祷告。
“怎么得救?”
“亲爱的主耶稣,我们这次真的有了麻烦。”玛莉开始。
“你跟我一样知道可以。”母亲正经地说。
“赞美主,赞美他珍贵的名。”母亲说。
“而巴伯顿监狱里的犯人,也能跟他一样得救吗?”
“你知道皮凯有多聪明,也知道他得到了免费去约翰内斯堡就读第一流学校的机会。”
“哈利路亚,赞美他珍贵的名。”玛莉心不在焉地回道。
“心爱的救世主,请聆听你谦卑的仆人。”母亲说,试着调和整个祷告的氛围。
“他当然不反对!这就是重点啦。神派耶稣来拯救我们当中最悲惨的罪人,他的怜悯遍泽我们所有人,他的爱是永恒的,他的宽容永无止境。只要寻求他的宽恕,你必得救。你不再是杀人犯或窃贼,你是主的珍贵救赎之一。在他身边被钉上十字架的那个贼告解自己的罪时,他就得救了,他被羔羊的宝血洗刷过。”
“嗯,我们遇到了很多麻烦,老天,我是说,主,”玛莉继续说道,“今天我们拿到制服清单,心都碎了。”
“从耶稣说的话来看,我觉得他似乎不反对定罪的犯人进入神的国度。”他宣称。
“珍贵的耶稣!羔羊宝血!”
“天啊!主不会承诺别人‘天堂重生’。”我母亲尖锐地说,“主是这么说的:‘我实在告诉你,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
“橱子是空的,里头没有学校的衣服。主耶稣,皮凯现在要开始念出我们需要的东西,请注意听。皮凯,你大声说,主才能听见,你听到了吗?现在他要告诉你了,主。”玛莉祷告着,示意我加入。
“我似乎记得耶稣原谅了其中一个,当场承诺他在天堂重生。或是我记错了?”
我必须坦承,我从来没像现在那么接近主过,而且我很紧张。“啊,呃——六件白衬衫与可拆式浆领,长袖。”我念道,“三条灰色法兰绒长裤,详见所附样本。”
“跟耶稣同时被钉上十字架的人,正确的形容字眼应该是窃贼,虽然我看不出来他们跟这件事有何干系。”母亲稍微掩饰了厌烦脸色。“我不记得《圣经》说过他们曾从监狱里写信。”祖父对于《圣经》的意见很少受到重视,因为说话者本身是个一生坚定拒绝耶稣进入他生命的罪人。
“给他看样本,天哪。”玛莉小声着急地说。我不太知道要怎么做,因此把灰色法兰绒样本举高向着天花板。一会儿之后,我想主应该看清楚了,便继续说:“六双灰色学生羊毛长袜。”
我祖父清清喉咙。“是不是还有两个小伙子也被钉上十字架?在耶稣左右两边?我记得是无赖之流。”
“只要三双,老兄!你在这里的学校已经领了三双吧?”玛莉用那种舞台上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嘘声说。
玛莉的某个表亲在一场射击意外中失去丈夫,留下一个小孩。母亲安慰玛莉说她会请求主“缝补她内心创伤,用他的安慰浇灌她。耶稣会成为寡妇的丈夫与孤儿的父亲”。玛莉抽抽鼻子说那是她听过的最美丽的话语。
“哦,”我说,“只要三双,拜托。”我母亲已经停止替玛莉的祷告断句,我看着她。一开始我以为她在哭,她的脸皱起,手捂住嘴,然后我才明白她极力忍住不笑出来。我开始咯咯笑。
然而,包思沃夫人第一次来找母亲之后三周的星期天晚上,祖父决定在晚餐辩论会中掺一脚。我母亲开场说主对整件事感到“极度困扰”,这事也给她造成“天大的重担”。她喜欢在辩论时用类似“极度困扰”与“天大重担”等词,我知道这些用语让玛莉感觉了不起得要命。
玛莉依旧闭着眼睛,她斥责我:“皮凯,不要这样!上帝会惩罚你!替你求主已经够难了,因为你没有重生!如果你还笑,我们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她的声音变得和缓,“抱歉,主,他不是有意的。我向你保证,这事不会再发生。继续,再开始读,主可没有一整天时间给你,你知道的!”
面对这种事情,老博的脑袋太理智了。因此我带着问题去找祖父,在我告诉他我用圣保罗的例子走第一步棋之后,他似乎急于知道这场辩论过程是否公平。我们坐在玫瑰花园其中一座露台的阶梯上,祖父填烟草、点火,然后斜着眼,视线穿过蓝烟与锈蚀的屋顶,凝视上方的苍蓝天空。过了许久他说:“关于《圣经》,我只知道这本书到哪儿,麻烦就跟到那儿。我唯一一次听说它有用,是丹地战争中一个抬担架的人告诉我,他有一次被毛瑟枪的子弹打到心脏,不过他的上衣口袋里摆了一本《圣经》,那本《圣经》便救了他一命。他告诉我,从此之后他上战场一定随身携带一本《圣经》,《圣经》让他感觉安全无比,因为神就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我们一起出去寻找一个乌斯特来的中士和三个兵,他们出去考察敌情而受伤,据报是躲在一个干壕沟里。就事实而言,我想我的伙伴会觉得安全无比,因为英国炮队估计,波尔人的毛瑟枪射程是八百码,而我们至少离敌军前线有一千两百码。可是,唉唉,没有人费事告诉波尔人他们手上全新德国来复枪管的缺点,结果一颗毛瑟子弹正中他双眼之间。”他朝烟斗喷气。“这证明了,你永远可以相信英国军方数据绝对不准,而波尔人的射击很准;《圣经》对人心很好,但是对死人无效。还有,神终究不会待在谁的口袋里。”他似乎很满意这个简明的总结,尽管对我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继续读那张清单,也把那块绿色墨尔登呢样本给主看。当我念到“外套口袋徽章与领带可在约翰·欧尔店里购买,地址为约翰内斯堡伊洛夫街一百二十九号”时,玛莉轻声说:“你不必给他住址,他知道在哪里。”最后我终于念到蓝色哔叽西装。“主啊,那是他星期天上主日学的服装。”她说,提醒主每个星期天我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下。我母亲又加进几次“赞美主,赞美他珍贵的名”,然后便结束了求主给我清单制服的仪式。接下来全得看那珍贵的救主了。
我把问题说给老博听,但这一次他没能帮到什么忙。他指出,根据伟大的德国路德教派学者研究,圣保罗在监狱写东西大概是公元六十三年发生的事情。知道这点不错,但毫无帮助。
玛莉的双眼迸出信仰的火光,我看得出来她很满意展示自己力量的方式。主一定会答应的,她毫不怀疑。我母亲似乎也开心起来,唤达送茶来。我必须承认,因为我不是基督徒,所以一点也无法分享那份信心。在我看来,那张单子里有一大堆衣服,而我有的只是三双灰色长袜、两条体育裤与一双帆布仔。接下来还有另一张标题为“运动与休闲”的单子,上头列了许多样物品,包括两件橄榄球上衣,居家用与学校用两色,橄榄球袜、橄榄球鞋、白色板球上衣,与短裤表一与表二、板球长裤表三,等等。单子上可选的部分还包括板球鞋、白色板球毛衣。一个人要拥有这么多衣服实在让人吃惊。
我无法告诉母亲这些信到底有多么单纯,因为她对之前的信件往来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烟草、糖与盐的事。因此接下来那个礼拜我发疯般读着《圣经》,里头一定有什么可以帮助我。穆佛瑞牧师总是这里取一点、那里截一块破碎的经文摆在一起,几乎可以用来解释每一件事。当然,我也可以这么做。
我向老博提到服装危机。并不是说他能帮到什么忙,老博手头最宽的时候,也仅是能维持偶尔买本新书与几卷底片的生活。不过他把这事告诉包思沃夫人,而包思沃夫人又告诉了波斯坦小姐。两个女人决定展开行动。
你的丈夫,姆富鲁
波斯坦小姐叫我下课后去找她,并要我抄一份服装清单给她,我把单子递给她。她读了一会儿:“那些样本呢?皮凯,你能拿到那个灰色与绿色布料样本吗?就算只是割下一小块也好,我一定得拿到样本才行。”我答应她会想办法拿到样本。一想到学校服装的问题不再只是由主负责,我就很高兴。
我惭愧地寄上问候。是谁喂我们的孩子食物?这里很艰苦,但是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工作很艰苦,但我很强壮,我会活着与你再相会。
“我们没有多少钱。”我说,这辈子我第一次觉得钱很重要。我知道我们很穷,但是之前似乎没什么关系。偶尔我有一分钱可以买黑糖球吃,那是一种大又黑的超级硬糖球,一层一层颜色不同,可以在嘴里好好含个两小时。我的朋友对零食都很大方,因此我从来不曾觉得穷或需要钱。不知何故,我总是能为圣诞节存个四先令,绅士服饰店的老麦克莱蒙先生会给我四条女用手帕和一条男用手帕,也给老博一条大手巾。我把女用手帕给母亲、包思沃夫人、迪与达,男用的则给祖父。他们拿到时总显出非常惊讶的样子,但我想他们早就料到了。除了手帕,另一个选择是武士牌橄榄香皂,不过我无法理解一个洗了几次澡就会不见的东西有何价值。星期天迪与达去老博小屋打扫时,会把手帕摊开,用非洲风格的绑法包着头。她们永远也不了解为什么白人要把鼻涕擤在这么美丽的布料上。星期天去老博的小屋是重要的郊游,她们喜欢自己看起来美美的。到了之后她们理所当然把手帕拿下来,而且从不用它来擤鼻子。我想她们比其他人都还要喜欢我送给她们的手帕,尽管我知道老博也很喜欢他的大手巾,他一向拿到红色的。
给我的妻子乌贝拉:
“山不转路转。”波斯坦小姐说,“这小镇不会让它的小捣蛋穿得像小乞丐去寄宿学校。”
我的恐惧果然成真了,计划得延迟一个月,等我母亲与上帝掌握了附属细则才行。像这一类事情的主要调查工作通常是以从《圣经》里找出前例开始的。就这方面来说,我漂亮地攻下了一城。我指出在《使徒书》里,圣保罗曾经在罗马的监狱里写信。这正是我母亲与上帝交谈时会带到的那类话题,因此我静待他早日回复。后来祖父说我对圣保罗的研究是神来之笔。只可惜结果却是主并不满意。因为保罗是个重生基督徒,他在前往大马士革的途中改信主了,而且他是在不公正的罗马政权之下入狱的。而巴伯顿监狱里的犯人受的都是合法政权的惩罚。这里的重点在于,圣保罗在做主的工作,而我则可能是帮助魔鬼写信给那些恶性不改的罪犯,制造许多借口与阴谋从这个网络散布到全南非去。
波斯坦小姐与包思沃夫人凭空变出了长裤、外套与哔叽西装的布料,不过我推测老麦克莱蒙先生与此事脱不了关系。然后波斯坦小姐带来令人惊奇的消息,那个与老博棋逢敌手的老波斯坦先生,在德国时竟是个裁缝。他愿意剪布进行手工部分,机器车工就交给我母亲。西装部分很容易,因为“西装就是西装”,但我们需要一件外套,才能确定我的剪裁与样式都跟从约翰内斯堡伊洛夫街一百二十九号的约翰·欧尔服饰店里购买的一样。波斯坦小姐说,如果你跟其他小孩不一样,他们很容易找你麻烦,因此确保每件事都做对很重要。安德鲁太太的两个小孩读过韦尔斯王子学校,家里仍留着学校外套,她把外套给了包思沃夫人。老波斯坦先生把外套拆开看它是怎么做的,他对其拙劣的手工技术不断发出啧啧声。然后他照着我的身材剪了一件外套,也把徽章剪下来,徽章上头是皇冠插着三根鸵鸟羽毛。他沿着边缘小心剪下,缝在我的新外套上,手工之细,你得用放大镜才能看见他的缝线。包思沃夫人从约翰内斯堡邮购了两条红白绿条纹的学校领带,作为给我的特别礼物。我所有的衬衫都是从一块棉质府绸上剪裁下来的,波斯坦小姐说她母亲从没用过那块布料。老波斯坦先生非常清楚要怎么做领子,而老麦克莱蒙先生捐的浆领与衬衫搭配得非常完美。圣诞节时,玛莉与她母亲给我织了三双袜子。现在只剩下棕鞋与黑鞋,在监狱为所有狱警举办的圣诞节晚会上,史密特上尉递给我一个包裹,拳击队送我的,里头是一双全新的棕鞋、一双黑鞋与一双全新的拳师靴。“老天,皮凯,你要去约翰内斯堡那个高级的红脖子学校,我们都很以你为傲呢!只要记得回来时不要突然用鼻子看人就好啦,啊?”每个人都又笑又叫,我一想到要离开我爱的人就感到哀伤。这些年过去,连鼻涕鬼都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会很想念他们。指挥官站起来,叙说他第一天遇到我的情景,并说我证明了英国人与阿非利堪人是南非一家人。也许到我这一代,苦痛都会过去。他说我是领导者,连囚犯也因为我帮他们写信而尊敬我。现场响起更多掌声,我双膝发颤,感谢他们每个人。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我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也从来不曾忘记他们。
因此在星期天到监狱去听写两小时,不只是包思沃夫人对我母亲提出的某个请求而已那么简单,还一定得包括许多亲近主、荣耀主的作为才行。我害怕的是,主将很难理解为什么“帮一票罪犯听写”是我所能想到的安息日奉献的最佳方式。
我童年的最后一个漫长夏天还有一件事值得记录,我母亲与玛莉已经对会众见证主应允她俩祷告的奇迹。我的清单上现在只剩下灰色V领长袖上衣还没凑齐,不过现在约翰内斯堡是夏天,我母亲知道到冬天时主便会补足。他也做到了。不到两礼拜,另一个亲爱的基督徒女士把四件针织上衣塞到我母亲手上。
事实上,那一晚“为希特勒祷告”这件事引发了极大的辩论。星期天总是过来共享晚餐的玛莉说,如果是我来为希特勒祷告,便不具任何效益,因为这么一来等于是罪人为罪人祷告。我母亲接着与她争论“一个罪人为另一个罪人祷告是否可行”。而祖父说他觉得现在正是他从餐桌上告退的时候,这样他才能回房去祷告,请求以后这类辩论可以少一点。然后我母亲说正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她不打算告诉他,他的评论有多么不礼貌,多么伤人。
同一晚,母亲与玛莉也见证了主曾经赐福给她们在医院所做的工作。好几个礼拜,她们都在拯救一个得了直肠癌的男人——那人仍属壮年,却遭逢如此悲惨的病痛。她们叙说自己是如何对那人展开见证,并眼见他与魔鬼搏斗。她们为他流泪,与他一起恳求让主耶稣走进他心里。最后,在直肠大出血的生命尾声,波曼中尉将生命交到主耶稣手里,上天堂去见他的救主了。
因为主日的《圣经》阅读对我在天堂豪宅的建造毫无贡献,我得找出其他善事来做。每个星期天晚上我母亲会仔细询问我做了什么。有时我真得找些东西来滥竽充数一番,像是为希特勒祷告之类。当然我没有这么做,不过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也奇特得足以误导我母亲,让她不再追问下去。
波曼中尉死了,死时清清楚楚明白了被驴刺棒戳进屁眼直到内脏跑出来是什么滋味。
包思沃夫人答应要跟我母亲商量监狱家书服务的事情。服务时间定在星期天早晨,但我极度怀疑自己能否参加。星期天对我来说太难了,这一天处处是戒律,一早便有主日学校与教会聚会,最后还有晚祷,包含穆佛瑞牧师的简短信息分享,接着是“珍贵时刻”,即会众分享对上帝的见证。星期天除了跟主有关的功课之外,我不准做其他事。但由于我不是重生基督徒,所以我做的任何荣耀主的工作,如读申刚语《圣经》给迪与达听,都不会给我那坐落在天空中的大宅增加一砖一瓦。读《圣经》被视为最高等级的崇主工作。每天我都得读三页《圣经》,星期天则必须读十页。我通常在穆佛瑞牧师的“主的信息”时间里做必修的星期天阅读。你或许以为那些信息能称之为“主的信息”,就一定是合宜的,是某种你会传递给别人的信息。但实际上穆佛瑞牧师的信息只是天南地北胡扯,串联琐碎的经文片段,最后通常失控地导向某种奇怪的结论,证明他自己是对的,而圣保罗之下其他的福音学者都是错的。穆佛瑞牧师称呼天主教会为“贪猪”教会,把它当作特殊攻击目标。他总不计麻烦地论证,是“贪猪”教会将“神的话语”带向邪路。他指出那些将英王詹姆斯钦定版《圣经》从原本的“贪猪”教派译文翻成英语的拉丁语学者,根本不懂最原本从希伯来语直译的原始希腊语版本。而穆佛瑞牧师不懂拉丁语、不懂希腊语,当然也不懂希伯来语,也从来没有举例说明何谓“遭拉丁语或希腊语毁坏的神的话语”,因此我无法拿去给老博检验是否准确。不过他却能发展出某些让人印象深刻的论点,来攻击大公教会背信忘义。我只能告诉你,当穆佛瑞牧师在主日晚祷中宣道时,你绝对希望自己不是“贪猪”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