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笔记本之后,总是写长长的字条问她老博的状况。她接过去,读也没读便问:“是那个教授的事吗?”我点头,她嘴角紧抿,把字条揉成一团。“我不希望再听到你提他的名字,听见了吗?那个邪恶的人,利用你来掩护自己的所作所为,还差点害你丧命。”突然她眼里充满泪水。“医生说如果他踢到你头侧,就会杀了你!只差三英寸,你就会死了。你经历了这么惨痛的事,我不断向主祷告、祷告、祷告,祈求你会忘记这件事,不让它在你生命中留下阴影。”她擦干眼泪,擤擤鼻子。
穆佛瑞牧师从床边站起来,对我微笑一下,告诉我无论如何耶稣爱我,然后便夹着《圣经》,手上拿着一叠小册子,大步走出去拜访其他病人。我母亲通常会赞他是“多可爱的人”,然后留下来陪我。
“不对!不对!”我勉强说道,只从喉咙后方发出两声尖叫,气流通过我淤肿的舌头,从固定着的嘴里出来。尽管我不想在母亲面前这么做,但我开始无声哭泣。他们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怪到老博头上,我是唯一知道事实的人,却无法帮他。反正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把那瓶约翰走路威士忌放在他的背袋里,便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亲爱的老博已经成为尿尿鬼手下的另一个冤魂,然而这一次比精神崩溃还糟糕。
有一次在复活周期间,一位从美国神召会来访的牧师告诉我们,他握有绝对的证据可以证明,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美国小镇的女人,当圣灵进入她身体时,会说斯瓦希利语。当时有一个从非洲来美国、懂斯瓦希利语的传教士在场,她完全了解每一个词。他没有告诉我们她说了什么,但是他说类似的例子太多了,他自己也见证过几个。从那时起我便竖起耳朵聆听,不过使徒信心会中从来没有人说过祖鲁话或申刚话。也许对圣灵来说,祖鲁话和申刚话还不够奇特。我不懂斯瓦希利语特别在哪里。
母亲看见我掉泪,便不再擤鼻子。“你这个可怜的小虫虫,你受了太多苦难,我们不要再说了。图书馆的包思沃夫人想来探望你,但是医生跟我觉得你还没有完全复原,最好不要见访客。”她打开袋子,拿出一张折起的绿色卡片,“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成绩单来了,你拿下班上第一名,你祖父跟我都非常以你为荣。”她展开笑容,忘记哭泣,“他们又升了你两级,你会跟十岁小朋友一起上课!想想看,才七岁就跟十岁孩子一起学习!”她将成绩单递给我,我泪眼朦胧地接过来将它撕成四半。母亲沉默了好一阵子,看着我腿上的绿色卡纸。最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最恨她叹气,因为那让我感到愧疚无比。“主赐给你一个好头脑,每天我都祈祷你能真心接受他,用你的聪明脑袋去荣耀他的圣名。”她把那些碎纸收集起来,放回她的袋子里,朝我微微一笑,“我相信这会改变的,你只是暂时不像以前那样快乐,对不对?”然而她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笑。
后来我得知还有个第三者叫作“圣灵”的,他会用无形火舌说话,给人们一种叫作“开方言”的能力。他这么做的时候,大家会在祷告会上跳起来,挥舞手臂,闭着眼睛用力抖着身体,而且似乎从来不会撞到东西,非常奇妙。他们还会喃喃自语,唱歌,说一些奇怪的词。后来我试着学他们,但是听起来都不像。好吧,那的确是种能力。
那天下午我写信给图书馆的包思沃夫人。我只写了:“请下午来找我!”然后签名。我也写了一张字条给玛莉,请她帮我把信带给巴伯顿公立图书馆的包思沃夫人。玛莉在星期三换到晚班,晚上六点她带着我们的晚餐过来。我把字条递给她,她读后赶紧把字条藏在浆过的白色护士服口袋里,从餐车上取下我的餐盘递给我。
当时我仍然偶尔害怕会下地狱,也思考了许多重生的事,但是我的心不愿敞开接受主。所有我认识对主打开心房的人,在我看来都吓人得可悲。他们不坏,也不好,什么都不是。当我的目标是变成世界轻中量级拳击冠军时,是不准自己“什么都不是”的。我想母亲说得对,她说如果我持续硬着心肠拒绝主,有一天他也许会离去,留我一个人。事情大概便是如此。由于一阵子之后生活简单许多,我也不那么担心了,比起我母亲、穆佛瑞牧师、匹可·伯查与所有使徒信心会的人,我决定自己比较喜欢老博的上帝。在使徒信心会里,主要管事的,似乎是神亲爱的儿子耶稣,他似乎非常急于拯救灵魂,也真的为了人的罪而死,但是我忍不住觉得那样有点浪费。不过,他们看起来仍非常感恩,因为他们谈耶稣比谈神还要多得多。耶稣肯定是使徒信心会里的第一名。
“保证这件事跟那个间谍没关系,我才帮你。”她把餐盘放下来时小声地说。我递给她那封信,她狐疑地看着我,接了过去。“我得先读过才能决定要不要帮你。”她读了那封信,似乎不觉得内容有什么问题。“我明天放假,再帮你送过去。现在你保证一定会把南瓜吃完,昨天你没吃完,也没吃豆子。”她坐在床边,拿起汤匙,挖了一匙南瓜糊,送进我嘴角的洞里。我的脸被中士靴子踢中的那一侧,上下排加起来共掉了四颗牙齿。玛莉说那是我的“喂食孔”。她是最厉害的一个护士,可以成功将医院提供的糊状食物送进我嘴里,不造成牙龈出血。
他坐在那儿看着小镇山谷,过了很久才说:“皮凯,神忙着让日升日落,忙着看顾月亮,确保它在天上好好浮着,根本没有时间去管那些垃圾。只有人才会要神在那儿贬这个、救那个。想要造天堂、造地狱的都是人类,神忙着训练蜜蜂制造蜂蜜,每天早晨让所有的新生花朵绽放,好让生意上门。”他停顿一下,微微笑了笑。“墨西哥有一种仙人掌,有时候你会以为连神都忘记它了,但是,没有。我的朋友,绝不是这样。沙漠中每隔一百年的月圆之夜,他记得,他让它开一朵花。如果你在场,看见那株染着月光银的仙人掌花对着星辰微笑,那个,皮凯,那就是天堂。”他看着我,深蓝色的眼珠锐利得要穿透人心。“那是仙人掌对神的信心。”我们坐在那儿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道:“最好管好自己的生活,管好自己的事,而也许,如果神喜欢你的处世方法,也许会让你绽放一天一夜。但千万不要去打扰他、求他,把你每一个愚蠢的小罪过都告诉他,否则你会搞砸他的好心情。一定会的啦。”
那晚我写信给包思沃夫人,把事情发生经过详细地写出来。每次我把植物笔记交给老博时,他总会强调植物学家必须考虑细节。“科学家首重观察。”他说,“只有巨细靡遗的观察才能了解植物的秘密。其他人可能一辈子每天都经过同一棵植物,还是不知道它开什么颜色的花。但是植物学家发自内心知道每一片花瓣的颜色变化。”因此我把所有经过情况据实写下,连脏话也不放过,然后把那三张纸藏在我的枕头套里。隔日下午包思沃夫人来了,她从袋子里拿出一本莉琪马尔·克普顿新出版的威廉小说(英国风靡一时的青少年冒险小说系列,由莉琪马尔·克普顿(Richmal Crompton, 1890—1969)所著,主角为一个名叫威廉·布朗(William Brown)的十一岁男孩。),一本由伦敦传道会牧师威廉·巴顿写的《尚比西河岸的花》和三本《国家地理杂志》。“皮凯,你真是个早熟的小孩,希望这些书能符合你的基督信仰胃口。”包思沃夫人跟老博一样从来不数落我。因此我常常不太明白她说的话,也奇怪基督信仰跟我的胃口有什么关系。
我刚遇见老博后不久,我们坐在玫瑰花园后方山丘上的石头顶处,我问他为什么我是个有罪的人,而我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如果我不重生就会被贬到地狱之火里呢?
我从枕头里拿出笔记纸递给包思沃夫人。“嗯,我看看,这是什么?”她接过笔记纸说,一面伸手在皮包里翻找眼镜。她读了很久,最后又将三张纸再从头读过一次才抬头看我。“太惊人了!你真是厉害。这封信来得正好,亲爱的。下周他们会召开军事法庭,情况对我们的教授非常不利。平和的镇民都对他感到很愤怒,大家都觉得德国人只配住到尿壶里(原文为“People are seeing Jerries in their chamberpots.”“Jerries”为英式俚语,原指“尿壶”,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开始有人称德国人为“Jerry”,后成俗语。“chamberpot”亦为尿壶。)。”这笑话让她自己咯咯笑起来。“我试着要去监狱探望他,但是那些可恶的波尔人说要经过批准才能见他。我问你,图书馆员还不被批准,我真不知道谁能获得批准。然而那个愚蠢的狱卒不让步。我已经在图书馆里展开请愿活动,只是到现在只有十二人签名,其中三个还是波尔人,我们都知道他们在同情谁,不是吗?乔治·汉金那个可恶的小人威胁要在《淘金场报》上针对我说一些完全无稽的坏话,还私下告诉我,如果我坚持,他没办法让一个同情纳粹的人在他报纸上写专栏。说真的,他谈论他那份可恶小报的方式会让你以为那是伦敦的《泰晤士报》呢。”她停顿一下,又伸手进袋子,拿出一份《淘金场报》。老博在石头上帮我拍的那张照片几乎占了半页头版,照片上方有放大的黑体字写着:“他要谋杀这男孩!”标题上方,刊头之下写着“间谍案特刊”。照片旁的附注写:“无辜男孩在石头上等待,一如《圣经》上亚伯拉罕所牺牲的艾萨克(根据《圣经·旧约》中的《创世记》,以色列人始祖亚伯拉罕在年纪老迈时,与发妻撒拉得一儿子,名为艾萨克。然而神要试验亚伯拉罕的信心,吩咐亚伯拉罕携同爱子艾萨克往摩利亚山去,把儿子献为燔祭。在基督教信仰中,亚伯拉罕是信心的楷模,他愿意服从上帝、把自己的独生子艾萨克献祭,预表了上帝献出耶稣。)。”一如以往,乔治·汉金写的都是错的,难怪他把这当作他职业生涯的巅峰。
他从随意喊几声“哈利路亚”开始,母亲则回答:“赞美他的名!赞美他的圣名!”接着换穆佛瑞牧师说:“主啊,我们今日在这里,以您的圣名一起来为这孩子祷告。”“阿门。”我母亲说。“请在他痛苦的磨难里,让他寻得拯救。哦,我们珍爱的救主,您死于十字架上让我们得着自由。”“哈利路亚,赞美主。”我母亲答。“儿子,对耶稣打开你的心灵,接受他,让他进入你的生活。主啊,请不要让他落入恐怖的地狱之火里,请以您光荣的牺牲赐予他永恒的生命。”“哈利路亚,愿荣耀归主名!”“儿子,带着你的罪来见主,把罪放在他的跟前,好让他赐予你他的救赎。珍贵的主,请回应我们的祷告,打开他年轻的心灵,让他看见您全能的荣耀。主,我们为这孩子的灵魂祷告,我们诚挚地恳求您将他从黑暗带向光明,从各各他(耶稣受难之处,是髑髅形墓地。)暗黑的石墓中带向我们甜美的耶稣基督的复活光荣早晨!”“是的,耶稣!神圣的耶稣!”母亲在床另一边接着说。这景况每天早晨都会出现。
老博被捕的消息马上刊在星期一发行的周报上。包括了逮捕的新闻原文,及这份两页特刊。利用配量有限的昂贵新闻用纸来报道这则新闻,是汉金先生企图在专业上获得不朽名声的方法。辛普森大夫为了不让乔治与他的摄影记者来找我,下令拒绝所有访客,而这也是包思沃夫人迟迟无法见到我的原因。她很惊讶我居然没看过之前的报纸,答应隔日下午带一份来。不过,身为训练有素的图书馆员,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星期一的头条故事原汁原味地呈现给我。
母亲来医院探视我的时间多是早上,那时穆佛瑞牧师才有空带她来。通常她陪我坐着,他则去医院各处见证神迹。不过他会先来看我,给我一个快如闪电避免门牙溜走的微笑,用他湿热的手握紧我的手,直到我感觉手像是要逃出他柔软的掌握而躲起来似的。他会用女性化的高音说:“我们都祈祷这次痛苦的经验会让你打从心底接受主。”然后,仍然握着我的手,他跪在我床一边,我母亲跪在另一边,开始大声祷告。他祷告时声音更尖锐,显得非常兴奋。
报纸上写的故事主要是说,那个宪兵军官和中士一整个下午都在等待老博归来,他与一个小男孩一起出现,仪容凌乱不整。两个军人认为他显然喝醉了。中士奉军官命令护送他回屋里梳洗一番,他转身时,老博突然用金属手杖攻击他,并企图往山上逃跑。报导并指出,老博对群山了如指掌,很容易便可以藏身在漫山遍野数以百计的废弃矿坑里。然后他会穿过山脉,成功抵达最近的中立地区: 洛朗索马克。
“你说的是那个德国间谍吗?抱歉,小子,我们不能告诉你。”他向其他人眨眨眼。“这是上面严厉的指示。”其他人全都点头。“听着,我得说,你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另一个人似乎也同意他的话。
故事继续说道,中士受到攻击惊吓,如果没有我英勇攻击老博,他就会脱逃成功了。而军官听见我的尖叫,冲到走道上来刚好看见老博凶狠地踢中我的头。最后靠着手枪,军官终于制服了间谍嫌疑犯。
独自待在病房里三天之后,我被移到走廊上,那儿有八张床,全部都有人。我除了无法说话之外,其余部分都感觉好多了。我跟着修女走进那一区,除了两个在睡觉的老人,其余所有人都为我鼓掌,说着类似“干得好啊,小子”的话。一个男人说我是个名副其实的爱国者。修女离开后,我马上在纸上用我最大的字体写着:“冯佛伦丁教授怎么了?”我跳下床,跑到离我最近的一张床那儿把字条拿给床上的男人看。他读完后把字条还给我。
编者还指出,老博是知名摄影师,却利用替仙人掌摄影做伪装,拍了许多敌军可能落点的照片,并且替从葡萄牙领土渗入南非的敌军间谍设立地标与储存食物武器的矿坑。报纸指出,他们没有找到这些地方的相片,足以证实相片已经送抵敌军手上,而任何一个聪明的间谍都不会留下犯罪证据。巧的是,在间谍当天下午所使用的瑞典制昂贵哈苏牌相机里,有张底片显示山上有一个洞穴,堆在矿坑外的矿砂渣滓让这洞穴成了绝佳的防守地点。他们在老博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个指南针,也发现笔记明确标出这个废弃矿坑的位置。相机里还发现了好几张多肉植物的照片,证明了老博的伪装有多狡猾、多小心。
“皮凯,不要哭,你一哭修女就会知道我跟你说了。”玛莉难过地说。我用指背抹去泪水,她拿一条湿毛巾帮我擦脸。“我不觉得皮凯这名字很傻,”她温柔地说,“谁教你写字写得那么好?我上学上到十四岁,写得还没有你好。”
那张照片当然就是我们找到上弦月(也就是蓝松)的地点。老博相机里剩下的底片上头便是那种多肉植物。就像他教导我的,他总是将发现的地点、风向记录下来,以便研究该地区的树丛、大型植物、土壤状况与周遭岩石种类。
玛莉急促地吸一口气。“反正,对一个攻击了德国间谍让他没地方逃的英雄来说,那名字真烂。”她又张大双眼,雀斑满布的脸庞靠近我说:“报纸上说你有可能会获颁奖章呢!”她警觉到自己似乎太多嘴,赶忙突然往后靠。“你不可以跟修女说我告诉你这些事哦,听到没有?”她举起一只指头放在嘴唇上,“我保证我会叫你皮凯,你也要保证不耍小聪明。”我点点头,然而我很好奇她以为我这样子怎么告诉别人。眼泪滑落我脸颊,我不想哭,但是听见老博的消息,泪珠便不争气地掉下来了。我仿佛听见警官递给他那张纸时他的声音:“愚蠢,愚蠢的行为已经出现了。”
对巴伯顿镇那些爱说长道短的镇民来说,这一切都非常合理,很少有人愿意好好检验那些证据,或是思考老博与当地长达十五年的关系。包思沃夫人说,大家到处说个不停:“一日德国佬,终身德国佬!”而且很满意此说法适用于各式各样范围广大的罪行。“天啊,皮凯,我甚至会怀疑自己的老爸,但我绝对不会怀疑教授。他那人根本没有什么爱国情操,除非对象是非洲,而且跟仙人掌有关。”她小心翼翼地将我的信折起来放进袋子。“哦,亲爱的,我差点忘了,我带了些硬糖给你,哦,我的天啊!”她突然警觉道:“我都忘了你下巴的事,我真是个白痴。”她把糖果丢回袋子里,拉起拉链。她靠过来摸摸我的下巴:“不要垂头丧气,大家伙,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把我们的朋友救回来。我明天再来跟你说最新消息。”她走了,实用的粗皮鞋敲在亮水泥地上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挺直的背脊像根枪杆,留着学生发型的头高高抬起。一直到她消失在我视野中许久,我还能听见走廊上喀啦喀啦的声响。
“这里可不是这么写的。”玛莉看着挂在床尾的进度表说。“这么说,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咯?”她开玩笑说。“那个写错了。”我潦草写完后又把这句话撕下来给她。“妈呀,拜托,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过皮凯这种名字,你从哪里弄来这样一个傻名字呢?”我在剩下的纸上写:“我就是知道。”
一周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快乐。不要小看包思沃夫人,我非常有信心她会找到办法解决事情。她是老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老博经常说:“皮凯,这女人可不是笨蛋。”
“啊,不行,拜托!修女说我们不可以跟你说。”她想拿回笔记本与铅笔,但我马上将东西藏到被单下面。“还给我,拜托,不然修女会找我麻烦!”我摇摇头,感觉很痛。“你等着!我要去跟修女说!”然而我知道她不会去打小报告。身边有了纸笔让我感觉比较安全,我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张纸,从被单下拿出来,靠过去写道:“我的名字是皮凯,不是小毛球。”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昵称,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毛球,只有对很小的小孩子才会这么叫。我把写好的那页纸撕下来递给她,她慢慢地读,然后走到床尾。
但是隔天我没有再见到包思沃夫人。不知何故我母亲听说她来看我,赶紧去见了辛普森大夫,大夫又恢复全面拒绝访客的规定。我开始可以从紧固的下巴中发出让人半懂的声音,经过几次练习之后,玛莉已能大概听懂我在说什么。她说她有一个脑袋有点不正常的小弟,而我现在听起来就跟他很像。再次跟别人讲话的感觉很好,也是玛莉跟我说我妈去见辛普森大夫的事,她在药房里刚好听到他们谈话。母亲见过大夫的隔日一早,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而我又再一次失去所有消息来源。玛莉还说我星期二就会回家了,她很难过。她十五岁,来自山谷里的一个农场,每个月只有一个周末能回家。她住在护士宿舍,而所有的医生都住在镇上。玛莉不是非常漂亮,也不太聪明,而且还长痘子,她说那是她的“可怕点点”,因此她没有什么朋友。我告诉她我是她的朋友,如果她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到山上去。她一听看似有点担心,说女孩子家不应该爬山,但无论如何她很想去。
事实上,我能想的只有那件事。老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想到他也许正倒在暗黑的牢房里缓缓死去,我就无法忍受。我试图跟一个名叫玛莉的初级护士沟通,她唤我是她的小毛球。我向她要纸笔,她给我一本笔记本与一支铅笔。我草草写道:“冯佛伦丁教授怎么了?”她读了那张纸,眼睛瞪得老大。
星期一晚上她来到病房里,把一个咖啡色的大纸袋放在床上。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包思沃夫人把这个拿到护士宿舍。她说这是与你知道那件事有关的最新消息。”她嘘声说,对自己可能成为某种密谋的一部分感到兴奋又害怕,尽管晚些时候她喂我吃饭时说:“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有吗?我只是帮忙拿个咖啡色袋子而已。帮忙别人是一种礼貌,对不对?”
结果我的下巴果然断了。他们把我的上下颚固定在一起,让我的嘴巴呈紧闭的状态,因此我无法说话,无法询问老博的状况。大人能决定让小孩知道哪些事情,母亲来探视我时,她只说:“亲爱的,你受到太大的惊吓,不要再去想那天的事了。”
我看了纸袋里头,一眼望去似乎只有几根香蕉,但是在香蕉底下有一张折得好好的报纸与一封包思沃夫人写的信。熄灯后我把两张纸都塞进睡衣外套,穿过走廊到盥洗室去。我拿出信纸开始读,信上是包思沃夫人工整的图书馆员式笔迹。
我看着他们离开急诊室,我是这里唯一的急诊病患,其他三张病床上空空如也。我的下巴痛得要命,我以为当时我会哭,但现在想起来我满脑子都只担心着老博状况如何。
亲爱的皮凯:
他们一齐站起来,我母亲靠过来亲吻我的额头。“亲爱的,我们明天早上再来看你。现在你要做个勇敢的男孩子!”祖父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真是个好家伙。”他说。
战区传来许多消息。我去见过安德鲁先生,他是个律师,来图书馆时只借鸟类相关书籍。他读了你写的东西说:“我发誓,这封信会让事情全面改观!”等他星期三到达比勒陀利亚,应该很有希望可以去拜见军事法官。他跟我一样同意你的信写得很棒。“太棒了。”他说,“谁会相信一个七岁小孩的表达能力如此细腻?”
医生对我说:“听好,小朋友,我要你告诉我现在我举起几根手指头。”他举起两根,我也举起两根。“再一次。”他举起四根,我便举起四根。他又重复做了几次,最后说:“嗯,还不错。总之,他似乎没有脑震荡的迹象。我们得给他下巴照X光,我想应该是断了。”他转向我母亲与祖父:“这男孩一定很痛,我们得马上送他进手术室,大概得固定他的下巴。还有,他掉了好几颗牙,也得处理一下。他出来时仍会处于麻醉状态,所以你们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嗯,亲爱的,那也是他怕我们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他知道你现在无法说话,但是他有个好点子。他希望可以在法官面前考考你的智力与写作能力,这样法官就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相信整件事。安德鲁先生去见了你母亲,然而她拒绝让你跟这案子扯上任何关系。不过她说她会为此祷告,祈求没有人迷失方向。这有点麻烦,真的,但是我们并不气馁。我相信神会与我们同在,而不是站在乔治·汉金或军方那一边。英国正义最后终将得以伸张,就算要我们亲自写信给丘吉尔先生也没问题。
“感谢主耶稣。”我听见母亲啜泣着说,转头看见她坐在床边,看起来苍白又担心,几绺头发垂落眼睛四周。她没戴帽子就出门了,还穿着她粉红色的裁缝装。我祖父也在,坐在床另一边的椅子上。我试着说话,但没办法,下巴痛得要命。我张不了口,只发出虚弱的咕哝声,仅此而已。我的嘴里有血的味道,我用肿胀的舌头碰碰上颚,发现有好几颗牙不见了。
你出院后可以来见我吗?乐观点!
我醒来时人在巴伯顿医院里,一个穿着白袍的人拿着一只发亮的手电筒照我的眼睛。我的头嗡嗡响个不停,仿佛声音是从隧道另一头传来:“嗯,感谢上帝,他恢复意识了。”我听见他说。
你真诚的费欧娜·包思沃,图书馆员
“你他妈这个纳粹浑蛋!”中士大吼。我赶紧跟上老博,我们走到小屋外的走道时,他追了过来。“你给我看着,你这个恋童的变态!”他一边跑一边从皮带上解下一副手铐。“停下来!你已经受到军方逮捕!”但是老博仰头继续往厢型车走去。中士抓住老博手臂,铐住他未挣扎的手腕。老博看似完全不理会地继续走着,迫使中士在想铐住他另一只手时,反倒像个囚犯一样被拖着走。他对着老博踢了一脚,从腿下方的攻击让这老人跪在走道上。羞愤之下他准备踢第二脚,霎时间我尖叫着冲进他脚下,那只本来瞄准了老博肋骨的军靴就这么踢中我的下巴,我失去了意识。
我好奇法官会给我什么样的测验,万一我没考好让老博失望了呢?万一上帝不答应我母亲让我去见法官呢?
“畜生!”他用德语大吼,“不要污辱属于贝多芬、勃拉姆斯与巴赫的乐器!”他用手杖朝中士手腕上重重一击,酒瓶从他手中掉落,在水泥地板上碎成片片。中士抓着手腕,痛苦地在碎玻璃中跳来跳去。老博则用手臂滑过琴键,试着用亚麻西装外套的袖子擦拭酒渍,钢琴发出一阵滑奏声。然后他转身走向前门。
安德鲁先生来自镇上一个最古老、最重要的家族,有了他的帮助,主似乎愿意让我成为听证会的证人。律师指出,我是否能够洗刷家族名声,全掌握在我母亲手里了,因为镇上那些碎嘴民众也可能指责她怠职疏忽,让我与一个德国间谍一起在山上跑来跑去。
中士从钢琴椅上起身。“你这架钢琴不错啊,教授。我曾在电影里看过一个大明星在钢琴上跳舞,那架钢琴跟这架很像,只不过那架是白色的。我想是葛丽泰·嘉宝,不过我不确定。”最后他看了小屋一眼。“好啦,老兄,走吧。”他从我肩上取下袋子看着里头。“嘿,这是什么?你要去的地方不能带威士忌,你是蠢蛋吗?”我开口道歉,但他举手制止我,然后咧嘴笑了。“如果你想,我们现在可以喝一点啊,如何,老伯?”他对老博说,“嘿,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还有这种机会呢?”他对他使了个眼色,拔掉木塞,把威士忌举到唇边,仰头喝了好大一口。放下酒瓶时他的脸抽动一下,然后用手背抹抹嘴巴,用手掌抹了抹瓶口。“呃,老兄,这威士忌真不赖!嘿,没有必要把它留在这里嘛!”他把酒瓶递给老博,老博做手势拒绝。“拜托,别笨了,老兄,下次喝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最好把该喝的份都喝完。”他又喝了一大口之后,把酒瓶推给老博。老博接过酒瓶,很快举起放到唇边然后递回,他的嘴没有张开。中士耸肩:“随便你,老兄,那我就多喝一点。真是不错的威士忌。谁知道,也许明天我们都死了也不一定。”他又喝一大口,然后走向钢琴。“在那部电影里有个人弹琴,像参加葬礼一样,然后有个醉鬼倒了一些威士忌在钢琴上,突然钢琴像疯了一样演奏起来。”他把剩下的威士忌洒在施坦威琴的琴键上。一直被动站着等待的老博似乎突然转醒,他举起手杖冲向中士。
星期二我出院,包思沃夫人开着她的奥斯汀牌迷你小车“查理”来接我,带我到召开军事法庭的地方法院去。安德鲁先生在那儿等我们,还有,我很惊讶地看见玛莉也来了。
那个中士在厨房外等得不耐烦了,便溜进音乐房,开始在施坦威钢琴上弹《筷子曲》。老博小心翼翼地刮着胡子,仿佛没有听见。他花了许久将那把致命的锋利刀片磨到完美,再慢慢穿上白色亚麻西装与黑靴子,最后在他的单肩袋子里放了一件备用衬衫与刮胡用具。接着他走到书房,从自己用砖块与松木板钉成的书架最上方选了一本大开本的书。“皮凯,把这个也放到袋子里。”我从他手上接过那本皮革装订的书,查看书背。书很旧了,粗糙的棕色皮渍浮现在它一度光滑的封面上,暗红色的皮革装订部分斑驳破烂。书背上的书名也模糊难辨,因为镶金部分几乎都掉光了,只留下泛白的印痕。上头印着“仙人掌科。非洲与美洲。K.J.冯佛伦丁”。我打开那本厚书,是用德语写的。我走到威士忌房里,老博将袋子留在那儿,我用硬窄床上的毛毯一角将书擦干净,放到袋子里。床边的收纳柜上有半瓶约翰走路,我也把它放入袋子。然后我将袋子抛上肩,走到门口找老博。他从墙上铁钩取下巴拿马草帽,拿起他倚在门后的银把手杖。“先生,我们好了。”他说,缓缓地转向几英尺外音乐房内的中士。
“皮凯,她似乎是唯一听懂你在说什么的人,因此我们带她来当翻译。这是我的点子,而且是个好点子,我自己都这么觉得。”包思沃夫人说。玛莉穿着新浆好的护士服,看起来比我还害怕。
我们慢慢沿着威士忌瓶道走,老博把肩上的帆布袋扔在敞开的门廊前,我跟着他进入暗黑的小屋。“皮凯,不要点灯,还有一点光线,而且我们很快就会离开了。”我跟着他到相连的厨房里,那儿的硬土地板上有个瓷澡盆,老博用个小罐子倒水进去。我接过罐子,到小屋后方的雨水槽中装水。老博的小屋独立于镇外的小山丘上,没有自来水。他在厨房里脱去衣服,用一块干丝瓜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我给他运来一罐干净的水。他离开厨房,站到花园里,站在一株大仙人掌旁边用水灌顶,水流也给了仙人掌一点甜头。然后他用一条破旧的毛巾迅速擦干身体。老博全身皮肤为棕色,因为我们在山间小溪中游泳后常趴在山顶的石头上晒干身体。他瘦削的身体强硬有力,与雪白的胸毛看起来很不搭。我看过祖父裸体,虽然他也是个瘦子,却没有这样强壮的体魄。
安德鲁先生暂时离开,我们坐在等候室的长凳上等了好一阵子。最后安德鲁先生终于回来了,他说法官愿意私下先与我们在法官室会面,看状况如何再决定我是否得上证人席。
军官翻了个大白眼,从地上的烟屁股数量看来,他们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很明显亟欲离开。“好吧,教授,但是动作快一点。”他以军官之姿转向中士,大喊,“中士!护送囚犯到家里换装沐浴。”
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毫无道理,但是我们得走过一条铺着亚麻油毡、弥漫地板蜡味道的软木长廊。一个女士推着一车茶杯,叮叮当当经过我们身旁,猛瞪着我瞧。我尚未习惯别人盯着我固定好的下巴。经过每一扇打开的门时我都看一眼,希望能看到老博。最后我们来到一扇门前,上头拴了一块上漆的方形木板,烫金字写着“法官席”。安德鲁先生轻轻敲门,里头声音说:“进来!”我们便跟着他进去。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前,穿着合身的制服,系着领带与发亮的皮制武装带。我们一进去他就站起来,我看见他穿着长裤,腰上有一把左轮手枪。安德鲁先生向我们介绍说他是德韦利尔上校。书桌前摆了四张椅子,我们全都坐了下来。我写的信放在桌上一份档案中,上头贴着紫色胶带。德韦利尔上校戴上金边眼镜,一抬头,眼镜便滑到鼻梁中间,他一边从眼镜上方的空隙看着我们,一边说话。
老博转向军官说:“请让我先梳洗换装。人必须穿着最好的衣服进监狱才对。”
“嗯,年轻人,这位安德鲁先生告诉我你聪明到可以写出这封信。”他用食指敲敲我的信,“你几岁了?”
“愚蠢,愚蠢的行为已经出现了。”他轻声说,然后转向我,拍拍我的肩膀,“你一定要把上弦月种在向阳处,它喜欢那样。”他摘下宽边帽,心不在焉地把帽子放在车顶上,从连身工作服中拿出红色手巾,缓缓擦脸,擤了一下鼻子,揉揉鼻子又把手巾放回口袋。然后他从车顶上拿起草帽,放在我的头上。我惊讶地看着他,老博不会开这种幼稚的玩笑。他眼神哀伤,声音轻柔,几乎是呢喃着对我说:“那么,皮凯,现在你就是仙人掌园的主人啦。”我想哭,我觉得老博也跟我一样。但是我们都没有哭。我们彼此了解,不会在军方面前显露情绪。
“先生,我七岁。”我从喉咙后面发出粗嗄的声音。上校、安德鲁先生与包思沃夫人转头看着玛莉。她张着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张脸看起来因害怕而僵硬,然后从眼里挤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她又试了一次,但还是说不出话。我对上校伸出七根指头,他神情严厉,清了清喉咙。
我很惊讶老博没有反抗。他俯视那个军官,把纸还给他,看也没看一眼,脸上尽是哀伤的表情。他抬头,目光穿过军官,穿过那个站在厢型车旁的中士,沿着走道看向仙人掌园。他缓缓转身,眼神充满痛苦,将山丘,布满芦荟的神奇山丘,与他深爱二十载的非洲伊甸园尽收眼底。最后他转过去看着小镇,在山谷另一边,太阳渐渐落入悬崖之后。
“我知道了,七岁。好,以七岁小孩来说,你的写作能力非常好。我想一定有人帮你,对不对?”我看着玛莉,她正拿着包思沃夫人递给她的手帕擤鼻涕。我摇摇头。“哼!”上校咕哝一声,看着安德鲁先生。“信上声称那警官说的脏话,感觉不太可能是一个七岁小孩能使用的语言,尤其是你告诉我他还有宗教信仰的背景。我对他的拉丁语知识也很吃惊,蓝松与佛手掌的学名对一个小男孩似乎太难了。我猜想他应该跟其他所有小男孩一样,嘴里比较喜欢含着棒棒糖而不是拉丁名词。”
军官清清喉咙,开始念出那张纸上的内容:“依据一九三九年颁布的外国人法,以及南非军队陆军司令赋予我的权力,我将逮捕你。你被控战时密谋危害国家安全。”他将纸递给老博。“你得跟我走,先生。军方安全部会命令公民警察搜索你的房屋及财产,在此案开庭之前你将被拘留在巴伯顿监狱里。”
包思沃夫人说:“那位博士是才能优秀的业余植物学家,他一直训练这孩子做精密的笔记。此外,他有着几近完美的记忆力。”
“是,我是。”老博说,惊讶还有谁对这个事实存疑。
“嗯……女士,如果你问我的话,会不会有点太完美了。”上校说,仿佛自言自语。我看出包思沃夫人愠怒了。
“午安,先生。你是卡尔·冯佛伦丁吗?卡尔·冯佛伦丁教授?”他的声音简洁有力。
“这是他在医院时自己完成的,我亲眼看见了。”玛莉突然说,声音惊恐颤抖。
那两个男人看见我们走近,丢掉香烟,用脚踩熄。他们不约而同清清喉咙,伸手取回帽子小心翼翼戴上,那是将要执行某种讨厌的工作时会有的动作。两人都穿了卡其衬衫、短裤、棕靴、绑腿及卡其袜。其中一人系着发亮的军官武装带,另一个中士则系了白色带子。军官站到老博面前,老博停下来讶异地看着他。老博比军官高至少一英尺,所以那军人被迫抬头看他。军官唇上蓄着跟匹可·伯查一样的薄黑髭,尽管他并非立正,身体看起来却像一向如此僵硬。他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张纸,高高举起。
“嗯,还不错,南丁格尔小姐终于开口了。”上校说,“孩子,我要你把整个事情再告诉我一遍,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重述那故事,虽然玛莉没有机会说出那两种多肉植物的名字,因为后来我说:“蓝松跟另外一株多肉植物,如果你要我可以写给你看。”上校于是推过来一张纸,我在上头写下那个拉丁名词。“了不起。看来我欠你一个对不起,女士。”他说,对着包思沃夫人顿首。我们进行到那些脏话的部分时,玛莉拒绝说出口。“拜托,先生,我没办法说那些字。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那些字。”她害怕但坚决地说。
一九四一年一月底的某个星期六傍晚,约莫是我跟老博在花园后面的山丘上认识满一年,白天我们整天都在山丘上,就要回到老博的小屋。那天我们在高处的干河谷里找到一株千里光属的上弦月(学名Senecio serpens,菊科千里光属,原产南非,英语俗名“blue chalksticks”,中文别名万宝、蓝松。),长在某个我们曾经挖过的位置末端。很不错的发现,虽然在这一区蓝松(它们的别名)并不算稀有,除非花的颜色很特别。我们决定把它种在仙人掌园中,等它再开花。那也是仙人掌园奇妙之处,有些多肉植物会装笨,一株常见的蓝松可以在你眼前从灰姑娘变成公主。先注意到那些车篷上写着“军警”的厢型军车的人是我,车子就停在小屋前的威士忌酒瓶走道前,躲在高大的仙人掌之后。有两个人靠在挡泥板上抽烟,红带装饰的卡其帽摆在车篷上,车子已经掉头面对山脚。老博正在解释蓝松与颜色较淡的佛手掌之间的不同,他的登山手杖随着脚步深入土里,人则跟平常一样兴奋,满脑子都是神秘的植物学细节。
上校偶尔插话,问我类似“警官的帽子与皮带是什么颜色”等问题,都与某些不重要的小细节有关,但我都答得出来。
然而仙人掌园证明了“他与酒瓶医生之间的问题”——我母亲总是这么说那些曾沾上任何一滴刺激性饮料的人。穿过仙人掌园的百码走道两旁,埋了许多“约翰走路”威士忌的酒瓶,方形瓶底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像两条平行的银蛇,蜿蜒绕过仙人掌、芦荟、色彩鲜艳的橘子与粉红色的马齿苋。每个瓶子皆代表了他欲将私密痛苦抛至脑后的努力。老博不曾为他的饮酒问题道歉。他极少提到这事,偶尔提起,也总是静默而客气地怪罪“野狼”。我总是想象它们流着口水,伸出血红大舌,咬牙咀嚼老博的脑子。
当我说完,他告诉玛莉她做得很好,她双颊绯红,痘痘变得很明显。然后他转向安德鲁先生。
我们相处的第一年中,我从未看他喝醉过,即使每次清晨抵达小屋准备上音乐课时,我常得叫他起床。只见他摇摇晃晃走到外头,一副呛咳欲呕的模样。然后他会进来站在那架施坦威钢琴旁边,昨夜的威士忌让他的蓝眼睛充血呆滞,颀长的手指握着一个瓷马克杯,里头装着我刚才在炉上给他煮的咖啡。老博从未谈论饮酒问题。当我准备在施坦威钢琴上弹奏音乐时,偶尔他会说几句话,但也不外是:“来首极弱的,皮凯,昨晚野狼在我脑子里嚎叫不停。”彼时我就翻乐谱找出一些轻柔简易、不刺激神经的曲子。也许这解释了为什么等我长大、对钢琴熟练一点时,会喜欢弹奏肖邦。跟李斯特与勃拉姆斯比起来,肖邦的练习曲鲜少出现极强音。我俩相处的第一年间,老博习惯性的清晨宿醉,在某种程度上将我引向了比较轻柔的音乐。
“这孩子的证词与那名嫌犯的说法几乎完全吻合。我们已经确定两人无法串供,也没有第三人可以协调这些辩词。包思沃夫人曾试着想见嫌犯,但是并没有成功。只有军方人士审问过嫌犯。我很满意这男孩对事情来龙去脉的证言。我很确定法院会站在被告这边,只除了一件事。我会要求撤销对侵犯未成年人与意图脱逃的控诉。很显然是因为情绪化的挑衅,宪兵中士才袭击他,庭上也很可能这么解读。军方与监狱报告都指出嫌犯身上有浓厚的威士忌味,不过我们很容易便能查明他的外套袖口是否沾到威士忌。”
老博的小屋有三个房间与一个相连的厨房,三个房间名称分别是“音乐房”、“书房”与“威士忌房”,每间都有其特殊功能,专为音乐、阅读还有在睡前喝一杯而设。无论在什么状况下,就算是醉酒,老博的脑袋依然清清楚楚。
他撕开档案上的紫色胶带并打开,里头是两张折起的《淘金场报》复印件、我坐在石头上的照片、一些老博照的相片,还有一本他的线圈装订的小笔记本。上校拿起其中一张报纸。“真的,这种歇斯底里的胡闹让我们很难处理事情。大家还没把屠夫、面包师父或音乐家当成国家公敌,审判外国人就已经够麻烦了。冯佛伦丁教授唯一得面对的罪名是技术上的,他没有登记为外国人。”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我微笑,“我只希望你下巴好一点时,我可以去找你聊聊,年轻人,我也开始认真尊敬你的教授给你的教导。”他与包思沃夫人和安德鲁先生握手,私下说了一些话,然后安德鲁先生催我们离开那房间。
他的荆棘园里永远有源源不绝的惊喜。园子矗立在一座可以俯瞰小镇与山谷的小丘平顶上,占地约半亩。那地方遗世独立,你得沿着唯一一条小泥石路往上爬约十分钟才到得了。他的仙人掌园可能也是世界顶尖的仙人掌与多肉植物私人收藏所,身为一个从小就接受训练的仙人掌专家,我从来没看过更好、更完整的收藏。
我们回到等候室,《淘金场报》的汉金先生已经等在那儿了。安德鲁先生和他说话,然后对着上校办公室点点头,汉金先生站起来走向办公室。“我想汉金先生的抓间谍生涯要结束啦。”
尽管不公平,我仍很快就获得“聪明”的美誉。老博说服我脱掉伪装,别再装笨。“皮凯,聪明不是罪,聪明而不用才是罪。一定是的啦!”我不需要太多鼓励,在他指导之下,我求知若渴,很快便觉得学校功课既简单又无聊。老博成了我真正的老师,学校只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一点之间的活动。下课后我总飞也似的从教室奔向他藏在仙人掌园内的小屋。
包思沃夫人对我说,接着一阵大笑:“我们赢了,皮凯,我们赢了!”她胜利地说。
新学期在一月底开始,我注册进入当地学校就读。六岁理应读一年级,但几天后,那段在寄宿学校混级上课的日子显然让我领先同龄小孩一大截。我被升到三年级,在那儿我轻而易举面对大我两岁的孩子,不受影响。帮法官算数学的经验,阅读识字的基础,在一群满口英语无心学习阿非利堪语的孩子之中,我对阿非利堪语的熟稔与理解,以及老博从第一天开始便要我做田野笔记的坚持,处处给我带来极不公平的优势。我可能还可以跳更多级数,但因为也许会对他人造成尴尬而作罢。
但是我们并没有赢。就像上校说的,老博被控身为外国人却没有登记,法庭下令在战争期间他得被拘留在集中营里。《淘金场报》头条写着:“非间谍但还是德国人!”这是包思沃夫人决定撤掉她的专栏“费欧娜·包思沃的文化花园剪报”之前一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