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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你有搜索状吗?”海密问。

“啊哈!你是告诉我你在教这些该死的臭卡菲尔人ABC?你星期六晚上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

“你是谁啊,老兄?”警察问道。

“没错。”经过一开始的惊吓后,我逐渐恢复了勇气。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海密用平缓的声音说。

“你是说白人孩子在教这些该死的卡菲尔人?”

“嘿,你脸皮很厚哦?”

“这堂课是我们男孩子开的。”我说。

“他只是问你有没有搜索状,警官。”那警察突然了解我们并不感到害怕。事实上,他错了。我们两个都吓得要死。

那警官用英文继续说:“为什么没有大人负责?”

“如果我没有的话又怎样?”他挑衅地说道。

“我们。”我用阿非利堪语说,意思是海密与我。

“那你就是非法入侵,我得要求你马上离开。”我说。

“这是警察临检。只要大家坐好,就没有人会受伤,听见了没有!”他叉开双腿站在讲台上,手放在左轮枪套上,仿佛警告我们别想移动,“这里是谁负责的?”

“你只是个该死的孩子,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

下个星期六晚上我们遭到警察临检。穿卡其制服的警察突然挡在大厅门口,有白人也有非洲人。某个戴着武器带、配左轮枪的警官跳到讲台上大声吹哨。

“如果你没有进入这间学校的搜索状,就快滚!”海密对警官发出嘘声。

“是呀,我也这么想。”他轻声说。

那警官突然笑出声来。我吓了一跳。他用食指与拇指揉揉鼻子说:“你是那个犹太男孩,啊?”他转向我。“那你就是那个跟卡菲尔人打架的拳击手。”他指着那些坐在我们前方、不发一语的非洲人。“让我看看你打的是哪个卡菲尔人,老兄。”

“我希望你说得对。但我想我们搞砸了。”

在无人要求的情况下,吉迪翁从椅子上起身。“过来,乔路易,过来这里站在犹太男孩与卡菲尔小兄弟旁边。”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之后,海密耸耸肩:“我猜,只要有宣传就是好宣传。”

警官叫来门口一个黑人警察。在等他上讲台的时候,他解开卡其外套上闪亮的口袋纽扣,拿出一张纸,朝我们这里摊开。“喏,犹太男孩,你自己读。”海密接过那张纸,显然是张搜索状。警官转向他身边的黑人警察。“告诉这些黑人浑蛋,他们一定得拿出登记簿还有雇主发的许可证,才能在九点宵禁后待在外头。”

那篇文章写得非常夸张,把我与吉迪翁的比赛说得天花乱坠,也提到海密与我为拳击手办的学校持续成长,好像我们已经变成黑人教育的主要资源似的。报道无一处准确,但仍造成学校一股不小的轰动。辛伯把海密与我叫到他的书房,警告我们以后要跟记者说话得先知会他一声。他说在目前的政治情势下,做这类事情算有点傻,白人市区是禁止黑人学校存在的。

我对那个白人警察说:“警官,现在还不到九点。没有人违反宵禁。”

四个多月后,《兰德每日邮报》的记者与摄影师来拜访我们,隔周三晨版的报纸上有我们一整页的报道,还有一张海密、吉迪翁与我的照片。

他嘻嘻地笑。“是呀,我知道,但等我把这里解决完就过九点了,到时候任何没有许可的黑人都会被逮捕。”

学生进步得比传统教室里的白人学生还要快上许多。海密对初版的课程设计不太满意,不断修改笔记,挑出错误,执意让教材更加完美。

“这个搜索令是发给圣约翰学院的。”海密突然说,“你看,上面写着霍顿的圣约翰学院。这是前面再过去大约一英里路的学校!”

不到几周,办学就出现惊人结果。学生在星期六晚上四小时教学后,分配到许多回家功课,下次回来时不但如期完成,还期待更多作业。韦尔斯王子学校的学生听到夜校的风声,很快收集了许多童谣、识字本、各种课本,我们也有了不少自愿教学的人可以合作。对浪费免费资源深感痛恨的海密,想到一对一的教学法,让每个黑人学生有个别的白人家教。第一个小时,所有黑人学生一起在学校大厅上课,之后就被各自的家教带到教室一隅。每个家教的讲义都是我们提供的笔记内容,大家必须跟着波斯坦小姐的教学大纲走。

“不要跟我装疯卖傻,听见了吗?否则你们三个今晚都得睡在中央大牢里。”

在辛伯的许可下,我们也把这些课程交给下一届的辛伯人,这样等我跟海密年底进入大学后,非洲夜校也可以继续传下去。

海密走到白人警察旁边。“你自己读。上面写着霍顿的圣约翰学院。不是我们。现在请你们行行好,离开吧!”

甚至在校长还没答应前,我们已经发送快递给波斯坦小姐,询问她若要教非洲成年人语文与数学,该怎么做比较好?她回寄了我们非常棒的教学笔记与好几本课本,让海密与我可以准备完整的课程设计。我把那些课程译成了索托语、祖鲁语、申刚语还有法纳加诺语。

“是这里没错啊,我告诉你,老兄!报纸上写的地方就是这里。圣约翰学院,他们也教卡菲尔人吗?”我看得出来他一时困惑了。

一开始的学生只有索力健身房里的拳击手,不到一个月,当地的司机、厨子与家仆都排队等着上课。而尿尿强森、蜘蛛老奸与阿瑟顿,还有学校宿舍里两个会说索托语的家伙都被我们说服加入星期六晚上教学的行列。

“警官,你得自己去问他们。”我说,不太确定地看着海密。

“许多男孩,跟我一样,我们感谢你,无上之神。”辛伯对吉迪翁点了个头表示了解。这个年轻的祖鲁领袖显然让他感动。

警官把搜索状折好,放回口袋。“我应该以妨碍公务罪逮捕你们两个。你们知道这只是技术上的失误,他们查地图的时候弄错了。我告诉你,就是这所学校!”

“谢谢你,先生。”我说,转过去对吉迪翁说这好消息。吉迪翁开心地笑了。

“你那张纸上可不是这么写的。我真的必须请你离开了,警官。”海密说,咬定警官出错这件事不放。

辛伯点头。“去找柏金丝小姐申请文具,勒维。你的学生一定要有好的工具才行。”

“好,犹太仔,但你不要以为我的能耐只到这里。我看到共产党马上就认得出来。”他指着我,“你也一样,你跟你的卡菲尔朋友。我远远就可以闻到共产党的味道。”

海密是第一个恢复反应的。“学校能提供我们练习本与文具吗?”

他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他们穿过学校中庭,传来靴子踩在碎石上的声音。

我们赢了!温切斯特的资深宿舍长,殖民地的伟大私校传统董事,文艺复兴人与自由派思想家辛伯,内心因此动容,并感受到黑人非洲大陆的灵魂。

“我的老天爷!好险啊,”我说,“现在怎么办?”

“精彩,太精彩了。”然后他转向我跟海密,“这个年轻人应该要有学校可上,你们两个负责给他最棒的学习环境。”

吉迪翁歪着嘴角笑了。“我想是结束了——学校结束了。”

“我的眼泪不是为自己流,而是为了人民,无上之神。”吉迪翁轻声说,用手背擦去泪痕。我偷看了一眼辛伯的表情,他眼眶湿润,情绪挣扎。

“你他妈的这辈子想都别想!”海密说,“如果他们再来一次,我会叫我老头的律师来。”

吉迪翁用了很简单的字句,我毫无困难便翻译成完美的英语,他说的话几乎没有被打断。眼泪滑落他的双颊,他没有伸手擦去泪痕。我突然了解到,对祖鲁人来说哭泣是很羞耻的事,但摆在膝盖上的茶杯与碟盘让他没办法擦眼泪。我往前靠,拿开茶杯,看着海密,不敢望向辛伯。看得出海密很不满我把吉迪翁的茶杯拿走,因为眼泪来得太是时候了,是关键。奥赛罗根本不能与海密的无耻黑人浑蛋相比。

吉迪翁的笑容有点扭曲。“你会很安全,但我们会去坐牢。事情总是这样。你很聪明,蝌蚪小天使的魔法改变了那张纸上的学校名字。但是那些警察,他们是坏人,不会轻易放手。而且我想校长的大老板应该会关闭夜校。”

但吉迪翁突然舍弃写好的演说稿,让我很讶异。“我的枷锁不是白人造成的,我的枷锁不是白人拿棍棒强加在我身上的,我的枷锁是我自己的脑袋。我的头脑里装着祖鲁祖先的骄傲,却没有学识。我的愚蠢就是我的枷锁,是造成黑人悲惨与绝望的原因。就算白人能给我同样的权利与声音,我也没办法使用,我仍困在枷锁里。我仍会是个仆人、黑卡菲尔人、低阶的人类,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使用权利,不知道要如何让人民感受到我的声音。拜托,先生,我的心灵渴求着知识。我希望能把知识捧在手里像在小溪边喝水一样一饮而尽。没有知识,我等于赤身裸体;没有知识,我什么也不是。拜托,先生,请给我知识,让我学习,这样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人。”

“先等我翘辫子再说。”海密说,“我告诉你,他会为夜校争取权利的。”

“我不是来自奴隶的国度,他们却把我变成奴隶;我来自一个充满勇士的国度,他们却让我痛哭。我,本来应该成为首领,却掉进没人该入的处境,成为一个没有权利与未来的人。”我戏剧化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我十七岁,曾杀死狮子,坐在高级首领的会毯上,但现在我的地位如下: 我无法与白人同桌,也无法在白人的聚会里喊出自己的声音。”辛伯开始觉得不适,他不知道等我们说完他还将产生何种感受。说到愧疚感,老辛还有得见识呢。

但他没有。下星期一我们两个被叫到辛伯的办公室,与某个南非警局的警官见面。

校长同情地点点头。我看得出来计划渐渐生效了。吉迪翁清清喉咙,开始以祖鲁语说话。在每一句小心排练过的句子之后,我用最好的声音将它翻译成英语,保持低调又富戏剧性。

“这是约翰内斯堡中央警察局的史旺纳波队长。他希望问你们一些问题。”辛伯严厉地说,“看起来你们给我的周末活动报告跟上周六去视察你们课堂的警官的报告不太相符。我强烈要求你们必须对史旺纳波队长说实话。”

如同我们排演过的,吉迪翁先用英语开场。他绽放最棒的微笑,露出洁白美丽的牙齿。“请原谅我的英语,先生,它对我来说还不够好,无法让我说出心里话。”

“先生,我们告诉你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我对校长说。

我向辛伯解释吉迪翁的英语不够流利,没办法对话,我会口译。我想,一个辛伯人竟可以用祖鲁语访问别人这件事,让那老男孩印象深刻极了。

“负责这次巡查的警官受过精确报告的专业训练,我可以向你保证。”警察队长说。

我们训练吉迪翁演讲,穿上白衬衫与干净的旧西装裤,加上闪亮的旧黑鞋。报告在辛伯的书房里举行。我不得不说他很亲切,我们全坐在他古老的皮制大摇椅上。他的秘书柏金丝小姐给我们送上热茶与玛莉牌比司吉饼。我们早料到会有茶点,因此训练过吉迪翁把茶杯放在膝盖上保持平衡的技巧。他看起来相当文雅轻松,但我知道他内心压力一定很大。

“那好,这样他跟我们的版本就不会不一样了,史旺纳波队长。我的意思是,如果两方说的都是实话的话。”海密轻声说。

海密与我为吉迪翁·曼多玛写了一篇演说稿,我得说那文章写得真好。我们的想法是,吉迪翁用祖鲁语说,我则将之翻译成英语,假装我第一次听见一样。辛伯将会对祖鲁语与演说精彩的诗意为之倾倒,进而了解黑人不只是伐木的,不只是提水的,甚至不是什么高贵的野蛮人,而是某个具备一切优秀潜力、可以成为文艺复兴人的人。

“实话?什么是实话?在我的经验里,加入情绪后事实就飞了。校长,我向你保证,情绪总是能让人说出不同的故事。”史旺纳波队长回答。

“不是,当然不。但等我们训练好那个无耻的黑浑蛋后,他听起来会跟奥赛罗一样。”

“队长,这两个男孩即使是当事人,也还是受过客观观察情况的训练。”

“你是因为数以万计的非洲人合唱《天佑非洲》而有此体验,你觉得吉迪翁一人便可以说服他吗?他只是史上唯一的祖鲁音痴。”这是真的,吉迪翁的歌喉像锉硬木发出的声音一样。

“是啊,我无意表示不敬,校长。但是我得站在成人警官的书面证据这边,我无法相信这两个当时非常激动的年轻男孩。”

“要说什么?你无法跟别人说,你得自己去感受。辛伯需要的就是这个。他需要感受,不是感受到他拒绝的事情,而是去感受那些他拒绝的人。我们要把吉迪翁介绍给他认识。”

“先生,也许史旺纳波队长可以告诉我,他的证据跟我们的哪里有出入?”我说。

“老天,海密,你都没有告诉我。”

“嗯,当然可以。”校长清清喉咙,“根据史旺纳波队长说,你们没有与负责这次探访的警官合作,而且还辱骂他。”

“脑子里感到愧疚,知识上的愧疚,没错。但愧疚到内心受伤,这就不一样了。犹太人是灵魂罪恶感的专家。我的意思是,去苏非亚镇比赛之前,我唯一认识的黑人是厨子玛丽,还有管家杰弗森。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假装在这里工作的无名帮佣。比赛那天下午是我第一次那么靠近黑人。我是说,我真正体认到他们是人,不只是用人或忠心耿耿的家仆,而是有烦恼的人。我是说,他们就跟其他普通人一样。我从没告诉过你,因为结果让我非常震惊。我发现我喜欢他们。还不只这样,我第一次了解了犹太人被迫害时到底是什么感觉。当他们为你唱歌——不只是为吉迪翁,那样的话很好理解。他们竟然还为你唱——那种慷慨无私的精神让我对自己的白皮肤感到羞耻。我指的就是那种愧疚。”

“没人给我们机会合作啊,先生。况且那警官也辱骂、欺负我们,他叫我‘卡菲尔小兄弟’,叫勒维‘犹太仔’,叫吉迪翁·曼多玛‘该死的臭卡菲尔人’。”我抬头看见史旺纳波队长脸上出现不自然的笑。

“我想我们已经让他觉得愧疚了。”

“不可能。南非警局的警官受过训练,要尊重社会大众。”他转向辛伯,“人民老是捏造各种言论,他们以为警察就会说那些话。”

“我们真是一对蠢蛋,头脑简单,以为他直接就会答应。我们得让那个浑蛋感到愧疚,这种事对文艺复兴人来说总是有效。”海密说,我们坐在学长的交谊厅里。放学后很少有学长来使用这间房间,因此是不错的秘密基地,我们可以在此谈话或工作。

“队长,你是说我们撒谎吗?”我说。

我们的论点很有力,但政治敏感度很低。在南非,只要一扯到黑皮肤,政治与社会正义便分道扬镳。

史旺纳波略过我的问题。“报告上说你骂了来这里调查的警官?”

我们似乎陷入僵局。辛伯答应向学校董事提案,但一定会遭否决。他们的绅士基督徒概念中,四海一家皆兄弟并不包括色阶低一等的人。

“是的,我叫他快滚。”海密说,“但是你还没回答皮凯的问题,队长。”

当然国内也有黑人学校,有些真的很不错。只不过大部分非洲人在上高中前不再就学,更多人只受了两到三年的基本教育。有些,也许是大多数人,从来不曾上学。过了几年后,他们若想学习读与写,根本没有为他们而设的成人教育机构。

“我等一下会回答,小子,你不用担心。”史旺纳波驳斥,“你说的那句话难道不是辱骂吗?”

事实证明辛伯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难搞。他不太确定今天国内最有名的英语私校之一变成黑人成人学习的摇篮,南非国民党政府会抱持什么态度。

“当时勒维受到很大的刺激,何况前提是那个警官无权来此,所以那句话并不能说是不正当。”我回答。

“很好。我会约好明天放学后去跟他谈。”

“我没有问你。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用手指指着海密,“我再问你一次,你那句话难道不是辱骂吗?”

海密想了一会儿:“好啊,这没什么。我只要走进去要求辛伯在这个白人之子同时也是历时约莫一千九百年的专业受迫者……”

“那样说的话,是。但是——”

“太棒了!因为得由你向辛伯提起这个话题,告诉他你身为犹太人,知道受压迫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但是,老兄,你承认你辱骂警官了,啊?”

“一时间我想不到这要怎么赚钱。但是,就像马克思还是耶稣说的:‘人不是只靠面包过活。’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了。”

“我承认我叫他快滚,队长。”海密回答。

“嗯,你还有什么想法?”

“那我们就有共识啦。既然第一个对质的事实是正确的,为什么我不应该相信这份报告里头对现场的描述呢?”

“我觉得不错哟!一礼拜上一次课,并不会给众所皆知的非洲最南端的白人文化带来太大威胁。”

“我说,史旺纳波队长,如此辩论的规则并不公平。”辛伯表示。

“拜托,海密,认真一点。如果我们去找辛伯,以两个辛伯人的身份提出这个计划,再跟他唬一堆自由主义之类有的没的,我相信他会赞成。我们可以在星期六晚上利用其中一间教室来开办黑人学校。”

史旺纳波队长转过去面对校长。“我是警官,不是老师。我看的是证据,我不玩游戏。”

海密大笑。“我可是实际派的,一定要有钱赚才行,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搞头。你要怎么进行?整合韦尔斯王子学校一起加入?”

“有四十二个非洲人还有我们自己人都可以替我们说过的话作证。”我提出异议。我听过巴伯顿监狱的狱警审问犯人,他们用的技巧跟史旺纳波用在我们身上的一模一样。

“海密,你在说什么?我以为你是自由派。”

“啊对啦,四十二个不怀好意的证人,非洲人对事实的概念与白人不一样。至于其他那些白人男孩子,我们没意愿采信青少年的证词。”

“你说得绝对没错,但是难道不能让他们晚点再发现这件事吗?可不可以让那些混混尽可能不要睁开眼睛啊?”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队长。”海密说,牙齿打颤。

“这国家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事实上,应该说是他们的。”我说,很惊讶他会爆出这种言论。

“你知道吗,小子,你这种人很快就会再出现在警察面前。我会记住你的脸。”

“老天爷,皮凯,那不会太过分了一点吗?教育黑人,到时候你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时,他们已经要接管这个国家了。”

“拜托!回答我们的问题,先生!”海密大叫。

就在那时候,我有了点子。“我们要为索力的黑人拳手办学。”练习结束后坐巴士回学校时,我对海密宣布。

史旺纳波大笑。“等我们再见面,我就回答你的问题,听见了吗?”

吉迪翁·曼多玛与另外三个年轻拳手和其他黑人分开接受训练,练习的时间跟我一样,在星期三下午与星期天早晨上教堂之前。很快地,吉迪翁不仅只是一个好的练打伙伴了。他经常大笑,反应快又幽默,常逗我开心。他的英语不是很好,所以一开始我们多半用祖鲁语交谈。大约三周后,有次练习完,他用拳套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再说祖鲁语了,皮凯。你的祖鲁语来自我母亲的胸脯,现在我的英语要来自你的拳头。你得教我英语。”他缓缓用手往后拨弄自己的头发,轻轻抚摸着好像照镜子似的,就跟海密常做的动作一样。“我从海密那里学到一个好英语词。”他模仿海密用力吐出那词的方式,“无耻该死的卡菲尔人!”吉迪翁往后一仰头,开怀大笑。“这句英语的意思我可是很了解哦。”

“那这份报告怎么办?”辛伯问。

回到学校后,海密的新消息可多了。他已经与恩古尼先生联手制定了一份正式商业协议,现在共有二十个年轻的黑人拳击手在索力·葛曼的健身房里受训。另有三个黑人拳击高层正在学习如何管理、训练拳击手,之后他们会去考裁判执照。

警察队长叹了口气。“因为搜索状技术失误的关系,我虽然不愿意,还是得撤回这份报告。”

小火车发出最后一声蒸汽哨响,声音大到仿佛属于一辆更大更重要的火车。在第三等“黑人专用”车厢的人兴奋地又吼又叫,每节车厢下方都有五六颗头与十数只手臂挥着大手帕,在小火车缓缓离开站台时,用尽最后一点时间道别。我一直挥手,直到火车转了弯,站台消失在视野里为止。我松了一口气,倒回绿色皮椅上。我知道到卡普木登之前这包厢都是我的,我很珍惜自处的时光。与曼多玛比赛过后的这个礼拜感觉非常漫长。

“史旺纳波队长,可以把报告给我吗?”我问。

葛特夸张用力地以传统阿非利堪礼仪握住我的手。“献上我最好的祝福,皮凯,七月再见喽。”他以打拳击的姿势跳起来,这是小小的耍宝动作,用来掩饰他的尴尬。“把手举高啊,听见了没。”他笑嘻嘻地靠过来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要再打卡菲尔人了,听见了吗?他们的头太硬了,老兄。”

史旺纳波又笑了。“南非警察不发纪念品的,如果你想要纪念品,去参加复活节表演节目比较快。”

“真是个好家伙。”喷烟,喷烟,祖父握了握我的手。我看着他的脸,发现他的蓝眼睛变得有点黏稠,脸颊与嘴巴周围的皮肤紧绷,就像瘦的人变老时经常出现的状况。

“我很高兴听到最后的结论。”辛伯说,显然松了一口气。

提示火车离站的哨音响起,站台上的人群开始动作,如同一场过长的道别突然结束一样。我们这里也是,每个人都为不必再等待而窃喜。“好好照顾自己啊,我儿。”母亲说,用扑了粉的脸颊贴贴我的脸。

“不,校长,这只是开始。我们在搜索状上弄错学校名字,所以我是以朋友身份来这里。你可以想见自己有多幸运。如果我们下星期六晚上过来,发现你仍在这里办学教黑人共产党,便不得不被迫做出一些令人遗憾的决定了。”

我知道自己下次回来时,这里不会再有老博的身影。这次离别对我来说几乎是无法承受的哀伤。我母亲想说些让我开心的话,但她不太精于此道,而祖父只是敲打烟斗,吸气,喷烟,转头看着山脉说:“积雨云好厚,今晚可能有暴雨,刚好在富兰斯曼花苞渐开的时候。”富兰斯曼是深红色的长梗玫瑰,除非花瓣仍形成紧实的花苞,不然暴雨一定会毁了那些花。葛特大部分时间话不多,更增加我的不安。等待小火车开出的时间相当冗长,几乎让人无法忍受。我手伸进老波斯坦先生为我新裁的灰色法兰绒裤袋,拿出老博的猎表。我本来要打开表,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蠢到家,于是赶紧把漂亮的老猎表放进裤袋。我马上对自己急迫的动作心虚不已,心想也许可以逃过别人的眼睛。几分钟后,母亲转过头去跟祖父说话,只听见葛特轻声说:“嘿,所以你找到他了吗?我很高兴呀,皮凯。”我假装没听见他说话,但我知道葛特会保持沉默。

“先生!我严正反对你这么做!”辛伯突然发怒了。

我把老博的乐曲夹在欧文薄薄的诗集中。诗集是包思沃夫人给我的。“他不像布鲁克那么多愁善感,但我敢说他是很好的反战诗人。”她这么说。

史旺纳波队长露出笑容。“最近要抓个共产党黑人可不是什么难事,”他看着海密,“或是共产党白人——”然后看我,“——可能还不止一个。黑人若突然想接受教育,你相信我,他们一定不怀好意,背后一定有谁或什么阴谋存在。”

时间不早了,也该是我向包思沃夫人、老波斯坦先生与波斯坦小姐道别的时候。葛特答应开着监狱新的雪佛兰汽车来接我去车站,也就是说,我母亲与祖父不必再靠穆佛瑞牧师帮忙送我,他那口仿佛破嘴而逃的门牙与油腔滑调的说辞让我感到极度不快。我很高兴他不会出现,让场面更加尴尬,而每次我离开时总觉得场面已经够尴尬了。

“你是要我们关闭夜校吗,队长?”

我停下来,我不懂。老博从来没听过那首歌,那首歌是我去上寄宿学校后才开始流传的。我又弹了一次,这不是巧合。那首歌确实是这音乐的一部分,它穿梭在夜曲里,以十几种变奏重复,但总是出现:清楚、无误、狂野又美丽。蝌蚪小天使……蝌蚪……蝌蚪……小天使,钢琴清楚地敲出音符,仿佛人民正在唱和。

“校长,对付这种事件的法律还不明确,但是集团地区法(将全国分为不同区域,划出禁止黑人居住的地区。)不会允许你在白人学校里教黑人学生。校长,你看得出来我的立场。我还必须告诉你,面对这种事件,我的职权也很明确。下一次我们不会再写错搜索状。等我们再来一次,一定会找到一些东西。”他停顿一下,又看了一眼海密与我,“我们最后一定会找到证据。”

隔天四点启程的咖啡壶小火车将接上从卡普木登到约翰内斯堡的夜车。待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早晨,我走进客厅打开施坦威钢琴,开始练习老博写的乐曲,我事先把它抄成了三张乐谱。我约莫练习一个小时后,旋律开始成型。那是一首夜曲,一段重复的乐句贯彻其中,非常美丽,绝对的非洲风格,跟那些人民的音乐一样,带有一种哀伤与渴望。不知何故,乐句与重复的旋律听起来有点熟悉,好像某种我在梦里听过,或只是流过血液的不知名音乐。然后我突然了解是什么了,那是为蝌蚪小天使唱的歌曲。

他站起来,对辛伯伸出手。校长没有跟他握手,而是抓住书桌一角,身子微微往前倾。“我们不会受到警察威胁,史旺纳波队长。我们没有犯法,就我所知,这里还是个自由民主的国家。”

月亮初上山谷时,我又回到家。那深沉阴暗的锥心之痛已解除了,哀伤仍在,但知道老博达成了他的梦想,让我感到与有荣焉。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他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他找到一个弱小、害怕、迷惘的小男孩,给了他信心、音乐、知识与对非洲的爱,并教他无惧。现在我分不清小男孩是从哪儿开始、而老博从哪儿结束了。他把所有的才能都给了我。老博终于安息了,我知道我们再也无法分离。

史旺纳波队长耸耸肩,弯腰去取他放在地上的帽子。“先生,很遗憾你不与警察合作。”他调整帽子,然后转头面对校长,轻碰帽檐,敬了个非正式的礼。“晚安,先生。”他看也没看我与海密就转身关上门离开了。

我回到悬崖岩壁,拔掉第二根铁钉,把两根铁钉与绳索放进包里。不出几年,铁钉造成的小洞会从岩面上蚀掉,不留下一点痕迹。只有猩猩与偶尔出现的豹子会造访外洞,但没有人会进入里头那个黑暗深邃的非洲水晶洞。老博将安全度过十万年的时间,直到变成水晶,永远成为非洲的一部分。

“妈的,现在怎么办?”海密吸气说道。

给老博的泪水我已经流干了,这张字条让我感到安慰。老博很安全,人在他想在的地方,而他的秘密会永远受到保护。我进入连接外部洞穴的隧道,试了试第一次帮老博搭起的扶索,绳索仍很稳,他要爬进窄一点的入口不会是什么难事。我花了一点时间把穴壁上的铁钩拔掉,移除绳索。

“你说什么,勒维?”

你的朋友,老博

“没有,先生。”

再见,轻中量级世界拳王小聪明先生。

窗户反射的光线映照辛伯的白发,他仍然抓着桌角,看起来很憔悴,轻微摇晃的身躯让他不致化为那些在灰浊阳光中沉默飘浮的数百万小尘埃。

全世界再也没有人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了。昨晚有段音乐出现在我脑里,当这段音乐出现,我知道是我该走的时候了。也许,谁说得准呢,也许这是非洲的音乐?也许只是我写给你的音乐?它不像莫扎特那样好,也绝不可能像贝多芬先生或勃拉姆斯先生,但或许会比肖邦的某首夜曲好些。这么长的一生就只有这么短的一段音乐。我真是个笨蛋,但是还没笨到不跟你交朋友。就这点来说,满分十分我可拿十一分。现在我得进非洲水晶洞了。你一定不可以跟来,除非你的时候也到了。也许十万年后我们会再相遇。

“太厉害了,先生。”海密说。

我亲爱的皮凯:

他缓慢地摇头。“我们输了。”

那是一张从老博的小田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其中一面从上到下到两边都是满满的音符,精准细致的手写音乐。我翻到另一面,正中央是老博利落的笔迹。

“但你刚刚才说——”

这个洞比我原先想的还深,既深又宽,我在刀子后方发现老博的金表。我用刀尖挖出表链,然后是那个漂亮的老式怀表。我把表与表链塞进裤子口袋,用笨拙颤抖的手挑开黑色刀柄上系着字条的棉线。

“只是唬人罢了,小子。下星期六若如期开课,史旺纳波队长就会正式搜索韦尔斯王子学校,董事会也将跟着召开,而做出无可避免的决议。”他抬起头,“不过,下星期六晚上还是照常开课,可预见结果一定是惨胜。虽也是种胜利,重要原则却受到威胁了。”

这是很典型的老博作风,他相信我的训练,知道他可以设计一个别人难以找到的地方,而我可以找到。我挖开刀尖处的沙土,拿出小刀,刀柄上绑着一条棉线与一张字条。

我们垂头丧气离开校长办公室。“操他妈的惨胜,操他妈的原则,还有校长!”一离开校长的耳力范围,海密就爆炸了。

老博发现那条深色沉积岩比周围的岩石还要柔软,用口袋刀在中央挖了一个洞,然后将刮下的岩沙与水壶里的水混合,先把刀尖朝外放进洞里,再把沙土填回,让人看不出他埋刀子的地方。

“好啦,冷静下来,这是我的专长,我一辈子都在跟史旺纳波那种人、那种心态奋战。面对警察,我们状况非常不利。必须让吉迪翁与其他拳击手知道结果,由他们自己决定来或不来,这样才公平。”

然后我看见了。岩壁上有个类似某种矿物沉淀物的小块干燥长条物质。我用手去碰那块岩石,突然一阵刺痛,我缩回手,看见手掌中冒出一小滴血。老博的口袋刀尖从那条黑色岩条不到八分之一英寸处突出来。

“老天,皮凯,你看不出来吗?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德国的犹太人就是这样开始的。让我们起来战斗吧!我会叫我老头的律师下星期六晚上过来。”

我找了半小时,悬崖面的石灰岩壁受千年来的风吹雨蚀,中空的岩壁看来一般光滑,白云石上也看不见什么缝隙。我开始冒出怀疑,老博也许本来想要留讯息给我,但等他最终到达岩壁时体力却已经透支,而为了要爬进洞里的平台,只好保留最后一丝精力。

“算了吧,学生也不会来的。上星期六那样已经够了。他们没有所谓的原则,只是又被剥夺掉一个机会,关上另一扇门而已。他们一辈子都受到组织机关的压迫。如果你知道自己几乎肯定被逮捕,丢到牢里,失去工作,冠上共产党徒的恶名,你还会站出来吗?”

我也知道如果老博躺在非洲水晶洞里,绝不会希望我进去。老博是极为敏感的人,让我看见他在平台上的尸体,对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他会在洞穴外给我留下指示,亮晃白日中就可以看到他留下的讯息。我开始一寸一寸搜寻岩壁。老博训练我要仔细观察,我知道他要求我比其他一般搜索者要更仔细检查岩壁。如果他藏了什么东西,对那些人来说不会很明显,但一定逃不过我受过训练的眼睛。

“我终于了解自己有白皮肤是多么幸运了。”海密比我还无法接受这件事,他再也不想“让那些黑人尽可能不要睁开眼睛”了。我一生中不断受到这种威胁,我知道史旺纳波队长的态度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刁蛮百倍。

半小时后我站在通往洞穴的岩壁上。一开始似乎没有什么老博来过的迹象,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如果老博没有成功怎么办?如果他攀爬悬崖时不小心掉下去,人躺在底下的雨林深处怎么办?我止住惊惧,因为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找到他,把他抬上悬崖,放进水晶洞里的平台上: 这任务大概得花上我两天,如果我办得到。

“皮凯,接下来怎么做?”

我只在日出时停下来吃了一个马铃薯,喝了一点水。十点多时我已经到达之前在雨林外围设的营地,上方隐约看到悬崖。此刻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猜老博曾再次使用这块营地。过去十天都没有下雨,我挖的营火堆里灰烬仍然新鲜干燥。为了确认,我跑到埋垃圾的地方,把垃圾挖出来。没错,又多了一罐牛肉空罐与一包“贝克的美丽波利”饼干包装纸。老博喜欢这种无味的干饼干,每次都带这个牌子。

我大笑。“你真世故,你还以为警察是来保护你不受大野狼欺负啊?经过星期六晚上那些事,一切都很清楚了。南非国民党的看法跟我们不一样,对他们来说,我们正在白人特权中心展开一场黑人革命!”

我一直等到回学校的前一天,等到老博死亡的喧嚷稍微平息一点,这时大人才会准我独自上山。前一天晚餐时我告诉母亲我要去山上走最后一趟,以纪念老博。隔天凌晨我便出发。我知道老博一定还需要某些东西,若非如此,他也会留下什么讯息给我。我同迪与达一起把小屋与仙人掌园搜过一遍,但一无所获。老博要我帮他做最后一件事,我很确定。不管如何,我也需要给自己举行某种仪式,来纪念老博过世。我带了一罐沙丁鱼罐头、一些橘子,在学校旧便当盒装满西红柿、两颗白煮蛋与一些昨晚剩下的冷马铃薯,加上一瓶水与一只手电筒,便出发了。为了不让人生发疑窦,我没有带绳索,我很确定自己可以不靠绳索便爬上悬崖。

“你开玩笑的吧,就凭我们那所给拳击手与仆人办的小笨夜校?”

迪与达对老博的信赖阻止了搜索大队更进一步深入山里找人。一个肺炎刚好的虚弱老人一天内不可能走进山里太远,更不可能横跨整个马鞍山脉。然而我更了解老博,他一定早就在几周前,甚至几月前便计划好,包括他的健康状态。他知道自己成功的机会很大。之前我打电话回去时,包思沃夫人说他身体很好。

“橡树也是从小树籽长出来的。国民党人不是笨蛋。你应该知道,之前犹太人在面对纳粹时犯了错,他们以为那是一群可以收买的暴徒。你看到了南非国民党内阁的学历限制吗?他们的内阁大概是全世界学历最好的。但长脑袋不表示种族歧视便会消失。那是一种恶疾,一种病,它或许从无知中增长,但并不是有了智慧之后就一定消失!”

老博的小屋在小山丘上遗世而独立,离其他的欧式小屋有段距离。小波斯坦先生读他的遗嘱给我听,表示老博拥有整个小山丘。我让迪与达以照料小屋的身份迁入,不过其实是要把房子给她们住的意思。她们原本同住在我们家玫瑰园旁的小砖房里,跟那里比起来,老博的三房小屋加上延伸式的厨房真是名副其实的豪宅。老博的死让她们两个极度哀伤。老博请她俩准备了三天的食物,并请她们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要远行。他第四天还没回来时,迪去见了包思沃夫人,大家才警觉有事。迪很守信用,她只告诉包思沃夫人老博前一晚没有从山上回来,因为他的床没人睡过,而且圆形小火炉里的灰烬是冷的。她们都向我承认,老博请她们准备了三天的食物,也就是说,等包思沃夫人打电话给我时,老博已经消失四天了。到非洲水晶洞的路程需要两天,他会稍作休息,在第三天的某个时刻开始攀登悬崖。老博是有条不紊的人,总是仔细计划每件事,直到力气耗尽为止。玛莉告诉我他在医院的时候,曾抱怨晚上睡不着。他们便给他一些安眠药。老博绝不可能服药,他说那是“把坏的化学物质放进血液里”。我知道现在他一定身上带着那些安眠药。老博绝不会草率行事,即使面对自己死亡的计划,他的态度也不会改变。

“你是在告诉我,你从头到尾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吗?”

一开始我以为祖父会因那两把椅子被放逐而有点伤心,因为那些家具是他创造玫瑰花园的对象,也就是他美丽的妻子所买的。但等下次我从学校放假回来,他已经将其中一张椅子占为己有,椅子衬垫上有许多小烧洞,都是他烟斗中的灰烬掉下来烧透褪色锦缎的痕迹。

“不,当然不是。我以为我们有机会。一开始你有点悲观是对的,不过还是值得一试。”

老博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包括施坦威钢琴。他把大约二十镑的保险金留给迪与达。我母亲把施坦威钢琴搬到家里的客厅,钢琴几乎占满整个房间,因此得把那两把与沙发搭配的椅子搬到屋后阳台。那主意太棒了,反正客人都坐在那里。唯一来拜访我们的是教会的妇女与来量身制衣的人,从未有那种必须别扭地坐在客厅里的客人。因此那两把老椅子放在后门门廊实在太完美了。两把椅子困在客厅四十年之后,终于有了点用处。

“可是刚刚在校长办公室……你似乎很失望?”

葛特直视我。“不,老兄,不可能。你跟他太亲密了。我以为你知道,但是……啊呀,你对。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说。”葛特是天性安静的人,留意每件事的动静。他才刚升上中士,大家都说他一定会成大事。

“老天,海密,我不是说我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我很生气,而且感到失望。我很失望我料中了。”

“是啊,那很奇怪,不过你知道老博的,葛特。他也许在哪个老矿坑里找到某个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可能是好几年前找到的,在他认识我之前。”

“皮凯,你真是复杂的浑蛋。在我们的合伙关系里,我应该是现实的那个才对。现在怎么办?”

葛特把我拉到一边。我刚回来帮忙找老博的时候,是从他这里接手的。他那时几乎三天没睡,筋疲力尽。“告诉我,老兄,为什么我们找不到他?你知道他去过的每个地方啊。”

“嗯,首先,星期六不开课了。没必要让拳击手冒险上课。反正我们不会去求那个‘惨胜’就对了。”

所有认识老博的狱警都前来致意,包括史密特上尉和指挥官。仪式结束后,史密特上尉邀请我回到监狱,拳击队聚在那儿守灵。那里后来变成一场开心的聚会,反而像烤肉和唱歌大会。我试着表现得高兴一点,因为我猜这场聚会是想让我心情好一点。老博一定比较喜欢这边,而不是那个假虔诚的葬礼。

“嗯,至少我们可以在打完拳击后教他们读书。”

既然没有老博躺在棺木里让大家瞻仰,葬礼结束后,教堂外会众便拥上前恭喜玛莉她改变老博信仰的惊人作为。连我母亲都无端获得称赞,因为她很早便有远见,把老博带进来成为受到救赎的潜在候选人。

“不可能,那个混账史旺纳波会像老鹰一样盯着我们。”

从头到尾戴着帽子的老波斯坦先生,也跟着波斯坦小姐一起出席了葬礼。波斯坦小姐闪亮的口红与修长的红指甲,摆在教导大家除了粉底之外任何化妆品都是犯罪的教会里,看起来格外奇怪。有一次我听到一个女士在为主见证时,把涂了指甲油的长指甲形容成滴着罪人鲜血的魔鬼指爪。在一群憔悴、面有菜色,灰发用廉价塑料夹挽起的女人之间,波斯坦小姐看起来非常漂亮。那群女人的帽子上插了亚麻小花,聊作装饰。我看得出来她们偷偷瞄她,偷看她完美的面容、几近紫黑色的闪亮秀发、绿色眼珠和光彩有罪的嘴唇与指甲。下一次她们聚在一起喝茶呱呱闲扯时,一定会义正词严地开骂,告诉彼此说她们看见了活生生的罪,魔鬼就坐在她们之间。

“我觉得很无助。”海密看着我,耸耸肩,“你知道,在我们去苏非亚镇前,我才不在乎咧。对呀,当然,我可能还是会陪你去那间学校,就好像你会陪我一起耍些小计谋一样。但是比赛结束,看见那些人民,不知为何事情变得不一样了。我开始有了人民的概念,知道被压迫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在希特勒德国当犹太人是什么意思了。”我第一次看见海密如此困惑。这次他遇上的是不能以金钱或影响力解决的东西。“他们想要的东西这么渺小,我们却办不到。我是指,那些可怜的家伙那么想要学习,想要会写字,懂得加减法。那至少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海密几乎要哭了。

玫瑰花园上方山丘的芦荟开花了,仪式举行那天稍早我爬到我们的石头上哭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升起照亮山谷。下山时我采了许多芦荟花分枝,放在我在教堂后房找到的铜制花瓶里。我进入教堂参加葬礼时,那花瓶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粉红与橘色的剑兰。

“所以我们也要继续做。我跟着橘皮耶四年可不是白混的,打倒烂组织还绰绰有余。”

“哦,亲爱的,哦,天啊,我的妈啊。我们亲爱、亲爱的教授极有可能宁愿选择永恒的地狱之火,也不会选择永远待在芳香的三色堇与香豌豆之间,对天使诗班演奏音乐。”包思沃夫人说,她第一次见到穆佛瑞牧师与使徒信心会的杰作。

“你是什么意思,皮凯?”

会众一定认为他对重生后的叙述进步了,他们在穆佛瑞牧师的悼词间添上“赞美主”与“祝福他荣耀的名”等话语。我全听见了,但那一点道理也没有,那些话语跟老博没有关系。绝对没有的啦。

“函授学校。大名鼎鼎的波斯坦小姐函授教学!”

穆佛瑞牧师说了一堆有关老博走到生命最终与尘世等的事情,他称老博为伟大的钢琴家与园丁。“主耶稣在天堂已经给了我们深爱的教授一块花园,种满了芳香的三色堇与香豌豆。他在那儿可以对天使诗班演奏音乐。”

“皮凯!你是天才!那些课程已经被我们译成三种非洲语言了,还有法纳加洛语。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老小子,完全可以拿来当作实验教材。那些刚被退学的同学算他们免费,然后给恩古尼先生一点甜头,靠他帮忙,再加上我们的决心,我们要把函授课程卖给全南非的黑人。甚至可以寄一份给史旺纳波队长,叫他把讲义塞进屁眼里,这样每次放屁时听起来便很有智慧!”

老博的死让我彻底麻木。日常运作不变,但是我的举止仿佛失去重力。每件事看起来都乱七八糟。人们对我说话,但我听不见。他们的嘴巴像鱼缸里的金鱼一开一合,却没有吐出东西;他们的动作看起来过于夸张,虽然朝我走过来,但双脚却仿佛没有动,而是身体逐渐变大,像卡通一样朝我站的地方拉长。我感受到的痛楚都是内化的,既深又暗,就是那些痛让我麻木。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跟以前一样了。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早知道老博将死,数月来老博也是这么告诉我。但是我对这种死亡一无所知。死亡应如楚克爷爷或橘皮耶那样,既暴力又丑恶,或甚至是像胖海蒂那种可怕的死。我在非洲学到的死亡,不曾是温柔轻巧的离去,而是从来没有尊严。因此我觉得老博骗人,他只是离开了,消失了,是他让死亡降临,而不是死亡找上他。我感到被骗,甚至愤怒。为什么他不等我?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这样我还能带他去那个水晶洞啊。然而我私下知道自己不可能办到。我会抓住他最后一丝生命迹象不让他走,我知道他也会知道。但这对麻木没有帮助。知道这些也无法驱走我的渴望,驱走心脏下方——就是你攻击其他拳击手,让他们力气尽失的部位——那股永恒的锥心之痛。确切来说即是如此: 铃声响了,我却找不到力量与意志出来独自面对下一回合。

有一天波斯坦小姐的函授学校将成为南半球同行中规模最大的,她会当上真正的校长。恩古尼先生只需让大家知道课程出自蝌蚪小天使之手,蝌蚪小天使要人民抬头挺胸,学习读书、写字与算术。在他将来的财务政治帝国里,那将成为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没有人,甚至连我也不知道老博的宗教信仰。不过就在我跟着大队人马造访所有我们以前常去的地方(除了那一个)之后约一个礼拜,大家决定应该为老博举行教堂仪式。玛莉出面声称老博在肺炎住院时已经信了耶稣,我母亲欣喜若狂。穆佛瑞牧师要求主办没有老博遗体的葬礼。我没有异议。玛莉已经说服自己老博接受了耶稣,她把他看作她最重要的救赎之一。我想老博不会介意。此外,他对伟大南国的爱已经封存在所能想象的,最美丽的永恒里。不是尘归尘,土归土,而是美好的异教葬礼让他成为他深爱的非洲的一部分。他的精神长存于非洲水晶洞,望向雨林,直达雾蒙的河谷深处,跨越远方如孩童蜡笔画般蓝染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