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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呀,皮凯,我在这里都听见了。那个浑蛋显然轰爆你的屁股了!”

我的屁股痛死了,但是焦虑让我一点痛感也没有。海密·勒维在通往六年级书房的走道底等我。

“我完蛋了。”我告诉他,“我得再帮他买一个奶油面包,但是我一块钱也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惹事的奶油面包离开他的书房。每个星期三午餐过后与星期六早上可以去请领零用钱,不过这学期我什么也没有。今天是星期二,这代表了两件事: 没有哪个小弟在一周这个时候身上还会有钱,而就算我可以借到钱,我也不可能还得出来。

海密耸耸肩。“放轻松,老兄,我可以给你。”然后他指着我手上的奶油面包说,“那是什么?奶油面包哎!”

库柏转过去面对书本。“用你滑不溜丢的指头去找点钱出来。”他要我离开。

我向他解释事情经过。“抱歉,但我只能接受借,你得让我做事还你。”我补充道。

我站在那里看着奶油面包发亮的咖啡色表皮与夹在中间的奶油。这是我第一个大危机:“我——我没有钱,先生。”

“不要笨了,皮凯。明天拿到零用钱再还我就可以了。”

“好,弯下去。”我弯下腰来,抱着膝盖并抬高屁股。啪!“这一下打你手滑!”啪!“这一下打你油嘴滑舌!”啪!“这一下打你记忆力不好!”库柏把棍子放回门后,指着桌上的面包说:“吃掉!然后用你自己的钱给我买个新的来。”

这是我第一次得承认自己怎么样也不会有钱。

“一次吧?”我抱着希望说。

“你是说什么也没有吗?一块钱也没有?”海密显然非常惊讶。他伸进灰色法兰绒裤子口袋,掏出两先令。“这里,拿去。你可以等到离开学校前再还我。”

“关门,老弟。我们有很棒的方法可以训练手滑。”库柏伸手取下吊在门后的棍子。“你想你手滑了几次?”他问。

“狗屎,海密,那还要等五年。”

“没有,先生,我只舔了自己的手。”

海密嬉笑说:“我是犹太人呀,别忘了,我们可是永远不会忘记欠款的。”

“狗屎!皮凯,你有没有舔我的面包?”

“你也是个难搞的家伙,勒维。省下你的两先令,反正我只需要三便士。管他的!我干脆去求库柏原谅我算了。”

“我的手滑了,因此我得把它舔掉,大概是这样,先生。”我解释道,不太想撒谎。

“什么?然后再让你的屁股爆开一次吗?把那面包给我,喏,拿着。”他小心拿起上半块面包递给我,然后用食指把下半块面包中间的奶油拨到边缘,在边缘堆高,再伸手拿过上半块面包,轻轻用食指与拇指把两半块面包挤在一起。他这么做时,奶油就从边缘挤了出来,说有多自然就有多自然。他把恢复原状的奶油面包还给我,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你这个烂小浑蛋!你偷吃我的奶油面包!”库柏对我大吼。

“天啊,谢谢你,海密。我欠你一次,老兄。”我说,放松的感觉喷涌而出。

我吃的第一顿苦头是因为不小心挖掉了要送去给库柏的奶油面包上头最小一撮奶油,至少,是从最小一撮开始。为了要让挖掉的部分看起来平滑一点,我又用指尖挑掉了小小一两撮奶油。等我到达库柏的书房时,奶油面包看起来有点变形了。

“不要谢我,皮凯。就是两千年来持续被库柏那种浑蛋迫害的经验,才让我聪明一点。我才应该谢他咧。”

当小弟不太容易,我们从清晨六点第一声钟响到晚上九点半熄灯,都得随时准备听命于级长与宿舍学长。没有什么差事可算是太欺负人,只要学长在他书房里大喊一声,所有听到的小弟就必须赶快跑过去,最后一个到的新人得干活儿。除此之外,每个小弟还有一份任务栏表,被迫要替直属学长工作。他得铺床、擦学生鞋与橄榄球鞋,或在夏天时替他把板球鞋刷白、洗他的橄榄球衣。如果学长是学生军训队的军官,还得帮他擦亮武器带与徽章、铺好衣服、整理书房、跑公文、跑腿买零食。

这是我们第一次打击组织,不过显然真正动手的是海密,但我想两人搭档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把“新的”奶油面包拿给库柏之后,海密和我躲到厕所后面狂笑,肚子都快笑破了。接着海密拿出他的迷你棋组,我们大战了一小时。我们的技巧旗鼓相当,我用多年来对老博棋谱的记忆加上还过得去的游戏技巧,来对付他的狡诈。从一开始我们就加入学校顶尖的国际象棋队,这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因为并没有多少绅士基督徒挤破头要加入棋艺俱乐部。

我是那种天性安静的人,马上可以适应任何环境。身为一个新来的男孩,我在最底层,但走狗屎运地被宿舍老大弗瑞德·库柏选为他的小弟。他是全校的第二级长,也是第十五届橄榄球队队长。这让我瞬间比其他新生多了一点地位,他们都跟我一样,隶属于某一个级长或是宿舍学长。

拳击这件事有个问题。它不是学校主要运动,因此也不强制大家要学。全校六百多个学生里只有二十几个参加。体育馆馆长与英国军方前重量级拳王达比·怀特已经把其中六个学生训练成一支不错的拳击队,虽然没多久我便知道,我们只跟阿非利堪学校打,因为其他英国学校不参加拳击活动。学校没有哪个量级的拳手受过跟我一样专业的训练,或具有与我相当的技巧。教官也很热衷拳击,他与达比·怀特一起训练拳击队。尽管校队还有比赛,我加入的时候大家士气却相当低落。过去五年来学校只赢过六回合,近两年更是一回合也没赢过,遑论赢得比赛。校际比赛给最后一名学校的传统奖品是一根巨大的木汤匙,匙柄上系有学校代表色红白绿相间的缎带。那根木汤匙挂在体育馆的梁柱上,已经开始褪色,它在韦尔斯王子学校历史已相当悠久。

海密笑了。“一言为定,皮凯。”他伸出手,我们握手。

有时达比·怀特会看着那根木汤匙,带点希望地说:“我不期待给学校赢什么奖座,我只想摆脱掉那根又脏又大的汤匙一年就好。”

“你刚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伙伴,海密,钱是我得学习面对的东西。”

我告诉海密这件事,他马上产生兴趣。海密对运动的兴趣是零,但他抗拒不了动脑的挑战。“队上其他家伙身段如何?”他问。我得承认他们非常一般,老家那些监狱拳击队的孩子一只手绑在身后都可以打赢他们。“教练达比·怀特如何?”达比·怀特不比橘皮耶,但他了解拳击,当然可说跟史密特上尉一样好。

“我想,跟你打拳击一样会吧。”

“我想他有点丧气,但是他似乎很精通本行。”我回答。

“你很会赚钱吗?”我问海密。

“你需要一个经理,我知道要找谁。”海密说。海密的优点在此,他从不吹牛,但是他绝对知道自己的优势。这点激怒了大部分人,但海密早已准备好成为永恒的众矢之的,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他。“犹太人生存的主要原因就是迫害。如果没有迫害,我们很快就会跟你们大部分人一样心智低落。”他老是这么说。

我突然感到着迷。并非海密的金钱哲学是我问题的解答,尽管我知道主反对财富,并且肯定站在穷人这一边。只是,嗯,老博与包思沃夫人与波斯坦小姐从来没有提过钱,也没说过它在大环境里有多重要。学校寄来服装清单时,我第一次被迫思考钱的问题。而我已经了解,在有钱人子弟就读的寄宿学校里当一个没有钱的人,大概就是我未来学业的基本情况。

我问海密他打算要怎么让全世界最弱的学校拳击队变成一个常胜组合,他看着我,嘴角一度露出有点挖苦的笑容。“我们只需要一个冠军就可以开始。一个一定能赢得比赛的可靠家伙。其他的就简单了。再来就只是妥善的管理,当你可以让人们获得期待,就能够让他们获胜。”他两手搭着我两边肩膀。“你在擂台上赢过多少比赛,皮凯?”

“嗯,那也是你不了解的原因。钱对我来说就像拳击之于你,这是我与世界扯平的方法。对一个富有的犹太人来说,金钱就是武器。除非我知道如何自己赚钱,不然我是——嗯,毫无防御力。”

“三十四场。”我回答。

“才没有呢。我拿到奖学金才来的。我母亲是裁缝。”

“输过多少场?”

“你有钱吗,皮凯?我是说,你父母有钱吗?”

“嗯——没输过。”我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不行。”

“百分之百!我这种赌徒最喜欢的莫过如此了。你会干得很好。”

海密叹气。“我是个犹太人,大家都认为犹太人应该对钱很有办法。所以犹太人要怎么办?他们不得已屈服了。我老头有钱得要命,我需要什么钱他都给。但是问题也在这里,你懂吗?我得赚自己的钱,这是才智的问题,不是贪婪。我不算是个赌徒,赌徒很蠢。赚钱只是一种让我脑袋灵活的方法。你能了解吗?”

“这里是高草原区,标准比我以前打拳的低草原区高很多。拳击手迟早挨揍。”

“你赌什么?”我问。

“当然,当然。但是让我们尽全力把那一天往后延。皮凯,我闻到钱了。”

海密用嘲讽式的恐惧回了我一记。“小心点,在法庭上,拳击手的手等同于致命武器呀。”他开玩笑说,“我告诉你吧,我是个赌徒,你是个拳手,这又是另一个我们应该在一起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整合成组织,我打比赛,你经营,然后让我们成功,这样吗?”

“这句话你要是说错对象,可是会受重伤的。”我张嘴一笑。

“我喜欢反应快的人。”海密说。

“对,我想我听到你说的是这个。为什么呢?老兄,那运动根本是原始人在玩的。”

达比·怀特与教官看见我练习时,看得出来他们极度惊讶。“你在哪里学拳击的,小子?”达比·怀特问我。

“我是个拳击手。”

我想也没想便回答:“在监狱,先生。”

他在座位上往后一仰,大吃一惊说:“你什么?”

从此达比·怀特一天到晚重述这段对话。我尴尬得要命,那却变成他最爱的拳击故事,只要抓住一丁点儿机会,便对其他学校的教练说起。

“不,我打拳击。”

教官是拳击队里的教练助手,他跟达比·怀特一起训练我们,达比去当裁判时,便由他主事。他年轻时身为英国陆军冷溪卫队步兵团的卫兵,是个蛮厉害的业余拳手,后来投到著名英国教练斗区·荷兰底下当助手,在伦敦南区的汤马士贝克特拳馆工作。斗区·荷兰是英国最厉害的止伤人,也就是现场实时处理选手伤口的人。教官声称自己从他那里学到了止住眼皮出血的技巧。校际拳击赛中,眼皮流血通常会让比赛中止,这对比较厉害的拳手而言不太公平,因为他可能比数领先,却因技术性击倒而落败。教官光用剪刀、棉球、肾上腺素与凡士林便可制造奇迹。事实上,他的止伤技巧是海密的武器之一,他利用这一点让拳击队在校际比赛中脱离最后一名的位置。

“你最会的运动是什么?”海密迎合我问,“橄榄球?”

海密用最方便的方法让自己获选为拳击队经理: 毛遂自荐。之前没有哪个一年级男孩担任过这个职位,许多主要运动,如板球、橄榄球、游泳、射击,当然还有拳击,总是从五年级男生中选出经理来,那些人不是运动员,但都以足智多谋著称。因此经理又被称作“智多星”,而有幸成为“智多星”的五年级男生,总是在接下来那一年成为学校级长。

“我还好啦。”

然而,拳击队智多星则是全校的笑柄,因此似乎不值得聪明人来担任。申请这个职位的常被认为是最没有实力的年级,过去四年达比·怀特也拒绝了寥寥可数的申请人,那些人不以足智多谋著名,只是一些机会主义者。海密为了要让自己担任拳击队智多星,便对达比·怀特指出,他是学校高级棋队队员,够聪明;此外,让一年级生担任此职,达比可以放心,接下来五年将具备一贯性,更有利于长程计划。

“我打赌你体育一定很好。我啊,很烂。”海密说。

海密的论点很有说服力,最有效的一点是反正我们再怎么搞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因此达比也许可以放手让他一试。达比·怀特的手在白色长裤里愤怒地拨弄着他的球球,约莫两分钟后答应了。达比没将双手放进长裤口袋里逗逗他的睪丸,就没办法决定事情。越复杂的决定,那过程就越长。

“它只得接受。”我回答,听起来比真正的我还要勇敢许多。突然我渴望询问老博,这种状况下他会怎么说,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老博只会说人有权利爱给自己什么名字就给什么名字。如果一个人背负着不是自己选择的名字,他接下来一辈子怎么能感到自由呢?“我们得做我们想做的人。一定要的啦。”在我们谨慎全面地讨论过这题目后,他会如此下结论。老博不会在重要议题上妥协折中,特别是“经由个人思考决定他到底是谁”之类的议题。

我第一场比赛是以蝇量级选手身份上场,尽管我体重一百零二磅,仍算是很轻的拳手,却对付一个比我重约十磅的孩子。那场比赛于学期开始一个月后在学校体育馆举行,尽管是主场比赛,大家仍兴致不高,爱校精神并不适用于拳击比赛。众所皆知我们每次都输,只有拳击队与那些被迫参加的一年级住宿生才会到场观赏,看韦尔斯王子校队选手被人揍肚子。私底下他们以“毛茸茸大猩猩双拳攻击”来称呼这些一边倒的比赛,像是“又是一场得分七比零的毛茸茸大猩猩双拳攻击”等。阿非利堪人与说英语的南非人之间仍存有相当恶毒的敌意,英国人依旧觉得自己高级许多。只有阿非利堪学校才打拳击的事实,更是让拳击队在学校地位低落,大家认为拳击不值得存在于这间传统优良的学校里。穿着白长裤与汗衫、系紧的裤带上突着大肚子的达比·怀特,还有穿着旅馆守门人花哨制服、夹着愚蠢踱步尺的教官,都被其他西装笔挺、衣冠楚楚的教职员当作喜剧团看扁了。没人真的说什么,但你就是知道,那些靠体力的跟那些靠脑力的并不平等。

“他们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你的,你知道,组织系统无法接受这种事情。”

只有一小撮韦尔斯王子学校学生来看第一场比赛,体育馆里反而挤满了对手学校的学生。那是一所名为“亥米卡”的阿非利堪中学,那词译成英语是“互助”的意思。互助中学在各种运动领域皆享有盛名,除了板球。据说它的拳击队是全南非最强的,在去年赢得南非校际拳击赛的总冠军。

“嗯,算是。你看,我一向只用一个名字。就是单名。”

跟我对打的孩子有一百一十一磅,差一磅就可以进入雏量级(体重在五十一至五十四公斤之间的拳击量级。)。我不在乎,反正我习惯与比我重、比我高大的人打拳,之前也跟看起来比他凶悍的小孩打过。但是海密有顾虑,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伙,在赛前过磅的时候他看起来很担心。

“你确定真的只有一个名字吗?”海密突然问。

“十磅不是个小数目哎,那个叫杰登晖的小子好像很强的。”

更何况我其实本来就是个孤僻的人。除了老博和小时候的楚克爷爷,我从来不曾拥有过什么搭档,也没有真正跟我同龄的好朋友。

“拜托,海密,他跟我们一样是新来的,大家怎么会知道谁强谁不强?下注的状况如何?”

我不确定他说得对不对。我仍有个问题。我拥有一切在组织系统里成功所需要的身体与脑袋,但我缺少一样东西: 钱。我唯一可以不靠金钱而获胜的方式便是独来独往。跟这种特别的绅士基督徒族群做朋友需要大量的资源,要往上爬你就得花钱,而唯一的方法就是逢迎拍马。但如果那种事再次发生在我身上,就太可恶了。尿尿鬼仍在暗影里,离皮凯仅两步之远。来就来吧,我再也不会为了获胜而卑躬屈膝了。

“很好,问题也出在这里。我整晚在厕所接受那些互助学校来的家伙下注,你一赔十,那个杰登晖一赔四。他们一股脑儿赌自己人赢。”

“不,不是,是利用它。我有个预感,我们会是很棒的搭档。”

“那很好。你有没有告诉一年级住宿生要赌我赢?”

“要干吗?打败组织系统吗?”

“有呀,他们都很兴奋。但是如果杰登晖赢,他们投入的钱根本不够我们赔。天啊,皮凯,我一定是疯了。没有背景信息真让我情绪暴躁。我们没有杰登晖的纪录,也没有你的。我们根本在瞎赌,完全是愚蠢的行为。”

“你看,你不一样。我现在知道了。我当然也很不一样,我一向跟别人不一样。但在这种学校里,身为犹太人让我更加不同。我觉得我们会需要对方。”

“我们一定得从某个地方开始。就让我们从彼此信任开始吧。”

“当然!”我说,并不是很认真。

“没有恶意,皮凯,但下一次要先有背景资料才有信任。”这也许是海密对我说过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海密是哈皮格言的楷模,先用脑,再用心。从那时开始,这便是我们合伙生意的根基。

“基督徒,非犹太人的意思。嘿,皮凯,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我是指,真正的朋友?”

杰登晖的上半身很结实,我知道自己必须离他右手远一点,在等待比赛开始的时候他自个儿模拟打拳,不断挥出肩下的右直拳。

我接受称赞并跟他握手,尽管我不太确定他的意思。“‘goy’是什么?”我问。

橘皮耶警告过我,有些拳手会在等待时模拟打击,为的是欺骗对手,让对方以为他们惯常打左拳或右拳,而事实则反。这做法是要在一开始几秒让对手大吃一惊,以乱其阵脚。我研究那个大个子,觉得他的模拟打击不是什么战术,他太有自信,根本懒得耍花招。他先出左手,我发现他右手的姿势太低,以至于没有保护到下巴。他稍微开放的站姿表示他自视为斗士。这种状况下他会一出场便又快又猛,想要以一记好拳早早把我解决掉。

海密嘻嘻地笑:“嘿!你能思考哎。我不习惯‘goy’也会思考。来,握个手。”

我呢,我总是“只坐在便壶上”,这是橘皮耶说的,指的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那张小三角凳上,等待比赛开始。“什么也不要透露,小子。”他曾说,“只要坐着看,仔细看。我告诉你,就算在拳手出拳之前,你也可以知道他很多底细,只要你仔细看。”

“每个组织系统多倾向彼此互斥,不外是为了要拉拢某人或排挤某人。纳粹党排挤犹太人,希特勒的所作所为非常典型。没有一个系统愿意遭人埋伏或滥用,因此总是小心谨慎要排除那些可能会毁掉系统的人。如果就像你说的,从内部侵入是犹太人常用伎俩,那么在面对纳粹党时应该也可以办到。所以只能断定犹太人没办法打败希特勒,没办法打败那个组织系统,结果便付出了恐怖的代价。这根本就不是个例外。”

第一回合铃响,我们互碰手套后,那个互助高中的孩子很快冲向我。他目露凶光,我感觉得出来他预计可以早早结束这场比赛。我远远便看见第一记左直拳,让它擦过我头侧。开场拳若只差一点就击中,通常会给拳手信心,马上祭出类似的攻击,而且第二拳比第一拳更用力,但无可避免也会让拳手稍微失去平衡。第二个直拳接着出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时,他的右手掉到胸前,让他的头毫无防备。我切入,稍微倾身聚集全力,挥了一记右钩拳,正中他的下巴。他失去平衡,又中了我一拳,重重趴倒在帆布上。那一拳不仅带着我全身力气,时间也抓得恰到好处。互助中学的观众倒抽一口气,而我们一年级住宿生则是响起一阵狂乱的欢呼。

老博把我训练得很好,我不打算让海密用这种乱枪打鸟的回答搪塞我。

裁判开始读秒时那孩子从帆布上坐起来。我不可能一拳便击倒他,但是他很显然已经被我扰乱。年轻人自尊心太强,无法倒在地上等读秒到八,他跳起来瞪着我。我预计他会在我身边绕一会儿,伺机用他的优势体力朝我头部实实在在来个几拳。“你得先抓到我,你这个波尔浑蛋。”我想。裁判读完八秒,擦了擦他的手套,告诉我们继续打。

海密的论点不佳,我逐渐了解他太沉溺于希特勒对犹太人的迫害,有时候会蒙蔽了眼睛,否则他在其他时候的论断相当精彩。我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会如此热衷于这段历史,早在犹太人被监禁在贫民区,甚至在受到极端迫害之前,他父母便从华沙逃出来了。海密从来没有受到真正的种族歧视,然而在当时的我看来,他却有强烈的疏离感和罪恶感,花了很多时间假装坚强来掩饰这些感觉。

我显然比对方灵巧,现在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了解到,他认为刚才那一下只是意外,根本不打算机警一点打拳。他又冲向我,右手位置仍然太低,他看着我的下巴流露出准备攻击的样子。老天,他又要再开一次左拳了,我发现。橘皮耶一定会说:“有些拳手比书还好读。但是,哎呀,老兄,里头的故事可是一点想象力也没有。”

“啊哈,那件事不能相提并论。希特勒的纳粹党给德国犹太人带来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毕竟你无法在一个一开始就排除你的组织内部展开埋伏,是吧?”

左直拳用力朝我袭来但偏了,差不多擦过我耳朵。我右拳越过他左手,打在他的左边下巴上,但也偏掉了。我跟着用一记左钩拳打中他的腹部,他重重坐下,屁股击中帆布时短裤似乎弹了起来。我咒骂一声,比赛中你没什么机会可以好好打一记右钩拳,我居然没有做对。尽管如此,这一拳仍打得不错,而那记左钩拳狠狠打进肋骨下面最痛的地方。

“但看起来这点似乎在他们面对希特勒时没有帮助。”我说。我对纳粹德国里的犹太人所知不多,但波斯坦小姐曾告诉我一些,更说到其实老波斯坦先生对自己逃离纳粹德国感到愧疚。

杰登晖又强壮又好勇,他等读秒到八,马上跳起来。裁判擦擦他手套,警告他再一次击倒就代表比赛结束。我知道自己要运气好才可能再有第三下击倒,便决定该是比拳的时候了,让他疲乏,刺拳、刺拳,再一记刺拳,伺机进入他左拳底,在他心脏下方连续祭出一串扎实的拳头。这么一来,除非他极度强壮,不然我可以让他元气大伤,然后在第三与最后一回合再给他来个击倒。回合结束的铃声响起,我回到角落,发现达比与教官脸上都露出咧到耳边的笑容。

他给我一片薄荷口香糖,然后又开始说话:“我的理论是,要打倒组织结构,你得先全盘了解它。反叛是愚蠢的,与他人明显不同只会导致迫害。唯一可以掌控组织结构的方式是从内部开始,也就是犹太人常用的方式。”

第二回合我只是跟他比拳。他的拳法风格很活泼,我离他有点距离,偶尔朝他脸出拳,等他失去耐性。这一回合结束时,他一定了解到比赛时间正一点一滴过去,而他似乎决心要击倒我,就算打过来时得吃我几拳也无所谓。他朝我过来,双手摆动,我想他估计我会闪开,便可以在角落攻击我。但是我站在原地,用左直拳打他,让他往绳索上倒。接着我用了橘皮耶的八连招拳法,两下打头,达阵得分,其中一下在他眼睛上方开了个伤口,一下则打在鼻子上。然后我又补了伤口一记,其余的拳头便落在他的心脏下方。第二回合结束铃声响起,我很惊讶互助中学的人居然为我鼓掌。

我比较不注重知识部分,而专注在成为拳击手的能力上。如果韦尔斯王子学校想叫我从轻中量级世界拳王的野心中醒悟,那么它提供的知识补偿便不足以刺激我维持下去。不过我不打算让此事发生,皮凯再也不会伪装了,我就是要当最好的。我还没跟老博或波斯坦小姐讨论这件事。再一次我孤单一人,一切都得靠自己独立思考,因此当海密开始说要打倒组织结构时,我马上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杰登晖没有出来打第三回合,裁判检查他眼睛上方的伤口,终止比赛。我以技术性击倒获胜,这是两年来韦尔斯王子学校第一次胜利。

开往学校的路上,海密·勒维坐在我旁边,开始解释他的求生理论。他认为我们是怪物,他是犹太人而我只有一个名字。怪物,他坚持,总是被普通人排挤,其中最糟糕的是中产阶级,英裔南非清教徒,这学校大部分人无疑就是属于这个族群。我不太确定隶属使徒信心教会是否让我成为清教徒,但我同意他,我的背景大概与巴士上其他人非常不一样。根据我之前上寄宿学校的经验,我已经明白跟别人不一样没有益处。这一次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融入学校环境。我没什么好怕的,也很有信心自己在知识课业上不会输给其他人,我该拿掉伪装了。这一生我都让别人替我做预备,我爱那些在知识上养育我、栽培我的人,现在在情感上,我得开始自己照顾自己。每个在我生命中知识部分占有一席之地的人,都同意我需要的是独一无二的个人教育,而那些站在体能教育那一边的(主要是拳击队的朋友),则对精英式的红脖子学校教育抱持怀疑态度。我在两边挣扎,从来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只是改变伪装适应环境。我一方面接受精英寄宿学校的教育,一方面又滋养自己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的野心。其实你不必太费力就可以了解,一所旨在教育中上阶级绅士基督徒的学校,通常不会孕育出世界拳王。

虽然每场都打到最后一个回合,我们仍输了其他七场比赛,但那似乎不重要了。一向被视为水平不足的拳击队,已经好多年没有用这样的精神与决心参加比赛了。教官走来走去,露出满嘴金牙,笑得合不拢嘴,并用几英尺外就听得到的低声说:“太厉害了,绝对可以让波尔人知道谁才是老大。”你听到一定会以为我们赢了比赛。

我们转进一个入口,通过一扇大门,锻铁的门上有三根鸵鸟羽毛与一顶皇冠的轮廓。我们继续沿着一条两旁有巨大英国橡树的道路驶去。韦尔斯王子学校总共有三间宿舍。在往威灵顿宿舍的路上,我们经过绿宝石色的板球场,一根旋转的水管正咻咻喷水,绕球场一圈。远方校园边缘,一幢小型的白色分馆建筑恰到好处地杵在白色栅栏里头,建筑物后方种了一排巨大橡树,再过去则立了许多组橄榄球杆,更远一点,学校主建筑的哥特复兴式钟塔突出于大树之上。这似乎是完美的一流学校,但是我不太确定它对未来轻中量级世界拳王来说是否合适。

互助高中的拳击教练过来拍我的背:“小子,谁教你拳击的呀?”他用英语说。

教官开着学校的游览巴士,带我们经过满是摩天大楼的街道以及一个叫作希尔布劳的地方,我们跟着电车进入较安静的郊区。我们在电车终点站与电车分道扬镳,开进一个满地落叶的地方,名叫豪顿。那里的房子有修剪得完美无瑕的草皮与精致花园,比我看过的花园都还大。游览巴士的顶端擦过街道两旁的阴凉老橡树,偶尔经过几个推着婴儿车的保姆,婴儿车的大轮子甚至有避震弹簧。所有的保姆都穿着一样的黑洋装,围着浆过的白围裙,而所有的婴儿车似乎来自同一间工厂。我不太相信象征标志,某种程度上我的生活总是设法把各式各样的人混在一起,因此社会地位对我来说没有太大意义。尽管如此,我仍感觉自己正进入一个带有整套不同规则的全新世界。

“我在巴伯顿学的,先生。”我用阿非利堪语回答。

我对海密印象非常深刻。我从没遇见过跟我一样年纪的犹太人,或是就算自愿想变成基督徒也没办法的人。我马上知道我喜欢他。事情后来的发展是,海密变成我最亲近的朋友,连同阿瑟顿、尿尿强森和“蜘蛛老奸”(也就是康宁汉莱德后来的绰号)这几个,成为我的死党。

他突然看起来有些沾沾自喜。“我的老天,我就知道,你太厉害了,不像英国人!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年纪的小孩打八连招拳法。现在想起来,我还没见过哪个小孩打八连招。谁教你打拳的?”

“不要叫我‘先生’,你这个尿桶!”波特教官大吼。好几个走在站台上的人都停下来瞪着他看。“尿尿强森”的绰号便是这么来的。

“橘皮耶先生。”我回答。

“不,先生。”强森吐出几个字。

“嗯,我希望互助高中能网罗他,我只能这么说,老兄。”

“你要去尿尿吗,老弟?”我看得出来教官对我们开始失去耐性。

“我觉得你不会真的想网罗他。”我回答,但他似乎没有听见。

大家全笑起来,但是出乎意料,波特教官的脾气并没有爆发。他看着小簿子说:“勒维,在韦尔斯王子学校,每个人都是基督徒也是绅士。包括你跟皮凯先生。”他抬头,“强森!”我们看向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个儿红发男孩,他站在海密旁边,嘴巴微张。“强森!”教官又叫一次,提高了几分贝音量。那个张开嘴巴的孩子一定是强森,因为他是我们里头唯一还没有被叫到名字的。但是他保持沉默,充满恐惧地凝视着那个大个子男人。最后他要动不动地扭捏举手。

“你是阿非利堪人,干吗待在这种学校?”他没有等我回答便说,“听好,我们安排让你来互助中学,你可以跟自己人在一起,我们弄一个住宿奖学金给你。”

“勒维,教官,海密·勒维。而且我不是绅士也不是基督徒,教官,我是犹太人。我老爸得拉各种关系才把我送进来。”他直视波特教官,脸上带着率真的表情。

“我是英国人,红脖子的。”我安静地说。这辈子我第一次对某件事感到极为自傲。也许说自傲不对,但我等了好久才接受自己是个红脖子的。

“你叫什么名字呀,老弟?”波特教官轻声说,但完全遮掩不住他声调里的恫吓味。

互助中学的教练看着我,似乎过了很久。“嗯,你打拳的方式不像英国人,不要抛弃你的族人,小子。英国人说阿非利堪语也不会像你一样。我知道,我不仅是拳击教练也是语言老师。”

海密用手肘轻轻戳我一下:“教官,也许康宁汉莱德可以分一个名字给皮凯?”他说。我们都转过去看他,对他的大胆感到吃惊。

“我是英国人。”我用英语回答,“真的,先生。”

“嗯,你看看,这还比较像样嘛,对不对,老弟?康宁汉莱德有三个受洗名,还有两个姓,而皮凯什么也没有。你说是怎么一回事?”逃过一劫的轻松感很短暂,那浑蛋准备再度出击了。

“嗯,英国人,我怀疑全南非哪里有个跟你同一量级的小孩能打败你。前提是,如果红脖子学校没有把你搞砸。”

“有的,教官。叫乔治·安德鲁·赛巴斯汀,教官。”

他突兀地转身走到达比·怀特站的地方,后者正玩着自己的球球,看起来很高兴。他们两个一起看着我,然后达比·怀特脸上出现了一个所有权人才有的笑容。

教官看着他,意味深长地一叹。“这位康宁汉莱德中间有一杠先生,这个双姓有没有搭配的受洗名啊?”

我感到有只手放在我肩上,我转头看见那个跟我对打的大孩子。他的左眼皮上贴着大块粉红色弹性胶布。“你好吗?”他伸出手。“加尼·杰登晖。不伤感情,好吗?你赢得光明正大,老兄。”他用英语说,带着一口浓厚的阿非利堪腔。

“在,教官!是康宁汉莱德,教官,中间有一杠。”

“谢谢你跟我打这场比赛。”我用阿非利堪语回答,然后握了握他的手。

“莱德!”有锐利蓝眼的黑发男孩因为突如其来的注意力而跳起来。

他对我咧嘴笑,看起来很高兴我用阿非利堪语回答他。“啊,老兄,从头到尾我不觉得我打到你,我从来没这样过。你教了我超棒的一课。你看起来像个小瘪三,我原以为自己胜利已经到手了。”

教官起身站直,山羊胡上蜡的末端看起来剧烈抽动。“我是这里唯一可以不当绅士的人,老弟。”他宣告,仿佛这部分讨论到此结束。“你的鞋子擦得很亮,很好,老弟,我想那是你的专长。”他轻蔑地说。

我朝他嬉笑。“你才像大浑蛋,我以为我要被揍惨了。”葛特总是说赢家应该要高尚有雅量,何况加尼·杰登晖看起来是个好人。

“我也不是绅士,教官。”我声音颤抖。我知道我惹麻烦了,但是我想一次把误会解释清楚比较好。我旁边的孩子咯咯笑,只有海密没笑,他轻轻用手肘戳我。

“是呀,那可是大问题。我也有同感。”他又笑了,“你等着吧,我会在橄榄球场讨回公道的。你打哪个位置?”

波特教官深深叹一口气,稍微弯下腰来,脸上挂着假笑:“哦,她写了,是不是?嗯,那就解决了嘛,对不对?我是说,如果波斯坦小姐问起,我们就不能挑这种小毛病,说这位绅士的受洗名与姓氏是同一个,对不对?”

“传锋。对了,我的名字叫皮凯。”

“不是,教官。皮凯只是我的名字,波斯坦小姐写信跟学校解释过了。”

“是呀,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是,我也是传锋。献上我最好的祝福,皮凯。”他转身走开,又转头摸摸下巴说,“天啊,你在第一回合开始就打了很漂亮的一拳!”然后转身加入他同学的行列。

“嗯,恐怕不行。这不是受洗名,老弟,绅士应该至少有姓有名。前提是,如果他不是地主。你不是什么地主或公爵吧,是吗?”

“是呀,再见了,加尼。”我说,很高兴事情有这么美好的结局。

“大家一向都这么叫我,教官。”

杰登晖离开后,海密走过来。“如何?那个大猩猩要干吗?跟你要签名吗?”

“皮凯?没有名字,就皮凯而已?这是什么名字,行行好告诉我!”

“没有。他只是说不伤感情,他会在橄榄球赛场上跟我再碰头。”

“在,教官!”

海密笑起来。“我也会说不伤感情,我们发财啦!”他突然皱眉,“但是我们还是要恨那些浑蛋。”

波特教官又看了一下小笔记本。“皮凯!”

“狗屎,海密,打完了就过去了!”我笑着说。

“他是校史上最棒的传接锋,四年级就拿到旗子。我希望你能跟上他的脚步,阿瑟顿先生。如果你办得到,那我就可以原谅你这次失言。现在皮给我绷紧一点,老弟。”

“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场拳击比赛!”海密指着那根挂在我们顶上梁柱的木汤匙,“对我,则是要摆脱掉那根木匙的开始!要达到目的只有学习去恨。”

“是的,教官。”阿瑟顿说,他的脸像甜菜根一样红。

我叹气:“海密,你得学着了解世界上有好波尔人与坏波尔人,跟其他人一样。你不能把他们全部混为一谈。”

“是教官!等我想当绅士的时候,我他妈一定会告诉你们。阿瑟顿,显然你们家族所有的好头脑都到了你堂哥身上。”

“好波尔人都死了!”海密不屑地说。

“那是我堂哥,先生。”阿瑟顿说。

“好卡菲尔人都死了,你刚说的是从这句话来的。”我说,责怪他说话缺乏原创性。

“阿瑟顿?你有哥哥在我们学校吗?四三年的时候?”

“是呀,那句也说得很对。”他可怜地补充。

“在,教官。”那个苍蓝眼珠的金发男孩说,这一次稍微小声了。

“老天,海密,你是犹太人,怎么可以说那种话!”

“不要叫我先生!”

海密大笑。“我是非常难懂的犹太人。”他说,“皮凯,如果想赢过那些波尔人,一定要学着去恨他们。这种基本道理难道你不了解吗?”

“在,先生。”我旁边的孩子大叫,我们都跳了起来。

“狗屎!”

“有活力一点,这家伙,加点油吧!”他又瞥了一眼簿子,“阿瑟顿!”

“是呀,的确。你说对了,是狗屎。”他看着我,然后又笑了,“但是看在老天爷分上,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好不容易让对方觉得他们会赢,对手并非无敌。”

“在,教官。”德拉库轻声说。

他是拳击队上唯一没有恭喜我的人,我很好奇为什么。很快我便知道海密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说客,他可以给一个沮丧的拳击手勇气与精神,抚平他破碎的自尊,重建他的信心。海密将话语轻轻涂抹并按摩推入需要的人身上,仿佛神奇香膏。但是他只会为了已决定的目的这么做,也只用在他认为不如他的人身上。他对我最多只是轻拍背而已。海密认为我跟他同等级,他让我分享他高人一等的智力,通常比其他人都还要多跳个两三级。

“好啦,我的名字叫波特。波特先生、波特太太的波特,如果我家有波特太太的话,但没有。感谢老天爷!我是你们的教官。我叫到名字就回答!”他吼着告诉我们这些事,声音之大,仿佛正在对整个站台的人讲话。我看得出来身边其他五个人都跟我一样害怕。他瞥了一眼手上的簿子:“德拉库!”一个脸色苍白的金发孩子举起手。“不是用手,老弟!只有在想尿尿的时候才举手!说:‘在,教官!’或只回答‘教官’!”

“嗯,告诉我吧?”

而今我们站在这个高大的老兵面前,他仿佛是从一次大战征兵海报中走出来的人,腋下仍夹着那把踱步尺。他从左边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本线圈装小笔记本翻开,头往后仰,抬高鼻子斜视我们每一个人。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不干脆把帽檐推高一点,看得比较清楚。

“告诉你什么?”海密问。

有时火车在黑暗中对某个东西呼哨,我知道那个声音会穿越大草原达好几英里远。“先用脑,再用心;先用脑,再用心。”最后乱哄哄的铿铿锵锵声终于带我进入梦乡。

“多少钱?我们赚了多少钱?”

火车离开卡普木登,我躺在车厢里的上铺听车轮唱了很久的“先用脑,再用心;先用脑,再用心”。仿佛哈皮·葛诺华也跟着我进入第二趟火车之旅,往成人时期迈进。夜匆匆经过窗外,火车呼啸着通过某非洲村庄的炊烟,旷野中偶尔冒出针尖大小的暗淡的灯火。

海密笑了。“够你给库柏买好几百个奶油面包,如果你还得帮他跑腿的话。我想我们每人各拿五镑。”

现在我在这里,穿着浆领、手缝的外套、长裤与打得老亮的鞋子。葛特教我如何刷亮鞋子,监狱刷法,亮到你可以在上头看见自己的脸。小引擎发出的咻咻声淹没了乐队的声音,欢送群众越变越小,我几乎无法分辨迪与达是否还在挥手。我抬头看着山脉,特别是玫瑰园后方的山,也是那天我因失去保姆而伤心欲绝跑上去遇到老博的地方。再一次,我独自坐在火车车厢里,迈向新的冒险旅程。

“天呀,海密,太棒了!”

我记起上一次我搭上火车将某部分人生抛在身后,像小丑一样踏着塞满报纸的帆布仔几乎要跌跤,而哈皮·葛诺华将我一把抱上阶梯,向我解释他自己也经常被那蠢东西绊倒。“不要担心,小兄弟,哈皮·葛诺华会照顾你。”

“这只是开始,皮凯,这一次我们赌了也赢了。下一次你比赛,我们要知道背景资料,尽可能知道对手的一切信息。他每抓一下屁股,我们就要分析原因是什么。赚钱绝不可以只靠几率。”

最后警卫吹哨通知所有旅客上车,我向每个人说再见,爬上车厢。迪与达和玛莉都吸着鼻子,要不是我母亲觉得自己要当玛莉的榜样,她也会一样。老博把鼻子埋在他的红色大手帕里,抹个不停。警卫吹响最后一声哨音,乐队也吹奏起《现在是我们道别的时刻》。几乎每个人都开始啜泣,我自己也哽咽到不行。

我独自赢了互助中学之后,阿瑟顿、蜘蛛老奸跟尿尿强森马上加入拳击队,还有其他十二个新男生。我们很快便看出尿尿强森手脚不协调,永远不可能成为拳击手。但阿瑟顿与蜘蛛老奸是天生的运动员,很快就跟上了。海密称这些新人为“木匙帮”,让我们全都结拜成兄弟,并选他为终身主席,我则是队长。

“皮凯,这是指挥官的点子。”史密特上尉说,“他想要给你一个盛大的欢送仪式。你知道他嘛,他可是非常以你为傲。”那一刻他似乎顿了一下,“我们都是呀,我也下了注,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不要让红脖子学校改变了你的想法,听到了吗?”他捏了捏我肩膀,“你是很棒的波尔人,小兄弟,我们都靠你了。”

海密知道神秘性的价值所在。木匙帮创始时每个人都得交换血滴,只有他不用。他要我们立誓,互为兄弟,然后指导我宣誓他为终身主席。他亲自拟定了仪式规则,轮到他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纸,念出来如下:“你,海密·勒维,正式同意用你的智慧、技巧与胆识,为复兴韦尔斯王子学校的拳击队光荣历史而战斗吗?”这多少让我们全都吓了一跳,因为我们不知道拳击队居然有光荣历史可以复兴。

送别仪式很盛大,超出任何人期待。当然我母亲、祖父、玛莉、迪与达都在,还有老博与包思沃夫人,老波斯坦先生与波斯坦小姐以及拳击队所有的小孩,他们看见我穿着制服,鼓掌鬼叫又吹口哨的。鼻涕鬼与德比尔假装跌倒在地上,笑个不停,尤其是看到我的硬草帽之后。最后葛特只得告诉他们要守秩序,但我看得出来,他也觉得穿着了不起红脖子学校制服的我看起来非常滑稽。但是真正的惊喜是监狱卡车抵达,整支监狱铜管乐队从上头爬下来,在站台中央摆好台子,开始演奏。

“我愿意。”海密说。

我很累,渴望刷个牙,清洗一下从昨天至今脸上累积的灰烬与火车煤味。巴伯顿的火车在前一天下午四点启程,小引擎拖着唯一一节车厢来到卡普木登,然后接上一列学校火车,连夜开往比勒陀利亚与约翰内斯堡。有好几个小孩也要搭车回学校,不过我是唯一一个要去韦尔斯王子学校的。我得说,穿戴着长裤、浆领、外套、领带与平顶硬草帽,让我感到拘束,完全不合时宜。

“身为木匙帮终身主席,你愿意毫无私心,不考虑个人荣耀与利益吗?”我很好奇他要如何协调这一点与我们的生意安排。

挑夫喘着气将我们的行李箱放在站台上一堆行李箱上面,很正式地伸出两手从海密手里接过小费领钱。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加入其他四个孩子行列,集中精神地站在学校教官面前。

“根据以上誓词,我,皮凯,木匙帮队长,于公元一九四六年伟大的英王乔治六世统治期间,宣布海密·所罗门·勒维为终身主席。”

我们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提了两个重行李箱的挑夫在我们旁边小跑步。我们靠近些,看见四个穿着绿外套的男孩背影,他们在那个站得笔直的大男人面前排成一直列。男人把踱步尺夹在腋下,脸上半部完全藏在卫兵帽的闪亮边缘下,唯一从帽檐下跑出来的,是上过蜡的浓密山羊胡。在他外衣袖子上有三条中尉的金线,上方是一个金色皇冠。裤子则是黑色哔叽布料,两侧有红色条纹沿腿而下,最底下是一双像镜子一样光亮的黑靴。再加上搭配明胶领的白色衬衫与黑领带,便是他的完整装扮。

海密曾在一个难得的自省时刻向我透露,他父母亲给了他这个名字,等于是把整个该死的波兰贫民区压在了他身上。“为什么他们不能给我取个非犹太人的名字,像是德瑞克啦、布莱恩或阿瑟之类的?”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他质疑自己的犹太身份。

“天啊,皮凯,你看看!”海密说。他指着一个穿着赭红军用外衣的高大男人,我们不禁站挺一些。海密很快用一把梳子梳理他上了发油的黑发,瞬间往上弄成高高的飞机头,后面留了一小撮鸭尾巴。

之后,当我们走回威灵顿宿舍时,我嘲笑他在立誓仪式里那个“复兴我们光荣历史”的段子,并提起他成为终身主席的誓词中“不考虑个人利益”那句话。

我们预定要在车站与学校教官见面,我很高兴有个伴。还没见到教官人影,他的声音先到了:“韦尔斯王子学校的新生!小跑步!”

海密停下来转头看我,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仿佛非常怀疑我的智慧似的。他说:“看在老天爷分上,皮凯,你没读过历史吗?一个国家做过多少垃圾事根本不重要,等到变成历史,一切都会转为光荣的传统。组织机构也是一样,你不能让学校一代一代都输在拳击队上,历史才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我们当然有光荣的传统,因为就算我们没有,现在也有了。身为木匙帮,就必须复兴韦尔斯王子学校的光荣过去,管他真实生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屁事。”

我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他看起来是好人。所有我认识的犹太人都蛮好的,像哈利·克朗与老波斯坦先生,当然还有波斯坦小姐。我在韦尔斯王子学校遇到的第一个小孩也是个犹太人,似乎是个让人愉快的巧合。

“哇!”老博会说,“没有问题啦,海密·勒维最厉害。一定是的啦!”

我们继续走下站台,海密似乎仍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喜欢,一点也不复杂,公开、直接,看到什么是什么。”他幽默地小声轻笑,“我啊,我可是背着整个离散历史的犹太人,全名海密·所罗门·勒维。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犹太的名字了,又是国王又是祭司(海密·所罗门·勒维的原文为Hymie Solomon Levy。“又是国王又是祭司”中的国王分指以色列王所罗门(Solomon)与犹太祭司利未(Levy)一族。Hymie则是常用的犹太名,从典型犹太名字Hyman衍生而来,但现今此名称已带有贬义。)的,对一个父母靠假扮罗马天主教徒逃过纳粹大屠杀的小孩来说,是种不坏的保证吧。”

“至于个人利益,我们主要目的是复兴学校拳击队历史荣耀。就算一毛钱也赚不到,也不考虑放弃,这就是我说‘不考虑个人利益’的意思。我们不是要创造做生意的机会,只是利用这个机会。不这么做就等于是忽略。如果你问我,那简直跟犯罪没两样。”

我嘻嘻地笑,但没再解释。“嗯,没有错,只有一个名字。”

第一场对互助中学的比赛中还发生了一件怪事。比赛开始之前教官来到达比·怀特旁边说,大约十来个穿着整齐打扮干净的黑人,站在体育馆外面希望能够进来观赏比赛。变本加厉玩着蛋蛋的达比没什么意愿让他们进来。如果他们在街上被抓到,身上没有雇主写的便条,便违反了“通行证法(通行证法(the pass laws): 南非在一九二三年专为隔离种族,限制黑人行动而订定施行的法律。)”,该法规定所有非洲人必须遵守晚上九点的宵禁。他才不想要跟他口中的“警察机构”发生争执。如果你曾跟南非警察部队打过交道,就知道用那个词来描述这支全世界最强悍的军事武装部队是很温和的方式。

我们一起走向站台,海密停下来。“你没有唬我吧?”

然而,所有黑人都秀出了雇主给的便条,最后他终于准许他们与老金宝一起站在门口。老金宝是学校宿舍里专门负责擦鞋的,二十年来从未错过一场比赛。互助中学的拳击教练来表示抗议,但让我们很惊讶的是,达比回答说那些小厮连同老金宝,都是学校帮佣,欢迎他们留下来看。

“不是……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只有一个名字,皮凯。”

我首先上场比赛,待我获判赢了加尼·杰登晖,而观众的兴奋之情渐息时,我抬头看向门边,除了老金宝与一个非常高的男人之外,其他非洲人都已不在。那个高黑人看见我在看他们,便举起拳头大喊:“Onoshobishobi Ingelosi!(即“蝌蚪小天使”之意。) ”然后离开了。

“皮凯·皮凯吗?多奇怪。”

“那是搞什么鬼?”教官正在帮我剪手套上缠着的胶带,他抬头说,“听起来像是某种战场上呼的口号。不知感激的笨蛋,才比完第一场就全都回家了。”

“就是皮凯而已,姓跟名都是。”我回答。

这是“那群人”第一次出现。

“海密,海密·勒维。你姓什么呢,皮凯?”

一开始,我的“黑人拳迷俱乐部”(后来大家都这么叫)只有十来个人。但是如果场地容纳得下,会增加到好几百人,后来甚至还出现比那多出好几倍的人数。蝌蚪小天使的传奇正在逐渐传开。

“谢啦。我的名字是皮凯。”我跟他握手。

记得那奇异的非洲式渗透,曾让消息穿过监狱墙垣,越过高山到达小镇,直到它变成空气的一部分。大概是经由同样的方式,几周后,我的身份在学校帮佣之间显然已不是秘密。事情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最好的切肉部位都给了三年级的餐桌,但次好的总是首先送到我坐的位置。我发现我的差事都有人做了。我到库柏的置物柜,想拿出他的橄榄球衣物或板球鞋来洗,却发现都洗好了。他的武装带与徽章总是擦得跟镜子一样闪亮,甚至橄榄球鞋的鞋带也洗好了。留给我的只剩下晨间差事,例如帮库柏铺床,因为早上一起床时宿舍里并没有帮佣。我自己的衣物总是干净无瑕,待我每天吃完午饭从学校回到威灵顿宿舍里,那些东西早已洗好擦好,摆回我的置物柜了。有一次我撕破了足球上衣,我根本缝不好,担心得要命。我很确信母亲一定没办法负担一件新的。等我吃完午餐回到威灵顿宿舍,却发现它已经用机器缝妥,洗净并熨好,跟新的一样。

我正奋力移动我沉重的行李箱,想把它搬下火车。“嘿!你呀!”我转头,看见一个男孩穿着跟我一样的外套。他旁边站着一个提着行李箱的黑人挑夫。“如果你想练肌肉,去上艾特拉斯(艾特拉斯(Charles Atlas): 二十世纪初美国的健身名人。)课程吧。”他示意挑夫帮我提行李,然后对我伸出手,“你好吗?我就是那如假包换的犹太人。你是哪位?”

我常常用学校帮佣的语言跟他们说话。但是他们从来不曾承认过任何事情。他们听过那则传奇,知道那个神话,只是纯粹反应而已,没有人指示他们做什么。事实上,我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组织在看顾我,不会有关心我的团体或坐过牢的犯人。非洲人不是那样行事的。每个人只是照着自己的感觉行动,响应自己感受到的事情。蝌蚪小天使的传奇本身已自给自足,它靠的只是我的存在,而不是因为我有意识地做什么事。事实上,尽管我很想,却根本无法阻止这状况。我的拳击能力证明了我的战士地位,而我只与可恨的波尔人对打,则是另一则证明。

从上学第一天起我的伙伴便是海密·勒维。没错,勒维是犹太人,在韦尔斯王子学校很罕见。

传奇总是如此,每件事都可以有两种解读。一种看似有道理,一种则被塑造成神话。人的内心总是很浪漫,会把无趣冗长的道理摆在一边,专注在谜团带来的兴奋上。老博曾指出,给我们带来希望的是神秘性而非逻辑,神秘让我们仍相信,在微不足道的自身之上,还有一个更伟大的力量。

直到我第二次上寄宿学校才了解,所谓“生存”,是积极让整个系统为你转动,而不是只想要活下来。

住宿生把我的特权地位归类于我跟那些学校帮佣称兄道弟的态度,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们老是急着要帮我的忙。我呢,开始了解何谓天生的领导者,我发现领导者从来不需要解释。事实上,他们越少解释,越会被奉为领导者。除了对老博,我从来不曾解释自己的作为,而这也被那些跟随我的人当作是一种力量。实情是,之所以不愿意分享感觉,肇因于我小时候所遭遇的恐惧,当时我是阿非利堪异邦之地上唯一一个红脖子的。我尽量避免被注意,预测下一个攻击我的行为,预备好当厄运降临时自己将抬头挺胸顶住,假装没人能伤害我或羞辱我,因而才活了下来。我很早便学到,沉默比谄媚好,沉默会滋养别人的罪恶感。迫害一只猪很好玩,因为它会吱吱叫,而殴打一只不会叫的动物一点也不好玩。我很早便在自我四周筑了墙,只有最坚持不懈的人才有办法翻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