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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学校里所有的正式决斗都在镇上戏院后面的小庭院举行。我到的时候,现场已经挤满了人,至少有五十个小孩围着霍普金斯与史库比。他们都说英语,除了鼻涕鬼布朗霍之外,他不知从哪里听到决斗的风声。出乎我意料,他站在我面前用阿非利堪语说:“我来当你的助手,这些都是红脖子的,你料不到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事情发展正如他所说的,下课间他们不断骚扰我,然后当着大家的面推我两把,我一再声明我不想打架。最后他们下令放学后我得在放映机室后面等待,到时候我可以选择跟他们其中一个决斗。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也是红脖子的。”

“小老板,事情总是这样。你得这么做,你一定要让他们觉得你害怕,告诉他们,老兄,不可能。告诉他们你不想打架,让他们变得越来越无耻,越来越大胆,甚至让他们对你动手动脚,但一定要让大家都看见他们在欺负你。几天后他们就会想跟你决斗,会说出时间地点。你答应时还要假装害怕的样子,了解吗?”橘皮耶抓住我的肩膀,直视我的眼睛。“许多决斗都是因为低估对手才输的。小老板,你一定要记得,出奇制胜。”

“是的,我知道,老兄,但你是波尔裔的红脖子,不一样。”

学校有个不太妙的状况。我比同年龄的小孩多跳了两级,很难交到朋友。跟我一样大的孩子觉得我是某种怪人,事实上,因为我提早学习的背景以及在监狱的经验,我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悍许多。老博与那个下巴断掉的意外让我成了某种名人,但是我大多保持低调,在班上是年纪最小的害羞小孩。我虽没有刻意经营,还是招致了高傲的声名,所以经常独自一人。我不好斗,当两个恐怕是班上最粗野的男孩,约翰·霍普金斯与他的朋友杰弗里·史库比向我挑衅时,我会试着躲掉他们挑起的纷争,多半是因为我自大地相信,将来我可是轻中量级世界冠军,当个街头打手有损我的身份。之前的法官甚至陪审团,都比这两个男孩要强悍得多,因此我从没有想过他们真的会让我害怕。学校里那些说英语的孩子对我打拳击或监狱的背景一无所知,而学校里一小部分的阿非利堪小孩很少与说英语的小孩混在一起,除了挑衅打架之外,两边几乎不说话。那两个十岁孩子骚扰了我好一阵子,因此我把问题告诉橘皮耶,他马上了解了我的两难。

我选择与霍普金斯对打。他看来很高兴,因为他是两个欺负我的人之中比较高壮的一个,没有料到我会选他。

但是接下来几周我对“利物浦之吻”驾轻就熟,很快就能抓住沙包,对假想敌的额头光速撞击。偶尔橘皮耶允许我在他身上练习,我做对了,他就咧嘴一笑。“一旦你会了,一辈子就会了。不过要快,要让人措手不及。如果你动作对了,只要轻轻一点,就可以给对手一个晚安吻。没有问题的啦,老兄。”

那些小孩围成一个擂台,鼻涕鬼不太会说英语,只是简单地说几句:“好!安静!打!”

“你也做一遍。”橘皮耶说,用手掌根部拍拍他的额头。我照做了,又猛力撞了一次头。我开始对街头殴斗感到不安,那肯定与打沙包不一样。

霍普金斯朝我祭出一记猛拳,但距离差远了,我一拳重击在他的肋骨上。他看来很惊讶,摇摇头,很快又冲过来对着我的头挥拳。我低头躲过他的攻击,大力打在他的鼻子上。他愣在原地,用手捂住鼻子。我一记左拳再一记右拳打在他的腹肌上,不料他竟然哭了起来。

“没错,老兄,我跟你保证。这技巧超级卑劣,警察经常用。他们这么做,还可以在起诉书里说根本没动过你一根寒毛。除了‘水手敬礼’这名字之外,它还被叫作‘利物浦之吻’。”他举起手,手掌摆在离眉毛三英寸远之处,突然头如闪电般迅速一摆,额头大声撞上手掌。“你只要这么做,撞对方的头,像这样。”他拉我过去,用慢动作表演头撞头的一击。就算是慢动作,他也几乎把我的头撞断,我的眼睛充满泪水。这是凿岩钻史密特让哈皮倒地的撞头动作,现在我知道哈皮为什么会突然倒地不起了。

“结束!”鼻涕鬼抓起我的手,霍普金斯则吸着鼻子,丢尽了脸回到人群里。我指着史库比。

“保证这是最恶劣的秘籍?”

“换你了,史库比。”我说,看到他恐惧的样子,我感到肾上腺素涌起。

“那一定要是最狠的,经验里最恶劣的技巧,你也要保证哦?”“好吧,老兄。我会教你‘水手敬礼’。那是黑暗秘籍里最恶劣的一个,但要耍得好,你还要懂得抓对时机。懂得这个技巧的拳手仍然可算是个拳手。”

“皮凯,我很抱歉。”他轻声说。我赢了,就如橘皮耶所说。突然大家都爱我了。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我教你一个,你要保证不再作这种要求,听见了吗?”

然后鼻涕鬼站出来了。

我感到很失望。变强悍是我给自己制定的目标之一,而保持毫发无伤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如果你必须像只绿头苍蝇那样闪闪躲躲,怎么可能强悍得起来呢?“拜托你,橘皮耶,只要教我一个黑暗秘籍就好。”我求他。他唠叨几天后答应了。

“你们这群该死的红脖子,有人想出来跟他单挑吗?”他问。一片静默。没人敢动一下,连大孩子都不敢。“你们都是杂种,听到了没?”他咆哮。然后他慢慢转身,对着我咧嘴笑,我也咧嘴笑了。他似乎不可能跟我同盟,但是他确实曾站在我这边。“好吧,那,我来。”他说。群众间传来一阵忧虑的低语声。他们显然对这个想法感到震惊。我得说,我自己也很震惊。

“小老板,如果我教你那些街头打手该知道的事,你会失去速度然后失去警觉心。一旦你失去警觉心,就会失去技巧。”他的嘴咧开,露出怪异的微笑,“以拳击手的身份赢得胜利,花的时间比较久,但你会保持毫发无伤。”

“不公平,你个子比他大那么多。”史库比说,“而且年纪也比较大。”某人叫道。

但是我错了。也许我是橘皮耶手中第一个人形黏土,他想把我捏成拳击手,然而那却更像是某种傲骨。他是个纯粹派,知道腐败会让拳手变成打手,打手变成街头混混。

“闭嘴啦,不然来跟我单挑啊。”鼻涕鬼走向史库比,用手指戳他前胸,然后转过来直视我。

我的经验告诉我,世界上有许多鼻涕鬼一族,我想如果学拳击同时也可以学学街头打架技巧,或许是好主意。我相信橘皮耶也会教我怎么来阴的。

自从我们第一次在擂台上见面,已过了四个月,这期间他学了蛮多拳击技巧。我试着跟他拉开距离,在他周围跳来跳去,让他挥拳落空。不过他还是击中我几次,痛得要命。我击中他更多次,小心瞄准目标再出拳,但是我知道落败只是时间问题。“先用脑,再用心;先用脑,再用心。”我努力求生,哈皮的话在我脑袋如鼓声咚咚。有一两次鼻涕鬼想要靠近我,但是很快他了解那样做会让他失去优势。因为在近距离下我是比他优秀的拳手。因此他保持距离,见机出拳。我知道不久他一定会祭出重拳,只能想办法让他挥拳落空。那些孩子现在都站在我这边,在一旁大呼小叫,想要传达他们对我的鼓励。但是我想他们都知道波尔人太强悍,结局无可避免。

那天早上我要到学校的路上,鼻涕鬼布朗霍从树丛后面跳出来,殴打了我一顿。我设法用右钩拳迎击他的头,也用结实的上钩拳揍他的蛋蛋,他才放开我跑了。

“近一点啊,你这个波尔浑蛋,你怕什么?”我挑衅道。鼻涕鬼停下来,眼睛瞪得老大,发出怒吼朝我冲来。我在最后一秒钟跳开,他错失打倒我的机会。他转身,低着头好维持跟我一样的高度。他背对放映室的墙,我则背对群众。我跳上前,用双手抓住他的衬衫前襟,见机给了他一个“利物浦之吻”。这一击完美到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鼻涕鬼只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头昏脑涨。他坐在尘土里,不太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群众也没有看见,他们都在我身后。我双手飞快抓住他的衬衫,看起来一定像是两拳攻击。之后大家说到这一段,永远是:“然后皮凯说:‘近一点啊,你这个波尔浑蛋。’然后漂亮的两拳瞄准对手下巴,把鼻涕鬼布朗霍打倒在地。”

我仍站在擂台里,对自己引起的骚乱有点困惑。我看着橘皮耶在体育馆地板上往门口爬,到了门口他踉跄地站起来,转头看我。然后他咧嘴笑了,没有举起手,只是偷偷竖起一根大拇指,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动作。我惊讶地看见他被揍扁的脸上出现了快乐的表情。

我很惊讶看见鼻涕鬼开始吸鼻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穿过人群沿着建筑物走远。他走到小巷一半时停下来,用阿非利堪语大喊:“我会找你算账的,红脖子的浑蛋!”他走开时,说英语的孩子嘲弄他,但我很清楚,让波尔人当众出丑的人绝对无法一劳永逸。不过我很讶异居然连鼻涕鬼自己都相信他是被拳头打倒的。

“等我需要一个他妈的卡菲尔人来告诉我谁是拳击手时,我会问你意见,你听见了吗?”然后史密特心不在焉地按摩着自己右手指节,转身对拳击队说:“不过那个黄色杂种说对了。”“去冲澡,快点。布朗霍,你是个笨蛋。”当鼻涕鬼摇摇晃晃站起来时,他又补上一句。

与霍普金斯和布朗霍决斗后,我在学校的地位大幅提升。学校里的阿非利堪孩子不到六十人,多半是北角矿工、农夫、磨坊工人与狱警的子女,他们通常比英国小孩还高大,也比较好斗。大部分英国孩子或多或少曾经受到一两个波尔孩子欺负,他们把我看作是第一个反击且获胜的孩子。失败之海中的唯一胜船。

史密特中尉慢慢走向橘皮耶,突然对着他的嘴挥了一拳,瘦小的男人倒在地上,扁平的鼻子涌出鲜血。

偶尔某个跟我差不多体型的波尔男孩会越界过来跟我挑战,放学后放映室后院又会挤满孩子。波尔孩子站一边,说英语的孩子站一边,把对手与我夹在中间。监狱的人自成一派,不太确定他们属于哪一边,不过他们似乎很高兴看见我赢。橘皮耶是个好教练,而且从来没有狱警的孩子要来跟我对打,所以我优越的拳击技巧总是让我获胜。但大一点的波尔孩子会挑战某个跟他差不多体型的说英语的孩子,通常也都可以获胜,以此扳回种族胜败的比例。

他顾不得低调大叫:“诞生了,我们有了一个拳击手!”一个混血人种加入公开喧闹让擂台四周顿时沉默下来。

狱警的小孩解释说,被我打败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我算是某种荣誉波尔人,而且我说塔尔语,属于他们的人。那才是最重要的。甚至连鼻涕鬼都放过我了,除非我们在体育馆里配对练习,那种时候他总是尽全力攻击我。

我转头走回我的角落,就在爬下擂台前,突然感到一股不对劲。我头一低,躲过一颗呼啸而过的大拳头,我想也没想便举起右手,以全身重量挥出一记上钩拳。这一拳打中鼻涕鬼布朗霍的腹部正中央,我可以感到我的拳套陷入他柔软的腹部肌肉,将空气挤出他的肋骨。他踉跄几步,抱着肚子痛苦地倒在擂台帆布上。擂台四周传来的欢呼与笑声让我不知所措。我看见橘皮耶埋在人群背景中跳着舞,无法遮掩的兴奋喜悦将他无齿的嘴与可笑的唇撑开了。

这种半中立的立场有许多好处。战时总是要有个中间人,一个两边都准备好可以信任的人。每个人都认定我聪明,因此最后我成了波尔人与英国人之间的协调者,经常排解差异,协调橄榄球赛与泥球战、弹珠比赛和“波波”——一种非常粗暴的游戏,全靠力气与耐力。这些游戏都要由我分队。尽管波尔人可选的男孩子比较少,但他们总是获胜。

皮凯已经完成两年的学徒生涯,从现在开始,他要迈向轻中量级世界冠军之路。

在四十几个与我一般大的孩子里,我无疑是带头的了。我必须承认这状况还蛮合我意,在默默无闻那么久之后一夕成名,是个令人陶醉的经验。但是我也发现有时候责任重大也带来一点麻烦。我得调停冲突、阻止霸凌,小孩子如果做错事也要纠正他们。然后这时出现了烟草危机。

我注意到几乎所有拳击队员都围到擂台边,当哨声响起,他们便热烈鼓掌。那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时刻之一。

玛莉的农场种不出烟草作物。有三个月时间晒棚里空空如也。玛莉一直为此道歉,好像是她的错似的。祖父越声明他不介意,她似乎就越愧疚。这时橘皮耶无疑已是监狱里的军需主任。烟草之外我们还增加了糖、盐与信件生意,把整个南非的消息带进监狱,也把监狱的消息带出去。外头的联络人会开汇票。狱囚们点糖、盐与烟草,橘皮耶则在杂货价格上加百分之三十,一支香烟要价三便士。如今烟草是最奢侈的货品,因为战争的缘故,出货量有限。一般买家都买不到,一个八岁孩子更是在任何状况下都不可能取得。我以烟叶形式带进来少少的量,都小心翼翼卷成细烟出售。对一般狱囚来说,在劳动一周后来根烟,几乎是超乎想象的奢侈行为。不知为何,我似乎了解一支香烟、一匙糖或一匙盐等如此微小的东西,可以给绝望的人带来多大的希望。一个将香烟安全藏在屁眼里点三○三旧弹壳中的囚犯,会觉得自己非常富有。那些弹壳要价很高,因为弹壳加上自己的屁眼,毕竟是囚犯唯一拥有的私密储藏室。我们小孩会在军营附近的来复枪射程内收集那些弹壳。弹壳是橘皮耶唯一免费发送的东西,因为那是狱囚的储藏室,对他的生意举足轻重。

我们爬到擂台上,如果不看技巧光是体型,这又是一场哈皮·葛诺华对凿岩钻史密特的战争。但我对自己很满意,过去两年来我已吸收了许多知识,近六个礼拜在橘皮耶的教导下更是。鼻涕鬼追着我满场跑,挥拳又狂又野,任何一拳只要打中,一定把我打挂在擂台绳子上。三分钟后,我让他每一拳都落空,自己则一拳不出。再过三分钟,史密特中尉吹起哨音表示这场拳赛告一段落。

在监狱,信件成了大事。大部分是橘皮耶口述,老博写。这个小男人可以一次记下一打以上的黑人囚犯委托的信件内容加上地址。老博在晚上写,他会写出一整张音乐理论当我的功课,然后把信粘在后面。这些东西只要一搜就会曝光。但是老博并非天生老奸巨猾,我想,在他心中一定把我的音乐笔记本看成某种跟施坦威钢琴一样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受到质疑。

又过了几个礼拜,我获准与一个十一岁孩子上擂台。那男生的名字是“鼻涕鬼”,鼻涕鬼布朗霍,因为他单边或两边鼻孔下经常挂着鼻涕弹。他是个高壮的孩子,很会欺负人,但是他加入拳击队才几周而已,缺乏实际技巧。他把我从沙包旁推开,让我绊到橡胶垫跌倒。我站起来直视他,这时史密特中尉过来,说想看我们上擂台,他似乎没有看见先前的事。我的心怦怦跳着,明白这一刻终于来了。

那些信件皆大同小异。任何语言都一样,不习惯写信的人会将内容化约成最简单正式的句子,如告诉家人他们平安,询问妻儿的健康与近况——那些渺小却重要的事情,让我们所有人到最后都没什么不一样。有些人会在信里要钱,尽管大部分囚犯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愿拉下脸增加家人负担。家人不知道丈夫被抓了或关在哪里,是很寻常的事。他只是消失了,往往被关在离他被捕处很远的监狱里。如果没有警察合作,是不可能追踪到他关在哪里的。因此那些信件成了狱囚很重要的精神食粮。

我等了两年,要学的并不是这个。但是老博说服我橘皮耶说得对,而就算是个八岁孩子,也无法否认个中道理。

包思沃夫人成了邮政局夫人,我得承认,她的操作的确很精明。放学后信件会送到图书馆,盖在书籍内侧的大图章上头印有“巴伯顿,德为勒街,巴伯顿公立图书馆”字样,我们把图章盖在空白信封上,贴上邮票,把它放在原先的信封里,与原信放在一起,并指示收信者用这个信封做回邮信封。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经常收到第一行写着“亲爱的丈夫”的信件,之后完全没有其他署名。最后包思沃夫人或我会在外面那层信封上填写住址,然后寄出。

史密特中尉答应我可以开始打拳的第一天起,我便接受橘皮耶的指导,他把我当作一块可塑性高的黏土。从一开始橘皮耶便着重在防守。“如果对手无法打到你,他便无法伤害你。”他说,“冒险挨打的拳手就会受伤。打拳,不是打架,打架是重量级选手与笨头的游戏。”

她向我解释额外的预防措施。“世界上充斥着难搞的公务员,如果图书馆一下收到许多手写寄来的邮件,邮政局长会起疑心。我多年来寄出了许多逾期通知给图书馆会员,其中包括盖着橡皮图章的回邮信封,他不会怀疑的。”他的确没有怀疑。系统运作完美,我把寄回的信件带到监狱,锁在老博的钢琴椅子里,只有他跟我有钥匙,尽管我相信橘皮耶若有意,大可随时撬开锁。

在橘皮耶的指导下,年轻拳手的进步有目共睹,因为,撇开背景不谈,那老家伙是个拳手制造机。他没入狱时,在某个体育馆工作,而且在遥远晦暗的过去好像还曾是开普省的有色人种轻量级冠军。他对教小朋友很有一套,连波尔小孩都尊敬他,尽管一开始他们没有拒绝让该死的黄卡菲尔人教他们拳击,完全只是出于对史密特中尉的畏惧。

狱囚们接到外头寄来的钱通常是两先令的汇票,所有寄来的信都先经过包思沃夫人之手,她会把汇票换成现金,把现金放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下收信人名字。我用大瓶里的图书馆胶水把信封粘好,并拿米纸盖住信封上包思沃夫人用拆信刀小心切开的缝隙。拆信刀柄上有红白相间的条纹,跟理发师的招牌图案一样。刀片某一面写着“写信给你的甜心了吗”,另一面则写着“布莱顿一九二四纪念”。我曾好奇谁唤包思沃夫人“甜心”,但我想我已经知道那谁也不是。

橘皮耶成功地在拳击队练习时混入体育馆。起初他仿佛一缕熟悉的影子,擦地板或清窗户,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然后他逐渐在一年间成了洗衣小弟,在淋浴间收拾运动短裤、手套、弹力护身与拳师靴,隔天则把新洗好、擦好的衣物送回。等到我有能力把药球丢过克里叩的头顶时,橘皮耶已经让自己变成拳击专家了。中尉让他监督队上小孩子的练习状况,只有偶尔当他觉得需要建立自己权威时,才会插手,在教导我们其中某人的方式上与橘皮耶唱反调。

就这样,一个进出监狱的常态邮务系统成立了,包思沃夫人乐意负担邮资,提供基地。她经常坐在那儿读一个妻子写给某个囚犯的信,那是由某个会英语的人写的,她读给我听时经常泪湿双颊。信通常只有三四行,字总是大而歪斜,像小朋友的笔迹。

于是,他明明勉强可说英语,与我打交道时却选择说阿非利堪语。他知道如此一来老博便无法了解他在说什么,因此也无法看透他长久小心计划的活动。继我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老博。他成了老博完美的仆人,谦卑地照顾到老博每一个需要,却又从未闯入老博与我这两个遭有秩序的社会环境放逐的人所共享的世界。

我的丈夫马富尼·多卡西:

当然,老博逐渐成为复杂走私系统里的共谋,整日待在监狱里,那帮人深夜来清晨走的时候他都在场,他被迫看见非洲大陆他从未目睹的一面。老博是那种不喜欢选边站的人,除非是与智性有关的题目。为了不要面对黑白种族冲突两难与注定的白人优越论,他选择不雇仆人,也不在任何方面依赖非洲黑人,想借此一并回避掉这些问题。但是他仍富同情心又具正义感,那些狱警不经大脑所展现出来的残酷深深触怒了他。我们两人都对人性卑劣面缺乏了解,虽然就这点来说我可能比老博还懂一些。我们不把身边的暴行视为情绪化的结果或正邪对抗,而是邪恶的本质,好或坏都无法介入。理性上,我们只得被迫与狱囚站在同一边。那些受虐待的人只想到生存,橘皮耶跟压迫他的人一样无情,应现实所需,他也更为狡诈。烟草与其后进入监狱的其他东西,给他带来巨大的力量,他利用这股力量来保障自己的生存,也用来满足自身利益,无耻大胆的程度与狱警利用他们权势的方式无异。

你好吗?小孩很好。除了这些我们没有钱了。老板说我们一定得从这里离开。没有工作也没有食物。最小的孩子已经两岁,他跟你长得一样。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老博要求要留在巴伯顿监狱,不愿转到高草原地区的拘留所。一想到要离开他深爱的山丘、仙人掌园与钢琴,他就受不了,我相信我们的友谊也是让他不愿离开巴伯顿的重要原因。凡梓尔指挥官已经把老博当作监狱的私产,也认定他是这个英语小镇上的在背芒刺,于是更乐得与他配合。我想最后军事高层一定已经放弃要将他从监狱系统里拯救出来。老博在指挥官仁慈的监视下过完剩下的战争日子。

你的妻子,布雅尼

我认为祖父多少会想,玛莉从农场带来的烟叶堆逐渐减少,就某方面来说,也表示他正在对抗他厌恶的不公不义。他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如何用烟草水来控虫,也托我带笔记给老博解释要如何动手。我们计划是要让老博在仙人掌园外放一个自己的桶,每隔一阵子便丢两片烟叶进去。因此如果有人发现我们带烟叶进监狱,不抽烟的老博也能轻易解释目的。

一张两先令的汇票意味着这一家人可能两天以上没有吃东西。包思沃夫人总是擦擦眼角,说她的良心还很清醒,就算被捕,她也会庆幸自己做了对的事。她央求朋友或来图书馆的民众捐衣服,寄给需要的家庭,甚至有时候还自己寄汇票给狱囚的家庭。她把囚犯称为“无辜者,夹在无情社会与复仇国家组成的可怕三明治间的肉片”。她给这些家庭的代号就变成“三明治”:“我们得给三明治找更多衣服”,或是“这里有个可怜的三明治,我们得给它凑个半克朗”。她在图书馆里摆了一个四十四加仑的桶子,上头有六英寸长的开口,几乎跟盖子一样宽,整个桶子就像个大扑满。桶子侧面写着“废衣回收: 三明治基金”。民众会带来许多东西,但从来没有人过问“三明治基金”是什么。

他错了。巴伯顿是高度警戒的监狱,除了政治犯之外,大部分囚犯都犯了应受正式刑罚的罪,在哪个社会都一样。他们管理狱囚生活的方式才是真正的犯罪,因为一点相对来说小小的违规而打死狱囚的事件并非罕见。狱警们偷偷讨论那些例子,几乎是秘密地,但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窃喜。

“大家觉得他们应该知道,所以他们不敢问。”她说。有一次她告诉我三明治这个词源自于一个名叫三明治的伯爵,他是个赌鬼,因为太爱赌了,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为了克服这个问题,他的管家便用两片面包夹些吃的交给他,这便是最初的三明治。“如果有人问起,我们就说这是鼎鼎大名的三明治伯爵为穷人家设的基金。那应该就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了,皮凯你说对不对?”

“可怜的黑浑蛋,他们活在十七世纪的英国都比现在还要好,大部分人犯的罪根本只值一顿鞭子。”

到最后一定是有人问了,因为“三明治伯爵基金”成了巴伯顿最热络的战时民间力量,甚至比给战犯织袜子还要重要。在加冕公园里举办的复活节与圣诞节游乐会,包思沃夫人和我设了一个三明治小摊,贩卖镇上首要家庭捐出的蛋糕与其他小东西。我母亲送来迪与达烤的南瓜松饼,她们也获准帮忙看顾小摊。母亲给她们做了两件一样的围裙与披风。她们从清晨忙到傍晚,把蛋糕排在搁饭桌上,切面包涂牛油做三明治。

大致说来祖父对那种“绝对的道德正义”感到怀疑,他比较喜欢就事论事,比如说,他会让无上无上之神来治疗他的结石,或是肯定波尔人在音乐与射击方面的天才。我们坐在通往花园露台的阶梯上。他一面填烟草,拍打并点燃烟斗,一面遥望着掉漆锈蚀的屋顶。确认我绝不会遭到搜查之后,决定让那些囚犯享用他的烟草。

因为我参加拳击队,人们当我是那些监狱孩子,狱警的太太花了好多天为摊子烘焙食物,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些蛋糕面包抢先销售一空。波尔人的烘焙技巧大致上来说比镇上那些重要团体要好,洋洋自得的“三明治伯爵基金三明治小摊”,赚的钱不仅足够支付整个邮务系统,还可以寄钱与衣服给许多贫困的家庭。

那天下午放学我回到家,与祖父讨论烟草的事。我没有认真想过道德问题,在每天进出监狱一年之后,我开始了解这个系统。道德摆一边,两方之间只有战争,就算只有八岁,我也能看出其中一方胜算高出许多。狱警就像寄宿学校里那些孩子的成人版: 他们在假定罪犯进来是犯了罪活该的状况下,以残酷的武力对付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想到在这种气氛下再犯些小罪然后受到残酷几近虐待的惩罚,感觉很怪又不真实。老博与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我们是观众,偶尔决定下海玩一玩。虽然无法改变剧情,但还可以替演员们解解闷。

烟草危机来临时,我们动用三明治伯爵基金解决。包思沃夫人寄了一封信给我们校长,要每个小孩从家里带一个烟蒂来。她甚至还设法搜集了军营官员食堂里的烟蒂。每个人都以为回收烟草是为了那些战犯,因为包思沃夫人只说是给“犯人”。有些孩子从父母珍贵的限量配给中带了半包没抽过的烟来,我把其中一半给橘皮耶,他觉得这根本是一辈子所有圣诞节一次满足。我们把整袋烟蒂拿到老博的小屋,迪与达用擦碗巾罩住口鼻,花了整个周日下午,切出一周的烟草补给。橘皮耶从来没抽过这么好的烟,当玛莉的农场又长出作物时,他有点不甘愿换回原先没加工过的烟叶。

拳击队练习结束后,我把桶子拿到大厅去。橘皮耶做事越来越上手,而接下来一年,他简直认定自己是老博的私仆。拿到桶子后,他把剪下的仙人掌拿到老博的园子里。再把桶子带回来的时候,那张永远残破的脸带着扭曲的笑容。“我会帮助你变成一个伟大的拳击手。”他简单地说。一切便这样开始了。

我不知道的是,囚犯们自己一点一滴拼凑整个经过,把所有功劳都归在我身上。有一天,我经过一群在镇公所园子里挖大片花床的囚犯,其中有个领唱的人,他得带节奏好让大伙儿的动作齐起齐落,我靠近时,很惊讶地听见那人改口唱道: “看看现在谁来了,告诉我们,告诉我们。”其他的狱囚一起回唱:“是大家口中的蝌蚪小天使。”领唱者唱:“我们向他敬礼,向他敬礼。”他们同声齐唱。

我进监狱从来没有人会搜我身,尽管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带着桶子而不是袋子。稍微有点好奇的守卫想知道里头装了什么,过来看个究竟。事实上,我并不担心,因为我完全忘记底下垫了一片烟叶。“嘿,他居然会喜欢那些丑得要命的植物,很奇怪吧?”守卫说。老博的仙人掌园就在狱警食堂外面,也成了许多笑柄来源,大部分都是说仙人掌跟监狱真是绝配:“如果犯人暴动,我们全都可以躲在教授的园子里,那些该死的卡菲尔人才不敢冒险把我们拖出来。”

我四处张望看看他们在唱谁,但是什么人也没看见。那个狱警认出我来,显然他不懂祖鲁语。他叫住我:“最近如何啊,老兄?”我回答:“很好,谢谢你。”那狱警看来很无聊,显然希望我停下来跟他聊天。

我一直在收采假仙人掌(学名Euphorbia pseudocactus,大戟科大戟属,俗名春驹。),它是一种类似仙人掌的植物,贴着地面生长,刺极多。这植物在理想环境下迅速蔓生,已经开始侵入仙人掌园里不属于它的区域。因为有刺,所以我取了家里花园棚架下的镀锌桶,把要给老博的插枝放在里头。我几乎想也没想就在桶底铺了一片大烟叶,一定有什么促使我这么做: 大概是橘皮耶,他不知怎地利用耐心与看似无关的对话片段办到了。毕竟烟草是监狱里最顶级的奢侈品与最主要的商品。战争开始之后,监狱高墙内习以为常的资源短缺更加严重,因此烟草也更是前所未见地珍贵。

“那人是勇敢的斗士,也是黄人的朋友。”领唱者继续,“蝌蚪小天使,蝌蚪小天使。”合唱队回答,他们的锄头在第一个“蝌蚪小天使”时举起,在第二个“蝌蚪小天使”时落下。我终于了解他们指的是我,心里很惊讶。

橘皮耶花了一年时间来讨好我,才让我不知不觉开始为他工作。我们的关系全建立在每周的简短对话上,相互了解后,终于让他计谋得逞,让我把一枚枚烟草叶运来给他。

“我听说中尉准备让你参加这周末在内斯普路举行的低草原区冠军赛,十二岁以下那组的?”

橘皮耶经营监狱的烟草、糖、盐与大麻黑市。到最后,他掌控监狱进出的信件,当然也包括寄来的钱。他具备百科全书式的拳击知识,并有从比赛中挑出风格错误与弱点的罕见天分。我想当拳击手的欲望太明白了,但最后是他的第六感——包括机灵求生,以及在每次行动或下注前能善加察言观色的能力——告诉他我其实是个老实人。

“是呀,我是年纪最小的,但是他觉得我应该没问题。”

多年的监禁生活让他成了圆熟的表演者,大师级专业不输老博。也许更厉害,因为就拉皮条而言,橘皮耶是个天才。

“我们感谢他带来烟草、糖与盐、信与他寄给远方族人的一切。”

橘皮耶个儿矮小,形貌憔悴,左眼比右眼低,眼皮下垂,双眼永远充满血丝,有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的鼻子完全扁平,阴郁的黄脸上布满疤痕。下唇削去一角,留下一块紫色的伤口组织,将嘴角往下拉,看起来一副老是很沮丧的表情。他身高约五英尺二英寸,双腿变形,不只是弯曲而已,还是断了许多次而没有好好照顾的下场。如果他可以站直,可能会比现在高出四到五英寸。在求生的过程中,橘皮耶的外表糟到了一个地步,根本无法活在监狱系统之外。如果说他在外头世界有任何运气可言,也已经用光了。橘皮耶生于第六区,是开普敦恶名昭彰的城区,在他五十五年生命里进出监狱已有四十年的时间。他很得意自己熟知南非每个主要监狱的运作,他是伪装艺术的大师。要是某个狱警以乱七八糟的捏造理由揍他,他也无憎无恨。他早就超脱这两种情绪,把挨揍当作自找的,因为一切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橘皮耶没有道德感,没有是非对错,他存在只为了一个理由: 在系统中求生并打败它。他要获得的比他应得的还多。很久以前他便领悟到,反正对他而言,自由是种幻觉。他累积了许多年刑期(他不确定或根本不在乎多少年),也实际了解到自己这把骨头根本不太可能活着走出监狱系统。

“从心底感激,从心底感激。”合唱队唱着。

第一年,那个混血橘皮耶是我早晨练琴时的一部分,因为他总是趴在大厅里擦地板。过了一阵子,他便如同隐形人,成了背景里的一抹影子。他与我跟老博打招呼总说:“老板与钢琴老板,早上好。”露出缺牙的微笑与咯咯声,仿佛今日如此美好,他再也想不到任何比此地更好的去处了。没有种族歧视的老博与一辈子都和仆役混在一起的我,同时向他打招呼。照理我们是不能跟任何非欧裔的狱囚说话的,我们不在意的回应对那老人一定是莫大鼓励。

“九岁没有很大,老兄,十一岁的波尔小孩可以长得非常高大。”

玛莉从她家农场带了红薯给我,还有新鲜鸡蛋,有时甚至有猪腿肉、农场奶油或好几磅自家熏的培根。她总是给祖父带来一大束熏好的烟叶。他抽的是罗德西亚烟草公司的“非洲桶”混合式烟草,很讨厌玛莉家农场里辛辣、未加工的烟草,不过他太有礼貌了,无法对她明说。他会把那些烟草挂在花园棚下,有时则把几片大烟叶加进那个直接摆在棚外装雨水的四十四加仑大桶里。浸了烟草的水可以驱走玫瑰上的蚜虫,但那水只需要加一丁点儿烟叶即可。因此挂在棚顶的烟草越积越多,最后终于变成我在监狱系统里崛起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我耸耸肩。“再两周我就十岁了。”四周不断传来的礼赞让我很害羞,我想隐藏尴尬。

她自己也是农场出身,很容易了解迪与达的地位,但我很惊讶她不会过于颐指气使。她教她们煮许多新菜肴,包括南瓜松饼与玉米面包,这些食物很快便成为我的最爱。星期天下午我带她去看老博的小屋,一路上两个黑女孩都很安静。当我们到达小屋,玛莉开始指示她们该怎么做。下午逐渐过去,她们的脸越拉越长,最后连我都看出自己犯了错。之后我再也没有邀请玛莉同行,迪与达很高兴。我想她们都很喜欢玛莉,但是女人之间有些事情一定不可以胡搞。老博的房子不再是他的,而是属于迪与达,玛莉迫切专制的指导像入侵者,或某个忘了礼貌的访客。

“是啊,老兄,而你要面对的小孩可能再两周就十二岁了。”他阴郁地说。

在我下巴发生意外之后,我们邀请那家医院的小护士玛莉来家中,她很快与母亲成了好朋友。她喜欢针线活儿,可以一直坐着与母亲天南地北地聊,缝纽扣洞或垫肩等小东西。看来她铁定很快就会掉进主的手里。

“我得走了,我得去图书馆,要迟到了。”我只想赶快逃离那帮狱囚的歌声。

大部分日子我会在放学后去看看仙人掌园,而每个星期天上完教堂后,则跟迪与达去打扫老博的小屋。老博与我利用他准备的图表来讨论园里每种多肉植物与仙人掌的生长细节。因为那儿有上千株植物,这项工作得耗些脑力。我花了几周修正图表,发现他只错了十一处。我一次只针对图表上一小块区域做进度报告。老博记下花开花谢的状况,指导我何时该修剪或分枝。我把分枝出来的植物用麻布袋运到监狱,老博在那儿又开始建造第二座仙人掌园。有时昆虫会吃掉仙人掌花,我便抓个样本放在火柴盒里拿去给老博指认。在我能力范围内,老博会指示我灭虫,但这种状况不多,因为老博相信在自然系统里所有生物皆居有定所,最后都能各司其职。只有某种生物大量出现,破坏生态系统时,他才会指示我采取行动。他把此事比作蝗灾,尽管再自然也不过,却仍是应该加以控制的大自然暴动。遇到这些状况,他教我原因与方法,包思沃夫人与祖父给我材料,迪与达则提供劳动。我们总能克服敌人。女孩们把此事当作周日出游,也对自己的成果感到自豪。她们喜欢在土地上工作,不过我敢说她们一定觉得对仙人掌这傻东西耗心费力是很奇怪的事情。

“你没问题啦,老兄,我看过你练习,动作快得像个王八蛋。”他近距离看着我微笑,“你是个有趣的小家伙,皮凯。嘿,为什么你现在突然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老博的施坦威钢琴仍放在监狱,摆在一间颇大的房间里。那儿有弹跳专用的木制地板,通常拿来跳提奇拉易舞,或给监狱长官与其家人办活动用。那儿还有一架法国直立式钢琴,因为老博的施坦威钢琴只能用来弹古典钢琴曲。这是凡梓尔指挥官下的紧急命令,他指出这么高级的钢琴不应该弹奏提奇拉易舞曲,也不可替五弦琴与手风琴伴奏。当然大家都遵照他的愿望,而施坦威钢琴在监狱长官或他们家人眼中,成了一种非常高贵的象征,给他们带来特殊的社会地位。老博与我是仅有的可以弹奏施坦威钢琴的人,也具备高社会地位。我的技法还属初级,根本不到完熟的地步,但大家都把我演奏的内容当作音乐看待,并说是我的天分。“我是锋芒渐露的天才”这事的唯一佐证,便是伟大德国音乐教授正在教我弹琴。老博很仁慈,从来不曾反驳这个论调。他是我认识的最诚实的人,但绝非笨蛋。他很快了解到,监狱系统里任何小惠都是无形资本,但是他为人师的天分浪费在我这种不可雕的朽木上是有点可惜。

“他是我们喝的甜水,是终结干旱的乌云。”领唱者唱道。锄头举起:“蝌蚪小天使。”然后是锄头落下与完美的合唱:“蝌蚪小天使。我们向他敬礼,我们向他敬礼。”我拔腿奔向图书馆,汗流浃背,尴尬羞愧的感觉让我筋疲力尽。

几周后,史密特中尉走过来看我练习。我专心让吊球疾振,皮革打在皮革上发出嗒嗒嗒嗒的规律节奏,心则怦怦跳着。“你速度很快,皮凯。很不错。”他说完便走了。两年后,我熟弹某首肖邦序曲困难的段落时,给我的兴奋感远不及史密特中尉的称赞。那是我加入拳击队六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特别针对我所说的话。

隔天早晨我逮住橘皮耶问他此事,他承认那是我的名字。“小老板,那是很棒的称赞,对他们来说你就是真正的天使。”

我还记得在练习几周吊球后,我第一次达到一定的速度韵律,那球在我的拳击手套前成了一抹模糊的影子。我想佛雷亚斯坦或柏贞格(两人皆为踢踏舞名家。 )第一次成功以鞋底踏出一串完整的踢踏舞步时,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老博听着,在他面前橘皮耶与我会以英语交谈。“是呀,橘皮耶,对你来说我们都是天使。”他咯咯笑。“我想你是个有钱人,对不对呀?”

不过我渐渐开始喜欢吊球。不会说英语的狱警葛特也参加了拳击队,我们变成好朋友。他在监狱工作坊里将一个旧吊球改良成适合我的高度。

橘皮耶没打算否认。“大老板,在监狱里都是这样,如果被发现了,我会被杀掉,因此我冒着杀头的危险也必须有点代价。百分之三十不多,在比勒陀利亚与约翰内斯堡都抽百分之五十,罗宾岛监狱跟普斯摩监狱抽百分之六十。”

于是所有拳击手该做的事我都做了,也在沙包上练习,各种拳路对我来说熟得跟钢琴音阶一样。头两年,旧沙包每天都被我揍个半死,我会想象它一看见我来就怕,有时还呜咽哀叫:“皮凯,今天不要再给我那种致命的上钩拳了!”或是“哦不要!不要再给我右钩拳迎击,我受不了右钩拳迎击了!”我告诉你,老兄,那个老沙包可是知道要尊敬我呢,没错。

“我认为你是个无赖,橘皮耶,不过我们不说了。”老博跟包思沃夫人一样,开始了解那些信件往来有多么重要,也知道那些小小的走私让狱囚们觉得生活尚有一线希望。他们没人怜悯,每天吃的就是一点玉米糊和甘蓝菜与萝卜炖煮的稀粥,偶尔才看见一丝油脂浮在上头。饮食只能维持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根本不够供给他们在农场或锯木厂或大理石采石场干那些粗活所需的体力。他也开始接受橘皮耶在这个分配系统里所扮演的角色,知道监狱若是少了他便会大乱。“每个人心中都有爱与照顾手足同胞的需求;每个人心中都有个野蛮人,但温柔与同情正在绽放。”老博叹口气,拿出大手帕擦脸,仿佛试着擦掉皮肤上的监狱气息。“人在这种地方遭到无情待遇时,总是寻求着微小的迹象。微小迹象显示有人正关心着他,就像漆黑山林里的一抹火光。只要知道有人在乎,他就会让某块地方,也许是他灵魂的某个角落,保持干净光亮。”

老博经常晃到体育馆看拳击队操演,他知道我想打拳击,在擂台上与他人对抗。他也很清楚表示他不了解为什么我有这种需要,但他尊敬我的野心,并以音乐的譬喻来安慰我:“学音乐你首先一定要练习,一开始一定是练习。练得好,就会打下基础。如果基础打坏了,是不可能成为好音乐家的。我想拳击事业也是一样。是呀,我想是一样。”

狱囚分到的食物不够供给他一天劳动所需时,狱囚的雇主便得准备午饭。就是这些餐点让狱囚活下来,因为照规定,雇主提供给每个狱囚的蔬菜炖肉汤里头至少得含八盎司的肉,再加上一磅玉米糊。有时候我听见狱警密谋,想让雇主把规定比例降半,然后付给狱警十先令,他自己留十先令。这只能用在短时间的工程上,否则那些工人很快会因为太虚弱而无法工作。那很危险。史密特中尉每周都换上不同狱警,这样他们才无法搞这种把戏。监狱高层靠着外头提供的每日一餐,才能降低里头餐点的比例。尽管我必须说,这故事是橘皮耶告诉我的,因此可信度得打折,因为如果狱警这么动手脚被发现,不仅会丢了工作,还会被征召入伍。拳击队里从没有人搞这一套,他们都是史密特中尉的人,而且甚至比好的乐手都还受到重用。他们极少必须与狱囚一起出工,大部分只做白天守卫的工作。

老博在监狱里地位特殊。他住囚室,但是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出来,在食堂吃饭,不用做任何工作。“你一定要弹钢琴,教授。”凡梓尔指挥官曾说,“那是你的工作,听见了吗?”

尽管不到四分之一的囚犯是祖鲁人,但他们在监狱里拥有最高地位。工作时唱的歌大多是祖鲁话,计时与制定工作步调的也都是祖鲁人。祖鲁话充满诗意,一般其他大部分歌曲是传统歌曲,但有能力创造即兴歌词、反映实时事件或传达讯息的,通常是祖鲁囚犯,大家都非常尊敬他们创造诗歌的天分。

迅速冲个五分钟的澡之后,我会到监狱大厅报到,准备跟老博练钢琴。七点半时我们一起去监狱食堂吃早餐。

就算是在老家伙之间,也用这种方法传达讯息。有时这里的狱警会用非洲语言说话,但也很少是祖鲁话,比较可能是绍纳话、申刚话或史瓦济话。而这些语言也只有农场出身的狱警会说,镇民除了阿非利堪语与某种在矿坑周围说的法纳加诺语之外,不会学任何非洲话。法纳加诺语是由许多非洲语言与阿非利堪语和英语混合而成的语言。

史密特中尉信守承诺,前两年他不准我踏进擂台一步。“等到你可以把药球丢过克里叩的头时,就算准备好了。”他说。我的第一个目标已定,柔软操结束之后的十五分钟,其他拳手两人一组,我则用药球练习,直到手臂抬不起来为止。

我问橘皮耶为什么“小天使”这个词前面会有“蝌蚪”两字。一开始他似乎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但是我了解祖鲁话命名的方式,绝不会有意外,每个名字都是小心拣选出来的,合宜形容某种地位,或是属于受名人不容怀疑的某种特质。

史密特中尉站在擂台中央,嘴里叼着一只哨子,我们则跟着一连串哨音做一套大家已经熟悉的运动操。中间随史密特中尉高兴会加入一些仰卧起坐或伏地挺身,而且做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史密特深信伏地挺身可以强化手臂与肩膀肌肉,而仰卧起坐可以锻炼腹肌。他也喜欢战士,相信波尔人除了当好拳手外更能当个好战士,相信大部分狱警天性激进,也比较适合当战士。他说在擂台上,强悍与决心比技巧来得重要。巴伯顿监狱出来的拳击手最难对付,这事从低草原区到彼得斯堡到比勒陀利亚都知道。

举例而言,克里叩不知道他的绰号是“驴刺”。这是因为他习惯使用一根长长的橡胶棒,他用这根棒子最不需要理由。大部分狱警都用拳头揍囚犯,理由很简单: 拳头施加的惩罚是非正式的,或者如狱警所称,是友好劝说;而用上棍棒时便得写报告了。但克里叩除外,因为他是低草原区的重量级拳王,必须好好保护双手,因此他用驴刺棍来当惩戒的工具。他也是申诉部门的警官,因此这么做也没什么顾忌。“像我这种人可不能在那些臭黑鬼的头上伤了一根小指什么的。”他会替自己辩驳,因为就算是在监狱外头,照理也是拿拳头揍卡菲尔人,而将棍棒留给比较严重的罪行。

清晨五点半,我的一天从体育馆开始。在史密特中尉领军下,拳击队聚集起来做柔软操。我们总共有二十人,包括四个十一岁到十五岁的小孩。依照量级来排辈分,最资深的是克里叩,他以十回合积分打败了凿岩钻史密特,现在成了低草原区的重量级冠军。我则是最低一阶。

我记得走在监狱行政大楼之间的长廊上,风很大,经常看见半打的老家伙跪在地上,膝盖上包着蜡布,擦着已经洁白无垢的走廊地板。我们根本还没看到他们,就可以听到其中一人唱着:“努力工作头低低,驴刺要来了。”紧接着便传来合唱声:“驴刺,驴刺。”我们经过时,每个狱囚会暂时停下动作,两手交握做出谦卑的手势,微笑说:“早安,老板;早安,小老板。”

一个掉了牙齿的、绰号“橘皮耶”的老家伙带着我,在长时间耐心等候之后,我发现自己成了那个影子世界的一部分。“橘皮耶”是阿非利堪语,即“黄色彼得”之意。事实上,这不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橘皮耶是个杂种,混血,不黑不白,别人把他当黑人对待,但他骨子里的灵魂是白人。橘皮耶是非洲的边缘人,两边都鄙视他。他也是累犯,无可救药,他承认外头对他来说毫无希望。在监狱的影子世界里,橘皮耶是最有影响力的老家伙。

我知道“小天使”前头的“蝌蚪”两字必定事出有因,我一再追问橘皮耶。“是这样的,小老板,教授被称为‘青蛙’,因为他在晚上监狱安静时弹琴,比蟋蟀或猫头鹰都还要大声。所以很简单,你知道。你是青蛙的小男孩,所以是蝌蚪。”这便是完美的祖鲁语命名逻辑。

每天早晨五点不到一刻时,迪与达会用咖啡与一片甜面包叫醒我。五点过后不久,我便把皮制书袋绑在肩上,出发步行约三英里路到监狱去。他们二话不说就让我进大门,我跟送牛奶的一样规矩,也一样安全。还有一小时半夜班警卫就可以下班了,他总是从墙上的走道向我招手。乏味的警卫工作让他们疲倦不堪,而我是灰色黎明之后第一个具体的征兆,代表长夜即将结束。我学到在所有伪装中,最了不起的伪装是“持续一致”。如果你在同一时间以同一种方式做同样一件事,做得够久的话,别人就看不见你。你成了某个影子。每个累犯都知道这一点。在监狱里若想成功,就得要有长期计划。你必须一点一滴累积习惯,每天、每周、每月,甚至每一年,朝终极目标前进一点点。当你顺利建立起惯例,上级就再也看不出骗术的本质,只会把它当作一种经过权威认可的规矩,尽管实质上并非如此。狱囚享受着维持一致性所带来的好处,狱警会改变,会升官,另调他处。但是老家伙,那些关在里头刑期漫漫的囚犯,拥有时间的优势可做计划。在监狱里,老家伙才是真正的上级。不知不觉中,狱警依赖这些老家伙来维持监狱系统运作,因为他们才是可以控制年轻囚犯的人。年轻犯人没有耐心去习惯整套系统,而且可能把暴力当作唯一能恣意妄为的方法。如果一个监狱没有这种地下上级,会变得非常危险且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