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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们又回到办公室。克里叩在地板上做伏地挺身,我们一进去他便中断,呆呆地站起来。“你知道去年我弟弟在格拉夫洛特加龙省对上葛诺华的那场轻中量级比赛?”克里叩点头。“皮凯看了那场比赛。他是葛诺华的朋友。”

“哈皮·葛诺华的孩子!我现在记起来了。我们以为你是他的孩子。”

那狱警笑了起来。“那场比赛让我输了五元,谁会料到一个轻中量级可以打败一个轻重量级?”

“我也在场呢,天啊!那是一场好打!你看了吗?没骗人?”他站起身来,瞬间睁大眼睛。

“我告诉你,葛诺华不是一般的轻中量级。你记着我的话。如果他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他会变成南非冠军,你可以把钱押在他身上。”史密特说,“他背着一只手都可以打赢你。”

我点头。“他跟哈皮·葛诺华打——路易小子。”我修正。史密特中尉放开了我的衣服。

克里叩咧嘴笑。“那是天下红雨了。不可能啦,老兄!星期六我会跟他一样对付你弟弟的。”

史密特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你在场?真的吗?你看了那场比赛?”

“不要太有自信了,奥丹达。凿岩钻史密特也不是随随便便会被击倒的。这一次他会更结实,不要太早下定论啦!”

“不是,先生,去年我在格拉夫洛特加龙省看过你弟弟打拳赛。我就是在那时候决定要打拳击的。”

史密特突然转向我:“好吧,我改变主意了。你加入我们吧。但是两年内不打比赛,听见没有?只是训练,学出拳与技巧,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我们到了楼梯下方,史密特停下来,蹲下来抓住我的衬衫前襟。我们离开指挥官办公室时他什么也没说。而我太专心于倾听沉默,以致没有发现自己惹了麻烦。我闭上眼睛,等待那无可避免的当头一掌。除了被母亲揍过几次之外,我已经一年没挨打了,但经过那么多事之后,母亲那样也不算什么揍。不过对当头一掌的疼痛记忆仍是我经验的一部分。然而我很惊讶自己并没有挨揍。我张开眼睛看着史密特中尉愤怒的脸。“我老实告诉你,绝对不要再做那种事,听见没?我跟你说真的,老兄!”他用力摇晃我,期待我会哭。我只是看着他。“你在看什么?你想耍无赖吗?”

我点头,内心狂喜,眼眶含泪。我终于踏出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的第一步了。

凡梓尔指挥官送我们到门边:“祝你顺利,皮凯。”

“克里叩,带皮凯去见教授。我打个电话,你在狱警食堂跟他见面。”他转向我说,“结束之后再回来这里,我会把你的永久通行证准备好。”

“是的,先生,票已经在你的秘书那儿。”

我们离开行政大楼,经过其他建筑物。“这是狱警的体育馆。”克里叩说。我们走过拳击沙包与角落设有擂台的大房间。地上有大皮球,克里叩弯腰把球捡起来。“皮凯,来,接着。”我伸出双手,他轻轻将球丢进我手臂里。突然间我跌坐在地上,克里叩在一旁大笑:“那是药球(供运动投接用的实心皮球。),有十五磅重。当你可以把这种球丢过我的头顶时,你就够强壮,可以开始打拳击啦。”我站起来,觉得自己很笨,然后又弯腰试着捡起那颗咖啡色大皮球。我用尽全身力气,是可以捡起球来,但马上又放掉了。“不错嘛,皮凯。”克里叩笑着说。我们站在擂台旁边,我喜欢帆布与汗水的味道。我无法想象我得能等候两年才能爬上去面对一个真正的对手。

“对了,下星期六的低草原区重量级冠军赛。中尉,你一定要帮我拿到票。”

我们离开体育馆,经过一个大型室内场地,那跟半个足球场一样大的区域,即是我到巴伯顿的第一天早晨从山顶看到的东西。监狱大楼耸立在方形区域的四个角落,两个老家伙正耙着表面沙砾,把耙线梳成对角线。“今天是星期五,对角线。我最喜欢星期一,他们会在中间弄个星形。”克里叩说。我不太清楚他的意思,但是很快我就了解每天的耙线图案都不同。这是让囚犯们知道今天是星期几的方式。

“是的,先生。他下一场比赛要对奥丹达。”

“犯人都去哪里了呢,克里叩?”我问道。那两个耙沙的老家伙是我离开行政大楼后看到的唯一人类。

“他会长大的,史密特,我记得你跟你弟弟很小就开始学了,他还继续在打吗?”

“啊,老兄,他们去工作了。大部分是农场工作,有些在矿石场,有些在法兰滋诺·乐斯特的锯木厂。雇用他们的人得在清晨四点钟让他们去工作,晚上六点让他们回来。白天你在这里只会看到老家伙,太老了无法辛勤工作,像那个给我们泡茶的老黑鬼。还有杀人犯,他们不能出囚房,就算是吃饭也一样。不过我们不会留他们太久,老兄。杀人犯在身边待太久不好,其他那些卡菲尔人也是,所以我们很快就会吊死他们,没吓唬你。”

史密特中尉看着自己的靴子好一阵子。“等你下巴好了,我们可以试试看。但是我一定得收到你母亲的书面许可,答应让我教你。”他抬头,直接对指挥官强调,“指挥官,他太小了。”

“那些白人囚犯呢?他们也要去工作吗?”

“我会到,我保证。我绝不会落掉一堂课,一次也不会。拜托,史密特先生?”

克里叩看起来很惊讶。“当然不可能!那不是白人做的工作。大部分白人只是在这里等着转到比勒陀利亚去。如果你够幸运,可以担任戒护送他去,就能在比勒陀利亚放一天假,多赚十块钱六便士。”

“我们每天早上五点半开始训练,除非他住在这里,不然要怎么过来?”

我们穿过沙砾区,经过通往监狱后门的窄拱道。主建筑伸出一道长瓦楞铁皮屋顶,上头三个烟囱都冒着烟。“厨房。狱警食堂在另一边。”克里叩说。

“七岁要等到十岁实在很久,几乎是你一辈子的一半时间。”指挥官说。

老博很高兴看到我,他拥抱我,拍拍我的头,锐利的蓝眼变得湿润。“现在我看到你了,我终于睡得着了。让我看看你的下巴,啧啧啧,我希望是我被踢,这样你就会好好的了。是啊,我是这么想。皮凯,为什么爱好和平者总是第一个战争受害者?你可以说话吗?”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激动。他说个不停,我没有机会插嘴。

“我已经告诉这孩子他得等到十岁,那时也许可以。”史密特说,试着让自己听起来不显得敷衍。

“我的下巴没有那么糟,六个礼拜内他们就会把固定的铁丝拿出来,也许四个礼拜就可以拿了。不过我已经学会闭着嘴巴说话。”

指挥官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让我们离开。“你想要打拳击?”他看着我,“那是中尉的管区。”

老博笑了。“你跟我一样,皮凯,就算他们用水泥封住我们的嘴,我们还是会想办法说话。”他仍然拍着我的头,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相信真的是我。

“拜托,凡梓尔先生,我可以在这里学拳击吗?”

我把包思沃夫人的书递给他,他把书放在桌上前先在手里拿了一会儿。“她是个好女人,而且不笨。你跟她一样,皮凯,脑袋都超级棒。一定是的啦。还有安德鲁先生。我不觉得他们会听我这个孤独穷苦的德国老音乐教授说话。德国麻疹正流行,只有你跟包思沃夫人没有得啊,对吧?”他对自己哀伤的小笑话笑了。

这时就像当初我决定是否要帮法官做算术功课的那一刻。当时我表现不错,现在为何不冒险一试呢?但如果对中尉来说我站错了边,我便全盘皆输,甚至输掉在十岁时成为拳击手的机会。

“我可以想来看你就来看你。”我快乐地说。

史密特中尉大声清清喉咙,指挥官转身向我们。“嗯,皮凯,很高兴认识你。”他轻拍我的肩膀,“需要什么东西只管来见我,好吗?”

老博似乎有点困惑。“不能上山一切都不同了,朋友,我还能教你什么呢?”

“这小孩很有礼貌,我喜欢。”他对史密特中尉说。“没什么,你想来就来,听到没有?”他迟疑了一下。“皮凯,我们只需要你帮个小忙,星期一大约一点的时候,在市集广场我们会给镇民一个小惊喜。我已经打电话给镇长,但是我没办法信任他会记得告诉大家。你可以通知包思沃夫人吗,就是那个替你打电话来,就我所知也是教授朋友的女士?请她告诉大家,听见了吗?”我点头。他看起来很高兴。“谢谢,皮凯,我想我们会喜欢彼此。现在史密特中尉带你去看教授。我看见你给他带了一些书。”他伸出手来。“给我看看。”我从大椅子上跳下来,把书递给他。他打开最上面一本,翻了几页。“植物,我对植物了解不多。我的专长是动物。你可以问我任何跟动物有关的事,只要你说得出来都可以。”他举起手,仿佛正眯眼对准来复枪的准星,拉下想象中的扳机,然后发出爆炸的小声响。“我射中了。”他放下想象的来复枪对我笑。他有两颗金牙。“我喜欢野生动物。”他说,手回到书上,把书递还给我。他巡视墙上的战利品时,脸上有恶意的满足表情。

“一大堆事啊,像书里面的或是其他事情。我可以自己上山找东西拿到这里来,我们一起讨论。”

“先生,谢谢你让我来看他。”

老博对我咧嘴笑。“你说得对,皮凯,只有内心自由才是真自由。我们永远都会是朋友。一定是的啦。还有一件事,他们答应让我把施坦威钢琴搬过来,你可以继续上钢琴课。你一定要跟你母亲说,我想她会很高兴。星期一他们会让我跟他们去搬,如果搬的方法错了,可能会把琴弄坏。我会回去看仙人掌花园最后一眼,皮凯,也许你也能去那儿看看?”

凡梓尔指挥官拍了一下大腿。“我忘得一干二净。谢谢你,史密特。”他转向我说,“我们要让教授把钢琴搬到这里,我们里头已经有很多音乐家了。每个人都说波尔人没有文化,但我告诉你,兄弟,若讲到音乐我们可是让所有人都失色。对我们来说,监狱里能有他那样的人是我们的荣幸。我的天啊!一个货真价实的音乐教授,在这里,在巴伯顿监狱,太棒了!”

辛普森大夫说过还要一个礼拜恢复期,祖父对我眨眨眼说:“哪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呢?”

“是,指挥官。”史密特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那教授的钢琴怎么办?”

“我会在那里等你。我已经把蓝松种了,就照你说的,面向东边。”

“替这孩子做一张永久通行证,让他可以想来就来,星期天除外。听到没有?”

老博看起来很满意,但是随即露出一抹忧虑的神色。“皮凯,星期一有件愚蠢的事情,不是我决定的。但是拜托要相信我,那也是我要你来的原因。凡梓尔指挥官想跟一些镇民一起搞些自作聪明的把戏,但我太老了,没办法干这种傻事。你会帮我吧,拜托?”

“是的,先生。”史密特中尉说,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

“凡梓尔指挥官说我得告诉包思沃夫人要每个人在下午一点到市集广场去,但是他没有说到底要干吗。”

“啊,老兄,这没什么。”他看着史密特中尉,仿佛他必须说明自己的决定,“男人跟小男孩的友谊是不可以轻易毁坏的东西,这小男孩没有父亲,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兄弟,我父亲与卡罗莱纳市民一起死在斯皮恩山头时,我跟他现在一样大。”

就在这时,克里叩从通往厨房的门里钻出来,拿着一小盘烤马铃薯。“喏,吃一点。”他说,把盘子递给我。我指指自己铁线固定的下巴,他笑了。“抱歉,老兄,我完全忘了。”他把盘子递给老博,老博摇摇头。

“感谢你,凡梓尔先生。”我说。

“星期一,皮凯,行行好,准时十二点到仙人掌园那儿,我会解释给你听。还有,明天也许帮我找找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封面印着我的名字以及‘柏林一九二五’字样。里头有我做了记号的乐谱,我要的就是那一份。”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老博把只弹给自己听的音乐都摆在他钢琴椅子里。我很奇怪他竟要我去找,毕竟他自己非常清楚东西在哪里。“皮凯,把乐谱上的东西全放进我的水壶,钢琴椅的钥匙在门廊上种皂质芦荟的盆子底下。”他这些话全是用英语说的。克里叩看起来不是不懂,就是不感兴趣。我狐疑地看着老博,但他把食指放在唇上,并用眼神示意有狱警。

指挥官在沙发里调整姿势,他的身体占了大半个沙发。“法律说得拘留他,所以我遵守法律。但在这里我就是法律。在这里他可以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只要他留在大门内。还有,在正常访客时间里,他可以见访客。”他看着我微笑,“我决定为你开个例外。任何时候你想来都可以来,星期天除外。”他停顿一下又看着我说:“你觉得如何,啊?两个老朋友,又在一起了。”

监狱里某处有汽笛响起。“午餐时间。皮凯,我们得回到中尉那儿,教授得去吃午餐了。”克里叩把最后一个马铃薯推进嘴里。“若你愿意,可以跟狱警一起吃午餐。”

我点头。“是的,拜托你,先生。”

“我得回家吃午餐,谢谢你,奥丹达先生。请问现在几点了呢?”

“所以你想见我们的教授?”

“那是十二点的汽笛。叫我克里叩就好,好吗?”我点头。我已经习惯叫大人他们的基督教名。我得一路跑回家,因为母亲认为我现在应该从图书馆回到家了。我不是很确定她听到我可能将在巴伯顿监狱与家里两边跑来跑去,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这件事。这些当务之急让我忘记了老博的怪指示。

“坐下吧,孩子。”他指着剩下的那张皮椅。我将自己推上那张大椅子。我得坐在边缘上,脚才勉强能碰到地。凡梓尔指挥官重重地坐进沙发里。

周日主日学校之后,我去了仙人掌花园。达与迪星期天下午放假,但她们兴奋地同意跟我一起去打扫一下,为隔日老博回来做准备。她们用两个大铁桶带了扫把和鸡毛掸子及其他清洁用品,把铁桶顶在头上,高兴地一路聊着她们要如何把我朋友的家打扫得比从前都还干净。她们放半天假其实没什么事可做,因为她们还没学会说史瓦济语。我当时没想到,她们远离自己族人,一定觉得很孤单。在农场上她们是核心人物,真的蛮重要的,跟农场工人比起来,她们社会阶层当然较高。但在这里,她们只是两个孤单的女孩,出了我们家门,没有人可以联络,也不认识其他人。我们就是她们的家人,她们像修女一样在修道院隐居。

“早安,史密特。请坐。”他转过来看我。“这就是那男孩,嗯?”他从书桌后方走出来,伸出大手:“早安,皮凯。”他比史密特中尉还要高大,突出的大肚子甚至比哈利·克朗的还要大。他跟中尉与克里叩一样,穿着狱警的灰色军服。唯一的不同是他肩膀上有四颗星与一顶皇冠,翻领上还镶着一排蓝色天鹅绒垂片。我害羞地与他握手,不太知道要说什么。

我们到达仙人掌花园后,她们便开始动手,很高兴可以完全掌握每一寸细节,没有人管她们。我直接进到老博小屋门廊前种着皂质芦荟的地方,它肥厚的叶片上有淡绿色的斑点与灰尘。

凡梓尔指挥官从书桌后方站起来,那桌子是一张特大号的龙爪抓珠餐桌,桌面盖着一片玻璃。桌上除了一本他正在写的笔记本、笔与烟灰缸之外,别无他物。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陶土大盆推开,在底下发现钢琴椅的钥匙。我跑进屋去打开椅子,底下的凹箱大约有一英尺深,堆着许多乐谱与手写音乐稿。还有许多用胶带捆住的节目单,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最上面一张有老博的名字,其他的是用德语写的。我往下面的琴谱找了很久,没有找到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然后,我又掀开另一堆纸张,发现一瓶约翰走路威士忌。我拿起瓶子,就在下面发现了老博要的乐谱。

房间里摆着两张厚皮俱乐部椅,以及一张相称的大型沙发,擦亮的地板上铺着斑马皮与狮皮。指挥官的头后方,也就是斑羚与捻角羚下方,挂着两张大型肖像。一张是乔治国王,另一张则是克鲁格总统,战败的波尔共和国最后一任总统。那张波尔总统的肖像装在优雅的椭圆形核桃木相框里,而乔治国王的看起来像那种发给公家机关的肖像,装在便宜闪亮的相框中,规定一定要挂起来。

星期五吃过午餐后,我去图书馆见包思沃夫人,并告诉她指挥官说的事情。

我们进入大办公室,深咖啡色的室内到处是动物死尸。指挥官桌子后方的墙上挂着一颗捻角羚头,旁边则是一颗貂羚头,高贵的卷角轻碰墙面。大型羚展示还包括长角羚与大角斑羚的头颅。然后在它们旁边,有五颗头排在一起,都是小型羚羊: 灰小羊、山羚、石羚、瞪羚、跳羚。我转过去面对背后的墙,那里也布满了战利品。这一次是只黑鬃狮低头看着我,一副准备怒吼的姿态。在它旁边有一只花豹和猎豹。这些肉食性动物都在门的一边,另一边则是它们常见的猎物: 斑马与牛羚。在这些动物头颅下方,有一把波尔毛瑟枪与英制李梅特福步枪,固定在墙上的托架上。这两把波尔战争来复枪之下紧接着是一柄长杆的祖鲁标枪。墙上其他空间则挂满加框的相片,拍的几乎全是一起打猎的同伴站在动物死尸上。

“皮凯,你觉得他们到底要干吗呢?”她说,脸上有一抹忧虑,“你觉得这会不会跟教授有关?”

我抓着包思沃夫人的书,跟着中尉走楼梯上二楼。我们先进入一个小办公室,一位女士坐在桌子后,在一架印着“雷明顿·可乐娜”金字的黑色机器上敲敲打打。“史密特中尉,直接进去即可,指挥官在等你们。”她对我微笑。

“我不觉得。十二点时他们要把施坦威钢琴搬到监狱去,老博要我在那里帮他。”

电话响了,史密特中尉接起来听了一会儿。“是。”他对着话筒说,然后挂上。他转向我:“指挥官回来了。来吧,孩子。”

“我的天啊!他要开音乐会!教授要在市集广场开音乐会。多棒,多让人兴奋啊!”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激动。

克里叩张大嘴,然后笑了。“好吧,所以我揍他是因为他偷糖,有何不同?”

突然我一切都懂了。“我觉得他不很高兴。他说凡梓尔先生想要在镇民面前耍些聪明把戏,那也是他需要我帮忙的原因。”

史密特中尉一个字也没说。他又喝了一口茶。“我们不能把他送到采石场,兄弟。他有急性风湿热,不出一礼拜就会死。此外,他是这里第一个可以泡好茶、好咖啡的卡菲尔人。”他指着面前的茶杯,“不像这种狗屎东西。我告诉过你不要搅拌,而且壶要先温过。”他转身看克里叩,脸上带着一抹微笑。“兄弟,下次先问清楚再揍人。该死的玛莉比司吉饼是我吃的,我今天早上没吃早餐,所以把它吃掉了。”

包思沃夫人兴奋之余显然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有一次我去查我们这位教授,结果发现他非常非常有名。”她眼神闪亮,“但如果你问我,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些又黑又神秘的内幕。为什么一位有名的欧洲钢琴家会放弃一切,把自己埋在非洲一个小山头,教几个小女孩钢琴,生活几乎快过不下去?”

克里叩检查他的手。“他们的头根本是该死的炮弹做的。”他轻蔑地笑道。“我也在学,老兄,有没有注意到我这次没用拳头打他。”他转向我说:“永远要记得,当你打卡菲尔人,避开他的头。他们的头可能会让你把手打碎,就是这样。打他的脸,没关系,但是绝对不要打头,老兄。”他摩拳擦掌,“我的大比赛快来了,可经不起把拳头砸碎在臭卡菲尔人的头上。”

“我想他喜欢收集像仙人掌与芦荟之类的东西,还有爬山。”我说,虽然她一看就没有在听。她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显然正在沉思。

那狱警转向史密特中尉。“拜托,中尉,我们可不可以将这个黑王八蛋转到采石场去?一开始他偷糖,现在是玛莉比司吉饼。”他低头看着脚边啜泣的非洲人。那囚犯流的鼻血滴到他闪亮的皮靴上。克里叩踢开他,黑老人滚飞到墙边,头撞上了墙,壶盖掉在身旁的地板上。“他血流到我身上,那个肮脏的黑屎人流血流得我满靴子都是!”他用力把一只脚推到那个倒在墙边晕头转向的非洲人面前,“舔干净,卡菲尔人,快一点!”受惊的男人在靴子前低头舔去鞋尖上的血。然后,没人指示他该怎么做,他又舔了另一只靴子,同时一只手抓着鼻子,以免血又流到狱警的靴子上。“现在把我鞋子上你肮脏的黑痰擦干净,你这个黑鬼,我不想得口蹄疫!”这笑话让史密特中尉笑了,他甚至头也没抬。那非洲人脱下囚衫,一面试着把血吸回鼻子,一面用衣服擦克里叩的靴子。“还有地板。”狱警说,指着地板上许多滴红色血迹。那黑人把绿色油布地板上的血迹擦掉了。“现在给我起来滚出去,你这王八蛋!”非洲人踉踉跄跄地走着,克里叩从背后飞踢他一脚,他又趴在地上爬。黑人囚犯爬过地板,一手抓着衣服,逃出房间。

“皮凯,他有叫你做什么吗?我是说,他说要你帮忙的时候?”

“没有,老板!拜托,老板!我没有偷比司吉。我好男孩。老板。”那老人哀求着,一手仍握着壶盖,另一手抱着克里叩的脚踝。

“他要我去拿封面有他名字跟‘柏林’等字的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给他。”

“你这个黑鬼浑蛋!你偷了玛莉比司吉饼,不只偷一个,你这个狗屎,你全偷了!”他踢了他屁股一脚。

“哇呼!太棒了!一定是场精彩表演!贝多芬,嗯?我们有好表演看呢。我第一次听见第五号时还是个小女孩,当时我们跑到伦敦去听了不起的年轻钢琴家鲁宾斯坦在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演奏。”包思沃夫人合掌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在她头顶断断续续转着。“哦,太棒了!哦,真是好福气!”

就在这时候一个非洲人来到房里,他年纪蛮大,看起来非常瘦,穿着及膝的粗灰帆布裤与囚衫。他手里拿着一个壶盖。“我来冲茶,老板,但是茶壶不在那里。”他低头站着,用阿非利堪语缓缓地说。克里叩三步并两步过去,抓住他的上衣前襟,将他提起让他踮着脚尖,然后用力甩他巴掌,那一掌又大又响。克里叩的大手挥过他的嘴鼻时,黑人的脸仿佛慢动作一样被压扁了。克里叩放开手,那人跌倒在地,小声啜泣。

“他还说我一定要把乐谱上的东西放到他的水壶里。”

他仍然没有看我,只是举起杯子放在唇边,先对水面吹了一口气,啜饮一口。“你太小了,皮凯,过三年再来,那时候再说。”就算坐着,他都还是比我高。他低头看着我。“我们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消息,你有骨气,是好的开始。但是你连波尔孩子七岁的体型都不到。”他揉揉我的头发,“很快你就会十岁了,等着瞧吧。”

“那是什么意思呢?”她心不在焉地问,显然心思全在老博将在市集广场开的演奏会上了。她身为小镇文化代表,职责也非常清楚,没有时间去解决老博的谜语。“皮凯,你得容我告退,亲爱的,我想我们今天得早早关门。我有一大堆电话要打。一点,你确定凡梓尔先生说的时间是一点吗?”我点头,准备离开。“你会谢谢你母亲给我那些可爱的玫瑰花吧?我下礼拜写张感谢卡给她。”她已经开始打电话,我走出图书馆时听见她说:“芭芭拉,你一定想不到……”

史密特中尉没有从文件中抬起头来,只是咕哝一声。“拜托,先生,你可以教我打拳击吗?”我问他,声音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现在我站在那儿,手上拿着老博的乐谱,低头瞪着威士忌的瓶子。老博从不在房间里喝酒,为什么会在钢琴椅子里摆一瓶酒呢?如果克里叩没有在老博准备告诉我的那一刻走进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伸进口袋拿出老博给我的信又读了一次,也许我漏掉了什么线索。我一直读着最后那句话:“……没有威士忌的生活也越来越习惯了。”如果我长大一点,这便不会是什么难解的谜题,但是我当时才七岁,一点也不会猜谜,对成年人的饮酒习惯也一无所知。

我跟在他身后走回办公室,中尉正在处理一些文件。克里叩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中尉,皮凯想问你一些事情。”他转向我说:“问吧,兄弟。”

我不确定我做的事情对不对,但那瓶子就放在老博要的乐谱上,而且是钢琴椅子里唯一可以倒进水壶里的东西。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我插手老博的威士忌,后果非常严重。我把水壶与那瓶约翰走路拿到仙人掌花园,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把水壶放进去,只露出壶颈。我得说,这计划很不错,酒几乎没有洒出来。把酒倒入水壶后,我把瓶子倒过来插在地上,那是老博在仙人掌花园里种的最后一瓶约翰走路。

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感觉像是大声地丢出一个想法而非说明。克里叩吹了声口哨:“你说得对,老兄,有那种野心你一定得及早开始。”他停顿,一手拿着两杯冒烟的茶,另一手提着茶壶,糖罐则放在原本茶壶盖子盖起来的地方。“我啊,下个月在内斯普路要是能打败中尉的弟弟就太棒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如果你喜欢,你可以叫我克里叩,我不介意的,老兄。”

我将水壶放回钢琴椅子里,用老博的琴谱盖住,然后把椅子锁起来,钥匙放回自己口袋。

“拜托,奥丹达先生,你不会忘记问问中尉吧?你看,我一定得开始训练,因为我想当轻中量级的世界冠军。”

星期一早上九点我便在老博的小屋里等待。达与迪把每一寸地方都打扫过了,整个房子一尘不染。施坦威钢琴上了一层新鲜蜂蜡后,跟镜子一样亮。女孩们花了一小时把琴键上的威士忌擦干净,她们坐在两张钢琴椅上,对着自己压出的不和谐音咯咯笑,我相信这是她们过得最快乐的一个下午。接下来四年,每个星期天下午她们仍来打扫老博的小屋,我确定她们已经把那地方当作她们的周日小屋了。

“我会问他,老兄,但我已经告诉你他会怎么说了。”他拿起茶壶,将茶倒进三个亮漆杯里,加入牛奶跟三匙糖,然后搅拌。他又到橱柜那儿拿出一个锡罐打开。“那个该死的卡菲尔人!我们本来大概有四分之一包的玛莉比司吉饼在罐子里,现在都没了。该让那个黑鬼回到外头工作了。皮凯,拿着你的杯子跟牛奶,如果你下次再来拜访我们,一定会有比司吉饼。”

等候老博时,我把花园里一小部分多肉植物与一般杂草分开。几小时后我听见大卡车低吼的声音,还有轻型厢型车比较不那么痛苦的声音,他们正沿着陡坡爬上山来。

“那可不可以请你至少帮我问问他?”我粗声道。兴奋让我反应太激烈,喉咙有点紧。

黑色的监狱卡车是T钻卡车,跟在后头的厢型车在路下方等了一会儿,让T钻卡车掉头面对山脚。卡车后面有六个黑人囚犯、两个扛着来复枪的狱警。前面坐着司机与第三个狱警。我认出其中一个是上星期五开监狱大门让我进去的年轻狱警。我对他说哈啰,他从后面跳下卡车伸出手,用阿非利堪语说:“葛特·玛雷斯,你好吗?”我跟他握手,回答我很好,并以阿非利堪礼节正式问候他健康。这时厢型车开了上来,我看见克里叩开车,史密特中尉坐在他旁边。他们停在小屋前,克里叩跳下车,走到厢型车后面打开门。我吃惊地看见老博走出来,他穿着白衬衫,打着蓝领带,还套上了他的白色亚麻西装。中士将他踢倒在地时让他裤子膝盖破损的地方已经补好了,西装洗过熨过,靴子闪亮。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优雅。史密特中尉与克里叩像个老朋友一样跟我打招呼。

“我的天啊,你真是难懂。皮凯,你得问问史密特中尉,他才是老大。但是如果你问我,我不觉得你的机会会比芝麻大上多少。”

我看得出来老博很不安。等克里叩与史密特中尉往小屋走去,他急迫地转过来说:“我们一定要谈谈,皮凯,今天对我来说很难挨。”我们跟着克里扣他们两个进入小屋,老博指着施坦威钢琴与琴椅。他太心神不宁,没注意到房子打扫过,我有点失望,但没说什么。

“如果你打拳击先用脑,再用心,你也可以是十岁。”我说。

我自己并不太在乎干不干净。又有两个狱警进来了,留下葛特与另一个狱警看着那些犯人。他们与老博一起讨论要怎么样才能安全地移动施坦威钢琴。

“嘿,哇!慢一点儿!十岁就是十岁。登记单上我们写的是你才七岁。”

克里叩去叫那些犯人进来,老博转向史密特中尉,问可不可以去看他的花园,因为他不忍看到有人移动钢琴。史密特中尉笑起来,补充说必须有个狱警跟着一起才行。“我认识葛特·玛雷斯,可以请他来吗?”我说。史密特中尉耸耸肩,示意葛特跟我们走。

“我可以是十岁,我在课堂上已经是十岁了。我可以很轻松就在拳击场上变成十岁,而且我的下巴再过八周就会好很多。”我乞求道。

“我总不能让你们两个现在逃到山上去,对吧?”他开玩笑说。但是我开始了解到史密特中尉是个小心的人,喜欢照本行事。葛特不会说英语,因此老博可以跟我交谈,不用担心他会听懂。

他惊讶地看着我,必定也看见我眼里的恳求。“首先你的下巴得好一点才行,不过我想你还是有点小。史密特中尉也教狱警的小孩打拳击,但是青少年组里头最小的应该也有十岁了。”

我们走到花园里,沿着大仙人掌与芦荟之间曲折前进的约翰走路瓶子漫步。有好一阵子老博都没有说话,他停下来观赏仙人掌,弯腰检查贴近地面生长的多肉植物。他好像试着记住花园的样子,把花园刻在他心里,让回忆可以支持他度过在监狱里的时光。最后我们停下来,背对底下的小镇,坐在一颗自然露出地面的红色石头上。葛特站在稍远处,嚼着一小根草,将来复枪随意扛在肩上。他看起来很高兴可以远离长官。

我说话的时候心怦怦跳:“不,但是可以拜托你教我吗,奥丹达先生?”

老博终于开口了。“皮凯,今天那些笨蛋想要求我在镇上开个演奏会。我已经十六年没开过演奏会。现在我又得弹了,皮凯,我办不到,但是我一定得弹。”

“啊,对啊,老兄。在这里你若想出头就得打拳击,不过反正我也喜欢。周末时我们到处巡回打拳赛,那比橄榄球还好玩。”他从小水槽上方的橱柜拿下三个马克杯。“史密特中尉是个拳击教练,他以前是个重量级选手。”他停下来,从看起来用了很久的茶瓮里量了满满一匙茶叶,放进壶里。“但是现在简单的已经结束了,老兄,下个月我要开始打第一场专业拳赛。拳赛赚的钱蛮多,我有个爱人住在沙比镇,我们想要结婚。”他把电壶里的水倒进锡壶,用汤匙搅拌一下才把盖子盖起来。“皮凯,你打拳击吗?”他礼貌性地问问,并不期待我有什么反应。

我抬头看老博,看得出来他极为沮丧,“你大可不必,老博,他们不能逼你!”我肯定地说,但说服力不大。我面对各种权威的短暂经验告诉我,他们总是获胜,他们总是可以逼你。

在那一刻我惊呆了。“你打拳击吗?”我问。

老博转过来看着我。“皮凯,我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如果我今天不弹,他们就不让你来看我。”他轻声说,我可以听出他声音中的绝望。“我想那会让我受不了。”我拥抱他,他拍拍我的头。我们坐在那儿看着点缀着芦荟与花朵的山坡与上方蓝紫色的山峦。终于他又开口:“那时是一九二五年,在柏林。我病了好几个月,正要在柏林歌剧院开一场演奏会,重返巡回舞台,我选的曲目……”他转向我,“就是你在我的钢琴椅中找到的乐谱。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是伟大的音乐,而对一个杰出的音乐家来说更是很体贴的音乐。大师自己也是钢琴家,这首曲子没有那种机灵把戏或乐段,想向钢琴家耍小聪明。那晚我弹了大师作品,水平超群,直到第三乐章。不知怎么我突然慌了。指头慌了,脑袋慌了,心也慌了。三十年的训练还不够。慌乱吞噬了我,无法弹出那首练习了上千次、现场演出至少四十次的曲子。不见了,全部消失。只有观众的咳嗽声,然后是窃窃私语,然后是嘘声,最后指挥领我下台。”老博坐在那儿,头低低的,双手轻放在膝盖上。“之后我再也不曾公开表演,从那次柏林演出之后就没有了。十六年来我每晚弹那首曲子,同一首,总是在第三乐章发生一模一样的事情,无法让手指、脑袋与心中的音乐继续前进。那时经常有狼在我脑子里嚎叫,只有威士忌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得再弹那首曲子。我一定得面对观众,不然我会失去你,朋友。”

“是啊,我知道。老兄,我也一样。他们叫我克里叩,因为我打拳击,而且很会攻击头部。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很难记起出生时的名字了。”

我无法假装自己懂得老博的个人难题,我太年幼,经验太少,无法了解他的痛苦与羞辱。但是我知道他内心受伤,也知道自己怎么做都无济于事。“老博,我会陪你,我会替你翻谱。”

“只是个我给自己取的名字,但现在是我的真名了。”我说。

老博拿出手巾擤鼻子。“皮凯,你真是个好朋友。”他一如往常咯咯笑,用手揉我的头发,然后检视我的双手。在仙人掌之间除草让我的膝盖与手脏得不得了。“如果你要当我的伙伴,最好先去水槽洗洗,我们一定要看起来属于最佳状态。是呀,是真的,观众等了十六年了。”他站起来,牵着我的手。“来吧,皮凯,我们走吧。”

我跟着他到一个办公室后方的小厨房,他把水倒进电壶,插上插头。“皮凯,我没听过这名字。”

往小镇的路上老博与我坐在厢型车前座,与史密特中尉坐在一起。克里叩开卡车,葛特坐在后头。施坦威钢琴用绳索绑好放在平台上。尽管如此,他们仍安排了五个狱囚在旁边紧紧将钢琴固定住,老博的钢琴椅则放在另一个坐着的狱囚的双腿间,只要钢琴出点差池他们就完了。

克里叩站起来伸出手说:“看来我们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也许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奥丹达,约翰·奥丹达。”他用阿非利堪人的正式礼节说道,先给姓,然后报出基督教名,再重复一次姓。“这是史密特中尉。”他指着那个较老的狱警。他伸出手但没有看我。我赶忙握了一下,因尴尬而脸红。我想,不知道史密特中尉与凿岩钻史密特有没有关系,也许是他的兄弟?但我不敢问。毕竟史密特是蛮常见的阿非利堪姓氏,如果他们真是兄弟,我希望他是比那矿工好的那类人。“来,我带你去看我们泡茶的地方。”克里叩说,“我们有个专门泡茶的卡菲尔人,但是如果要在上班时间喝茶,得自己泡。很方便,每个礼拜我们出一先令买牛奶、糖跟比司吉饼,但上面提供茶水。你得看好那个卡菲尔人,那黑浑蛋什么都偷。我告诉你,老兄,这里到处都是小偷。”

卡车停在离市场半英里外的地方,两个狱警把六个黑人赶下卡车,一个又爬回车上,另一个开始命令这些城外的囚犯步行回监狱。我们从市集广场外三百码的地方驶入克朗街前端。这条主街道很荒凉,仿佛周日午后一样安静。“我的老天爷,希望这不会与指挥官预期的景况相反。”史密特中尉说,几乎是自言自语。之前我们都跟在卡车后面,现在开到它前面来。我注意到所有店家都关门了,甚至包括谷德黑酒店与萨弗伊咖啡屋,这两间店从不在午餐时间关门。我们从街角转进广场,我的下巴顿时掉了下来。

他们带我进去办公室,记下我的名字、地址与年龄,较老的男人打电话要求与指挥官说话。然后他放下电话。“指挥官要见你,但是他目前在做检查。我们得等二十分钟。”他转向年轻狱警说:“克里叩,给我们皮凯倒杯茶、拿块比司吉饼来。”我很奇怪为什么他叫“克里叩”,在阿非利堪语里,那字是“石头脑袋”的意思。不过我看着那个高大金发的男人,他突出的轮廓五官看起来的确就像刻在石头上一样。

市集广场人山人海,他们一看到我们便开始欢呼。一个狱警示意我们到一棵大凤凰木下净空处。史密特中尉叫葛特留在厢型车里,但不要亮出来复枪。然后他跳下车,走到卡车前面,指挥车子停在广场中央一块没有栏索的地方。

“好吧,老兄,我承认你这回赢得正大光明。”较老的男人咯咯笑,“来吧,我们得登记你的名字,办些手续。”

几个狱警顺着梯子爬上平台,把固定施坦威钢琴的绳索卸下,其中一个把老博的钢琴椅摆好,另一个帮忙装上麦克风。

年轻一点的男人突然大笑:“中尉,我想这孩子赢了第一回合。”

我们看到群众的一瞬间,老博开始发抖。我半坐在他的膝盖上,可以感到他打颤。“皮凯,你有照我说的准备好水壶吗?”他绷紧声音问。

我指着长凳后方两张告示,“那一张告示写‘在此等待’,另一张写‘安静’。”我害怕地回答。

“老博,都放在钢琴椅里。”

“嗯,那你怎么不出声呢?”他用一种比较和缓的声音说,可能是看见了我的下巴。

“皮凯,你一定要拿着它。我跟你要的时候一定要递给我,了解吗?”我点头。

“我在这里。先生,我一直都在这里。”我粗声说。

当我们在树下停好,指挥官已在那里等候。他打开厢型车门,老博下车,脚步非常不稳。

前面那个大块头男人一进门厅便看见我。“我的老天爷!你去哪里了?”他对我大吼。

凡梓尔指挥官扶住他的手肘,稳住他。“现在,教授,请记住你是德国人,是光荣好斗民族的一分子。我们南非监狱行政部门都站在你这边,你一定要让那些红脖子的看看什么叫作文化,老兄!”

“他还没到,笨蛋!你确定你指示他到这边来吗?我们不能让个该死的小孩在监狱里走来走去。已经过了快半小时,连一个影子都没看见。现在我们得去找他了,这都是你该死的错!”我听见他将话筒摔回电话上。“来!”刚刚那个声音对某人说。不一会儿门便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跟着另一个高大男人走出来,前面那个看起来比较老。

老博害怕地寻找我的身影。“皮凯,不要忘记水壶。”他说。我们走到广场中央,老博紧紧抓住我的手,指挥官扶着他。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但感觉过了很久。偶尔我看见两个穿制服的男人经过铁条窗,但是他们都没有往外瞧。我可以听到他们在讲电话。等了好久好久之后,我听见窗口后方一个男人讲电话的声音。他用阿非利堪语大叫,听起来很生气。

我们可以感受到周围群众的兴奋之情。宣告开战以来,乏味的星期一从来不曾发生这种事。我们爬到平台上,发现护栏后两边各摆了二十几排的座位。那些椅子一定是从商店或办公室搬来的,因为没有两张长得一样。但平台旁可是聚集了镇上一票最棒的观众。包思沃夫人坐在第一排,她穿戴最好的帽子与手套,其他被认为是小镇社会地位高的人们也是一样。卡车后面三排一样的椅子上,坐的是狱警与他们的老婆,男人穿着制服,女人穿着假日出门最好的服饰。他们看来显然相当自得其乐。

行政大楼的门开着,我迟疑一会儿,探头进去,里头有个小厅,跟地方法院里有同样的蜡油味。三把长凳,跟教堂长椅一样摆法,塞满了半个门厅。还有一个上头有铁条的小窗口,从窗口可以看见一个办公室。我走进门厅,坐在前排长凳上等待。

到达卡车那儿时,老博已经稍微振作一些。我们沿着梯子爬上平台,无须别人帮忙。

那段路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路之一。我感受到那地方的压力,恐怖的沉默。没有树,空气中没有蝉对生命的礼唱。没有鸟儿打破寂静。我赤着脚走,在沙砾上发出夸张的声音。小小的黑色窗子叠了三层楼高,每一扇窗外都有两道垂直的铁条。我想象数百只饥饿的眼睛正从监狱暗处看着我,吞吃我的自由。

克里叩扶指挥官爬上梯子,然后走向麦克风。“试音,一二三四。”他的声音从市集广场的四个角落里传来,他满意地爬下梯子,与史密特中尉一起待在下面。指挥官移过去站在麦克风前。

大门与行政大楼之间的区域空荡荡的。白沙石车道旁的草皮延伸大约五英尺,中间的阅兵场成了日晒下的硬红土地。走道两旁的绿色植物带很亮眼,但与烤焦的阅兵场与建筑物死气沉沉的蓝灰外墙不太相称。我看见狱警从建在墙上突起的小塔窗户中探头出来,塔的两旁有约五十英尺长的延伸通道,两个肩上扛着来复枪的警卫在通道上来回踱步。我是唯一一个在下方地面上的人。我觉得奇怪,等会儿我走出去时,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不是要逃跑的囚犯?也许他们会给我一面小白旗或什么的拿在手上。

“先生女士们,”他用阿非利堪语开场,但是之后便说英语,“你们都在报纸上读到了,我们最杰出的公民之一,卡尔·冯佛伦丁教授,日前出了一点小麻烦,却被拿来小题大做了一番。他是好教授,住在我们镇上已有十五年,教导你们许多人的小女儿弹琴。他生于德国,也正因如此才受到我的监护。”一些人开始发出嘘声,有人大喊:“一日德国人,终生德国人!”引起了一小阵笑声与掌声。指挥官举起手:“我是波尔人,不是英国人。我们波尔人知道权利被剥夺的滋味是什么!”

年轻狱警告诉我去向行政大楼报告,并指给我看在哪儿。“Totsiens,谢谢你读信,你是个好kêrel。”(Totsiens: 荷兰语“再见”之意;kêrel: 荷兰语“家伙”之意,指男性,小伙子。)他说。

出现更多嘘声,同一个声音在人群里喊:“闭嘴啦,白痴!”

“我去打电话问一下,你最好在这里等,听到了吗?”他走到警卫室,我看见他在讲电话。他看起来很年轻而且很紧张,最后他放下话筒探出头来对我叫道:“来!”但是门锁着,他烦躁地摇摇头,消失一会儿,然后拿着一把系在大环上的巨大钥匙出现。我很惊讶门很轻易地开了,他在我身后再上锁,门发出锵当一声。

指挥官仿佛要回答滋事者,继续说道:“不,这是真的。我一定得说,你们夺走了我们自由,现在还要夺走教授的!”

我点头,表示我听得懂。我肿起的舌头已经消了,虽然说话声音非常小且听起来有点沙哑,但是我可以从被线固定住的下巴里清楚地说话。年轻警卫看起来放松了,开始说阿非利堪语,他要我念信给他听,因为他不会说什么英语,他从特兰斯瓦西北部来,那儿只说塔尔语。“信上说我要来见冯佛伦丁教授,而且有札匹·凡梓尔指挥官的许可。”我告诉他。

这一次嘘声变得严肃,镇长欧葛雷迪先生突然对指挥官大吼:“快点开始吧,老天,不然有人要暴动了。”

“你说阿非利堪语吗?”他问。

指挥官愤怒地转向镇长,无视面前的麦克风:“该死,别对我说快点开始。因为你是这小地方的镇长,就以为可以任意使唤别人吗,啊?”

他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靴在白色碎石车道上发出嘎叽声响,我把信从门缝中递给他,他狐疑地打开信,过了一会儿后抬头看我。

嘘声停了,因为欧葛雷迪先生已不如指挥官受欢迎。他很胖,而且至少比指挥官矮十英寸。他起身大步走到台前,几个人帮助他爬上阶梯,他走向麦克风,踮起脚尖对扩音器说:“是我们把监狱与镇外的纳粹巢穴移出去的时候了。本镇永远效忠乔治国王与大英帝国。上帝拯救吾王!”

我相信要从里头逃出来是不可能的事情。门旁边高耸的是教堂时钟,上头垂挂着一条绳索,几乎碰底。墙上贴了一个写着“有需要请拉铃”的标志。我用力拉,心怦怦跳。发出的铃声打破沉默,让人简直要聋了。几乎是同时,一个肩上扛来复枪的狱警从二十几英尺外的警卫室出来,走向我。

大部分群众拍手,大叫,吹口哨。欧葛雷迪先生转过去看着指挥官,脸上带着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表情。

我到达监狱大门,大门是用锻铁打造的,锁了巨大的铁链与挂锁。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锁,比两个大人手掌还大。我很好奇开锁的钥匙会有多大。大门看起来有十二英尺高,在上方,每两英尺就有管子焊接在一起。每根管子大概三英尺长,以三十度的斜角向内弯,刺铁丝隔着六英寸的距离缠绕着管子。整座监狱四周的墙上都是这种包着刺铁网的管子。墙是蓝色花岗岩砌的,想都不用想我就认出石头是由巴伯顿区露天矿场的长石与石英组成,因此应该也有适量的云母。跟老博学习一年后,只要是不会动的东西我几乎自然而然就能辨认,我是这一区的地理专家。

我站在老博身旁,从平台上可以看见群众中有一队人马正向我们走来。“有人来了。”我对史密特中尉说,他与克里叩站在梯子旁,阻止其他镇民上来跟镇长较量。他们很快爬上平台,拉起梯子,并把麦克风放到施坦威钢琴旁边,将平台后半部净空。没有再进行任何仪式,镇长与指挥官就匆忙被推到台子前端,坐在老博与我旁边。

包思沃夫人选了三本植物学书籍,她知道那是教授的最爱。我带着她写的信准备去监狱看老博。

卡车与栏索后第一排座位之间约有十英尺的距离,那是为了让重要人物可以清楚看见老博与钢琴。攻击的民众跨过这条无人走道,挤到平台后方,史密特中尉与克里叩镇守高处,多少平衡一点局面,其他狱警则负责卡车与座位之间的秩序。平台与四周空地挤满了打架的群众,以及女士试着逃离混乱的尖叫声。指挥官想从施坦威钢琴后方溜走,鼻子却挨了一拳。胖欧葛雷迪先生半趴在钢琴底下,试着让人看不见他。

巴伯顿监狱的典狱长,指挥官札匹·凡梓尔告诉包思沃夫人: 德韦利尔上校说在监狱规定的范围内,应让冯佛伦丁教授见那个男孩。他还说他听说我很勇敢,个人也非常想跟我见面。如果包思沃夫人愿意带图书馆的书来也可以,教授是个音乐家也是个学者,巴伯顿监狱很荣幸能接待他。

只有包思沃夫人站着,拼命朝我们这方向挥手,我突然意识到她在叫我。“跳下来,皮凯,快溜,跳!跳!”她尖叫。

“我们马上打电话给监狱。”包思沃夫人邀我进她的办公室。

就在那时老博拉拉我的袖子说:“水壶,皮凯。”他伸出手,我把那壶威士忌递给他,他转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递回给我。“当我的头这样动的时候,你就要翻页。”他看着面前的琴谱,很快翻到音乐一开始就极强的乐章,也就是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最后,然后他开始弹。麦克风已经倒了,麦克风头靠着钢琴直立的部分,收拢了乐音,朝广场发出震天价响。

你的朋友,老博

几乎是转瞬间,群众便全安静下来,也不打架了。平台空了,在台子边缘的人都溜回群众里。镇长从施坦威钢琴底下爬出来,有人协助他与指挥官一起爬下阶梯,连啜泣的女士都安静下来。

还有,因为我是德国人,所以狱警对我很好。这很蠢。你把蓝松种起来了吗?没有,当然没有。我老了,开始只会想到自己。也许包思沃夫人会把我屋子里的书籍整理好放在图书馆里?现在我过得很好,没有威士忌的生活也越来越习惯了。请赶快来。

老博弹了又弹,从第二乐章进入第三乐章,几乎没有停顿,然后是第四,每次他想要翻页时便点点头。他将这次演奏领至强有力的尾声,表演毫无瑕疵。

我不认为自己是德国人。什么是德国人?说一个人是德国人,那是什么意思呢?这么说能让你知道他是好人吗?或是坏人?不,我亲爱的朋友,说一个人是德国人根本就无法让你了解这人。一个人一定要思考自己内心是什么,外表是什么到底有什么关系?

关于这场演奏,观众在知识层面可能了解不多,毕竟这不是属于他们的音乐,但是情感上他们一辈子都会记得老博的演奏。包思沃夫人双手捂住胸口低泣,其他女士也假装大受音乐感动。

我被分到开放式拘留区,意思是我可以在监狱里自由走动,我的囚房也不上锁。最棒的是我可以见访客。你会来看我吗?请包思沃夫人打电话给这边的人定下日期。还有个好消息,跟施坦威钢琴有关,指挥官答应让我把它放在监狱大厅里,算好消息吧,是不是?

史密特中尉对着几个狱警大吼,他们开始替卡车清出一条道路。他把麦克风扶正,大唤克里叩上来开车。就在卡车开始移动时,他跳上副手座。老博对群众鞠躬谢幕后,又坐回椅子,以装饰音开始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我们的状况真是乱七八糟!我在一个人类尊严荡然无存的地方,你则是断了下巴。但是事情本会更糟,我若是个黑人,麻烦会多出一半。绝对是。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高兴。他一路弹回监狱,我们到了大门,经过最后一根铁条、停在行政大楼外时他手都没停。然后他又从水壶里喝了好大一口,在钢琴前起身,越过监狱墙垣向外看着他心爱的山丘。

亲爱的皮凯:

我很快打开钢琴椅,把水壶放在里面,与《悲怆》的乐谱放在一起,再把椅子锁起来,钥匙放回我的口袋。

包思沃夫人看见我来似乎很兴奋。“我好高兴你来了,皮凯,我有封信要给你。”我把那些花递给她。“你母亲真好。”她把花放在书籍分类的桌子上,然后进到她的小办公室里,拿出一个蓝色信封递给我。信封封住了,我小心撕开背后的封口,胶水不太好拆。“快点,皮凯,我受不了好奇。”包思沃夫人从我身后探头说。我从里头拿出一张便宜的练习纸,纸上是老博整齐的手写笔迹。“天啊,我真是爱管闲事的讨厌鬼!我可以跟你一起读吗?”除了哈皮的字条,这是我唯一收到过的信,而且是第一封装在信封里的信。我本来比较想自己读,但是我当然无法说不行,于是点头同意。

老博揉揉我的头发。“没有狼了。一定是的啦。”他静静地说,然后又抬头望着山脉。

老博被送到高草原地带的某个集中营之前,一直被扣在巴伯顿监狱里。两天后老博判刑确定,我将母亲差我送的一束玫瑰花拿到图书馆给包思沃夫人。安德鲁先生向我母亲解释我的证词是怎么拯救老博让他不被判重刑的——以他那种年纪来看重刑根本可能等同于死刑。他也说服她,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丢脸的关系,他只希望自己目前在约翰内斯堡读寄宿学校的两个儿子也有机会让这么了不起的人教导。母亲认为在这事件中,主带领她,很明显他的意志也传到了我身上。她送包思沃夫人玫瑰花,意思便是她原谅她闯入医院看我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