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密扫视过那些看着我们笑的脸孔。“保持冷静,假装你一点也不惊讶。不要让他先占了心理上的优势。”海密跟往常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我们爬上擂台,海密帮我绑手套。葛登晖已经站在他的角落,对着空气打拳。我照常坐在小凳上等待。
“哇靠!”我惊呼,转头去看海密。
裁判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家伙,他叫我们到擂台中央。“好,拳手握手!我说分开就分开。击倒一次要读八秒,等你们回到中立角(擂台上除供拳击手在回合之间休息用的两个角以外的任何一角。),我才会开始读秒。三次犯规警告就算输。”
服装配备都颇合身,拳师靴也好穿。我们离开淋浴间,走过长廊来到体育馆,我比海密早一步踏进门。突然,整个馆内充满了掌声与吹哨声,体育馆上上下下塞满了互助中学的人。
没人听他说话。“这一次我会赢你,红脖子的。”加尼·葛登晖从嘴角挤出这句话。
“我的妈啊,开个赌盘还要搞这些有的没有的。”海密说。
“犹太小子跟我一起送上这场比赛向你致意,波尔混账东西!”我啐回去。
葛登晖带我们到淋浴间,指着长凳上一个咖啡色袋子。“所有东西都在里面。我在体育馆等你。”他转身走开,大概是要去别处换装。
“准备,计时人员?助手离开擂台!”铃响了,我们开始彼此绕着圈子。
“我跟你赌了,犹太佬!”他吐了口水。
看得出来葛登晖很认真。他有五场仇得报,除了最开始那一场之外,其他都是缠斗,胜负相当接近。我们绕着对方转时,他眼神强硬。我虽身在敌营,面对一大群充满敌意的观众比赛,却绝不会让他得意洋洋。他天生是好斗的战士,我不会一开始就给他机会打我几记好拳,因此第一回合我花了一半的时间努力移动脚步,利用擂台空间,远离绳索。后来海密告诉我那些互助中学的孩子快把头喊断了,但我好像在中空管里打拳一样,全神贯注。葛登晖挥了很多拳,但大多落在我的手臂与手套上,不过他的确靠其中两拳得了分。一拳是我被他困在绳索前的短暂几秒,他打了一记漂亮的上钩拳,另一拳则是心脏下方的右拳。两拳都让我痛得要命,我没吃午餐完全只能说是走运。今天的辛伯个别指导比原本预计的多了半小时,因此我错过了午餐时间。我打赌葛登晖一定从今天早上起就没有进食。
葛登晖站着,手臂僵硬地贴着身体仿佛立正,愤怒让他紧绷。海密比他更狡诈,同时也反将了一军。
我对着葛登晖的下巴挥了漂亮的一拳,他顿了一下,然后谨慎地先向我挥出左手,我用右手越过他的左拳,打中他下巴另一边。加尼老爱犯重复的错误,那一回合后来他又再一次先使出草率的左拳。这一次我从底下闪过,用尽各种拳法攻击他心脏下方。我看见他双眼突出,踉跄着弹至绳索边。我用左右拳式打中他的肚子,预计他会摊开手,而我就可以再往下巴挥一记上钩拳。不过他预估我会打上钩拳,便挡住头,此举让他的肚子毫无防备。我用橘皮耶的拳法八连招直打,铃声响起时他正抓着绳索。我拿下第一回合。
我们转头面对海密,他手上仍握着那五张十镑钞票,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我跟你赌五十镑,皮凯会揍扁你!”
海密跟我同样注意到一件事: 葛登晖养成了一个诡异的习惯,为了要让自己准备挥左钩拳,他会高举右手肘,暴露出胸廓,而我便趁机全力攻击那心脏下方的点。我只需要八连招就可让他在后来的回合里软趴趴,就像橘皮耶说的:“如果你在心脏跟腰带之间打的拳够多,双脚很快就会融化。”
“葛登晖,等一下!”
我很惊讶,第二回合他仍斗志高昂。这是我看过他打得最好的一次。他出拳干净利落,虽然乱,但仍经常击中目标。回合中间我转成左撇子的姿态,让他一时困惑,也让我毫发无伤度过这一回合。我一面朝他身体猛烈进击,但我觉得这回合他应该会赢。当拳手做好准备,而且有能力把对手逼进角落时,便可以大伤对方,让自己看起来占尽优势。
葛登晖把保证书放回皮夹里,我转身跟着他走出厕所。但海密仍站在原地。
我讨厌在第二回合落败。这让对手在心理上先胜一筹,知道自己将士气高昂地进入第三回合。此外,这也给裁判有机会判和局——如果第三回合打得不是很令人信服。加尼增加的体重让他力气大增,似乎轻而易举便能面对我猛烈的攻击。
加尼·葛登晖指着位于学校旁仅几百码外的金山大学校园。“我们从金山大学找了个人,只要你答应开打,他就可以上场。”
加尼知道他最后一回合必须打得好看,而我知道我得打得超级好看才行。身为斗志高昂的拳手,他有其优势。观众最喜欢不顾一切主动上前的拳手,强烈偏袒某一边的观众容易忘记最后的赢家该是挥拳最精准利落的人。我希望裁判资质够好,能做出确实的判断。面对这种主场观众,若结果是判我以些微差距获胜,我们可是会被吊死在这里的。
“谁当裁判?”海密问。我注意到他仍握着那五张十镑钞票。
最后一回合开始,加尼一上场就绕着我转,很聪明。我从左撇子位置改回原本的姿势,但前提是待在擂台中央而不靠近绳索,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是我的对手。我很轻易就挡开他,他则一再靠近我,想用左钩拳打我的头,试图挥出的拳头绝对能让我倒地不起。我可以用右直拳打他,抵挡他进攻然后得分。但是我觉得自己应该够快,能够闪掉头,躲过他凶猛的左拳。每一次他挥拳,右手肘就会抬高一些,露出一块诱人的弱点,利于让我以结实的左上钩拳打他的心脏下方。对我这种赚一拳是一拳的拳手来说,那地方简直就跟银行一样。
“老兄,你可能要不开心很久!我要在哪里换装?”
葛登晖又重重挥了一拳左钩拳,擦过我的头侧。我甚至连看也不用看,他的右手肘一定又举得高高的,我马上用尽力气打进一记左钩拳。他眼中的神采突然消失了。橘皮耶总是对的,他完全没料到有这一着。
“我早想到这一点,已经帮你准备好了。”葛登晖停顿一下,耸耸肩,“嘿,不伤感情,老兄。你是红脖子的,我是波尔人,没打败你我不会开心。”他简单地说。
我把重心换到前脚开始攻击。突然猛攻让葛登晖完全大吃一惊,他的防御到处都是漏洞,他认为我是那种着重守成的拳手,这想法深植他心。面对这样的对手,你若突然反守为攻,主动挥拳打他,他铁定无法马上反应。他太早想要伸出手臂钳住我,反而让我逮到机会用左钩拳击中他的下巴,把他打靠在擂台索上。他手往上举,露出上腹部,我又祭出橘皮耶的八连招,尽管范围不大,但全都利落实在地打中了。他擒抱住我,裁判把我们分开。我几乎把他揍扁了。三十秒后他中了一记左拳,接着是右拳,然后我用这辈子挥过最漂亮的一拳,一个用尽全身力量的右上钩拳完美击中他的脸颊。
“老天,葛登晖,看在我还不讨厌你的分上,比就比!但是我什么东西也没带。”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完全击倒比赛。加尼·葛登晖像一袋马铃薯一样倒下来,趴在帆布台上。我很快回到中立角,他动也不动,我很希望他能读完八秒再起来。裁判站在他旁边,读着秒数,到第七秒时葛登晖试着用手肘撑地想站起来,但就是这样而已。到第十秒他又倒回帆布台上。
葛登晖仍直视我,说:“那就取消交易!你可以把五十镑钞票塞进你的犹太屁眼里!皮凯,你怎么说?跟我在这里的体育馆打三回合吧?”
裁判过来高举我的手,观众显然呆住了。他们大惊之后,加尼爬起来,他们站起来给他如雷掌声。海密跳上擂台又把我的手举高,此举没有必要。加尼·葛登晖被助手搀扶着,穿过擂台索下台,没有过来打招呼。
“如果他说不要呢?”海密问。
我笑着说:“老天,海密,好一场预赛!可以让那些橄榄球赛赌客有个心理准备。”
“我才刚转成轻量级,你仍算是雏量级,我想要最后平反的机会。”
“还好不是我自己设计的。”他说。
他一定看见了我脸上的惊讶。“什么,在这里吗?现在吗?”
我们爬下擂台,互助中学的学生让开一条通往门口的道路。“海密,答应我一件事。”
“跟我打一场。”
“当然,什么事?”
我仍很生气。“那条件到底是什么啊,葛登晖?”
“我要你保证一切不是你设计的。”
我还没接过钱来,葛登晖就说:“我的条件不是这个。”他的嘴角露出微笑。
“你疯了吗?不然那个反犹太的浑蛋该怎么说?”
海密做出调停的手势。“等等,放轻松点。我们是伙伴,如果加尼要跟你交易,也行。”他移动身体避开葛登晖的视线,对我眨了眨眼,然后又转身让葛登晖看见他从皮夹里拿出五张十镑钞票。“来,皮凯,你付钱。”
“你报了仇呀。那可是史上入袋最快的五十镑。”来到淋浴间,海密开始咯咯笑。我们互捶对方的背,大笑大叫。
“嘿,等一下。”我一股气上来,“海密是跟我一起的,没有海密,就没有交易!”我转向海密:“好,那我们走吧。”
回程在公交车上我转头对海密说:“光是去互助中学的路上你没有跟我讲清楚你的计划这一点,我就应该揍你一顿。”
“嗯,首先,我会答应帮忙在互助中学这边设赌盘,完全是因为你也是其中一分子,皮凯。”他用手指着海密说:“我可不跟犹太小子做生意。”
“如果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会参加,会吗?”
我们惊讶地望着葛登晖。“加尼,什么条件?”我问。
“不会吧,我想……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海密拿出皮夹打开。“等一下!”葛登晖突然说。他又拿出皮夹,把保证书拿出来,递给海密。“我个人有个条件。办不到我们就取消交易,老兄。”
“什么问题?”
加尼·葛登晖一定深信我们赢不了。现在跟海密虽是拿了五十镑,但他有可能获得七十五镑。
“今天是你早就设计好的吗?”
海密精准料到了对方的想法。“我要现拿五十镑。”葛登晖说。
海密低头看着他的手。“技术上来说,不是。但是当你让一切元素各就各位,理智上你就有资格期待某种可预期的结果。”
葛登晖跟我在海密踏入我生命之前一样,一辈子大概没见过十镑钞票,更别说五十镑了。白人工人薪资平均是一周八镑,互助中学虽不是私立学校,不过他的父母大概仍得很努力才能勉强让收支打平。
“我应该要打断你的牙齿,海密·勒维!我现在就要动手!”
“好了,葛登晖,你要到时候拿赢钱收入的百分之二十,还是现在就拿走五十镑?你自己选。”海密问。
我们回到韦尔斯王子学校,宣布诱人的赔率,预测这些基督徒绅士会一面倒地押互助中学赢橄榄球赛。学校精神是一回事,钱可是另一回事。只有威灵顿宿舍住宿生、达比与教官还有十五岁以下组赌韦尔斯王子学校赢。海密设定了那样的赔率,结果大大鼓舞了十五岁以下组的球员。“小虾米对大鲸鱼”效应在发酵,海密的心理战非常完美。到了比赛那一天,我们真的觉得自己会赢。在互助中学方面,我们希望能出现不同的效果,也就是阿非利堪赌客大量押自己人会赢,让球队感到有点不安。为什么我们这边看好韦尔斯王子中学呢?派上场的根本就是之前四次败北的队伍啊。他们跟我们一样,球队上有几个人也是拳击队的,亲眼目睹我们在擂台上了不起的进步,上一次拳击锦标赛我们甚至跟他们打成平手。如果在拳击上我们有办法,那……而且大家都知道海密与我不是笨蛋。
葛登晖从我手上拿走保证书,读了,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夹,把保证书放进去。我注意到里头没有钱。
我们奢求海密的计谋可以得逞。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算起来超过我们所有资产,我就得在葛登晖面前拒绝海密,那我们两个可真是太丢脸了。我借了海密的派克钢笔,把保证书垫在厕所墙上签了名。但是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很不爽。待会儿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海密·勒维可有顿苦头吃了。
尽管那是唯一一场十五岁以下组比赛,却吸引了当季最多的观众前来看球。两校的赌客都出笼了,甚至到两队在球场上就位时,海密还在接受别人下注。他还设法让学校的风笛主奏在我们出场时,吹起《苏格兰勇士》那首歌。真是太棒了。
我很快在脑子里粗略计算了一下。假设三分之二的赌客都赌我们输,一注两先令,那我们一输就将输掉三百七十镑。如果我们把银行卖给某组织,再把波斯坦小姐函授学校笔记版权卖掉,加上我俩所有的存款,大概刚好可以打平。
裁判吹哨,阿瑟顿踢球,一记短踢,球刚好落在对方前锋球员中间。尿尿强森居然奇迹般地率先跑到那儿,撞倒了抢到球的互助中学前锋,形成乱集团争球(橄榄球赛里球员互相用肩膀推挤,俗称斗牛,在球赛中自然发生的聚阵推挤争球,可分为maul(球在人手上)跟ruck(球在地上)两种。),但不知球落谁手,于是裁判吹哨,重开争球队形。
“签名,然后给他。”海密轻松地说。
我方松头(橄榄球队支柱球员中的一号球员。两队前排球员的头必须以敌我顺序相插来组阵,而一号的头刚好放开在外,故又称松头。)抢到球,虽然互助中学用力推进,但球相当利落地掉进我手里。我们刚好跑到中场标志与对方二十五码中间的位置,阿瑟顿差不多直接站在我身后的中场在线。我知道他想要来个落地踢,但就算是他,从这里踢都有点过于冒险。我把球丢回给他,对方翼锋刚好突破重围,他一秒也不浪费,把球直接踢过球柱,赢得四分。那是我看过他踢得最好的一球,这球也给比赛定下基调。
“好,葛登晖……皮凯跟我会给你书面保证,如果韦尔斯王子学校输了,我们一定支付欠款。”他伸手进外套口袋拿出一张折起的纸递给我。我打开发现那是银行的保证书,保证如果互助中学赢了,我们一定付钱。最下面有个地方供两人签名,海密已经签了一个。
我们以一个转换攻门的达阵得分没多久,接近中场休息时对方踢进了一个自由球。中场时比数是九比三,但他们球员重量级体型的影响逐渐出现,我们都累极了。
我发现原来葛登晖不光是有张漂亮脸蛋而已。海密真是疯了!大家一定会赌互助中学赢,买一赔三根本是自杀。
下半场互助中学拉近比数,终于将我们这较轻的一方推过界轻松得分。最后十分钟,比数是九比八。在他们大军压境下,我们的前锋形同作废。互助中学得分是迟早的事。不过我们还是撑住,看到什么就冲过去阻截。
“对赌客来说真是太棒啦!”葛登晖说,“但是我们呢?我们……你的钱会输光光!把零对半分还是零,最后我会被他妈一千两百个愤怒的互助中学赌客踢屁股。”
海密把风笛主奏叫到球场边线旁大吹特吹,但我们太累了,根本听不见乐声。葛登晖没让我好过,他急着要报复。比赛最后几分钟,有两次他们聚在我方边线。我一个假动作要接斗牛传出的球,他心急地朝我冲来,把我推出界,让我们多了两个踢自由球的机会。这解围的两球很有可能救我们一命。
“赔率就是那样。”海密平静地说。
最后两分钟,我们在自家五码线前摆出正集团(在轻微犯规和暂停之后,为能快速公平重启战局的争球动作,由双方各八名球员排成三列,互相勾肩搭背组成阵形,头肩互抵、以脚钩球来争夺控球权。)斗牛阵,他们使力往边线推进。不知何故,在争球推挤下我方从地上捡到了球。我假装将球传给后卫,葛登晖分心迟疑了一下。我抓到机会跑到边线那一边,引开他们的边锋,把球传给跟着我跑上来的阿瑟顿。他切入,引开他们的传接锋,把球踢过场到远处角落的球柱旁,我们的右翼李耶跟对方后卫抢球到手,在角落得分。韦尔斯王子学校在那一刻疯了,尽管学生全都输钱。阿瑟顿没有成功换攻达阵,但我们以十二比八赢了。
葛登晖倒抽一口气:“你疯了,老兄!我们已经打败你们四场,你们一场也没赢过!”
我们清算所有投注,付钱给那一小撮赌互助中学输的忠心赌客后,还剩下四百八十七镑十五先令六便士。两校共一千八百名学生,几乎所有人都下注了。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计谋,我分到的钱足够付索力·葛曼两年半的学费,还绰绰有余。
海密说他接受韦尔斯王子学校买一赔三的赔率。
海密拿出五镑在球队更衣室办了个派对,也差人送了一箱百事可乐跟四打奶油面包去给葛登晖跟互助中学队友。他打开一个奶油面包,放了一张十镑钞票在里头,然后把面包摆在要送往互助中学更衣室的那堆面包最上面。
我们到达学校厕所,有些跟我们同年的人正在抽烟。加尼礼貌地请他们离开,他们用鞋尖踢地,然后决定服从加尼,捻掉烟头,把没用过的烟屁股放进外套口袋,准备等会儿再用。
索力·葛曼健身中心位于索尔街上,就像你熟悉的健身房一样,里头充满了汗水、粉笔、药膏与希望的味道。索力经营健身房并无视肤色,跟全世界的健身房经营方式一样,对种族隔离唯一的让步是给非欧洲人单独一间更衣室。只有你的拳击技巧才是重点。约翰内斯堡警察对索力的私人种族统合方案视而不见,警政署长克鲁格是拳击手,对拳击手来说擂台上的黑人不算黑人。世界上存在着太多杰出的黑人拳击手,一个戴着十二盎司手套对着你的脸挥拳的人,绝不是肮脏的卡菲尔人,就算只有在短短的比赛时间内,他也是一个拳击手。
“不可能啦,老兄,这边大家都认识你,你算是某种英雄。”
健身房里有几个业余的人在练习,但没有人受到索力指导。他只教职业拳手。在约翰内斯堡附近的非洲乡镇,拳击逐渐变成当红的运动。索力规律稳定地训练黑人拳手,替他获利。按规定,黑人与白人拳手不得公开比赛,但可以对练,有时候若其中的白人或黑人——但通常是白人拳手——练到最后决定开打,状况便会失控。索力会任由他们打个两回合,尤其是白人拳手看来会结结实实挨一顿拳时。
“老天!我以为我们会被处以绞刑。”我用阿非利堪语对加尼说。
海密与我第一次来时,索力让我跟一个雏量级的职业拳手对练,那人已经很久没打进职业榜。两回合后他停止这场练习。
说时迟那时快,一片咖啡色外套中切进某人的声音:“皮凯,近来如何?”是加尼·葛登晖。“抱歉我迟到了,老兄,刚才我得去见某个老师。跟我来。”他以波尔人的规矩伸出手,我们握手,然后跟着他进入大门。
“皮凯,谁教你打拳的?”
“我们在这里等,你马上就会知道。”他回答。
我告诉他橘皮耶的事,但没有说细节。
“现在怎样?”我小声对海密说。
“小子,下一次你看到他,告诉他我向他致敬。”
我们抵达山丘,到互助中学门口时,学校刚好放学。镶着黄穗的咖啡色外套像海洋般淹没了我们两个身上的绿外套。左边、右边、正中央等四面八方都有人打量我们,整个情况令人很不舒服。
“他死了,索力。”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开玩笑啦。动脑才是计谋里最棒的部分,谁都可以学会怎么骗人。”
索力的大光头侧向一边:“嗯,那他可没有白死。小子,他给你打下近乎完美的基础,你利用擂台的技巧像个魔法师一样。”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说,如果能想到办法才会认赔?”
“谢谢你。”我说,不太知道还能说什么。索力·葛曼是最棒的教练,他过于大方的称赞让我紧张不安。
海密微笑。“我想破了头,事实上,我还觉得有点丢脸。但就算以我的聪明才智,仍然不可能保证结果,除了输球认赔之外,不过显然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就是得赢球才行。相信我,这计划跟我祖母炖的鸡汤一样符合教规。”他转向我,给了我一个足以消弭疑虑的笑容,“皮凯,你在那些波尔人心中很有声望,我可不会浪费这一点。你是他们唯一尊敬的红脖子基督徒绅士。”他停顿后又说:“只要用脑袋,相信我们可以打败那些浑蛋!”
“慢点儿再谢我,小子,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你的左手需要多一点儿元气,右手也不是多有力。跟其他业余的一样,你只想找机会得分,你的手抬得太高啦。你动作够快,可以把手摆低一点,给拳头多点力量。我们会给你增重,锻炼你的上半身。当然,知道你可以打出不错的左右拳组合,还蛮让人欣慰。在我完成对你的训练之前,小子,你将变成南非唯一会打十三招的非职业拳手。那可是能让观众鼓掌的精彩表演,就跟嘴吹口琴、脚踏低音大鼓的一人乐队一样。”
“海密,我希望这整件事‘符合犹太教规’。如果最后使用诈术而被他们发现,我们就死定了!”海密教过我们所有人“符合犹太教规”的犹太语怎么说,那个词现在变成了“合法干净”的通用词。
我很惊讶,索力·葛曼只看了我打两回合,竟读出那么多东西来。不过他说得很对。到圣诞节假期时,我已经是进步飞快的拳击手,双手强而有力许多。那年十二月我们跟往常一样打东特兰斯瓦锦标赛,史密特队长对我的改变不可置信。冠军赛在巴伯顿举行,似乎全镇都出来看我比赛了。我母亲留在家里,但祖父与老博、包思沃夫人、波斯坦小姐与老波斯坦先生都坐在擂台边。后来波斯坦小姐告诉我,每一次我挨揍,老波斯坦先生的脸就抽搐一下。而老博现在已经是观赛老手了,总是假装眼也不眨地照单全收。
“我亲爱的皮凯,贪念可以超越宗教。罗马士兵不就在髑髅地拿耶稣的衣物来赌(在耶稣的十字架下,有四个罗马士兵瓜分耶稣的衣物。衣物共有五件,包括鞋子、头巾、腰带、外衣和里衣,四个兵用赌博的方式分这五件东西。)吗?再说,等互助中学那些家伙看见我提供的赔率,他们的波尔小手绝对会冲去拿菜刀来杀扑满啦。”
我获得锦标赛最佳拳击手的奖座,比赛完我与祖父走路回家,包思沃夫人开车送老博回小屋。我们抵达大门,祖父拍拍我的肩膀:“我这辈子还没感到这么引以为傲过,小子。”他说,然后为了要掩饰尴尬,他从白色亚麻外套口袋里掏出烟斗。
“海密,听好!在茅房里收赌注是一回事,对上整所阿非利堪学校则是另一回事。你不像我了解那些浑蛋,那些人不赌博的,阿非利堪人对信仰非常虔诚。”
放假后我回家待一个礼拜。从约翰内斯堡来的火车在上星期六早上九点抵达内斯普路,通常我会继续搭车前往卡普木登,在那儿等到下午,再搭上开往巴伯顿的小引擎火车,火车于晚上八点左右气喘吁吁地爬进镇上火车站。但是那天葛特在内斯普路车站的站台上等我,我有点惊喜。
海密张开双臂。“你怎么不问鸟会不会飞?我当然有计划。不过等我们到那里,我可能得先试试水温,所以请先原谅我没有向你解释细节。不过我可以保证,这计划绝对不会违反我们的生意原则。”
“啊,老天,因为有个妨害治安的白人醉鬼用铁锹柄攻击某个监狱犯人,所以我们得送些公文来这边,史密特队长就说顺便开车去载皮凯好了。”他伸出手,“老兄,过得如何呀?”
“有你这样的朋友,想太多可不是什么新鲜事。最好这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
回巴伯顿的路上,葛特告诉我老博遇上山上一场大雷雨,得了肺炎,在医院待了一整个礼拜。“他看起来老了,皮凯,我想他很快就得回老家了。”
“皮凯,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担太多心了。”
我吓着了。“他是强悍的老山羊,我告诉你,他会没事的。”我说,听起来比较像是自我安慰而不是回答。
“天啊,海密,我们又走回老路子去赌一把了!你疯啦,这不像第一次比赛前在厕所小开赌盘。那次计划我还可以唬人,毕竟从别的学校来的赌客不知道我们有能打的拳手。这一次刚好相反,他们都知道我们的实力,何况我们从来没有打败过他们!这整件事与我们的生意哲学完全抵触呀。”
“是呀,他是很强悍,但是老家伙一定有八十五岁了,可能更老,他不可能永远活着,老兄。”
海密坐在花园镇的公交车顶层,略述了他的计划。“互助中学大约有一千两百个学生,我们学校大约有六百。十五岁以下这场比赛,如果让他们大多数人都赌互助中学赢我们,一定可以大捞一笔。这样就有钱请索力·葛曼了。”
“嗯,至少他还在爬山吧,那可是很不容易。”
比赛前两周的星期三下午,我们应该要待在约翰内斯堡图书馆读书,但海密把我拉到旁边说:“今天下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互助中学见加尼·葛登晖?不要发问,只管说好。这件事很重要。”
“生病之后就没有了。他会说要去爬山,说等你回来一起去。但我不知道,老天,我觉得他快了。我告诉他我随时可以派一队人来整理仙人掌园,但他说他还可以处理。不过我不知道,老天。”
“对呀,我知道,那也是我们要想办法改变的事。”
我什么也没说,喉头鲠着一大块东西,前方的路模糊了。光是想到我从学校回家,而老博却不在,就太让人难过了。
我自有疑虑。之前两年互助中学纪录上共赢四场,他们有理由自信满满。“海密,他们是波尔人啊,宁死也不愿输给英国学校。这不只是数据那么简单!”
“你们家那两个卡菲尔女孩把他当酋长一样照顾,一有空就待在他那边,每天送食物过去,甚至还帮他刮胡子。”
在十三岁与十四岁以下组时,我们曾与互助中学交手,就是我第一次打败加尼·葛登晖时的那所阿非利堪学校。互助中学体型比我们大很多的前锋把我们夹成肉饼,又高又壮的殿卫则让我们跑得跟飞一样。葛登晖打传锋与我对头,四场比赛每一场他都非常享受复仇的滋味。最后一场十四岁以下组比赛他们险胜,我们下场时,他刻意拍了拍我的背故作安慰状:“擂台上是一回事,橄榄球场可不一样,橄榄球比拳击重要啊,老兄。”我们一共在擂台上碰过五次面,他一向是个强悍的对手,不过每一次我都打败了他,他有权找我算账。每一季我们会与每一间学校对上两次,因此我的个人纪录是拳击五胜,互助中学橄榄球四胜。当我们在十五岁以下组别对上时,海密更是奋力想改变这些橄榄球比赛数据。互助中学橄榄球队队员仍然比我们高壮,但整体来说稍微势均力敌一些。海密相信我们可以打败他们:“皮凯,看看这些数据,十三岁以下组比赛他们先是以二十比零打败我们,接着是十五比零,去年则是九比零与十比三,我们以一个达阵输给他们的两个自由球与一个落踢进门。数据上来说,我们今年可以赢他们。”
老博是我认识的最独立的人,我马上知道葛特没有乱编故事。如果迪与达得帮他刮胡子,那他的手一定抖得很厉害。
海密也把担任拳击队经理那一套用在我们身上,致力让我们在思考与行动上都像冠军。“冠军创造自己的好运,但是冠军的确也很幸运。”他说。
迪与达固定用我买给她们的那架胜家缝纫机,为当地一些家仆缝棉布被单,做些小生意。我母亲与玛莉教她们剪裁衣服、锁纽扣洞,然后用手缝边。她们学得又快又好。我意外得知迪与达用她们缝纫赚的小钱照顾老博,因为他已经再也无法教小女孩钢琴了。后来只要我有能力,便会为他寄钱给她们。学校银行有固定的收入,一礼拜我大概可以有一镑,海密与我有时会策划一两个诡计,老博有我与两个女孩照顾,还算过得去。
海密跟往常一样分析与我们交手的队伍。跟他写的拳击笔记一样,这些信息让我们在上场比赛前,便对对手队伍的打法有了不错的概念。
我知道母亲以为我会坐小引擎火车回家,便问葛特能不能送我到老博小屋前的路底。我把行李箱藏在树丛后,爬坡往小屋走去。他在门廊前的暗影里,坐在最喜欢的摇椅上。我想他一定是睡着了。但是他抬头,看见我走来,有点僵硬地从椅子上起身,一只手放在腰上,六英尺七英寸的身高几乎要碰到阳台顶。他将手伸向我时,似乎有点摇晃。我跑过去,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我再也克制不住,猛力抓住他。
阿瑟顿、蜘蛛老奸和我从一年级开始就是橄榄球场上的搭档。我是天生的传锋,阿瑟顿跟随他名人堂哥的脚步,成了传接锋,而蜘蛛老奸则是风格多变的中锋。同为辛伯人的休·李耶与金·敏纳也在球队里。严格说来我是十四岁以下组,但为了保持这样的组合,我选择打十五岁以下组。每学期越长越高大的尿尿强森是前排边锋,而因为所有木匙帮成员都在球队里,海密也理所当然对橄榄球产生兴趣。无论在哪个学校,十五岁以下组一向是先发十五人的摇篮,因此橄榄球教练总是小心观察里头的球员,特别把这一队看作未来的希望。
“拜托,老博,拜托你别死。”我啜泣。
“握个手,伙伴。”海密又笑了,“这一次会是聪明的经典之作!”
老博与我鲜少表达情感。我们对彼此的爱如此强烈,像火焰在身体里燃烧。但是现在我突然受不了了。一路上与葛特的对话混杂着此刻看见他站在那儿对我伸出手,像一缕烟一样脆弱,那涌起的情感实在太难以承受。
我笑了,他接受我的异议让我松了一口气。“那是生意,不一样!但也得让我尽一份力,而且不可以是肮脏勾当。”
他的手环抱着我拍着我的背。“那是当然的啦!我们没有时间死啊,皮凯,山脉正绿着在等我们哪,还不到进入非洲水晶洞的时候呢。”
“好吧,皮凯,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然后他又笑说,“如果我想到什么计谋,可以让你分到的钱足够付葛曼学费,你会加入吗?”
我放开他,他坐回椅子上。我仍吸着鼻子,用手背擦去眼泪。“你生病了,老博,葛特跟我说你生病了。”
海密看来有点委屈,我无法怪他。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拒绝了他的友谊与信任。但是法官与他的纳粹陪审团带来的伤害,长期附着在我的心灵上,不断提醒我得靠自己。
“只是严重感冒,皮凯,没什么。”
“海密,索力·葛曼的经验指导是我世上最想要的东西,但是我不能这么做。这跟我五岁时发生的某件意外有关,当时我对自己保证绝对不会让出自主性,绝对不会再让自己处于无法掌控生活的局面。”
“是肺炎!”
“听好,我们还是会继续银行生意。我可以从我老头那里借点钱来继续经营。你不必接受施舍,你可以利用营收买下自己的股份,领薪水当零用钱。你看着吧,一定有办法的。”
“对呀,没错,但有些肺炎严重一点,有些则轻微一点。我得的不算什么,确定一种非常小的肺炎,一定是的啦。”他又从椅子上起身,“来吧,皮凯,我来煮咖啡。”
“不成,海密,谢谢你,但就是不成。两个理由: 第一个你已经知道,不接受施舍,任何状况都一样,友情也一样。第二个理由比较实际,那是我们的资本,做生意第一条规则就是绝对不要蚀本,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玛莉会告诉我状况有多严重。”
这一次海密还来不及准备耍嘴皮的答案。他边低头看着自己手背,边回答:“我们得付他钱。银行里的钱够付他一年学费,然后再来想办法。”海密抬头看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对我来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也会这么对我。”
老博双手一摊。“玛莉!好个家伙!‘教授,你一定要把生命交给耶稣,时间不多了。你一定要在地狱之火的永恒诅咒与耶稣之爱之间做选择。’我对玛莉说:‘我想我可能会再多活久一点,小姐。’我想她相当失望。对呀,我想是这样。”老博一边给我倒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一边咯咯笑地说。他用两手握住咖啡壶,以免自己抖得厉害。
“老天,海密,太棒了!你怎么让他答应的?索力·葛曼只收职业拳手!”
我们坐在门廊上啜饮大壶里的咖啡,老博的杯子只有半满,这样才不会洒出来。他用尽一切小伎俩想掩饰自己的衰弱。我们话不多,我看得出来老博很高兴我回来了,感到自己可以给他力量。我们谈论那个非洲水晶洞,老博觉得那是我们的大发现。
“嗯,放假的时候我去找过他了。六周后他会从英格兰回来,我们让他看你练习。如果他觉得不错,就会收你。”
“皮凯,我们又在一起了,很好。圣诞节那天我就八十七岁了。”
“我们已经聊过了呀,是索力·葛曼。”
“老博,你一定要活到我变成轻中量级世界拳王那天。你一定要活到至少九十四或九十五岁!”
“南非最专业的拳击教练是谁?”有天下午我们回到学校没多久后他问。
我声音中的急切让老博咯咯笑。他从椅子上起来。“来吧,来看这个。它长得好大,也许我们这里也有个世界冠军。”
海密也宣布了他的大计划。无论以拳击手或朋友的身份,我与他都非常亲近。到了三年级,他已自然而然表现得像是我的经纪人一样。两年多来,海密在拳击方面培养了非常惊人的专业鉴赏能力,他也意识到,我们跟随达比·怀特与教官练习,已经出现瓶颈,我的训练需要更进一步的指导。
我们走到他的仙人掌园,老博仍然跟以前一样高大,他的步伐似乎轻快起来。“下个礼拜我们去爬山,皮凯,好久没去了。”
三年级的第二学期,我的学校生活展开了新的面向。辛伯每周三次的个别指导跟学校课程非常不同。我们有一小时的讨论课,这一小时的内容会带出课后至少三小时的延伸阅读,为下一堂个别课做准备。校长讲学的主题范围很广,也很快就发现学生的天分所在。他小心培养学生的才能,同时又用纪律训练来平衡智力学习,尽管稍嫌枯燥,但他认为那是完全教育不可或缺的元素。辛伯人很少聚在一起,而且一旦选完,便绝对不再于韦尔斯王子学校活动中提起。他们不让我们任何人觉得自己很特别或极重要,尽管在学校一般课业上,这六人之间出现了强烈的竞争,每个辛伯人在课堂上都努力争取优等成绩。这些再加上橄榄球与拳击,让我很少有自己的时间。
我们去了,大部分是沿着山丘边缘走简单的步道,但是老博似乎又找回了力气。等我一月中要回学校时,他似乎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