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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没错,就是你。”我觉得有点羞愧。

恩古尼低头看着他几乎是黄色的手掌,那是阳光牌肥皂的颜色。“说得没错,但是大家希望我这么做。我不是带着人民去看你比赛了吗?”

“那你会出场喽?”

“但是如果你可以安排比赛,对你这个承办人来说应该不错吧?”

“首先我们得跟海密谈,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我的兄弟。”

恩古尼耸耸肩。“不是我说了算的,无上之神。当你不再是蝌蚪小天使时,你才会输。”

“我了解。这么做是对的。”

“那我会输。”我突然说,“这样传奇就可以结束了。”

海密显然很不耐烦,等不及要赶快听到翻译。我告诉他我们刚才说的话,他摇头。“老天,是巫术。皮凯,现在是一九四九年了啊!”

“正是,无上之神。那女人说牛骨与烧烟的卜筮是如此。”

“是呀,我知道。但是跟一八四九年没什么不同,有些事不会改变。”

“你是说,如果我输给那个未来的首领,就不再是蝌蚪小天使了吗?”

“那我们要怎么办?”他问。

“人民必须知道蝌蚪小天使的精神是否还与你同在。你现在是男人了,人民知道你小的时候具备了伟大首领的精神,但现在他们必须知道身为男人,你是不是还保有那种精神。”

“上场比赛。没有选择。”

“为什么我一定要跟这个将来会变成首领的人打呢?”

“我不懂。为什么?”

“就是他。”恩古尼冷静地说。祖鲁人不会继承头衔称号,但大家都知道谁有相关的血缘。“有一天他会变成首领。”

“对你来说很难懂,但是人民相信蝌蚪小天使。之前我从来没说过,但这是个象征,希望的象征。所有部族都传说有个不属于他们的首领会出现,统一他们对抗压迫者。”

“呃!那样的祖鲁人有好多啊。赛奇瓦约绝对有好多好多玄孙。”

“正是如此,勒维先生。”恩古尼说。

“他是赛奇瓦约的玄孙。”

“所以这是个机会,测试你是不是正统?”

“那个首领,我必须对打的那个首领是谁?”

我忍不住笑起来。“海密,这不是我开始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跟你一样不想如此。如果那个年轻的祖鲁首领曼多玛痛揍我一顿,一切就结束了。但是我不能不打,拒赛会让这些年支持我的人民变成蠢蛋。我办不到。”

“是的,无上之神。”

“你真是掉进一摊烂泥。不过就算因此要举行比赛,理由还是不够好。”

“巫医?她这么说吗?”

“你应该更了解我才对,海密。”我转向恩古尼,伸出我的手说,“恩古尼先生,告诉人民我会跟这个未来的首领对打。”

“有个女人丢掷骨头生火读烟,”恩古尼突然说,“牛骨说,蝌蚪小天使是首领,一定要与另一个人民的首领战斗。”

“我会告诉人民。”他说。

“跟蝌蚪小天使有关,我们猜对了。”我对海密说。

我开始投入所有的体力与决心,准备与那个雏量级祖鲁选手曼多玛比赛。长久以来我虽渴望摆脱“蝌蚪小天使”这个观念,但要让自己放弃比赛更是困难。我太常下决心要赢,在我心里,擂台上的一次失败可能就代表我将无法变成轻中量级世界拳王。这是很幼稚的执念,但却像钢铁般深植我心。我甚至教自己根本不要考虑落败这回事,想太多的后果只会剥夺一心一意求胜的意志。从来没被打败过的狂热决心可能是不成熟的象征,但之后几年,我看到自己这种面对胜利时的复杂思绪,广为世界上的运动心理学家采用。这种心理训练首先由铁幕国家使用,然后全世界为了要赢得那场名叫“奥林匹克运动会”或其他主要赛事的无止境冷战也跟着实行,而对我来说那却是再熟悉也不过。

“谁能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人民知道这些事情,不是你说了算,无上之神。”

面对与曼多玛的比赛,我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信息问题。我们对那个祖鲁族雏量级拳手毫无所知。上场跟一个没听过的对手打拳,对我来说总是很别扭,仿佛进入一个黑暗的房间,有人告诉你要小心机关一样。如果能尽量了解对手的信息,脑袋就会替你战斗,触发你的身体机制,早别人千分之一秒去做它该做的事。而那千分之一秒就是夺胜关键。

“这不是真的,恩古尼,我不是人民的首领。”我很快地说。

除此之外,“一的力量”就是相信你自己的力量,效果往往比你之前曾经表现出来的潜能还好。意志才是运动员,身体只是它用来跑快点或久点、跳高点、射准点、踢好点、游用力点、投远点或打得更好一点的工具而已。哈皮的座右铭“先用脑,再用心”,对我来说不只统合了大脑与勇气,更是指在普通专注力量之上的深思熟虑,并且勇敢跟着自己的想法走。

“你是蝌蚪小天使,”恩古尼开始说道,“对‘人民’有很大的力量。‘那群人’看你只跟波尔人对打,而且你总是获胜。‘人民’以为你是他们部族的首领。索托族这么想,申刚族这么想,祖鲁也是,所有人民。”他停顿一下,“我也这么想。有人目睹你让星辰从天上坠落。”

星期六来临。比赛擂台设在苏非亚镇某个非洲学校的足球场上。我们大约在四点半时抵达镇外,恩古尼在那儿等我们。

“恩古尼先生要用祖鲁语跟我解释原因,显然事情很复杂。”我跟海密说。

路上满是沙尘,天气很热。尘土扑上了刷白的简陋小木屋与商店外墙上那些“金海狮炒菜猪油”、“蓝光石蜡”、“普里默斯炉(一种燃烧汽化油的炉子。)”、“大鼓牌烟草”与“阳光肥皂”广告。路上有几辆卡车。我们看见一辆当地出租车与几辆满得几乎要撑破的巴士,还有数以百计骑脚踏车来的人。司机几乎手不离喇叭,但喇叭声似乎只是加深了空气中的兴奋感而已。到达学校之前,我们经过用各种你所能想到的材料建成的简陋小屋随意筑成的狭窄街道,沙尘翻飞的小路沿途站满了人。恩古尼先生请我摇下车窗,让人民看见我。我脸红地照做了。“你在这里非常有名,皮凯,人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千里迢迢来看你。”

恩古尼转向我,用祖鲁语说:“我必须用祖鲁语解释。这个人,我想他不了解‘那群人’的做法。”

“为什么都是女人跟小孩?”海密问。

海密摇头:“抱歉,恩古尼先生,不伤感情,嘿?你想要的这场比赛……实在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看比赛的是男人,女人是来看蝌蚪小天使的。”

“我替他道歉,恩古尼,他只是表现得跟城市里来的白人一样。”我转向海密说,“快点说重点。”

“老天,我都不知道。皮凯,你比钱宁·劳夫还要有名耶。”钱宁·劳夫是本届新加冕的南非重量级拳王,也是白人社群里家喻户晓的名字。

恩古尼转头看我,用祖鲁语说:“你的朋友不尊重人,无上之神。”

恩古尼笑了。“钱宁·劳夫,在苏非亚镇没有人知道这个拳手。”

“你没在唬我吧,你控制了整个镇的拳手?”

“恩古尼先生,你一定要告诉人民我不是首领,我没有权力。你一定要告诉他们蝌蚪小天使只是一个名字,我在巴伯顿监狱时得到的名字,那不代表什么。”

“全部。”恩古尼简单回答。

恩古尼先生转头面对坐在后座的我,显然很惊讶。“我不能这么做,无上之神,谁是蝌蚪小天使不是我说了算,今晚我们就会知道。我们不能改变这件事,牛骨与烟示已经说了。”他转回去向司机指了指方向。

“恩古尼,你手下有多少拳手?”

“该死!他自己都相信了。”海密用嘴角对我说。

“不需要呀,他跟我一样拥有拳击事业。”

我们转进学校广场,看见一片非洲人海。别克轿车被迫一寸一寸移动,慢慢穿过人群。距比赛还有一个半小时,足球场已经完全满了,只有一条狭窄走道通往中央的擂台。现场一定有上万名观众,学校大门正拥入更多人。

“你用什么条件说服他答应的?”

“我以为你说这只是学校里的比赛,”海密对恩古尼先生说,“我以为你指的是足球场上几百人,就像学校举行的比赛。现在整个非洲都来看这场比赛了啦!如果发生了什么问题,暴动或什么的,怎么办?”

恩古尼头往后仰,笑了。“我们知道,但是如果你的教练不同意这样,我不觉得你会听?”

“不,不!没有问题,勒维先生。那个女人,她会跟人民说话。”

“我是经理,你应该问我。”

“你是说那个巫医吗?”我问。

恩古尼看起来很惊讶。“拳击界都是这样呀,要问教练。”

“就是她,皮凯,她会对人民讲话。”

“你好!”海密说,不太适应以对等态度认识一个黑人,“你为什么问葛曼先生说你想要替皮凯安排比赛呢?”

海密紧张地笑着:“这一定是史上第一次由女巫医宣布开赛。皮凯,你确定你已把每件跟自己有关的事都告诉我了吗?”

“你好吗?”恩古尼对海密说,直觉以轻轻一鞠躬取代握手。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又来了!”

“海密,这是恩古尼先生。”我转向恩古尼,“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海密·勒维。”

我们被带到淋浴间去换装,索力·葛曼在那儿等我们。“他们要玩真的,他们从德班请来印度籍裁判纳金·佩陀来主持比赛。我的妈啊!你们看到观众了吗?”

“问他,不,等一下,我自己问——”

我换好衣服,我们走到学校大厅等待过磅。海密看着磅秤,那是从当地商人那儿借来的,通常用来称一袋袋玉米粉。“有什么差别?反正不管怎样,我们都要跟他打,就算他超重也一样。”海密说。

“是苏非亚镇的事情。”我对海密说。

“这很重要,勒维先生,人民一定要知道每件事都没有差错。”恩古尼先生说。

事实上恩古尼的英语非常好,海密知道自己可以一起听我们谈话,松了一口气。

有一打左右的非洲人站在学校大厅中间的磅秤旁,全部打扮整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尽管整套西装每一部分布料不一定相同,但都干净笔挺。一边站的就是吉迪翁·曼多玛,那个将要与我打拳的雏量级祖鲁选手。

恩古尼开朗地笑了。“我的英语,它不太好。”他用英语说。

我离开索力与海密,走到他旁边伸出手。“你好,吉迪翁·曼多玛。”我用祖鲁语说。

“可以用英语交谈吗?这样我的朋友才能一起听。”

吉迪翁·曼多玛握住我的手,几乎没有动。“你好,皮凯。”他回答时没有抬头。

“正是。”恩古尼轻声证实。

“我听说你来自图盖拉河村,我婴儿时期的保姆也是从那里来的。她的名字是玛莉·曼多玛。或许她也来自跟你一样的首领圈地?”

“你找我是为了苏非亚镇的拳击赛吗?”

吉迪翁·曼多玛抬头看我,眼睛睁得老大,显得很吃惊。“你问的人是我的母亲。她五年前死了。”他用手指指着我,“你是那个有夜水问题的小孩?”

“你好,皮凯。”恩古尼直呼我名字算是某种大胆的行径,不过我不在乎。反正我觉得他好像认识我很久了。

换我大吃一惊。我站在这个祖鲁战士面前,完全目瞪口呆。我要跟保姆的儿子对打!她为了来照顾我,离开了这个婴儿,是我偷走了她胸脯里的奶水,我们先雇她当乳母,后来才变成保姆。

“你好,恩古尼。”

曼多玛先恢复过来。“他们说你是首领,但是一定要证明你有蝌蚪小天使的精神。我知道我是首领,有赛奇瓦约的精神,还有之前的莫庞德、丁冈,甚至万王之王夏卡的精神。”他的眼神突然肃杀起来。他等了好久,现在要与带他母亲走的那人战斗了,那人让他到六岁后才认识自己母亲。本不应该如此,不过现在他又多了一个必胜的理由。在祖鲁族中,没有巧合这回事。我知道对他来说这是某种强而有力的象征。吉迪翁·曼多玛比我更有理由要赢,他有更硬的钢铁所锻造的决心。在职业生涯中我第一次感到恐惧,我知道曼多玛很有可能打败我。

“我知道,无上之神,我是恩古尼。”我们再一次握手。这次先以白人的方式握手,然后再让手滑到对方的拇指钩住一抓,这是传统非洲的握手招呼方式。

我们在索力、恩古尼先生、印度裁判纳金·佩陀与其他非洲人面前过磅。两人都算最轻量级,我离上限还有五磅,曼多玛则刚好在上限。

是可以自我介绍的时候了。“我是皮凯。”我轻声说,再一次伸出手。

我们走向擂台,日近西山,空气里已闻得到烧烟与炭火的味道。天气仍热得要命,我整天一直喝水。我想到如果曼多玛要让体重在安全范围里,那他一定不能碰液体。这次要打六回合,我第一次打六回合。这是索力与恩古尼两人达成的协议,业余的三回合与职业的十回合折中。突然间我知道,如果能让他在擂台上不断移动,这个黑人拳手很可能脱水,在最后两回合萎靡不振。

“这是传统,无上之神,为了白人,黑人一定得离乡背井。景气不好,我的牲口跟土地不多。”

一个穿着变形洋装的老女人,外罩一件看起来磨损多处的毛皮大衣,在擂台上对着观众滔滔不绝地说话,尖锐刺耳的声音传到另一边阶梯上我们站的地方。她演说结束,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两个男人上擂台把她抬起,交给另外两个站在擂台外的男人。

“你离妻子与孩子很远了,离开他们不太好。”

“时间到了。我们一定得过去了,请。”恩古尼先生说。他带我们沿着一条麦克风的橡胶电线,走过人群隔出的狭窄走道往擂台前进。吉迪翁·曼多玛与他的助手走在我们前方几码外,整个足球场充满了群众贯耳如雷的吼声。我们几乎同时进入擂台,却是从不同边上场。吼声更激昂了。海密与索力是我的助手,海密移到黑人拳手的角落去检查手套,而一个穿着不相称西装,咖啡色外套单排扣绷得紧紧的高大祖鲁人过来检查我们的。索力帮我在手上绑带与戴手套时,我感觉得到汗水从腋下滴落。

“好多好多里外,无上之神,我的圈地在祖鲁兰靠近乌伦迪的地方。”四个伟大的祖鲁王里,其中丁冈、莫庞德与赛奇瓦约等三人的王室牧场就在乌伦迪附近,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高大男人很可能是祖鲁贵族。

恩古尼先生高举双手,群众渐渐安静下来。讲台上的麦克风被搬到擂台上,他对观众演说时,声音在足球场上回荡。首先他介绍裁判,指出他是特地为了比赛而从德班赶来的印度人,观众于是了解到重点,那就是他立场中立。大家给了他热烈的掌声。

“你的圈地离这里很远吗?”我问。

接着恩古尼先生告诉观众,他们都知道为什么会举行这场比赛。现在不该是他说话的时候,应该让两股精神展开对话,比较强的一方将会获胜,到时大家就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了。他说话的时候,群众安静无声。然后他介绍吉迪翁·曼多玛,吉迪翁举高双手走到擂台中间接受掌声。恩古尼先生又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要求观众合唱非洲国歌《天佑非洲》。

“还没,我们还在聊天气。”

上万人唱出完美的和声,我将永远记得这美丽的一刻。非洲人在这首歌里注入的渴望与爱,带来了令人极为感动的经验。我必须很努力才能集中注意力。吉迪翁·曼多玛有绝佳的理由要赢得这场比赛,现在更有了其他拳手无法拥有的伟大心灵感动。

“他说什么?”海密问。

我很难让自己保持清醒敏锐。保姆的影像不断浮现脑海。给我无私之爱的甜蜜黑女人,她从未提起那个在她乳房还有奶水时便被迫分离的孩子。吉迪翁·曼多玛有资格恨我,而仇恨是战斗的好伙伴。

“我老家也一样,放牧的男孩子得把牲口赶到很远的圈地找草吃,除了几处水洼外,河流也干了。”

接着恩古尼先生叫我到擂台中央,掌声一样热烈,让我很惊讶。我站在那儿,他带头唱起蝌蚪小天使,声音传向沉默的观众,当回应的副歌部分“蝌蚪小天使……蝌蚪……蝌蚪……小天使”来临,数以万计的声音如雷响起。我站在擂台中央,眼泪滑落双颊。此刻也许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时刻。人民想要了解真相。这不是一场黑与白的决斗,这是精神的试炼,非洲本身的精神。两个尚未完全长大的孩子,在浮着烧烟与炭火味道的热夏傍晚,将决定对白人、黑人与有色人种以及所有伟大南国的人民来说,世界上是否有希望存在。

“天气很热,雨还没来。我老家的作物一定很需要水分。”

“非洲归来!”恩古尼大吼。

“你好,无上之神。”他回答,轻握了握我伸出的手,几乎没有碰到。基于礼貌,在说到他来找我的原因前,我们必须先谈论别的事,这是祖鲁族的习惯。

“非洲归来!非洲!非洲!回来吧!非洲!非洲!非洲!”观众用吼声回应。

“你好。”我用祖鲁语对那个非洲人说,他站在我面前仿佛巨塔。

恩古尼先生小心翼翼把麦克风从擂台索中间递出去,他离开擂台,换纳金·佩陀上来叫我们过去集合。他脸上有暗沉的痘疤,颜色刚好像煮好的咖喱,这比喻听起来很可笑。他抹了油的铁灰色头发服帖在头上,分边笔直,没有一根头发跨过头皮上那道发亮的小径。他穿着白衬衫、奶油色法兰绒长裤、白色帆布仔,看起来比较像打板球的选手而非拳击裁判。听他说话时我们都低头看着地面。

“老板,这个人,他想要跟你说话。”司机对我说。

“请你们好好听我说。当我喊‘分开’,你们就要分开,马上分开。有人被击倒时,我会数秒到八,然后擦一下你的手套,你就可以继续比赛。不能用头撞人,不能肘击,一定不能耍小动作,否则我绝对判罚分。小子们,祝好运。”他轻拍我们两个的肩膀,“来,握手,听到铃响就出来开打。”我们轻碰拳套,不过谁也没看对方。

“嗯,大概再过三十秒我们就会知道到底在搞什么鬼了。海密,看看谁来了。”我们走过去时,那个高黑人稍微挺直了背脊。他就是那个老是带领“那群人”对蝌蚪小天使唱歌的人。

我走回角落坐下。铃响了。“去揍他一顿,皮凯。”海密抽走我坐的板凳时说。我往前跳,迎向擂台对角迎面而来的一抹咖啡色影子。

我们转进停车空地,别克轿车像只黑色金龟一样闪耀,旁边有装了半桶沥青的四十四加仑大铁桶、砖头堆和破瓦残砾,这些景色似乎永远是这城市空地的装饰。司机正在跟一个打扮得体的高大非洲人说话,那人看见我们靠近便走过来。

曼多玛很快冲过来,使出各种拳法,拳头落在我的手臂与手套上。他冲过来的速度快到把我困在我的角落,我被迫擒抱他,正设法要晃转,裁判便要我们分开。太阳位置低垂,很快就要落下了。他转身正好面对太阳,将近一秒的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抓住机会朝他鼻梁挥了一记左直拳。那拳打得很不错,一边鼻孔流出血来。我得够幸运才有机会再来这么一招。下一回合太阳应该下山了,而且他大概已经学乖。曼多玛非常具有侵略性,他准备挥出一打以上的拳头来攻破我的防线。到第一回合最后,他打中我的心脏下方,我以为我完了。他挥出一记左钩拳,像只俯冲的犀牛,我不断用左拳短打推开他。这些拳都正中得分,但是没有一拳可以伤到他。那浑蛋真是壮得骇人。第一回合我努力注意他的坏习惯,但是除了他挥太多拳之外,要用稳住后脚这策略来对付他实在有点困难。第一回合结束铃响,我已满头大汗。

海密跳起来抓住我。“你说得对,皮凯。蝌蚪小天使!”

“你看看曼多玛,他简直像在漏水。”海密说。

“不用费心了,这事跟‘那群人’有关。”

“老天,他出手好重。我要让他移动,让他失去平衡。”

“不,还不懂,不过我会懂的。”

“只要前四回合这样做就可以了。看看他。”海密说得对。曼多玛汗流浃背,太阳如此低,感觉比之前更热了。

“你还不懂吗?”我平静地说。

“注意他在第四回合时有没有喝水。”第二回合铃响时,我对索力说。

海密的司机在别克轿车里等我们,车停在一街区外的空位上。我们走向汽车,海密不停摇头。“我不了解。这个恩古尼居然想让一个黑人职业选手跟一个白人业余选手在黑人区打比赛,他一定是疯了。大概不出数十秒,警察就会来逮捕他。我的意思是,他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十五岁的学生拳手跟一个十六岁的雏量级黑人也不算是什么大热门,就算是在黑人镇区也一样。”

“就跟他打拳,小子。让他动,让他过来跟你打。”索力冷静地说。

“我知道才怪。除非他们替我赚钱,不然都只是戴了拳击手套的黑人而已。”

第二回合曼多玛一样用力出手攻击,大部分拳头都打在我的手臂与手套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的手臂会受伤,如此一来将削弱我的战斗力。我得多躲过他几拳,不过他快如闪电,我为了离他远点,几乎使不上任何拳力。第二回合结束时我终于挥了几个漂亮的有效打击,以积分领先,但是那几拳构成不了什么伤害。我用尽各种所知的擂台技巧避开他找我麻烦。

“海密说得对,索力,一定还有更关键的理由。恩古尼要不是个蠢蛋,否则就是为了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在冒极大的危险。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想参加。顺道一提,那个曼多玛,他是祖鲁人吗?我有个保姆也姓曼多玛。”

第三回合开始,他再一次冲向我先出手攻击,随后一记右钩拳上来打中我的下巴侧边。转瞬间我便成大字形倒在擂台帆布上,我看见两个曼多玛退到中立角上,然后裁判开始数秒。我知道自己挨了很重的一拳,但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的头嗡嗡作响,用尽所有注意力想听见读秒声。数到“六”的时候我的视野突然清晰,到“八”时人已经站了起来。那一拳打得很漂亮,我若再吃个几拳一定无法幸存。佩陀擦了擦我的手套,要我数他举起的三只指头,然后又举了六指。这些时间都很宝贵,我的头终于不嗡嗡叫了。最后他要我们继续比赛。

海密仿佛想到什么,大声说了出来:“那个黑人在勒索你,现在换你强迫我们。我可以了解。但是就算他有开赌,你说他没有,也不足以构成原因。如果他被抓到,可是会被吊销承办人执照。”

曼多玛尝到甜头又向我展开攻击,这次他太急又太粗心,让我有机可乘。如果他耐心等待下一个机会再祭出重拳,一定可以打败我。但他想要一拳击倒,眼神泄漏了出拳的时机。这一回合中场我感到力气又回来了,便开始运用我的老方法。我略过他的头,直攻心脏下方那胸廓下的柔软部分,攻击横膈膜下腹部的太阳神经丛。他猛烈挥出左钩拳或右上钩拳,然后我再对那部位补上两三记重拳。没什么花哨的招式,但我感到自己的指节深入他的肌肉。如果可以躲开他的拳头,加上他每一次准备出拳时眼神老是泄漏暗示,我最后一定会击败他。后来我大半辈子都在对抗拳击手,在擂台上遭遇的选手中,曼多玛出拳最重,而且动作超级迅速。但是他开始变得容易预测,跟大部分拳击手一样。

索力摊摊手。“好吧,是生意。恩古尼先生给我黑人,我训练他们,彼此平分比赛获利。黑人镇区巡回的五十个黑人拳手若有一半归你,那可是笔不错的进账。说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打这场比赛,我承认这件事没什么道理。”

如果这是一般的三回合比赛,最后裁判很可能会判曼多玛胜。但是第四回合时,他开始慢了下来。他已经追我追了三回合,打了许多拳,四周的高温也开始造成他的负担。不过他没有喝水,只是漱口然后吐出来。因此我保持低姿态,却又强硬,到第四回合最后,成功送了他三记结实的拳头。我听到他发出闷哼声。正当一切像时钟一样顺时,曼多玛擒抱我,分开时打了我一记漂亮的左拳。我以为自己撞到火车,倒了下来,屁股还真的在帆布上弹了几下。我不敢相信,摇摇头,但仍无法恢复清醒。数秒到八时我才刚有能力站好。我上了曼多玛的当,再一记稍微像样的拳,我就会成为历史。

“如果你老实说出你想要打这场比赛的原因,我们可以讨论。索力,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又问。

裁判问我还可以吗,我点头,他擦了擦我的手套,要我继续比赛。这一次没有测试我数他的手指头。我知道我得撑到这回合结束,佩陀无法接受两次以上的击倒——如果我第三次还爬得起来。“跳舞吧,小老板,你的双脚,一定要跳舞,只有脚能让你避开麻烦。”我可以清楚听见橘皮耶的声音。第四回合结束的铃声响起,我松了一大口气。

索力抬头看我。“他觉得如果可以让你跟吉迪翁·曼多玛打,比赛一定会很精彩,就是这样罢了。”

“他两手都能打,伙伴,但他慢下来了。我要你贴近他打拳,这样他才无法出重拳。继续打他的身体,他一定感到身体不对劲了。”

“那又关我们什么事?”我问。

“你该不会在耍我吧。”我喘气,但逐渐恢复力气。我漱口又将水吐掉,嘴巴里的水清凉美味。

“他是黑人拳赛的承办人,黑人镇区的比赛都归他办。”

“老天,他在喝水!”海密说,“那个浑蛋在喝水了!”

“他是什么来头?”我问。

第五回合的开场二十秒是目前为止最难的部分。曼多玛用尽一切拳法攻击我,但我迂回闪避,移步后退,躲开他。他挥左拳,我用右拳挡掉,并打中他的眼睛下方,出现一道伤口。他的鼻子仍在流血。我虽然没有对他的头部打出太多拳,但仍规律地朝他鼻下猛击,让他持续流鼻血。没有什么比大量流血还能影响裁判的判断了。曼多玛又挥了一记左钩拳,他的眼神早早就露了馅。我切入,用正统的左直拳加上一记击中头部的右直拳把他打上擂台索。这两拳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组合,如果抓对时机,会造成极大伤害。

“是恩古尼,他点名要这场比赛——恩古尼先生。”

曼多玛举起双手护头,露出腹部。我切近他,展开橘皮耶的八式拳法,直接打进他身体盛装刚喝进的水的部位。我知道那种痛苦,欲呕的感觉很惨烈。我一连串拳头击中他,他大声抽气,想用手套挡住我的手套。我蓄势一记用尽全身力量的右钩拳打红他的下颚。他的拳头让我弹来弹去闪躲,我的拳头却让他重重弹到擂台索上。他跪下来,戴着手套的双手搁在台上,鼻血也滴落在灰色帆布上,我则退回中立角落。

“我们还在听哦,索力。”海密说。

数秒到八时他站起来,但我看得出来他很不舒服,我逐步靠近,准备解决他。我可以展开攻击,试着让他倒地不起,但是像曼多玛那样的拳击手,有来自内心深处的勇气,总是能再挥出致命的最后一击。我几乎确定他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在回合之间迅速恢复体力。最后一回合再赢他就可以了。铃响,我回到角落,见到海密与索力,他们两个都对我大吼。

“不开赌啦,天啊!”索力双手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瞪着杂乱的记事板。

“我的老天爷呀,你为什么没有解决他?”海密尖叫。

“赌盘呢?”海密问。

“他的内脏,他伤到内脏了,你可以击倒他的!现在他又有该死的时间恢复了。”索力说。

“皮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跟钱没有关系,这场比赛没有利益。”

“他只要再打一拳大的就可以击倒我。”我抗议道。我走的是橘皮耶的计划,不是索力·葛曼的。橘皮耶会要我跟他比拳,直到他倒地为止,而不是揍他。“你一定永远要先保持安全,小老板。比拳,比拳,比拳,绝对不要打架。”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索力。”我重复。

索力重新恢复冷静。“你说得对,小子,很高兴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在思考。”不管他相不相信,他知道必须要让我重新保持专注,也注意到他自己因为兴奋而表现得有点傻愣愣的。

“尚未登记的职业选手。”索力打断我的话。

最后一回合铃声响起,急于恢复力气的曼多玛又喝水了。第一分钟他用力朝我攻击,但是他抓不住时机,也没有好好挥拳。我与他保持距离,轻打他那只受伤的眼睛,让它继续流血,伺机切入。他对着我直直挥出右钩拳。如果这拳出现在比赛前半段,一定让我倒地不起。现在他的拳头已不见力量,是可以切入的时候了。我把他逼到他的角落,欺身上前打他心脏。我给他三下结实的有效打击之后,他擒抱住我。他太虚弱了,无法躲开攻击。每一次分开我又把他逼回角落,然后朝身体攻击。我不敢相信他还能站着,我从来没有打谁打得那么密集又那么重过。但是那浑蛋就是不倒。我得让他再倒在台上才行。于是我开始重击他的鼻子,他举起手套护头,露出毫无防备的身体。橘皮耶的八式变成了索力的十三式,这是我第一次完美打完一套十三式。曼多玛发出某种咕哝声,然后喘气,倒地。他完全没力了,眼睛大张地看着我,但身体再也无法反应,甚至无力从帆布上抬起头来。我用比拳的方式让他倒地了。他的心脏没有停止,只是无法再支撑他打下去。曼多玛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天生拳手。

“嘿,等一下,你们两个。”我转向索力,“背后还有更多事你没说吧,对不对?首先我们要在某个黑人区跟某个黑人打,根本没人这样开始的。况且还是业余选手对付职业选手——”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不只是因为从未打过六回合,也因为从没被打那么多拳。佩陀开始对着曼多玛数秒,我试着打起尊严走回中立角。

“你说到重点了,小子,皮凯不会被乱配对。那个黑人孩子也才十六岁,打过三场职业比赛。现在我问你,小子,我会给皮凯乱配对吗?不要侮辱我的智慧。”

这场比赛中我第一次听见群众的声音,他们狂热呐喊。

“老天,索力,你真是得了失心疯!”海密继续说道,“你找到一个职业雏量级选手,也许二十出头,你要让皮凯跟他对打?皮凯才十五岁!”

“蝌蚪小天使……蝌蚪……蝌蚪……小天使!”合唱像雷声一样席卷足球场,一遍又一遍。最后他们把麦克风推回擂台上,曼多玛的助手上去帮忙把曼多玛扶下台。我走过去查看他状况,并与他握手。

索力假装没听见海密的批评,直接对我说:“这场比赛对你很好,可以好好锻炼你的技巧,为准备南非学校冠军赛做准备。”

“你是伟大的首领,你就是蝌蚪小天使。”曼多玛说。他勉强站立,双腿颤抖。他举高我的手。观众全疯了。

“你应该知道更多才对,索力。”

“你才是首领,你的精神仍在。我们是兄弟,曼多玛。”

“那个黑人孩子不是这里人,他在特兰斯瓦还没有登记。技术上来说,他在这里仍是业余选手。反正比赛在小镇当地举行,谁会知道?”

“我知道,皮凯。我们喝的是同一个母亲的奶水,我们是兄弟。”我举高他的手,群众高吼表示赞同。

“索力,你疯了吗?皮凯是业余选手,他不能跟职业的打!”

恩古尼先生回到麦克风后,花了一点力气才让观众安静下来。我回到自己的角落,坐在板凳上。索力替我按摩,海密则用一条干净毛巾包住我。

“对呀。我得承认这有点不寻常,对手是一个刚转进职业的雏量级年轻选手。”

“我们看到了发生的事情。你们一定要回家,告诉大家蝌蚪小天使的精神也存在这个男人身上。你们亲眼看见了,就是如此。”他简单地说,转身叫曼多玛与我过去。我们站在他旁边,手臂环绕彼此。“我们看见了精神的比赛。为此我们都是兄弟。”恩古尼先生说,黑人群众的吼声为活动画下句点。

“苏非亚镇!你是说那个黑人区吗?”

我拍拍曼多玛的肩膀,回到我的角落。天空刚进入暗黝的暮色,我又闻到了烧烟与炭火的味道。远方有火车哨音,压过群众离去的吵嚷声。四周的黑面孔都挂着大大的笑容,有些人伸出手来轻轻碰我,仿佛我是护身符之类的。但大部分人只是看着我,我看得出来,他们信了。传奇更深植人心,也将传得更远,我不知道是否有结束的一天。突然,我觉得自己身体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要断掉似的。

“下个星期六晚上在苏非亚镇,有个比赛邀请皮凯参加。如果你要问,这不是我的主意,不过对他来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我搭着海密的肩膀,撑着走过站满黑人的长廊回到学校里,黑手伸过来摸我,沾了我身上的汗水,抹在他们脸上。

复活节假期第三天,索力要我与海密到他办公室去。他指指两把老藤椅,然后一把推开一堆文件,坐在书桌一角,书桌上堆满至少六英寸厚的文件纸张。桌上有个十英寸高的银色奖杯,杯上布满绿锈;还有一部电话与一张桌上记事板,上面全是咖啡杯印以及数百个名字与电话号码。只要谁去换掉记事板最上面那张纸,索力的健身房顿时便会停摆。

“看看你,我怎么说的,小家伙,我就说这会是一场很棒的比赛吧?”我们进入学校时索力说,“我的妈啊!刚才有两次我还以为你玩完了,小子。我从来没看过业余选手打出十三式。为了那个,这一趟就值得了。”

“就是要让他随便把钱塞进口袋里啊。每个礼拜我愚蠢的仪式跟他的轻蔑举止就是要提醒他,不要把我们视为理所当然。每一次他那样把钱塞进口袋里,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想。”

“不要再说了,索力,你看不出来皮凯很痛吗?”海密插嘴。

“既然每次他都随便塞进口袋里,你干吗那么费工夫?”有一次我问海密。

“没有那个黑仔那么痛啦,老兄。”索力说。

索力的打扮潇洒跟随流行,在健身房里却总是穿件长袖运动衫,一样的老旧灰色法兰绒长裤,系条磨损的咖啡色带子。

来到淋浴间,我坐下来便开始哭。感觉仿佛我已预见未来,身体上的痛竟让心的焦点更加清晰,我看见南非。我看见即将发生的事。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海密在说话,但他的声音好像在回音室里一样,不,不是回音室,是非洲水晶洞。他的声音穿越雨林上方,到达山谷深处,就像当初猩猩的叫声。“我发现了,老博,我发现了一的力量!”海密的声音说。我自身的洞穴闪耀水晶的光芒,水晶变成我的痛觉,光线越强烈,痛感越敏锐。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针尖上,感受到压倒性的悲伤,面对伟大南国的悲伤。在一片白色中,有光,有声音,仿佛光与声音合而为一,那是大鼓与人民的声音,如回音齐唱。“归来,非洲!非洲!非洲!”回来吧,非洲!非洲!非洲!我的生命,无论将来变得如何,都与此密不可分;我逃不了,我是非洲水晶洞的一部分。我在痛楚与迷惘中哭泣,只看见崩坏与疑惑,还有鼓声,砰,砰,砰。光逐渐淡去,老博进入洞里,他的白发如雪,高大前所未见。“你一定要试试看,皮凯,你一定要试。一定要的啦!”

尽管索力反对,但我们仍坚持放假期间多付他一些学费。海密的敏锐企业家触角延伸到每一处。他总在星期六早上到巴克莱银行永村分行领一张全新的五镑钞票,不折起,将之放在皮革装订的大记事本里。等星期天早上我练习完,我们就到索力·葛曼杂乱欲倒的办公室,海密打开记事本,里头有他干净精确的字迹:“缴费给索力·葛曼,五镑服务。”他要索力在记事本上签名,然后把钞票从那页上拿下来,接着两人像一对小老头似的严肃握手。索力则随随便便把那张新钞塞进他肮脏的灰色法兰绒裤后方口袋,作为报复。

海密用手臂抱住我。“这个蝌蚪小天使的事,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对不对,皮凯?”

事件发生在一九四九年的十天复活节假期。海密的父母决定去德班与亲戚共度逾越节(犹太教的主要节期之一。此节期纪念上帝在杀死埃及一切头胎生物的同时,并没有杀死犹太人的长子。),海密选择留在家里,并邀请我去他家一起消磨简短假期。我写信给包思沃夫人,她说老博的身体没问题,于是我答应海密之邀。他家的厨子跟其他佣人会照顾我们,其中一个司机将每天开四十英里路,载我们从比勒陀利亚到约翰内斯堡,去索力·葛曼的健身中心练习。

“老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啜泣。

习惯上,私立学校无论如何仍继续运转,对社会或政治变化视而不见。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拳击事件,继之成立了非洲人周六夜校,韦尔斯王子学校一定仍紧紧缚在特权与白人优越的茧里不肯出来。

“不要担心,皮凯,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只要我活着,没有哪个浑蛋可以伤害你!”

一九四八年,南非“不分种族皆兄弟”的希望全破灭了。然而黑人暂时制住了屈辱与愤怒。一直要到四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二年,非洲民族议会的鲁图利与他的盟友,印度人国大党的蒙替·奈伊可,才领导黑人与有色人种进行了第一次的“蔑视不公法令运动”,至此“Mayibuye Afrika”(非洲归来)一语成了黑人为自己与族人要求司法平等与正义的呐喊。

“老博死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那声音完全抽离我的身体。

海密用了一个残酷的双关语,他说让南非国民党人执政的选举,在任何人民的历史上都是“最肮脏”(这里“最肮脏”(crummiest)一词读音与“面包屑”(crumb)相近,亦指南非国民党在选举中的白面包策略。)的一刻。

那晚我们回到海密在比勒陀利亚的家,有人留言要我打电话给包思沃夫人。

历史告诉我们,马兰博士(南非政治家,一九四八至一九五四年任南非总理,制定并实施了种族隔离制度。)领导的南非国民党(未来四十年仍主控南非政权)在大选里如何成为关键,而阿非利堪人再一次成了这国家的统治势力。历史独断地处理这个事件,让我们看见非洲两支白人种族间的斗争是如何达到顶峰。事实上,白人与白人之间相抵触的意识形态不是造成转折点的原因,关键是南非国民党允诺将会用白面包来取代战时引进的健康全麦面包。早已营养过剩的白人把票投给自己的口腹之欲。选赢之后的一礼拜内,南非国民党实现了承诺,南非白人很满意,知道至少有一个政府愿意信守承诺。同时,南非黑人则准备挺起屁股挨揍,接受新发明的运动: 自愿从警备总部三楼头朝地摔到下面的人行道上。很奇怪,白人以擅长运动闻名,却从未学会玩这个游戏,没有任何南非白人熟练此道。从来没有人因为这个全国性的新运动得到跳羚队的运动衣,尽管有很多非常厉害的人勇气十足地跳了。

“皮凯,发生不幸的消息。教授不见了!葛特与所有没值班的狱警,还有镇上一半的人都去山里找他,但他已经消失两天了。现在他们说要找到他生还的几率很小!”她的声音颤抖,碎成哭声。巴伯顿的电话线很不稳,声音断断续续,包思沃夫人啜泣一阵,又逐渐停止。“请回家来,皮凯,拜托快点儿回来。你一定可以找到他,你们一起去了那么多地方。”她哭着。

也是那一年,南非有了白面包,这事比争睹未来英国女王风采还要激励更多人的心。

海密强迫我去睡觉。“我凌晨两点叫你起床,司机会开两百英里路载你去巴伯顿,大约天亮时你就会到了。”

一九四八年是南非历史上伟大的一年。伊丽莎白公主来访,我们站在街道两旁摇着旗帜,争相目睹未来的女王搭乘黑色加长型敞篷劳斯莱斯礼车。

我知道要去哪里找老博。我知道他怎么办到那不可能的事,抵达了非洲水晶洞。老博会躺在那张平台上,手臂在胸前交叉。十万年后人们会再次找到那个洞穴,爬上神奇的平台,然后他们会说:“多奇怪的巧合啊,看起来就像是水晶制成的人形。一个非常高大、瘦削的男人。”我哭着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