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波斯坦小姐指出——”我们同声说道,而海密把这句话说完,“——那不是真的。”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勒维,卡迪根伯爵是英国贵族,不是中学男生耍嘴皮的对象。说到这里,皮凯,曼西科夫是受人景仰的俄国将军,也不是你幼稚的小聪明能及的。你们两个放学后都到教师办公室外面见我。至少该有人纠正一下你们面对历史课的态度。”下课铃响,芒果脸上的颜色褪去。我们要离开教室前,芒果又嘲讽地说:“让我告诉你们两个,英国能征服大半个世界,包括这个国家,可不是派些笨蛋指挥官到战场上就可以办到的。”
一个惯用语就此诞生。从那一刻开始,任何韦尔斯王子学校学生如果不同意某个老师的论点,便会用“据波斯坦小姐指出”当话头,表示他要提出异议。这个用法惹恼了许多教师,最后终于往上传到校长圣约翰·伯尔尼先生的耳朵里。校长自诩为自由派教育工作者,大家都叫他“辛伯”。辛伯宣布“据波斯坦小姐指出”这个说法是“提出异议时合理的另类叙述”。因此“据波斯坦小姐指出”正式写入学校词汇大全。这让大多数教师感到有失颜面,尤其是高年级英语教师杭宁先生。
“在脑袋装猪脚的卡迪根伯爵指挥下,七百骑兵冲进死亡谷,死了四百人!”
三点一过我们便来到教师办公室外头,身上带着两封波斯坦小姐写的信,主题是克里米亚战争。但是芒果拒绝继续与我们辩论,只是要我们留校两小时,还要写一篇讨论克里米亚战争的两千字文章。他补充说,下一次再这么轻言率行,结果就是去校长办公室一趟。
“啊,是的,卡迪根伯爵的轻骑兵进击,是指挥误会与口令错误的后果。”
海密厌恶地说:“我告诉过你,历史全是狗屎。又会有一票绅士基督徒一辈子相信轻骑兵进击是英国最光荣的时刻之一。”
“你忘了提轻骑兵进击,先生。”海密笑嘻嘻地说。
“但确实是呀。”我说。
“拉格伦男爵当时已经病重,里丹之役后十天便死于霍乱。不能把重大损失都怪在他身上。”芒果反驳道。
“是什么?”海密说,不确定他听清楚我说的话。
“英军在里丹死了五千人,拉格伦男爵再一次无能掌握大局。”我说,坚持他不可以在英军死伤数目上打马虎眼。
“是英国最光荣的时刻之一。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你参加的过程。”
“安静,勒维!”芒果下令,“俄军死伤数字不确定,但公认是英军的两倍。”
“狗屎!”海密说,“如果犹太人那样下去玩,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绝种了。”
“啊,里丹!据波斯坦小姐——”
“你得是基督徒绅士才会了解。”我开他玩笑。
“够了,皮凯。”芒果说,不太高兴两面受击,“我们还有一场战争要谈,里丹之战。”
“帮我个忙,皮凯,不要只是读历史,要用心去感受。想象你一个人,骑着一匹快饿扁的马,好多同胞都死于霍乱,你手上握着长矛,眼前尽是俄军守在巴拉克拉法伏隆索夫峡谷的炮兵队大炮。你知道为什么英国人设法要征服大半个世界吗?因为他们真是他妈的蠢透了!某个一知半解的伯爵穿上将军制服,就可以登上某要职,然后消耗兵员。他不在乎,那些人只是小兵,只是油渣,只是炮灰。他不断派人进去,而他们继续前进,直到他赢了为止。你说这叫勇敢?我说这是两件事,谋杀跟愚蠢。那个将军谋杀了他的士兵,那些兵蠢得不知抵抗。”
“另一方面,俄军则是由豆腐将军自己下令领军。”我沾沾自喜地说,全班又大笑起来。
“士兵也是太勇敢,不只是愚蠢而已。”
“据波斯坦小姐指出,拉格伦男爵在这场战役中根本没有直接影响。因克曼战役被称为‘大兵之战’,因为每一个单位都被指派分摊一小块战场,士兵全得靠自己摸索。”海密回答。
海密不管我插话。“历史让一切都变得没关系了。历史遗忘了肮脏的秽物、流过的血与那些肚破肠飞的马,以及人屎尿失禁倒卧自身血泊中的哀号。轻骑兵进击受到赞扬,因为那很显然是最蠢的,蠢到无以复加,蠢到惊天动地的牺牲。直到法兰德斯战场壕沟与加里波利山崖上的冷血屠杀,伟大的英国将军终于再度超越自己。”
芒果寇贝特继续强调:“因克曼战役,俄军死亡一万一千人,英军两千六百四十人!”他特别加重“四十”这个数字,凸显他对事件数字的精准知识。
他突然转换话题:“希特勒谋杀了六百万犹太人,人数多到他必须把他们集中起来用火车送到死亡集中营。全世界都为了人类冷血对待人类而哭泣。但这其中隐藏的是那种心思: 犹太人应该要战斗,应该要反抗,应该要为保卫自己的亲友而死,应该要死得像个人。所有妇孺、工匠、裁缝与相信自己是德国人、波兰人与匈牙利人的小店老板,这些热烈相信逻辑与秩序、相信康德与史宾诺莎(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提出先验唯心论,在伦理学也有重大影响。史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 1632—1677),犹太哲学家,生于荷兰,是西方哲学史上重要的理性主义者,与笛卡尔、莱布尼茨齐名。)思想、相信管好自己不要涉入是非,尤其是相信绝对不可以自愿变蠢的人,都应该挺身而出,为维护自尊战斗而死。就因为他们没有跟着彩色的小旗到处跑,历史可能还会批判他们懦弱。”海密吸气,用手背擦鼻子,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沮丧、那么生气。
“而且俄军根本就是没受过训练的农人,还以密集的纵队迎战,曼西科夫脑袋根本跟豆腐一样。”海密说。同学被他逗得很开心。
“十八、十九世纪时,当某个英国将军想在胸前多别上一枚勋章,他便派人到战场上去。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是如此,英国人自愿上阵。他们真的把自己交到将军手上,而他回报他们信任的方式,却是草菅人命,轻率一如那些谋杀犹太人的人在奥斯维辛、达豪、特雷布林卡、贝尔森与其他集中营里处理我同胞的生命。但等一切结束时,这世界,或说英语系世界好了,竟为他们的绅士基督徒高声欢呼。多了许多传说,圣保罗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上挂了更多军团旗。更多狗屎。”他又吸了吸鼻子,然后抓住我肩膀。
“三小时内死两千人!”我回敬他,“而法军损失不到两百人。”
“你知道吗,皮凯?历史烂透了,正因为芒果寇贝特那种人相信那种垃圾书,更加速了历史的堕落。记住我的话,再过三十年,德国人会说迫害犹太人的只是少数党卫队员,那些中产阶级好市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待在家里给犹太战犯织袜子。”
“九千俄军,两千英军!”芒果特别强调。
拜芒果寇贝特之赐,海密与我留校写的那两篇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的论文,平分了那一年的历史奖。波斯坦小姐的举证太有效了。
我插嘴道:“据波斯坦小姐指出,拉格伦男爵几乎是从奥马一役开始就失去掌控大局的能力。他先从正面攻击,随即失控。此时法军从河口爬上险崖,由侧翼包围俄军,几乎毫无死伤损失。”
波斯坦小姐每周寄信来,有时甚至长达二十页,她有本事设计推理路线,挑起我俩的求知欲。我们会跟着她安排的课程冲到学校图书馆找数据,到我们三年级时,已经颇具研究技巧,并获准每星期三下午可以待在约翰内斯堡公立图书馆。
“闭嘴!闭嘴!”芒果大吼,“我受够了!”全班平静下来,红脸的芒果开始在教室前后走来走去。“克里米亚战役的第一场奥马之战,英军大胜俄国将军曼西科夫,俄军死了九千人,英军两千人!各位,这就是史实。”
三年级开始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拳击队在那一年摆脱了木匙,也在同一年,在海密父亲地毯百货公司的打字员与打字机的帮忙下,我们出版了《波斯坦小姐的函授学校笔记》。书上还印着:保证值回书价否则退钱。皮凯与M.勒维。共有两册,一本给一年级,一本给二年级。
“不,先生,”海密说,“是波斯坦小姐在质疑。”全班又哄堂大笑。
海密与我为了价格问题大吵一架。五先令实在是太过分了,尤其一本科学课本只要两先令。
芒果寇贝特平时如死人般的苍白脸孔突然涨成猪肝色。“勒维,他是英国本岛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之一,你在质疑他的诚信吗?”
“如果我们要照它看起来值多少定价钱,那一本能卖六便士都算走运咧。”他承认,“唯有大众觉得东西有价值时,生意才能成功,而鼓励这种想法最好的方法就是引导他们那么想。”
“据波斯坦小姐指出,”海密继续说道,“金雷克受英国前陆军部委托写了这一系列书籍,这个出发点就不正确了。这本书再版了很多次,而一八六四年这版稍微修改过,是为第四次修订版。第一次波尔战争之后,本来在发现金矿后遭英国并吞的特兰斯瓦重获独立,更多说法出现了。这些历史版本原意即是要重温英国人的光荣过去,让他们不会因为遭到一小群漫无纪律却枪法精准的农夫打败而意志消沉。据波斯坦小姐指出,这本书多嘘捧而少史实。两年后,就在第二次波尔战争宣战之前,这本书又再版,当然又刚好可以引发英国大众的激情,以女王及帝国之名在占领的土地上进行更多的奸淫掳掠。”海密几乎引用波斯坦小姐某封信里的整段话,一字不差,连标点符号都一样。
“你的意思是靠漫天喊价?”
金雷克写的《克里米亚侵略史》是我祖父的藏书之一,跟狄更斯全集放在一起,我八岁时便读过金雷克写的那两册书。据波斯坦小姐指出,金雷克的叙述很不错,不过她也读了俄国与法国的记录,发现英国的官方版说法充满侵略主义与狭隘的爱国主义,欲把错推到法国人与土耳其人身上。英国总指挥官拉格伦男爵虽然能干,却经验不足,居然以为卡迪根伯爵是个睿智且有领导技巧的人。波斯坦小姐、海密与我在书信往来中热烈讨论芒果说的那部书已有一段时间。
“等一下,皮凯,那么说不公平。只有当顾客满意自己做了正确的购买选择时,花的钱才有价值嘛,你不同意吗?”
“可信个屁,先生。”海密讥讽道,全班又喧哗起来。
我不得不同意这一点。“好,那么,”他继续说道,“我们在《波斯坦小姐的函授学校笔记》第一册与第二册上头是怎么保证的?”
“我不太了解犹太人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猜你的波斯坦小姐是某方面的历史学者,也许知道的比A.W.金雷克写的《克里米亚侵略史》一书还要多。”他拿起面前桌上的书高举在手上,一边念一边瞥视书背上的字:“威廉·布莱克父子出版公司,爱丁堡与伦敦,一八六四年出版。我想这日期还蛮可信的,是不是?”
“保证就写在封面上。但不管我们卖六便士还是十先令,保证都一样呀。”
“闭嘴!全部马上给我闭嘴!”芒果寇贝特大喊。班上同学很快窃窃私语又回到沉默。大家公认海密与我很聪明,因此芒果不敢不先为自己高级的历史观点辩护就处罚我们。当然事后留校几小时是免不了的。
“不见得。标价五先令至少表示两件事: 第一,笔记里的信息重要又稀有,跟着笔记读你一定会成功。第二个保证是方便,所有他们需要的信息都在这两本里面,他们不需要带着一打课本到处跑,作者已经替他们把脑袋的跑腿工作都做好了。如果我们要价六便士,他们便不会珍视这本书,对他们来说书就没用。”
“犹太函授学校的波斯坦小姐,先生。”我插嘴。整间教室响起一阵欢呼。
“我们难道不能稍微美化一下封面吗?一本卖两先令,也许可以做精装本。那样看起来至少比较有价值一点。”
芒果寇贝特终于出声:“据谁指出,勒维同学?”
海密惊讶地看着我。“皮凯,你疯了吗?你想要我们的生意在一年内就关门吗?”
“据波斯坦小姐指出,拉格伦男爵根本就知识不足。事实上,他是个装模作样的老傻瓜。”
“什么意思?”
空气中有种目瞪口呆的沉默。芒果嘴巴半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海密捡起我们的课本,捏着其中一角大力甩动。侧边中间的订书钉无法承受力道,书页掉了下来。
当时两人都坐在教室后排,海密插嘴:“据波斯坦小姐指出,他的表现很可悲,少了掌握法国人的能力,也缺乏常识与对自己军队的责任感。”
“喏,你看看!那根本是垃圾。到时候我们的也会一样。”我断言。
海密是第一个说出那句即将成为学校流行语的人。我们那时在上“芒果”寇贝特先生的历史课。芒果食古不化,满脑子自以为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偏见,是个讨厌的势利鬼。他当时正在讲授克里米亚战争与轻骑兵进击。芒果之所以叫芒果,是因为他的头呈椭圆形,柔顺的金发服帖在头颅旁,还有尖尖的金色山羊胡,整体看起来很像被人吃干抹净的芒果核。他虽然在南非出生,却是公开的亲英派,说起轻骑兵进击时卡迪根伯爵的勇敢行为,他甚至湿了眼眶。
“狗屎,这太完美了,这书只能撑一年。如果照你说的,把书印好、装订好,那些家伙就会在学期末把书卖给下一届的新生,到时我们去哪里赚钱?”
每个礼拜的信件寄来时,海密老是大声哀号,说那些问题让他倒地不支。他总用手托腮,夸张地摇晃。“哎哟喂呀!”他学他奶奶的语气说,“我自愿来到绅士基督徒学校的原因是可以远离犹太妇女,现在我居然跟其中一个在搞他妈的函授教学!”但就算是远距离,波斯坦小姐仍有办法激发人的好胜心,而她在信里引出的兴趣,让我与海密将学校前段班的其他同学远远抛在后头。
海密是对的。尽管价格不菲,两个年级人手一册,而且也没有人要求退钱。我们是做生意的好搭档,也是学校知名有头脑的人物。另外,我在拳击擂台与橄榄球场上的能力也招来一票不小的跟随者。对住宿生与非住宿生而言,破产的时候与银行做点生意成了标准模式,因此每一次我们又开发其他生意,接受度都非常高。我们把这些累积下来的友好善意称为我们的“形象”,这是我在一本讲商业实务的美国书里看到的词,当时那词还没有今日那么热门。
波斯坦小姐决心要培养我的知识,坚持要知道我们正在读哪些书,做哪些数学习题。事实上,她坚持要知道我所有的课业。我写信跟她提起海密,她也把他当作收信对象,信的内容多半是一页又一页的问题与讨论主题。最后她一定会在每周信件上给我们两个各写上一着老波斯坦先生的棋步,我们在校六年内从来无法打败他。
我得说,尽管芒果寇贝特有点像丑角,而且是个糟透的势利鬼,但校长辛伯尔尼的确也留心聘雇了许多有想法的自由派学者。他志不在教出他口中所谓“私立学校产品”的学生,而是鼓励独立自主的个体出头。他称他理想中的个体为“文艺复兴人”,也就是“全才人”。“文艺复兴人”乐于为学习而学习,从天赋的身体与心灵中得到启示。他是一个完整的个人,好奇心与对天赋的细心培育让他具备优势。此外,个性谦虚而不做作,因为他没有必要对他人隐藏想法或行为,也不需要寻求他人的肯定。
三明治伯爵基金传了开来,这是七个致力于南非黑人监狱更新计划的团体,共同选举包思沃夫人为主席。三明治基金会里许多早期成员,后来都成了黑腰带运动的领导人物。“黑腰带运动”由南非白人妇女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发起,反对黑人不公待遇与种族隔离政策。这个运动后来持续成为这块悲伤土地上头少数的自由声音之一,向不敢面对公义与那群人痛苦呼喊的政权抗议。
一般人会说辛伯尔尼是个事业有成的杰出英国人。对家长来说,他代表了所有英国公立学校系统的价值观,他在温切斯特做过资深宿舍长;对董事会来说,他象征了一种他们极为敬重的特权系统,并且希望他尽可能把那套价值观平移过来。
每个礼拜我都会收到老博、包思沃夫人与波斯坦小姐写的信。我很规律地写信回家,但我想母亲一定忙于裁缝而无法经常写信。有时在老博的信底下会出现两个大拇指印,下方老博小巧的字迹写着:“迪与达印的。她们问现在谁帮你洗衣服,早上谁给你烤甜面包配咖啡?”迪与达仍继续每周为老博打扫小屋,他非常疼爱她们。老博来信谈的是山脉与他心爱的仙人掌,我仍在学校音乐老师指导下继续学琴,他却从来没在信里提到音乐。我想老博知道我注定要做其他事。包思沃夫人会写些小镇八卦,她说神召会派了两个会说四种非洲语的年轻传教士来协助监狱信件服务。她仍是主管,不准神干涉给心爱的人写信这项完美动人的事业。在她其中一封信里提到大家很哀伤,很想念“乔治王”,而我离开之后信件服务生意变差许多。
辛伯尔尼在韦尔斯王子学校当校长的二十年间,从未真正与那些富有的南非学童取得共识。很奇怪,那些男孩以及与他们对应的英国公立学校有某种相同的社会优越感,尽管优越感的基础也许完全不同。
海密身为拳击队经理,则努力让他的拳击机器加速前进。到了三年级,等我们终于摆脱那根木匙,他已经准备好要大干一场了。
举例来说,他们跟所有南非白人、英国人与阿非利堪人一样,相信身为白人是神赋予他们的优势;再加上代理心态的英国气质,以及对财富与特权力量的绝对信仰,也许说到最后,根本与他们的英国表兄没太大不同。
获胜开始有了新的意义。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仍在我坚决狂热的计划中,接下来几年,在我训练自己成为精神恐怖分子的过程里,获胜变成最终的伪装。为了达到这个极少人了解的全新目标,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表现得近乎完美,就算得冒着受伤吃苦的危险。
辛伯尔尼的学生早在来学校之前就已经思想狭隘,他们是厌恶、不信任阿非利堪人的偏执狂。尽管没有说出口,他们深信自己是南非两种白人里比较聪明、比较有文化的一群。此外还有他们直说不讳的: 自己是比黑人高级的物种。他们这种腐败的念头打从娘胎就开始了,要让这群男孩舍弃种族歧视根本徒劳无功。辛伯尔尼被迫要收进许多肤浅的家伙,塞给他们大量信息,让他们通过大学入学考试。唉,在这片才智贫瘠之地要出现文艺复兴人的机会简直微乎其微。
我在海密身上看到同样的孤独。我察觉到他的犹太疏离感,了解他做的每件事情都带有某种聪慧清澈的悲观主义。尽管他需要我,他也知道自己终将独自一人。虽然我们从来不谈这点,但这共识打造了我们的友谊。我们本能地从对方身上学到,必须善用自身的力量,去追求与同侪不同的思考与行动。
然而二十年来辛伯尔尼仍然抱持希望。尽管韦尔斯王子学校大部分的学生跟任何一所南非私立学校出产的学生都差不多,也就是说,他们做好准备要进入一个注重金钱与社交地位的社会。但辛伯尔尼仍每年给自己六个学生,这六个学生是他的“文艺复兴人”素材,被称为“圣约翰的人”,简称“辛伯人”。这几个聪明的男孩从三年级里选出,由辛伯尔尼亲自特别指导,他决定为了珍贵的少数忽略多数。辛伯人是杂草丛里的玫瑰花。这间学校孕育本国未来领导者的重要名声,就全靠辛伯知识花园里这半打即将受到细心栽培的年轻心灵了。
十四岁时我没办法看得那么透彻,但是我出于本能了解权力会让人入迷,叫人很难轻易放弃。人们为了握有权力,会扭曲事实,歪曲价值观。我是非洲之子,当然也是白人,但仍是非洲孩子。黑色乳房曾哺育我,黑色的大手曾替我沐浴,摇我入眠。这些沉重的恩惠,让我必须抵抗此刻那些训练我的人所能给我的最终礼物——白人的力量。
光有脑袋并不代表你够格成为辛伯人,尽管在接下来的训练里,智力也很重要。辛伯尔尼在每学年开始的第一次校长集会时这么解释辛伯人的特质:“重点是这男孩的精神,他要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能力,能在同侪里维持地位,同时又在信仰、意见与行动中诚实面对自己。”
老博教我要珍惜身为异类的价值: 异类是社会的独行侠、思想家、一股探索的精神,能挑战那些享有特权与权力的人。“一的力量”是勇于独善其身,勇于反复思索真理,且不受传统或既得权力者似是而非的论调所蒙蔽。
辛伯人的选拔时间是复活节假期前夕,每到那时候,三年级和学校其他人总是有许多猜测。我照惯例已经准备好接受失望的结果。虽然我若没有成为那六人之一,自尊会受到极大的伤害,但我知道那也不是世界末日。赌我会进的人很多,不过我不像大家那么有信心。应该强调的是,我不是假谦虚,我觉得自己不会上,是因为拳击。尽管拳击队在学校有了新的地位,但比起板球与橄榄球,仍属不太重要的运动。许多老师觉得拳击与这学校的声名不相符,如果不是达比与教官,这运动大概早就被淘汰了。在学校里我仍是公认的聪明学生,但不容置疑的是,拳击永远是我最大的抱负。我很确定这点对我不利。辛伯尔尼最后一次面试我的时候,注意到我把拳击放在第一位,成为音乐家与有为年轻学者的能力则次之。“你打拳击?那是你热衷的事吗,皮凯?你打算把这项能力用在哪里?我得说啊,拳击似乎不是绅士会有的消遣,尽管他们说拜伦也是个很有天分的拳击手。”当我回答我想要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时,他扬起眉毛,透过金属框眼镜看着我。“嗯。”这就是他的回答。
青春期的痛苦过去,我了解自己逐渐成熟的新身体也影响了我的想法。迄今我从来不曾质疑身边成年人的动机,也觉得没有道理去质疑那些他们认定对我是正确的传统知识。现在,我开始看清自己的未来多半是由别人所计划。为了保有打拳击的梦想,我让别人帮我规划前方的道路以作交换。在他们眼里我是赢家——而人人都喜欢助赢家一臂之力。我知道我够聪明,能赢得更多灿烂耀眼的奖杯,这些荣耀加身,无疑会将我领向特权阶级,帮我消弭门户、除去障碍、提供地位;我将在权贵富豪之间一手传一手,直到将我打造得无懈可击,与他们相去无几,可以晋身非洲白人社会的金字塔顶端,统治一无所有的广大底层人民。
海密也是校长面试的十五个候选人之一。他也是公认的聪明人,但大家普遍觉得他太急躁无礼,因此大部分学生赌他获选的机会不大。我问他跟辛伯尔尼的面试状况如何,他似乎不太愿意谈,因此我也没有再问。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不过那是一段尴尬的时期,因为它毁了我小心建构起来的存在,也强迫我去思考生命中的其他方面。
辛伯人的选拔一向有名次之分,这也给海密一个做生意的大好机会。这是我们最成功的一次,我除了跑跑腿与平分大量获利之外,并没有参与策划。这次赌盘名为“勒维百镑加码大惊喜”,有两种下注方式: 付一先令,可以从最后十五人名单中选三个会上的,不分排名。赢家一定不止一个,这些人可以平分三十镑奖金;或者,如果你下两注以上,便有资格参加“勒维百镑加码大惊喜”,奖金有一百镑,你只要猜对两件事: 辛伯人名单里的第一名与第二名是谁。
麻烦是,海密似乎完全没有被青春期的性欲之雷击中。晴天霹雳的欲念让我每天都犯罪,深受自责之苦,他却好像毫发无伤。他跟一般学校男孩一样说脏话,但用词从不像那些好色分子一样大胆猥亵。并不是说我也属于那群大嘴巴爱幻想的人,我的性生活是秘密,总是偷偷摸摸。但那些人大声宣称他们想跟《君子》杂志里的赌场名模做的事,总是与我的感觉不谋而合。蜘蛛老奸、阿瑟顿与尿尿强森也深受性欲所苦,尽管我确定他们状况没有我糟。而相对地,海密似乎像个太监一样平顺地航过青春期。
这点子很聪明,每个人都相信自己至少知道三个确定人选,所以很有机会平分三十镑奖金。大部分的人都忍不住为了大奖而多下一注,若只有一个赢家便可独得一百镑,如果赢家不止一个,也保证至少有二十镑。许多孩子,特别是非住宿生,尽可能想多买不同的组合,花十先令、一镑的都有。就算在这个处处是纨绔子弟的地方,一百镑仍属大钱。学校里没有一个男孩下单少于两注。
我不是重生基督徒的事实,竟让我觉得练习克制更显重要。这事变成一种角色的试炼,但我每天都失败,有时一天甚至两次,更别提夜晚了。我试着把次数压到最低,每一次结束后便承诺自己一定痊愈了,而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打手枪……哈哈……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通常,一小时内我又会回到厕所。无论我多努力要矫正邪恶的想法,让自己专注在其他事情上,我的帐篷总会在白天最尴尬的时候竖起,我就得溜出去寻求发泄。
辛伯人选拔结果出炉前一周,每天早课前一小时与午餐时间,我们都在学校主楼的厕所里设立赌盘办公室。厕所外头排的队伍延伸到操场上,看到的人一定会奇怪学校是不是爆发了腹泻感染。
但事实上,我坦然承认,就算在我青春期脑子里全是肉弹时,也很清楚自己根本毫无机会趴在苏菲身上。我也知道母亲热切支持的主不会勉强接受因做不到才得以保持的纯洁。脑子里犯的罪,不会因为是由想象力的薄纱织成,就比较不罪恶。我的状况很令人绝望,尽管身为罪人,我每日仍以惊人的频率在脑袋里犯罪,而且不只在脑袋里——还有在紧闭的厕所门后,我总是不断幻想与苏菲·史密特做那件事。
海密收钱,我登记,把所有赌注都写下来。辛伯人选拔结果宣布的那天早晨集会之前,气氛紧绷,我对我们俩的结果感到害怕,然而兴奋感稍微和缓了一点恐惧。海密承认他觉得自己不太可能会选上。“妈的,皮凯,很明显好不好!对辛伯尔尼来说我太像坏孩子,不够像可以讨他欢心的诗人。”我个人同意这一点。他赌盘庄家的名声与我的拳击偏好对我俩都极为不利。就海密来说,看赌盘更明显: 他的名字一次也不曾出现在第一名与第二名的组合上,我的名字出现频率则相当高。
依我对主道的认识,至少我知道如果自己有幸跟苏菲做那个,便等于犯了俗世之罪。在鼻涕鬼触感供词的震撼下,我们把苏菲的名字改成“沙发”,期待我们将会在她上面做的一切事情。
我们收到的赌注累积起来将近一百九十镑,不管输赢,都可以获利六十镑。我们的投注获利是这样算的: 有人赢了“勒维百镑加码大惊喜”(几率很小,但并非不可能),加上一定有几个赢家平分那三十镑奖金。我们利用完美的阴谋推动生意,保证有利可图。结果是最后会出现一些满意的赢家,而我们甚至还有机会获取暴利——如果没有人赢“勒维百镑加码大惊喜”。你不得不佩服海密,这根本是教科书里的范例。
实在很神奇,我圣诞节假期返乡时发现苏菲真的长了胸部。德比尔向我证实,她跑的时候胸部会晃个不停。我们都同意那是她想“做那个”的征兆,而只有我们可以帮她达成愿望。
隔天早晨的校长集会,我站在海密旁边,可以听见自己的怦怦心跳。晨祷前唱的诗歌是《哦,真神是我们千古保障》,那是学校最喜欢叫我们唱的一首,而今天唱起来好像有二十分钟之久。接下来的祷告相当冗长,内容是有关恐惧时的谦卑与失望时刻得保持坚忍等。显然辛伯尔尼特地为了这个场合选择这篇祷文。然后是一些学校住宿杂事提醒,包括警告大家要远离游泳池,池子已经净空,复活节假期时会重新粉刷,并提到有许多男孩登记修习取得初级救生术凭证。
家里从不谈性。拳击队男孩在讨论时都只说“做那个”。据说鼻涕鬼差一点跟上尉女儿苏菲·史密特做了,他在星期六看日戏时曾摸过她的胸部。而且有人暗示说他也摸过“下面那边”。“你知道,那边闻起来像鱼的味道。”德比尔在我鼻子下摇着食指说。因此我不得不相信鼻涕鬼经历了仅次于“做那个”的美好经验。
最后辛伯尔尼终于清清喉咙,准备宣布当天最重要的事项。他站在台上,披着紫边黑袍,方帽已经脱掉,灯光聚集在他雪白的头发上。当时全国的发型标准是后短侧短,他的头发则几乎及肩,长而显眼的鼻梁上挂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牛津学院出身的圣约翰·伯尔尼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像校长的校长,比起比利·邦特(英国童书插画家与漫画家查尔斯·汉密尔顿(Charles Hamilton)笔下的人物。比利·邦特系列漫画描述一所男子中学里发生的故事,曾在男孩杂志《磁铁》(The Magnet)上连载。)漫画里出来的任何一个人都还像。
每个早晨我“搭着硬邦邦的帐篷”起床。照学校传统,我先去淋浴,把勃起当作钩子来挂浴巾。男生宿舍几乎没有隐私可言,走到淋浴间的过程就是早晨戏谑玩笑的一部分。我加入那些一样被青春期性欲击中的男生群,看似欢闹,但我知道我是装的。在我希望永不造访的内心深处,躺着尿尿鬼与无头小蛇。在韦尔斯王子学校,割包皮再平常也不过,根本没人会因此感到尴尬,但我却相信我的老二是这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现在它的行为更是在我所能掌控的状况之外!
全校死寂。在场每个男孩的零用钱都得靠接下来几分钟宣布的结果了。辛伯尔尼清清喉咙,开始说话。
但就算是老博,在性启蒙的闪电下也失守了。奔腾的性欲随着青春期出现,导师们在我身上培养的能力,和那些我在不知情下用来有效保护伪装的能力,都变得无用。本来控制良好的情绪突然爆开,像个脱下塑身衣的胖女士。他们教我的事没有一样可以帮我面对首次的性冲动,我从来不曾发现自己如此孤单。但这一次我试着压住锅盖,不让里头蠢蠢欲动的沸腾情绪淹没自己。
“每年校务会议都赋予我个人如此特殊的恩惠,让我在三年级里选出六个学生作为辛伯人。”他顿一下,抬头看着礼堂后方的玻璃方窗,仿佛寻求神赐的指导。“现在,你们都知道我不敢小看这个任务,因为到头来几家欢乐几家愁,六个被选上,代表另外九个进入决选名单的人得退出。这九个人才是真正让我的任务变得非常困难的原因。毕竟,谁说我一定是对的?我很确定若有谁得站在我的位置上做选择,可能会选出六个同样具备能力与天分的男孩,但跟我的选择完全不一样。今年所有的候选人都是杰出的年轻人,都有资格成为辛伯人。但是,唉,只有六个名额。我要恭喜所有人,并对那些无法成为辛伯人的同学致上慰问之意。”他停下来,要我们注意礼堂左边墙上的一块板子,上头是漆金箔的一九二九年荣誉榜。“一九二九年荣誉榜最上面的名字,是现在南非对伦敦的最高行政首长,他是聪明的外交官兼学者,也是至今最年轻的最高行政长官。如果有一天他成了我们的首相,我也不讶异。”他又停下来,给接下来要说的话酝酿气氛。“在那个年代,这个杰出的男孩并没有被选为辛伯人。”他的眼神逡巡过每一排,从眼镜上方看着我们。“我本来想在这里念吉卜林的伟大诗作《如果》给你们听,不过有人提醒我这首诗属于这学期的英语课范围,因此你们应该都对它非常熟悉。所以我就不再重复了。让我做个总结,在我的经验里,生命中的丰饶大奖,较常落在那些面对挫败与失望困境时仍不屈不挠的人身上,而不是那些特别杰出有天分的人身上,因为后者凭恃对才华的自信,在通往成功的追寻过程中经常缺乏决心。”他停顿,从长袍中拿出一张纸。
而在这一切之上,还有哈皮的名言:“先用脑,再用心。”胜利得靠智取,情绪会遮蔽理智,是天然敌人。我亟欲与别人分享情绪,但又害怕分享会暴露弱点,让人有机可乘,于是孤寂油然而生。只有老博能毫无保留地知道我所有事情。
“接下来这些三年级学生,在往后的学校生涯中,将成为辛伯人。恭喜你们大家。”他看了手上的纸一眼,便开始念:“勒维,李耶,奇利,敏纳……”我一听到勒维的名字便用手肘戳了一下他的肋骨。但是现在我感到脸颊灼热,喉咙仿佛卡了硬块。我觉得我就要窒息了。“伊利亚斯坦。”校长停下来清清喉咙,然后抬头看着礼堂内所有的男孩。时间在空气里摆荡有如蜘蛛丝,他手上那张纸清晰得如同飘浮在空间里的白色墓碑。
橘皮耶教我在任何状况下都要未雨绸缪,在灾难来临前先复习解决办法。他的脑袋是一张紧急应变计划网,总是预想最糟的情形,所以事情发生时他已经想好处理方式。通常小男孩天生不是悲观主义者,不过他教导我懂得了习惯的价值,像消防演习一样,当你排练一千次,危机出现时就能自动反应。
“还有皮凯。”他最后说。
老博与包思沃夫人曾教我如何思考。老博的一生全神贯注在微小的事物上,他的目光总是在寻找事物背后的重要意义。他知道大自然谨慎地守护着自身的秘密,也明白应先有好奇心才有准确的观察。“一定要时常发问,是的,就是这样,也许答案姗姗来迟,但如果你用头脑与眼睛等待,一定等得到。”
我感到双腿发软,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克制自己没有当场哭出来。我办到了。我是六个辛伯人之一。
当我告诉自己,每一次胜利对轻中量级世界拳王的终极目标来说,都是一次小小的累积。我心中求胜的巨大需要,多少也触及了许多十四岁小孩不太能真正懂得的反应。获胜的需求跟拒绝主,拒绝我母亲、法官、周遭的富家子弟,甚至我的无头小蛇等事都有关系。当时我不觉得那是伪装,现在我知道它是,我保护自己的方式是站在最前线,跑得非常前面就不会轻易成为受攻击的对象。
整个下午,阿瑟顿、蜘蛛老奸、尿尿强森、海密与我大啖波克派饼、奶油面包与百事可乐。阿瑟顿、蜘蛛老奸与尿尿强森得赶四点点名,辛伯人则不必参加点名,他们开玩笑地咒骂我们之后便走了。我们表面上配合做出难过的表情,但心里因享有特权而窃喜。
我很少去想要赢得某一场比赛,而是培养赢的习惯。获胜是一种心理状态,会延伸到你做的每一件事,因此我发现自己在其他方面也会赢。
共有九人赌赢第一注,平分三十镑。第二注则没有人猜对。海密自己就是外卡,有些下注的人在第一注里赌他会上,但没有人把他放进“勒维百镑加码大惊喜”的前两名名单里。事实上,最多人赌会进第一名或第二名的就是我,也就是说,大部分人根本连赢的边都碰不着。这一票让我们净赚了一百六十镑。
我的心思全锁定在一件事上,那就是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我满脑子都是这想法,经常一再重申自己的决心,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到这件事。到最后若是输了一场比赛,对我追求的目标仿佛就是一种退步,是我盔甲上的一道细痕。我唯一有可能输的状况,是遇上比我好太太太多的拳击手——不只是比我有天分,受的训练还要比我好。
其他人都去参加点名之后,我转向海密。“好啦,小聪明,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说,小心翼翼舔着手上最后一个奶油面包侧面溢出来的奶油。
我从来没有输过,但这纪录并不如表面看来那么了不起,其他学校也有几个小孩处于不败之境。对一个有才华的拳击手来说,连赢个一百五十场比赛并非罕事。
“什么我怎么办到的?”海密恍惚地说,把百事可乐往嘴里倒,想遮掩他的笑容。
相反地,“那群人”对“蝌蚪小天使”只有一种看法: 我在为他们向波尔人战斗。持反对意见的阿非利堪群众成了显而易见的敌人,更激发了他们的热情。他们的数量每周倍增,合唱也变得越来越繁复优美。为了公平起见,我得提一下,也有白人站在我这边,一些阿非利堪成年人喜欢看我打拳,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是个红脖子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看赌盘就知道自己被选做第一名的几率是零。就算是我也不会赌你第一名。结果你拿了第一,我们就赚大钱了。你怎么办到的?”
尽管人数不多,我注意到那些阿非利堪人跟那群为数众多的黑人一样,每场比赛都出现。只不过这群人来看比赛,是希望“妈妈的小小天使”或“卡菲尔人的小兄弟”在他们的选手手下不得善终。
他把百事可乐摆在旁边的地上。“有一部分是走运,不过大部分是我一向良好的判断能力所致。”他跟平常一样不做作地说。
很快地,在白人口中,“蝌蚪小天使”变成我的比赛名字。让我觉得很丢脸的是,阿非利堪学校的孩子也开始这么叫我。那个名字翻成英语后变得很蠢,后来更被那些反对我的阿非利堪人改成“小小天使”,有时甚至是“妈妈的小小天使”,我感到更尴尬了。
“老天,你这个谦虚的浑蛋,勒维!好,先告诉我那个良好的判断能力是怎么回事?”
头三年,没有一个白人观众费心去问他们唱的词是什么意思,这也显示了白人与黑人之间巨大的分裂。大家似乎觉得很奇怪,一个白人小男孩居然可以召集一大群黑人跟随者,不过他们只是把这个现象归功于我的拳击技巧。傲慢的白人对非洲的深度一无所知。整个故事绝不会曝光,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知道他们唱词里的“Onoshobishobi Ingelosi”可以翻译成“蝌蚪小天使”。
“嗯,我本来认为有六十镑收益就应该很高兴了,何况还有机会赚大钱。不过这当中还是要靠运气。反正我得想办法让赌盘诚实无欺,但下注的人赢的几率降低,我们的机会提高。”
学生父母与大众逐渐前来观赏夏日举行的拳击赛。阿非利堪学校为了吸引白人观众,也被迫做了跟我们一样的安排。比赛是很热门的活动,非洲人唱歌是一大卖点,我上场之前的合唱很快变成主要娱乐节目。
“勒维,你这个贪婪的浑蛋。”
海密很快便了解那些黑人观众的潜力,要他们以歌唱来交换进入韦尔斯王子学校看拳击比赛的机会。这对他们并不难,因为大部分非洲人热爱歌唱,这很快成了一种传统。海密也说服达比·怀特把我的比赛往前移,也就是说,那些黑人观众留下来看完我比赛,仍有时间在九点宵禁前回到家。
“不,不是贪婪。我只是不喜欢赌博,但我喜欢赢,要赢就不能管几率。现在,就拿赌马来看好了。一场比赛里约有十五匹马,我分析去年一整年特丰潭马场的比赛结果,从头到尾前两名最有希望获胜的马实际上也获胜的机会,在八百三十二场中占一百零四场,也就是说庄家有八分机会赢,一分机会输。那很好,但不够。”
但比赛一开始,黑人观众就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赢了之后,那个曾在我第一场比赛出现的高个子男人便举起手握拳敬礼。“Onoshobishobi Ingelosi!”他会大吼,其他黑人则默默离开。后来我听说他们在比赛时绝对无声,是因为不想让对手说他们在为我加油,免得对方群众生气,借口不让他们观赏比赛。事实上,那些非洲人的沉默很不寻常,反而经常让我的对手焦躁不安。
“对呀,当然。但是我们反正已经有六十镑入账了,以一周收益来说算是非常棒了。”
“他会赢,他会赢,他会为所有人赢得胜利。Onoshobishobi Ingelosi!Onoshobishobi Ingelosi!Onoshobishobi Ingelosi!”
“我知道,但是这整件事缺少智力挑战的兴奋感,没有用到我的脑袋。”
“他将为大家获胜,为所有人获胜。在所有的部落里,所有人都是他的人!”
“海密,你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你要一个绝对安全的阴谋,却又要赢得聪明,赢得好玩。”
“Onoshobishobi Ingelosi!Onoshobishobi Ingelosi!”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对犹太人来说,赚钱这事本身就是一种智力的求生游戏。”
“他像弦月一样狡猾,像满月一样聪慧,难道他不是光明与黑暗之王,白日与夜晚之王?”
“好吧,我接受。所以告诉我,老兄,你是怎么安排的?”
“Onoshobishobi Ingelosi!”
“安排!”海密爆炸了,“你是说我骗人吗?”
“他出拳如同夏雷,他的闪电重击对手!”
我完全没料到海密会爆发,心里很震惊。“看在老天分上,海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很快地说,试着想掩藏尴尬。
“Onoshobishobi Ingelosi!”
海密叹口气。“到头来都一样,非犹太人认定肮脏的犹太人作弊。就是嘛,对不对?”
“他可以在露珠上跳舞不留下足迹,他跟踪风的去向直到它呐喊自由。”
“放屁,海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很抱歉。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
“Onoshobishobi Ingelosi!”那群人用和声回答。
海密与我对看了很久。“是呀,我知道。”他最后说,对我笑了一下,“但是还是感谢你说出来。”
“那群人”总是默默观赏比赛。我一上场,他们不约而同发出温柔、几乎察觉不到的哼唱声,音量渐强,属于非洲风格的完美和声。然后领唱者开始唱词,内容大概像这样:“他是我们梦时代的领袖、施魔法者和带来智慧的人。”
“嗯,继续吧。”我说,松了一大口气,想赶快离开岔题回到刚才的对话。
这些户外拳击比赛通常六点开始,刚好是太阳要下山的时候,然后八点结束。那时高草原区仍有足够的光线,擂台上不需要灯光。在某一场比赛,我们发明了有名的“日盲技”,韦尔斯王子学校的拳击手只要利用走位让对手正对落日,他就会暂时看不见。点子是,让对方动起来,等大意的拳手与夕阳成一直线,立即抓住那一刻给他一击。如果拳击手的步法够聪明,这个简单的技巧一场可以用五六次,通常可以多赚几分,最后以积分胜。基督徒绅士对这个做法不感愧疚,毕竟这是波尔战争,没人会求饶或宽恕。这点子是海密从电影里看来的,某场战役中,英国喷火式战斗机从阳光中出来给德军飞机致命一击。
海密继续说道:“看起来很像安排吧,对不对?不过我只是利用人性耍一点手段而已。”
在努力摆脱木匙的那三年里,我在金山一带的阿非利堪学校里已成了声名大噪的拳击手。我开始长肉,到十五岁时已开始打雏量级。每场比赛,不管是在学校或是校外,都会吸引“那群人”来看。无论是搭巴士或火车到一百英里外比赛,或是在自己家里比,总引来一样多的非洲人。校内比赛从体育馆移到礼堂举行,这里非洲人可以坐在礼堂后方,宽敞的走道把他们与白人隔开。夏天时兴在户外举行比赛,擂台通常设在橄榄球场。这种时候就算在种族歧视最严重的阿非利堪学校,黑人也可以观赏比赛。他们与白人观众隔开。就是在某个镇外的阿非利堪学校里,我第一次听见“隔离”一词,用来形容那些黑人观众能坐的地方。此后我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见证了这个词的诞生。后来这个字眼引申成众所皆知形容种族迫害的说法。
“你得说得更清楚一点。”
我们升上三年级时,低年级拳手在比赛中获胜的状况逐渐稳定,阿瑟顿与蜘蛛老奸也各在七场比赛中拿到六胜,阿瑟顿是轻量级,而蜘蛛老奸是轻次中量级。海密的木匙帮开始有了名声,在阿非利堪学校里大受尊敬。韦尔斯王子学校已不再是笑话,近来波尔战争经常是英国人获胜。也就在那一年,我们终于摆脱掉那根木匙,取下红白绿相间的褪色缎带,换上别间学校的代表颜色。海密达到了他的第一个目标,他告诉木匙帮成员:“在我对绅士基督徒拳手的野心中,那目标只是大毛屁股上的一颗小青春痘罢了。”
“嗯,当你告诉我你跟辛伯尔尼的面试过程——他询问你拳击的事——”
我们的生意叫“住宿生银行”,后来大家只以银行相称,马上便获得成功。利息是一周百分之十,借款不欠过两周。两周时间已经够让那些财务吃紧的孩子写信回家要钱了。我们在学校的三年里,从来没有一笔呆账。好笑的是,不只是住宿生,连非住宿生都认为银行是重要的机构。更有甚者,海密之前担心的事都没有发生,银行还替他之后的某些财务金融计划打下基础。我可以说这是“我们”惊人的胜利,但实际上海密比较像是真正的魔法师,我只是魔法师的学徒。银行也成了我的零用钱库,也是我个人自尊的主要来源。我已经解决了学业生涯中最大的情感问题,又没有了金钱的负担,现在可以自由向前冲了。
“我不懂。那跟设‘百镑加码大惊喜’赌盘有什么关系?”
“是。嗯,橘皮耶是我交过的最好的朋友。他为我而死。一个叫波曼的狱警拿两英尺长的警棒戳进他的屁股,造成他直肠出血死亡。橘皮耶只要承认是我把囚犯的信件带进监狱,就可以救自己一命。但他没有。我从来不在乎他应该是怎样的人,我把他看作是我这辈子所认识的最棒的人之一。老天,海密,一个人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怎样的人!”
“嗯,你知道我对赢家的理论。找到一个赢家,一切都可以靠他。嗯,你一直都是我手上的赢家,很可能成为辛伯人名单上的第一名,如此一来‘勒维百镑加码大惊喜’赌盘就过于冒险。也就是说,赌客只要再猜对一个人就赢了。”
“你说的是橘皮耶,对吧?”海密说。
“但是我告诉过你,拳击这件事可能让我根本选不上呀。”
“我会很难接受你的答案。现在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那个教我拳击的人是个混血杂种,任何人都说他是坏蛋。他待在监狱的时间比在街上的时间多,就任何一种社会人渣的标准来说,他都是最糟的累犯,撒谎、诈骗、抢劫。他被揍的次数更是比你我有热腾腾早餐吃的次数还多。他是终极的废人。世界就是这么看他的,他们对他的评价也是如此。”
“不可能,老兄!你根本不可能选不上,但是我愿意赌辛伯尔尼忍不住要给你个下马威。”
“如果我说不要,你怎么办?”海密问。
“下马威?”
“嗯,那好,那我们就叫银行。听着,海密,这点子符合我们对生意的一切考虑,风险小又好控制——我们的债权人要拖欠借款很难,对不对?我们不用出借资金,收益合理又规律。就像老博会说的:‘没问题的啦。’很完美又很诚实——嗯,算是啦。”
“老天,皮凯,有时候你真是粗神经。辛伯尔尼自诩为自由派人士,对具有狂热性格的人都深感怀疑。这也是他所谓‘文艺复兴人’选拔的大重点,每件事都要有节制,甚至在节制这件事上也要节制。他把你放在第六位即是暗示他不认同你的这个性格。”
海密笑了:“对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天哪,海密,你浪费多少时间想出这些来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开始当放款人,就会他妈的毁掉这一切吗?”
“思考从来不浪费。有时候你应该试试。”他突然一笑,“况且,我可能是错的。辛伯尔尼也许只会让你掉个一名,结果你还是在前两名。我得完全解除赌盘的危机,我得让自己被选上——不只被选上,还得是第一名。你看,就算你是第二名,而我,一个外卡人物,没人看好的家伙,如果成了第一名,那就不可能有人猜对组合了。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把一个百分之九十九落选的人物跟一个笃定选上的人物摆在一起下注。”
他没有等我回答便说下去:“让我告诉你。当韦尔斯王子,也就是后来的国王,来比勒陀利亚的时候,红十字会替他举办了一场接待会。我老头提供红毯给他们,条件是,免费红毯换一张邀请函。他站在队伍里,王子跟他握了手。从此他就陷了进去。好像他摸了全能大神的脸一样,他成功了,攀上了社交顶峰,他终于是个绅士了。一个带着浓重波兰腔的绅士,但还是绅士。他把地毯从红十字会拿回来,补了一大笔钱,把地毯铺在家里的起居室。我这辈子每天至少要听他说一次那块他妈的地毯。‘王子哎,亲脚走在这块地毯上,我儿啊!’”海密模仿道。“当他在报纸上读到约翰内斯堡有个韦尔斯王子学校,而王子决定要在学校的战争追思会上献上花圈,他就决定自己若有了儿子,一定要把他拉拔成完美的英国绅士……更正,是完美的‘犹太’英国绅士。这间学校,还有接下来的牛津大学,将把我打造成继小摩西躺在莎草篮号啕大哭之后,家族里最受尊敬的人。皮凯,我告诉你,如果要他给所有教室与三栋宿舍铺免费地毯,只为了让我进这学校,他还会觉得真划算呢。”
“你考倒我了。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皮凯,你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来韦尔斯王子学校吗?”
“嗯,我先搞清楚辛伯尔尼对你的反应。当你了解一个人,你就了解他的思考模式。狂热性格,就现在来说是你的拳击,狂热性格的相对面即是圆融性格,而圆融性格的象征则是谦虚,以及愿意为了大局牺牲自己的抱负。基督说过什么?‘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海密对我笑了一下,又说,“因此当辛伯尔尼发现,慷慨的灵魂与个人牺牲奠定了我的性格根基时,我知道第一名对我来说已如探囊取物啦。”
海密放开凉椅直起身子,双手在身后交握,仿佛准备要向我说教。
“但你要怎么证明给他看你是这种人呢?我是说,那两种个性在你身上看来都不十分明显嘛。”我带着一点嘲讽说。
“你不需要这么做,但我需要。我不会动用资本额,我要自己赚。如果我让你不舒服,海密,我很抱歉。但是为了要撑住我们的赌盘事业,过去两年我已经爬上擂台二十五次,现在该你了。”
海密转头看我,脸上有一抹不好意思。“我想你不会喜欢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们谈到友谊,然后我提起我跟你的友谊。接着辛伯尔尼问起我你热爱拳击这事。”他顿了一下,“你确定要继续听我说吗?”
“天啊,皮凯,我不需要这么做。要赚钱还有其他方法,你等着瞧。”海密显然很沮丧,“这期间你要零用钱可以从我们的资本额里借。”
“我想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现在可停不下来了。继续吧。”
“是呀,我知道。”我说,“十九世纪末,他们在德国的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开始做借钱生意!”
“嗯,我告诉他你的童年,你的前一所寄宿学校、监狱。不过我保证没有告诉他蝌蚪小天使的事,只提到橘皮耶与拳击,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些。”
“当然可以,欧洲鼎鼎大名的罗斯切尔德银行就是犹太家族产业。罗斯切尔德家族是法国与英国最有名望的家族。”
“老天,海密,那是很秘密的事!”
“我了解了……所以犹太人不能开银行?”
“是呀,我知道。我是说,我知道是秘密,但你从来没有真的要我别告诉别人。”海密顿了一下说,“天啊,皮凯,你根本没有什么好觉得丢脸的。”
“皮凯,你不懂。银行做的话叫生意,犹太人做就叫剥削。”
“我从来没有因我的身份觉得丢脸,除了第一次上寄宿学校时,他们想让我有那种感觉。只是——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母亲名下没有两毛钱,那些绅士基督徒就觉得我很可怜。”
“银行都是这样,不是吗?”我回答,“如果你想跟银行借钱,就得恭恭敬敬地坐在那儿,而他们甚至根本不必先赚资本。老百姓为了烂死人的百分之二点五利息把钱奉上,但他们转身就用百分之七的利率借给你。这难道不是高利贷吗?”
海密跳起来抓住我外套领子。
我们坐在板球场外围橡树下的凉椅上,海密警觉地跳起来。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他靠近我,抓住我两旁的椅背。“皮凯,你疯了吗!你还不懂吗?我是这里唯一的犹太人代表,他妈的你觉得那些绅士基督徒会怎么说?借别人钱!我?天呀,皮凯,我在这间非犹太学校受教育的目的就是要移除犹太性格的一些污名。我来这里是要学政治操作,变得圆融完美。我早就具备好几百年的高利贷训练了!”
“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他们不惜一切只想跟你一样,我也是,做你曾做过的事,经历你曾有过的生活。相信我,有钱,在犹太家庭里一点都不有趣。每件事都过头了,太多爱、太多钱、太多食物、太多关心、太多提醒,提醒你与别人不同,提醒你是犹太人。我从五岁起就觉得无聊得要命!生在富有的中产阶级犹太家庭,万事皆可预期的未来让我觉得无聊。我把我十二间卧房与六间浴室都给你,我用我老头的五部车子与三个司机,跟你换与老博在小屋里的两个礼拜时间,要不要?”
我打断他的话:“是,我知道,一镑是很多钱,我从来不曾有过那么多钱。但是听好,星期三与星期六发零用钱,但到了星期二与星期五,每个人已经穷哈哈了。”
我突然了解,跟他刚才以为我说他作弊的反应一比,我反而太计较他对我过去的轻言。
海密大笑:“不久之前还有人——”
“好啦,我们扯平。你这个会讲话的浑蛋。”我笑说,“现在回到故事。比如说,为什么告诉他这些事可以让他给你第一名?”
而我有了主意:“海密,我们银行里有五十镑,利息百分之二点五,并没有多少。我是说一年多一镑,当然很好,但并非惊天动地。”
“我只是告诉他我是犹太人。我猜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不过提醒一下也没关系。我告诉他我父亲极为有钱,我很享受,也会继续享受所有可能的特权。我告诉他,我将被送到牛津大学念法律,还有这个那个等等。反正我的前途都已经铺好了。”
头两年我们存了不少的钱做庄家,赚的钱一半都成了资本,现在那些钱正放在巴克莱银行永村分行生利息。
“所以呢?”
“我知道才怪呢,”海密说,“但是一定会有,做生意就是机会与金钱。如果你有资本,机会就会来找你,准得跟明天是星期二一样。”
“接下来是最糟的部分。我告诉他如果我被选为辛伯人而你没有上,我希望能用我的名额换你进来。”他焦虑地看着我,等我发飙。
我很高兴这两年来有固定的零用钱收入,一想到要再过穷日子就不是滋味。“更大尾的鱼要抓,是什么?”
我沉默了。我突然确信,海密在听到我与辛伯尔尼的面谈内容后,担心我对拳击的热忱会让我失去做辛伯人的机会。于是他亟欲抢救我,准备牺牲自己可能拥有的机会来确保我被选上。过程中他聪明地洞悉了辛伯尔尼的想法,并有效利用了这个状况。
“该是退场的时候了,皮凯。做生意有两个重要原则,知道何时进场,何时退场。这两者之间,知道何时退场更是重要。我们有更大尾的鱼要抓。”
“无论如何你都会那么做,对不对?就算没有那个赌盘,你也已经准备要放弃自己的机会。”
等到我们三年级时,队上年轻的选手开始赢得比赛了。但海密,我曾告诉他我的野心是要拿轻中量级世界拳王,他却没有意愿继续开赌盘生意了。
“才没有!根本不可能!老天,皮凯,这是狗咬狗的世界,如果犹太人突然为该死的基督徒牺牲自己,那他们还活得下来吗?”
第一年过去,我们已经跟每个学校都打过两次,而我仍然立于不败地位,于是很难有人愿意赌我输。阿非利堪学生不是笨蛋,我们必须为对手提供更好、更吸引人的赔率。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已经在冒非必要的险,我也开始感到压力。第二年结束前我又与杰登晖比赛。如果杰登晖打败我,赔率是一赔二十。而最后我只以得分险胜。
“谢谢你,海密。”我说。
海密很快便抓住拳击的精髓,相当惊人。我差不多能记下每一个拳手、每一分钟的细节,而海密也很快培养出不可思议的眼界,他能预测拳手下次上场时将使用什么方式比赛,靠直觉正确无误地指出对方的弱点,因此我们可以利用这些信息帮我们的拳击手做赛前准备。当然,这些信息也让我们可以在赢面大的比赛前定赔率。我们的生意逐渐成长,尽管韦尔斯王子学校常输,我们提供的赔率都还在能负担的范围内。然后,每隔一阵子,我们通常就能靠一两场胜利来大赚一笔。
“不要侮辱我的智慧,皮凯。如果你是想告诉我,我做这一切其实不是出于贪财,我就要生气了。难道你认为我没有能力想出跟这个一样好的计谋吗?”
海密与我开始编写一本名册,包含了所有比赛过的对手,每个重量等级都有。比赛时我会跟他坐在一起,描述对方如何与我们的拳手对打,他的步法与风格,擂台技巧的弱点或优势,以及他在擂台上的性格。我会指出那些掌控自己打拳空间、有如把擂台当自己家的拳手,以及那些似乎在借来的空间里打拳的拳手。我们把勇猛的斗士跟拳击手区分开来,记下那些轻易让别人眼睛挂彩的人。海密还记下比赛中的每一拳,多少拳,什么拳。笔记最后则是我对整场比赛与拳手的总结,标注他最喜欢打哪种拳,以及一场比赛中他打了多少拳。拳击手在登上擂台前都得过磅,海密记录他们的体重,跟下次登场时做比较。我们把这些都写在一本皮革装订的大记账簿里,封面有烫金字体:“勒维氏地毯百货,比勒陀利亚教堂街一百二十六号。专为王子定做的地毯。”每一次有选手跟韦尔斯王子学校比赛,海密便会用他早熟干净的笔迹把对方的档案加入这本笔记。
“正好相反,你早就想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结局都会受你影响。”
学校群众很高兴我赢了,而且还是场简单获胜的比赛。对方选手非常具有侵略性,不惜一切要击中我。据说他赢了头三场比赛,都不是靠判定得分胜的(拳击中对手没被击倒时,才需要按得分多少判定胜负。)。但在第一回合他竟三次毫无防备地向我冲过来,但我也让他重重跌坐在擂台中央三次。要赢比赛只要击倒三次即可。之后当我们的轻重量级选手丹尼·波金宏也在喧闹兴奋的场子里以得分取得了胜利,学校更是保住了面子。
海密脸红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脸红。“做事没有必要靠机运。太冒险了。”他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
说起这两场比赛,尤其是听海密重述,扯得就像古罗马战士决斗一样,比起来第一场跟加尼·杰登晖的比赛简直就像小儿科。等到下一场主场比赛时,学校体育馆只剩下站位,而五十个现身的非洲人被迫得站在大凸窗外观赏比赛。
“老天,无论如何,第一名一定是你的。”
我是一年级里头年纪最小的孩子,但随着接踵而来的事件,大家都看好我在韦尔斯王子学校的光明前途。拳击比赛获胜让我在一年级住宿生里成了英雄,他们因为赌我赢而小有进账,高兴地变成我忠实的拥趸,总是不断跟其他任何一个愿意听故事的男孩叙说比赛过程,每说一次就夸大一次。下两场比赛是在校外打,那两场我也赢了,那些住宿生也再一次分得好处。虽然对于这两个对手我们并没有足够的信息,但相较来说也不困难,因为他们都曾败在杰登晖手下。我们放手用优渥的赔率让那些下注的阿非利堪人支持自己的拳手,结果把两场比赛都变成了小赚一笔的机会。
“你说对了。”他说,“听好,我说我们一人拿十镑去度假如何?”他递给我一张十镑的钞票。“我会把剩下的存进银行。下学期我有个大计划,假期结束后再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