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的音乐太狂野、太自由,对浪漫派来说太接近死亡。非洲这舞台太过残酷,不适合小提琴轻微的搔抓,钢琴又不够雄伟,只有鼓能抓住非洲。鼓带着律动,又不会偷走音乐的风采。以定音鼓做背景,非洲的音乐就是人的声音。他们就是乐器,更幽微、更美丽,比起那些可拉、可击、可敲打与吹奏的管乐、弦乐与键盘,都还要高贵。”
他并不期待听到回答,因此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献给橘皮耶的挽歌》呢?”我问。
黑暗很快笼罩整个山脉。我们到达不到一小时,太阳便下山了,整个峡谷顿时陷入一片阴影,只剩一些余光。我生起火准备煮晚餐,劈啪作响的干柴升起许多烟,驱走了日落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蚊子。我开始煮晚餐,老博去溪边梳洗。我先切碎一颗洋葱与两颗西红柿,放进煮水罐,再打开一罐牛肉罐头倒进去,用猎刀把所有东西捣碎混在一起,准备好等火转弱些,便可以慢慢炖煮。我已经绑好两个红薯放在柴火下,等一下可以从余烬里挖出来当甜点吃。雨林首先转暗,巨大的树蕨轮廓逐渐模糊,没入漆黑。一对绿色的蕉鹊高踞罗汉松上,在归巢前发出最后一次叫声。接下来,营地所在雨林边缘的山谷也黯淡下来,光线渐弱,模糊了岩石、木丛与树林。最后高耸山脊之上的天空拉起一片黑幕,钉上亮星。远方瀑布冲刷传来的水声似乎强调了沉寂。夜里老博说话很安静:“从来没有人为非洲写过一首伟大的交响曲,甚至连协奏曲也没有,为什么会这样呢?”
老博咯咯笑。“二十年来我试着想谱出十分钟,甚至五分钟的乐曲,给南国写首好音乐。现在,经过二十年的失败,居然在一票套了枷锁的匪徒、十字镐的韵律和黑人挥汗如雨的背上,以及搧伯恶毒的劈打声与驴刺棒几乎无声的重击下,让我找着了。音乐的声音不是绝望的恸哭,而是坚定表达出非洲终将不死,精神将度过残酷考验而活下来。音乐在非洲灵魂深处,非洲人民的声音就是乐器。我真是个笨蛋,皮凯,许久以来这一切绝对都躲在我的德国长鼻子下。《献给橘皮耶的挽歌》不是我的音乐,那是人民的音乐,大家都说这条项链是我的,但我只是在串珠而已。”
老博拿望远镜对着悬崖说:“现在太暗了,不过我想明天一定能在上面发现一些东西。”
我把一盘热腾腾的碎牛肉递给老博,然后用一根短枝从余烬里翻出红薯放凉。我们在沉默中用餐,老博从来不随便对待食物,他会咀嚼半天才吞下去。我又添了一点柴,重新生火,走到小溪边洗盘子,给煮水罐装水。
我们在瀑布下的山溪旁扎营,瀑布在我们之上,像新娘头纱一样从远处的山崖边垂下。我选了雨林边缘的山谷作为营地,顶上的岩石可以保护我们不受风吹。夜晚山上气温可能会降至酷寒,太阳下山前,我们开始捡拾木柴。忽然顶上传来一阵声音,接着便看见一群猩猩攀在那面奇异的悬崖上,在蚀入岩面的白色矿脉上跑来跑去。它们急促的叫声回荡着传入扎营的峡谷。
我煮了咖啡,帮老博加了一汤匙炼乳在锡杯里,他喜欢这么喝。接着我把冒烟的杯子放在他旁边,切开他的红薯。肥厚饱满的薯肉冒着蒸汽,我又特地在上头加了匙炼乳。初生火时的烟让蚊子都躲得远远的,现在它们又回来了。我把香茅油抹在手上、腿上,然后把瓶子递给老博。油闻起来很糟,但总比被叮个半死好。我们一大早就出发,那时大约是四点十五分,现在身心俱疲。我太累了,杯子没洗就拿毯子披在身上。我先检查老博躺的位置是否离营火有段距离,才躺在巨岩下,这么一来明早毯子才不会被露水浸湿。接着我便睡去。
等太阳爬上陡坡,照耀整个德开普谷地,我们已经爬到山丘上,往山里前进。小石堆与生草丛取代了芦荟与荆棘丛的景色,地形转成岩片险崖,那样的地形就算在大热天里都可能出现飕飕冷风。一只老鹰经常在我们顶上盘旋,似乎漫无目的,只是被气流带着走。我们停下来吃奶酪与饼干当午餐,配罐里的甜红茶,接着在午后穿过马鞍山步道,开始从另一边下山。傍晚时我们到达老博在笔记里记载的,雨林峡谷上方那座地形奇异的山崖。
我在黎明时起床,披着毛毯去生火。雾气笼罩谷地,让人看不见二十码外的雨林。一旦太阳照上山谷,雾气便会消失,但在那之前气温仍寒冷不已。我到河边装水准备煮咖啡,双手都冻僵了。老博还在打呼,紧紧包在毛毯里。我让他睡,一边煮咖啡,加了一大匙炼乳进去。我也给自己煮了一杯,冒烟的杯子瞬间暖和了我的手。我没叫醒老博,新鲜的咖啡香会代劳,我想,比起他的仙人掌园,老博更喜欢咖啡,几乎跟他喜欢贝多芬与巴哈一样。很快地,他的鼻子抽动起来,独自咕哝几声后从毯子里起身,睁开沉重的眼皮。我们听见猩猩在上方的雾中吠叫,太阳一定照到它们了,它们开始活动。
老博将星期五的小女生钢琴课往后延,我们黎明出发,带着睡袋、煮水罐和两天的食物,还有防风灯、老博那把要用到八个电池的手电筒、绳索、一把小铁锤以及一打长铁钉,必要时可以用来固定绳索。那些铁钉是老博离开监狱没多久,葛特在监狱打铁坊里帮他做的。如今老博虽然想装强悍,但已不再是从前那只老山羊,这些装备在爬山翻岩时可是无价之宝。
老博抓过我双手递给他的杯子,看着上方迷雾里不可见的悬崖方向,他说:“今天会不一样,皮凯。”猩猩的叫声在雾谷里回荡。“对呀,我确定一定是的啦,今天我们会找到某种东西。”他小心翼翼啜饮一口咖啡。“皮凯,我希望你睡好了?”他问。
老博知道他激起了我对冒险的渴望,而且一想到可能找到某种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我便把顾虑摆在一边,同意这趟旅行。
我煮了两根香肠和两条培根,从中间切开香肠放在两片面包上,加上培根,再用两片面包夹成两个三明治。我把一个递给老博,自己用双手拿着另外一个吃。
我提出异议,他用典型的老博逻辑来响应我:“皮凯,现在不去就永远不会去了。我们的工作尚未完成,你看,我在笔记里画的地形图说悬崖上有石灰岩。如果是真的,那非常少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也许发生了地理上的怪事,说不定哦?”
喝第二杯咖啡的时候,太阳的光芒开始穿过晨雾,几分钟内整个山谷便充满阳光。雨林地上似乎还有一丝雾气缭绕,但很快就消失了。我们头上那个奇异的悬崖,在耀眼的晨光中看起来比较没那么可怕不祥,我扫视了一会儿,想着等一下要怎么爬才好。
复活节假期,老博与我计划了一趟两天一夜的健行,目的地是某个我们知道的瀑布,位于马鞍山步道过去约二十英里。瀑布不算大,但是它落下的地点是一处雨林,我们只去过一次,当时太晚没法好好探查一番。那片雨林上头的悬崖看起来颇有趣,老博深信可以在峭壁与岩架上发现一些多肉植物与不同种类的芦荟。老博建议我们走这一趟时,我有点担心,因为要穿过山脉走二十几英里路,而老博已年过八十,超过几岁没人知道。但就算他跟棒棒糖一样瘦,像老山羊一样强悍,之前那次健行依任何标准来说仍是艰苦的一日行程。在笔记上他就如此记录八年前那次健行: 此次登山行程非常耗体力。
雾气笼罩的景色总是特别会夸大声音。现在,雾消了,一切可靠的元素又出现了——啼啭的鸟儿,水流声,呼呼飞过的蚱蜢,山中一日常见的忙碌声响全安顿下来。我走到一小块灌木丛旁,将裤子褪到脚边半蹲着,两只肥墩墩的鹧鸪从矮木丛底咻地冲到我旁边。我站起来,裤子仍挂在脚边,假装用一把长枪瞄准,先打左边,再小心转过来打中第二只。我大笑,看着它们像飓风战机一样消失在上方一座小山脊里。
这故事让我们大呼太扯,但跟往常一样,海密的意思很清楚: 好的思辨对谈本身就是目的,而因喜欢说话而交谈,则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原因。
梳洗过后我收拾帐篷,把东西藏在悬岩下,在毛毯上洒些香茅油。如果有任何东西靠近,特别是想找暖和地方窝一窝的蝎子,那股刺鼻味会让它却步。
海密主张无论是多老掉牙的议题,只要讨论的人够厉害,都可以把它提升到智性辩论的层次。他告诉我们一个故事。一个住在俄国小镇的小工匠,用蜂蜜涂面包时,面包突然掉到地上。他很惊讶地发现,地上的面包居然是涂了蜂蜜的那一面朝上。“怎么可能?”他拿着面包跑去询问犹太祭司与村子长老,“我们是俄国的犹太人,我在涂蜂蜜的时候面包掉了,没想到竟是有蜂蜜的那面朝上,这怎么可能呢?犹太人哪可能这么好运?”这点让祭司与长老们想了好几天,勤查经律,最后他们把小工匠叫到犹太教堂里。祭司宣读大伙儿的结论:“我的弟子呀,答案很明白。你的蜂蜜一定是涂错边了。”
老博把绳索挂在脖子上,皮带上挂着手电筒,我带了小登山包,里头有水壶、用来挖踏脚处的小铲子、锤子、铁锹、煤油灯与老博的望远镜。接下来的路程看起来还不太坏,沿着拱壁过去是蚀入岩面的长山脊,仿佛悬崖本身由硬岩与软岩构成。一开始也就是这些看起来柔软带白纹的岩石引起老博的兴趣,让他很确定那是白云石或某种石灰岩。老博的手电筒与煤油灯泄了密,身为一个浪漫派,他一定希望可以在悬崖上发现某个洞穴,这想法也深深吸引了我。
“老天,皮凯,太多关于天气、作物与今年是否会有蝗灾的深刻讨论,让你的脑袋都糊涂了!”海密会这么逗我。阿瑟顿、尿尿强森和蜘蛛老奸通常也会为了发表意见、分享知识而加入讨论,在某个抽象的论点上与我们好好厮杀一番。
我们爬了一小时,并不很费力。尽管有点年纪,老博仍是个饶富技巧的登山者,他不冒险,我大概花了一半的时间爬上第一道蚀岩山脊,距地面约一百英尺。我们的进度很稳定,也小心翼翼地在脑中计划回程。下坡通常比上坡困难。第一道蚀岩山脊证明老博的理论正确,那是白云石,经过几万年的风侵雨蚀,突出峭壁的岩面形成深长的山脊。我们沿着山脊走,直到发现回到峭壁的路后,才继续爬。我们又花了一小时往峭壁上爬了一百多英尺,又发现一道山脊。这道更为曝露在迎风面,因此也切得更深。我们可以闻到猩猩夜晚栖息的味道。再往上爬五十英尺,我们来到第三道山脊,比上两道更深。走在山脊上,峭壁越凿越深,最后突然没路了。我们来到一条死径,似乎没有路可以回头往更高处爬。
老博、包思沃夫人、波斯坦小姐与老波斯坦先生是我的启迪源头,但是成人的脑袋少了疯狂、稀奇古怪的念头,我想念与海密在学校每日相处时的唇枪舌剑。事实上,等我放完假回到学校,总是得花个几天才能再回到反应灵活、伶牙俐齿的状态。
我们已经走了约三小时,太阳直射峭壁,非常炎热。老博的卡其衬衫全湿透,我建议坐下来休息一下喝点东西。我推测,我们所在的山脊离悬崖最高处约一百英尺,但是看起来不可能再往上走了。下方如篷的雨林中,一棵罗汉松的枝丫往天空伸展,突出雨林五十英尺,离我们坐的地方不到一百英尺。老博说那棵树树龄很可能已达千年。峭壁呈宽弓形,我们右手边下方约一百英尺,有瀑布从岩石面冲刷而下,比较像是一道优雅的喷雾而非喷泉,但足以提供我们营地旁的小溪水源。
青春期一口咬定我们,来得又凶又猛,所有人张嘴闭嘴不离性幻想。但当我的内心不受性欲占据时,想得跟别人不一样。我猜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是现在分歧才逐渐显露出来。我不觉得高级,没有什么好比别人高级的。我的心灵似乎凝视着不同的知识风景。我敢说如果我不打拳击也不打橄榄球,巴伯顿这些老同学一定不把我当一回事,只会觉得我是个聪明孤僻的怪物。
老博从登山包拿出他的笔记本,翻到前一天下午在平地上画的峭壁素描。“没错,我们现在坐在最深的岩脊上了,上面的岩石更硬,纹路也没有那么深。”他叹气,非常不解。老博不喜欢发现自己观察错误,在经过诸多细心考虑后,他才允许自己开口承认这一点。“嗯,皮凯,我们发现了白云石,也有水源,但没有洞穴。这太奇怪了,瀑布从峭壁上直接出来,水源一定深埋在峭壁内,应该要有洞穴呀。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啦。”
我开始了解,知识会让人疏远。一般时候我们谈论橄榄球、板球跟女孩子。我们每天破坏那些小学同班女生的名声,说她们现在一定早就做到不想做了,却从来没办法跟她们发生什么关系。能搞定女生的一定都是那些比我们年长的,像保罗·艾佛林罕与鲍伯·谷德黑等吉普中学的六年级学生,这两人都参加橄榄球与板球校队。
我走回岩脊底的石壁,往边缘张望,希望可以发现某道小山脊,带领我们跨过去。下方大约三英尺之地有一道小岩脊,不到六英寸宽,延伸两到三码后便稍微转向,因此我看不到再过去是什么。我晃到山脊边缘,伸长双腿直到碰到那道窄岩脊。我肚子贴着峭壁,沿着边边摸索着走,几乎走不到三英尺就发现自己正直视峭壁里的一个洞,宽约两英尺,高三英尺。往洞口看进去,可视距离大约十英尺,接着便是黑暗。这显然是个洞穴入口,而不只是某个切入岩石的地沟。洞口右方的岩缝里长了一丛醉娇花,因此挡住下方的视野,让人看不见洞。突然,洞口飞出一只蝙蝠,模糊地擦过我身边,岩洞深处传来蝙蝠叫声。不会错,我很确定我发现了洞穴。
吃完三明治与柳橙汁之后我就没事了,有时候整个下午我就与老博和包思沃夫人待在花园里,或者到班羚饭店那儿,跟霍普金斯、史库比等人打台球,他们全都跟我一样上了寄宿学校。虽然我一向处于受训状态,不能抽烟喝酒,他们却会喝点啤酒、抽点烟,我们在一起时通常爱装老成。
“我找到了!找到我们的洞穴了!”我大喊。我的声音被扩大,回荡在山谷间。我不必费太大力气便可让自己进入洞里,但经验是,洞里通常会有比几百只无伤的蝙蝠还要难以想象的可怕惊奇。因此我又攀回到老博等待的地方。老博助我一臂之力回到岩脊上,他也非常兴奋:“所以我说对了,皮凯。”他胜利地说。我解释道,如果能固定一条绳子做扶索,他或许可以跟着我进入山洞。
波斯坦小姐坚持我得拿罗德奖学金去牛津读大学,我们一起准备的知识远多于通过大学考试所需。靠着她每周通信与放假时的督促——尤其是拉丁语与希腊语两科——以及学校特别为辛伯人设计的课程,就我这个年龄的消化能力而言,我所接受的教育大概是最顶级的了。
我们讨论了一会儿该怎么做,然后往岩脊上钉了一些长钉,让绳索穿过钉眼。我们一起试拉绳索,确定钉子牢牢钉入岩石,接着把绳索绑在我的腰上。我把三根长钉、铁锤与老博的手电筒塞入腰带后方,伸手便可以轻松取得。老博慢慢放绳索,我往后滑,落在岩脊下的石头上。如果我掉下去,老博大概不太能拉得动我上来,不过我很确定自己脚踏实了,而且也不怕高。不到三十秒,人已经在洞穴入口前。我手撑着往上进入洞口,往隧道里爬,稍微朝上爬了约二十英尺后,地形豁然开朗。我把腰上的绳索卸下,从腰带拔出手电筒。待我爬到隧道底时,日光已经消失,于是我转开手电筒。隧道通往一个大约十五英尺长,同宽,但高度足以让我站挺身子的洞穴。
然后一个穿着浆白外套的仆役会送来一杯牛奶与两块巧克力比司吉饼,我的最爱。然后我们开始上课。两点时同一个仆役再送来一壶柳橙汁与熏肠西红柿三明治,也是我的最爱。
洞里闻起来有猩猩与蝙蝠的味道,我用手电筒绕岩壁照了一圈,可以看见许多蝙蝠挂在岩顶与壁上。我回到通往悬崖的窄道,探头对老博大喊说我找到大山洞了。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就跟昨晚与今早猩猩的叫声一样。
我会先花半个小时——或更短的时间,看我是否能撑那么久——跟老波斯坦先生下一盘棋。他喊“将军”时总是说同一段话:“不要觉得丢脸呀,如果上帝饶了我们,也许明天你就会赢了。”上帝赦免了我们,但我从来没赢过。
“不会太难爬,老博,我打几根长钉在岩洞墙上,绑上绳子,你就可以当作扶手拉着过来。”我开始工作,拉紧绳索,从岩脊到洞穴入口形成一条结实的扶手。老博是个什么都不怕的老傻瓜,他让自己往后落在岩脊上,拉着绳索,很快便沿着边缘爬过峭壁来到洞口。我把他拉进来,他趴在地上看着隧道。
我在十一点钟向老博道别,十五分钟后抵达波斯坦小姐家。我曾提过波斯坦先生是个律师,与安德鲁先生合伙,他有一幢两层楼的大房子,开普荷兰式(南非西开普省常见的建筑形式,受荷兰移民影响具欧陆风,特色为陡峭屋顶、白色的粉墙、奇异的山形墙和百叶窗。)建筑。一边屋墙上爬满了南美紫茉莉,鲜艳美丽的紫色花朵衬着白亮的墙,在正午阳光下刺眼得令人不敢逼视。接下来引人注意的是闻起来如刚修剪过的整齐草皮,就算是夏末,其他草皮都像干草一样被晒得褪去一层颜色,这里仍是绿油油的。花园里还有树、热带灌木和一区赭红色的美人蕉,当然也有一般的玫瑰等植物。但我所记得的似乎只有那刺眼白屋上泼墨般的深紫色九重葛、修剪完美的绿色草皮和花园某处水管嘶嘶嘶的喷水声。
“太棒了!皮凯,洞穴哎,有多大?很大,对吧?”他喘气说道。
老博恰恰解释了我在音乐上无法更上一层楼的原因。橘皮耶知道我有成为拳手的条件,而老博知道我在音乐上的匮乏。
“你得爬过去,方向有点朝上,跟着手电筒往里头爬,大概只有二十英尺距离。”
老博摇摇头。“我不能教你我感觉不到的事情。皮凯,你一定要了解这一点。当一个人无法用手指去感受黑人音乐时,他也无法触及黑人音乐的灵魂。”
洞穴的高度无法让老博站直,所以他握着手电筒蹲着。我点燃他绑在身后登山包里带来的防风灯,发出微暗但足够的亮光。老博开始用手电筒光检查穴壁。
“老博,拜托!”
地上全是蝙蝠屎。“闻起来应该更臭才对。”老博拿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在裤子侧边磨擦。火柴点燃了,一时照亮了他的脸。“有风!这里有风,风一定从某个地方来。”老博说得没错,他手上的火柴闪烁不定,最后熄灭了。他用手电筒照亮左手边的洞穴角落,那儿有块尖锐突出的拱壁,手电筒的灯光照在岩石上。老博用光扫过拱壁上方,光线突然消失在空隙里。另一边有个开口,因为那儿传来清楚的滴水声。我们绕到岩石后方,没想到距地面约四英尺高处有个直开到洞顶的大开口。老博照亮那个开口让我爬过去,然后把防风灯递给我,接着是手电筒,之后他也爬过来。当他着地后,我用手电筒照亮那个黑暗的空间。
老博大笑,然后学起美国人口音回答我:“想得美,皮凯。”
“我的老天爷呀!”手电筒的光线照出一个巨大的穴室,从顶上到地面长了许多钟乳石与石笋,洞穴绝对至少有四十英尺高。雪白的石灰质从上头滴落,有些碰到地面,看起来像童话故事里的插画。穴地上有一些静止的水塘,反射出各种奇形怪状,创造了一个看似结晶雕刻的迷人世界。
“老博,拜托,拜托教我弹爵士钢琴。”
我把手电筒递回给老博,举高防风灯,一步步往前探去。老博不断用手电筒照着一根又一根美丽的结晶柱。“一定是的啦,一定是的啦,太棒了!”他不断重复说道。这绝对是我曾亲眼目睹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天然美景。我跟着老博探索这个洞穴,在壁上发现许多裂缝,没有一个大到可以爬过去。我们溯着水源走到洞顶某一点,不断有水滴从上面滴落。老博指出那水滴得太急,无法形成钟乳石。缓缓流动的水渗过岩石,聚集大量碳酸钙,当水最后从洞穴顶壁挤出,碰到空气,便释出所带的碳酸钙,点滴聚集,形成钟乳石。每一滴水对其每分每秒的累积都是贡献。他指着我们右方一座巨大的钟乳石说:“大概有三十万年,也许更久。”声音充满敬畏。远处的岩壁上,距洞口约六十英尺处,突出一块约十五英尺的岩石。上头有巨大的钟乳石尖与一块块发亮的结晶,凸岩下方则长出石笋,有如造型怪诞的桌脚。一块结晶石笋长在石台一边,像引人拾级而上的阶梯,整体看起来就像水晶箭高举着一块豪华的石板,上头悬挂着发出结晶光芒的巨大长钉。
“是呀,我想艾罗·加纳只有一个。”
“老博,你看,好像巫师梅林(亚瑟王传奇里的巫师,预言亚瑟会统一英格兰,并成为亚瑟的导师与治国顾问。)在水晶洞穴里的祭坛!”
“你认识艾罗·加纳?”我向他大叫,“那个艾罗·加纳?”
老博倒抽一口气。“是呀,这样的地方一定是梅林的没错。”他指着尖刺,“躺在这祭坛上,一百五十年后尸体大概也会变成洞穴的一部分了。非洲结晶洞穴的一部分,光想象这个就不得了,皮凯。”
老博大笑。“好久以前了呀,对啊,我在北美写第一本仙人掌书的时候,住在新奥尔良。我没有钱,每天晚上就在一间名叫‘金拖鞋’的高级妓院里弹十五分钟的古典乐。店名就是‘金拖鞋’没错。我弹完后接着是个爵士乐团演奏,很快我们就聊起来,他们觉得我这个德国教授相当有趣,但是音乐可不怎么有趣。会去那间妓院的有钱人,不懂贝多芬先生或肖邦或勃拉姆斯,但是他们懂黑人音乐。所以我教他们一点,他们教我一点。”他抚摸琴键,又弹了一些酒吧蓝调音乐。“我就是在那里遇见W·C·韩地先生,后来也遇见了艾罗·加纳先生。”
我笑说:“拜托,老博,你再撑久一点好吗?我还需要你呢。”我从来不曾有过老博会死的想法。我常常想他变老的样子,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一起做一些事,却从没想过他会消失,不见了,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了解死亡,死亡可能随时到来,是残酷的意外,像楚克爷爷,或橘皮耶,或胖海蒂的蝇量级小亲亲。就算是胖海蒂的死,也可以解释成她太胖,算是一种意外死亡。老博不符合我心中设定的任何一种死亡条件,他冷静,有逻辑又重秩序。我知道的那种死亡不存在于我对我俩关系的期许中。
吓到的是我,老博再一次利用这机会教我必须在批判之前先好好研究与思考。“老博,那种弹法你在哪里学的呢?”
他走到前面那个有如平台阶梯的结晶构造旁,爬的时候靴子在坚硬的钙沉积上刮出声音。很快,他站在平台上。突然,他一声不响地蹲下来,四肢伸直躺平,身体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你得弹烂音乐才吓得到我,而不是把好音乐弹烂。”他轻声说。
“啊,别闹了,老博!不好玩啦。”我说,突然有点害怕。老博的手电筒往上,照亮他上方的钟乳石,看起来像是结晶的闪电冻结在他上方。那是我看过的最恐怖也最壮观的效果。
“抱歉,老博,我只是开玩笑,想吓吓你罢了。”
老博的声音传回我耳里,听起来很平静。“好漂亮呀,皮凯。我们一定不可以告诉别人有这么一个非洲结晶岩洞。”
“这曲子就是韩地先生写的,你居然不用心,甚至不知道作曲者是谁就想弹这首曲子!你会这样对待贝多芬或巴赫吗?不,我想不会。但现在小聪明先生竟然觉得弹黑人音乐是很容易的事。”
“拜托,老博,你让我发毛了。”我说,不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听起来像是厕所刷子。”我没礼貌地说。
老博站起来,用手电筒照我的眼睛,有好一阵我什么也看不见。“皮凯,你一定要向我保证,这很重要,你一定要保证,拜托?”他把手电筒移开我的脸,暂时的模糊视线让他看起来就像默林。他站在我上方十英尺高的平台上,在巨大尖石之间。
“该死,老博,你从哪学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在老博面前说粗话,但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好啦,小聪明先生,W.C.韩地是谁?”
“老博,拜托你下来,我保证,现在拜托你下来。”
我第一次弹《圣路易蓝调》给老博听时,本来期待他吓一大跳。事实上,那只是个玩笑。他却毫不惊讶,只是安静点头。“是呢,很棒。”我惊讶地转过头看他。“但是要弹黑人音乐,得出于你的灵魂,而不是脑袋,皮凯。”他示意我从钢琴椅上起来,坐到我的位子上去,他开始弹那首曲子,跟海密的艾罗·加纳七十八转唱片里弹的一样迷人。
“好,我来了。记得,你保证过了,皮凯。”他小心翼翼从平台上下来,我跑去助他一臂之力。他很喘,我扶他下来时可以感觉到这个老人的兴奋之情。
老博与我坐在小屋的门廊阶梯上用早餐,同时拟定周末的登山计划。通常是重复攀登走过的山路,老博拿出旧笔记,讨论上次我们爬那段路的情形,而那可能是五年前的事了。我们讨论当时发现的每一株物种,有时甚至离开餐桌去勘查某种收集来却遗忘已久的多肉植物。平日老博仍然得在施坦威琴旁教他的小女孩学生,因此长征只能在周末进行。但我很确定过一阵子后,他还是会这么安排,因为针对他笔记的计划与讨论,就跟远足本身一样重要。九点时,他给我上钢琴课,对我从韦尔斯王子学校音乐老师莫立普先生那儿学来的坏习惯直摇头。“那个‘颇离谱’先生,你确定他教的是钢琴吗?”他摇着头说,“我觉得他应该是教五弦琴的,对吧?”然后他利用剩下的假期时间,努力让我的音乐技巧恢复到某种状态。
我们回到蝙蝠洞,老博用手电筒照了照岩穴。“皮凯,我们找到了一个全非洲都没有人见过的地方,最纯粹神奇的洞穴,非洲水晶洞。”
在监狱体育馆待一个半小时之后,接着前往老博的小屋,迪与达会轮流送早餐来。我在七点抵达,届时咖啡已经煮好,新鲜面包也摆在桌上了,后头的炉子上还有热腾腾的煎蛋与培根等着我。老博毕竟还是德国人,他希望我准时在培根蛋煎好的时刻出现。女孩们很喜欢放假日,她们会用点心、大惊小怪的过度关心与丰盛菜肴宠坏我。老博总是宣称,只要我出现他就会增加好几磅。
“来吧,老博,我们快走吧,现在几点了?”他伸手进裤袋里掏出他的猎表,用手电筒照表面。“半十点(原文为德语“halb zehn”,指九点半。)。”老博总是用这种好笑的方式跟我报时。
假期间我每天都很忙。早晨五点半就到监狱里练拳击,史密特上尉会要我跟两个孩子打三回合,通常是鼻涕鬼与雅皮,两人都比我重,但也是唯一打得够好、能跟我交手的选手。他们亟欲上场试试身手,打拳具备史密特风格,也够强悍。我必须使出所有擂台技巧才能远离麻烦。第二回合中间,史密特上尉会吹哨,台上的人下场,换另一个上来。这表示他们每人只需打一个半回合,因此全都竭尽全力,准备挨几拳揍,也准备好好揍我几拳。史密特上尉相信这是让我增进速度与保持敏锐度的唯一方法。
“我们得走了。如果我们能在中午前回到营地,回到家时大概就天黑了。”所幸回家的路大部分是下坡,回程可以少几个钟头。我算了算,回到家大约是晚上八点。晚上走山路可不是好玩的,老博可能会很累。我开始感到焦虑,兴奋不再。老博抓着我的手臂,他仍在颤抖。“记着,皮凯,这是我们的岩穴,这个水晶洞只属于你和我。”
我觉得身为拳手自己并没有成长。小提琴大师曼纽因曾说过,拉小提琴就跟用肢体唱歌一样,橘皮耶有办法让拳击给我一样的感觉,每一拳都是完美的算计、时间、连续动作、精心控制的情绪与智慧的结果。如果我想变成轻中量级世界拳王,一定得赶快帮自己找到教练,他的想法要超越一般中学拳击教练的思考层次。
“好的,老博,我保证。我已经保证了。现在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老博会这么坚持真是一点也不像他,况且他应该知道无论如何都可以信任我。这个洞穴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我知道他想要与我重返此地,尽管我很怀疑他是否还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攀爬过程。我切断了带到洞穴里的绳索,但留下扶绳让老博可以爬出来。一回到山脊上,我便准备撤下两根长钉,我们已经丢了两根固定在穴壁上的钉子。
学期中与阿非利堪学校固定的拳击比赛让我经验更加丰富,但我其实仍渴望着橘皮耶的魔法教导,他知道要如何精进我在擂台上的思考。达比·怀特与教官就像史密特上尉一样,是诚实的工匠,橘皮耶则是艺术家,懂得要怎么在擂台上运用我的性格,我想念他不可思议的能力。
“不,皮凯,把钉子留在那里。”老博突然说,“时间不够了。”这不像老博,他总是非常小心照顾装备。离开营地或采集标本处前,我们总会细数每样东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迂回找借口。我了解那个岩穴让他多激动了,这个老浑蛋决定一定要再回来。
低草原区的拳击赛已扩大范围,现在称为“东特兰斯瓦锦标赛”,包括了一些比较大的城镇,也让巴伯顿蓝调队获胜的难度提高许多。这场赛事通常在十二月假期时举行,因此对史密特上尉来说,重要的是确定我仍可以队员身份参加比赛。
我们回到小镇上的山丘时,巨大的月亮刚好升上陡坡,让德开普山谷溢满一片银光。又是月圆夜,月圆对我来说总是难熬。楚克爷爷死时是月圆,此时我对那只怪公鸡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月亮疾驰过银夜的满满回忆,令我伤感。橘皮耶死时也是月圆夜。
克里叩已经调职到比勒陀利亚,葛特则代替他成了史密特上尉的助手,他自己也很惊讶。后来他获得下士军阶,现在是监狱的重量级拳手,并将在下一场冠军赛中力拼冠军头衔。在内斯普路打败葛特的巨人帕吉特,已经转为职业拳手。
我说对了,这是老博最后一次大型野外调查。到达他的小屋时,他几乎要垮了。我把他放到床上,帮他脱掉靴子。他脚上长了两颗大水泡,两个大拇指下各一个,因此我拿线穿过针与棉球,在每个水泡下绕了一团棉球,然后刺破,让组织液流出来。这是多年前老博教我的技巧,明天早上水泡会消去,然后就不痛了。我帮他洗脸,在眼睛下方的割伤伤口抹凡士林油,然后在他身上盖了条军毯。他是个强悍的老家伙,我相信早上他就会没事。
包思沃夫人成了监狱大伙儿力挺的最爱。因着老博音乐会而升任上校的指挥官,决定大推监狱改革,并准许她为狱囚创立主日学校。她与指挥官商量,希望以“乔治王”作为狱囚进步的奖励。基督教圣灵降临会答应用教学来换取每个星期天十五分钟的布道时间,却强烈反对拿烟草作为杰出学生的奖赏。他们的神不喝烈酒也不抽烟。然而最后他们不得不得出结论,神的大功很神奇,每当以“乔治王”作为鼓励时,出席与用功的状况就有显著进步。为了得到一根奖励的香烟,囚犯会用尽一周有限的时间来读书,而成果是许多黑人出狱时已经可以阅读、写字,还会简单算术。波斯坦先生,也就是波斯坦小姐的父亲,把三明治伯爵基金改制成三明治基金会,已经有个娇小的老太太给基金会留下两千镑的遗产。信件服务仍然继续,放假时我会从传教士那儿接手写信工作,传教小册内页又夹进玛莉父亲的烟叶,随着每封信发放。事实上,学校放假时,给乔治王的信变得非常热门,当然从来没有一封真的寄出去。蝌蚪小天使回到镇上,葛特发誓在那段期间监狱里几乎没人惹事。在包思沃夫人的鼓励下,葛特决定挑战英语,现在已经说得蛮好。他与老博和包思沃夫人变得非常亲近,老博小屋与包思沃夫人住屋的修缮都由他负责,他也确保查理的引擎持续运转。每次我回到家都听到一样的话:“我告诉你,老天,只有口香糖与轮轴润滑油才能勉强让那辆老破铜烂铁不解体。有一天我非得把它带到悬崖顶,替它祷告然后推下去。可惜它一开始就没法开上去!”不过在葛特细心温柔的照料下,查理仍继续转动。
“是我们的。水晶洞。非洲。你,我,皮凯。”他口齿不清,渐渐睡去。我等到他呼吸变沉、均匀后才回家。一路上月光明亮,甚至能看见蓝花楹树上的紫色花朵。我想到以后再也无法跟他一起站在高山上,不禁哀伤起来。每一次我从学校回来,老博似乎更憔悴一点。我们发现了非洲的水晶洞,但是我与那洞穴只有一面之缘吗?也许我会再回去,也许不会。当你与人共同保有一件事物,像老博与我这样,不知何故,把秘密对分,例如单独回去那地方,似乎是不对的行为。我想到那些绳索正在腐烂,也许几百年后有人发现那个洞穴,那时长钉早就锈蚀掉了,但他们会察觉到白云石上有铁锈的痕迹,然后开始探找,发现一丝铁碎片,而后分析它,最后提出各式各样的理论。然而没有一个理论会与一个六英尺七英寸高的德国音乐教授以及未来轻中量级世界拳王有关。
每个学期末回到家里仿佛蜕去一层皮。小镇的欢乐之处就在于它不变的本质。除了老博、包思沃夫人、波斯坦小姐、老波斯坦先生、监狱的大伙儿,当然还有我母亲、祖父、玛莉,特别是迪与达。当你走进店里,便有人抬起头随口问道:“老天,又放假啦,皮凯?在大城市生活如何?你会在复活节音乐会表演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他们总是一口气把话说完,并不是因为觉得无聊,不得不表示亲切,而是因为小镇里时间感很薄弱,人们来来去去,并不感觉妨碍。我喜欢一切不曾改变的巴伯顿镇,它给我一种归属感。现在战争结束了,军营不再是镇上经济体的一部分,巴伯顿又回到它最喜欢的皮制老摇椅里,沉沉睡去。就连监狱狱警似乎也轻易适应了这个社会,上两个音乐会在演奏《天佑吾王》时,他们没有离席。不过包思沃夫人告诉我,他们没有起立致意,仍然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抗议。这让《淘金场报》的汉金先生一如往常震怒,但这次他只写了一小段文字发泄,不像以前一样用上一则头条或一整栏社论的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