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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胡说。孩子,你比麻雀大不了多少。如果我把这样的你交给你妈妈,她会怎么说呢?我们一定要把你喂饱,那是唯一的目标。”

“不,不,海蒂女士,我已经吃过早餐了。”我说。

韩尼·凡特去拿早餐了。我想象胖海蒂在未来八小时努力喂饱我的样子,等我到了巴伯顿,就算没有长得比法官更大,至少也不会差他多少。而我的祖父等在那儿,四处搜寻一个瘦巴巴的小孩下火车,然后我出现,却跟法官一样高大。他将会多么吃惊呀!“我已经吃了一整盘的东西了,海蒂女士。”我再次说道。

胖海蒂有点害羞地望着我。“我是来照顾你的,皮凯。”她突然笑说,“不管了,老兄,苦中也要作乐呀,嗯?我常说,如果你没办法改变状况,那至少可以确定你是骑在最前面的大象上,而不是跟着那些可怜的家伙一起走在后头。早餐时间到了,我得承认我饿死了。”她看着韩尼·凡特,“去吧,你这个无赖,六根香肠,六条培根,记得煎得脆脆的,五颗噎死我的白煮蛋,还要半条厚片吐司和很多奶油。不要咖啡了,你知道咖啡对人体会造成什么,到时候我得两腿交叉憋得要命。给皮凯的早餐跟我一样,分量减半就好。”

“不用担心,皮凯,再吃一点又不会怎样。你得学学喀拉哈里沙漠的布什曼族,他们在丰收的时候尽可能吃饱,吃到屁股跟肚子一样突出来。然后日子不好过时,他们就靠储存在身上的脂肪活命。”她轻轻笑着,“我推测像我一样的人可以活上一年,或更久,就靠着自己的脂肪。但你呀,我可怜的小花儿,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撑到卡普木登呢。”

“一点也没错,海蒂。”韩尼愉快地说,“我用十先令赢了两礼拜的薪水,超爽!哈皮·葛诺华真是个厉害的拳击手。真正的白人!”

韩尼·凡特拿回一大盘食物,小心地摆在胖海蒂的肚子上,接着便回到餐车服侍其他乘客吃早餐了。他离开时带上门,保证等一下会再回来。

“玉山颓倒,烂醉如泥。”她咯咯笑,“多精彩的比赛呀,对不对,韩尼?”

餐盘随着海蒂的呼吸起伏,她只有在吐气时才看得见餐盘上的东西,因为吸气时肚子鼓起,餐盘就高过她的视线了。我勉强又吃了一根香肠,胖海蒂似乎没注意到她把我那份也都解决了,虽然吃完时她说:“皮凯,如果你继续维持小鸟一样的食量,永远也无法替跳羚队打橄榄球。”

韩尼·凡特固执地问道:“你是不是有点醉?”

“没关系,海蒂女士,”我回答,“我长大后要当轻中量级拳手,体型不必太大。”

胖海蒂半转过去看一下身后,然后又抬头看他,恼怒地撅起嘴。“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自己一路搭车到卡普木登吗?”她问。

她似乎觉得很有趣。“就跟那个没出息的哈皮一样啊?嗯,我猜你会更糟。他身上没有一根坏骨头,那家伙,他也许曾有机会大红大紫,但是他学不会恨。就算是卡菲尔人也不恨,太不自然了。”

韩尼·凡特抓抓头,疑惑地看了胖海蒂一眼。“不过你到底在这列火车上干吗啊?”

我很震惊。哈皮从来没有对我提过憎恨的必要。

“去你的!”她迅速答道,“除非你想在地板上挖个烂洞。”

“海蒂女士,要怎么学会憎恨呢?”我有点怕这事并不是一个自以为五岁实际上是六岁的孩子能力所及的。也许这就是哈皮没有提起“恨”这门学问的原因。但他不是说我是天生好手吗?如果我是天生好手,那么我一定有能力学会。

“抱歉,海蒂,”他摇摇头说,“我们得等到卡普木登再说了。”他开始帮海蒂倒第二杯咖啡。

“杀手本能。他没有杀手本能。若一个拳击手具备杀手本能,你马上就会知道。合宜的憎恨,像波尔人恨红脖子的,一定要有那样盲目的恨意。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底线就是非他即我。哈皮·葛诺华就是从来没学会憎恨。”

韩尼·凡特显然是个务实的家伙。他要我再拿一个枕头来,叠在第一个上面,让胖海蒂的头可以再撑高点。他甚至设法让她喝了一杯咖啡。他检查一下四周状况,然后说如果不先移动下层卧铺,根本不可能把胖海蒂抬起来。

“那么我也要学会憎恨。”我下定决心说。

我把他的外套卷起来丢给韩尼·凡特,他把外套披在倒霉的匹可·伯查肩上。伯查一手拿靴子,一手抓着尿尿的地方,一拐一拐地往走道尽头的警卫室方向走去。

胖海蒂笑得颤颤巍巍。“皮凯,时间多的是呢。最好先专心学爱吧,我们这块土地已经有太多恨了。这国家长期缺乏的就是爱呢。”

他们冷静下来后,韩尼克服困难将还在哀号的匹可·伯查从胖海蒂身上拉起来,推出车厢外。伯查几乎是弓着身站在走道上,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他双颊抽动,一边弯身下去拿靴子,一边从黄牙中吸气。

我没有在听。我的脑袋被憎恨的必要性占据。“难道哈皮不恨凿岩钻史密特吗?”

韩尼笑到抽搐,显然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要来杯咖啡吗,女士?”他问,然后又笑个不停。

“那是自尊,哈皮有的是自尊。还有勇气,甚至有脑袋。”胖海蒂突然察觉到我的焦虑。“听着,老兄,也许那些就够多了,”她轻笑着,“他狡猾地胜了那只史密特人猿!”

突然出现的侍者似乎让胖海蒂回过神来。“韩尼·凡特,话不要说太快。”她说。

我回想起我帮法官做功课的事,就像那样!我从不怀疑自己的才智,但是在刑求的过程里,我从来没有展现一丝自尊或珍贵的勇气,尽管我必须承认我不太确定自己知道自尊指的是什么。也许我有某个致命的缺陷?只有脑袋,但没有其他可以与之配合的特质?

“咖啡!咖啡!早餐咖啡!”早餐侍者韩尼·凡特过来了,例行叫乘客起床。他在我们敞开的房门前停了下来。“要咖啡吗?”他问,准备把餐盘从肩上卸下。当他发现胖海蒂笑得上下抖动,而匹可·伯查哀号地护住自己的生殖器时,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他一把餐盘放在走道上,就无法遏抑地捧腹大笑。“匹可·伯查!你这个肮脏的老浑蛋!我的妈啊,老天,连门都来不及关。”

“要怎么学会拥有自尊与勇气呢,海蒂女士?”

“一,二,三,拉!”胖海蒂下令。我们一起发疯似的往后拉,匹可·伯查在我身后出力喷气。胖海蒂抓着我的方式不太妙,汗水让她的手变得很湿,我的手好像快要滑掉了。突然她的手像挤湿南瓜子一样噗嗤一压,我猛力往后弹开,后脑勺狠狠撞进了匹可·伯查的胯下。他大叫一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两腿之间。胖海蒂顾不得自己不适,放声大笑起来。“孩子,你把他拆了!”她大吼,“你把他剩下的一丁点儿男性雄风给夺走了!”房里充满她的笑声,庞大的身躯上下摇晃。

“我的老天呀,你真是问题多多呢,皮凯。现在让我想一想。”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自尊是当你周遭所有人都低头时,你也要把头抬高。而勇气是让你能够做到这点的原因。”她抬头看见我一脸迷惘。“不要想了,皮凯,在你有需要的那一刻,你就会了解的。”

“试最后一次,再一次就好,这一次一定会成功。”胖海蒂喘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抱太大希望。她要我双手交握,然后抓住我的双手手腕,好让匹可·伯查将她的手腕抓得更牢些。匹可也撑起身体,用屁股顶着洗手台,这让他使力拉的时候多了一点凭靠。

那我倒不太确定。胖海蒂的忠告在我看来十足愚蠢。我已经知道伪装是唯一方法,跟其他人一起低头是最好的求生之道。拿杜蓓蕾小姐那件事来说吧,难道我不就是因为抬起头来,结果却差点被她一刀砍掉?还有楚克爷爷,如果它没有把大便拉在法官嘴里,我们现在应该还会在一起。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如果你从群众里站出来,麻烦一定会随之而来。

“没有用。”匹可·伯查喘气。我们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一个真正的困境。胖海蒂为了合作也费了不少力气,她躺在一摊汗水里大喘,脸红得跟老公火鸡一样。匹可·伯查仍然一脚在胖海蒂小腿底下,一脚在卧铺边那样站着,不断在自己闪亮的海军蓝哔叽大衣背面抹着汗湿的双手。他已经把外套脱下来丢在卧铺上,银制的领带夹上写着“为主见证”。我想了一下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还有更多事情我必须去了解,成人世界似乎非常复杂。我对背东西很在行,因此我把胖海蒂的话也塞进脑袋里,也许某一天那些话会突然长出道理来。

那儿根本没有空间让我站,所以我跨坐在胖海蒂的臀上,双脚碰不太到两侧的卧铺边缘。我们的想法是先让胖海蒂的上半身坐起,如此一来也许可以把手伸到她胳肢窝下,把她抬起来。我用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圈不起来,但仍可牢牢抓着;匹可·伯查被迫弯下腰去,才好抓住胖海蒂的上臂。“现在,往后拉,老兄。我数到三,到三的时候使尽你吃奶的力气,听见了没有?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尽力气往后拉。就这样重复过了五分钟,她连一寸也没有移动。

我认识的成年人当中,会合宜回答问题的只有保姆,但她不太算是成年人,因为她是保姆。当你问她一件事,她会以一个故事或一首歌回答你,如果她没有答案,她会说:“那个问题我们留到以后再找出答案。”她一向是对的,没多久答案就会自己蹦出来。对我而言,成年白人总是当场就要答案。他们一生大多悲惨,就像匹可·伯查一样,老是问道:“为什么是我?”要是保姆,她就会说:“悲伤有其时节,终会过去。”然后大笑,又拥抱我说:“不过,现在还不到悲伤的时候。”

“少臭美了,老兄,两手一起啦,我不能整天都这样,除非你要在地上挖个洞。”她恐吓道。这话倒是成功刺激了他。他用双手抓住胖海蒂的手腕,她则抓住他的手臂。他开始拉,脸因使力而扭曲。胖海蒂的肩膀稍微动了一下,但全身其他部位都没有反应。“拉啊你!”她大叫,但事实很快证明什么改变也没有。“皮凯,助这位泰山一臂之力,让他瞧瞧什么叫作真正的男人。”她有点绝望地说。

我不断帮胖海蒂润湿毛巾,从她的手提袋里帮她拿出两颗阿司匹林。她要我翻翻她的袋子,里头应该有一些薄荷。我找到半袋,她说:“皮凯,给我两颗,你自己试一颗看看。”

“去你的,最后你一定又会把我拉下去。”匹可·伯查恐惧地说。

我从袋子里拿了两颗白薄荷放在她手上,把第三颗丢进自己嘴里。一开始什么感觉也没有,然后,轰!我只吸了两口就赶紧把薄荷吐在手心里。跟吞火一样!我看着胖海蒂快乐地吮着。刚还提到勇气呢!不过我得承认,那些薄荷解决了她的口臭。

“省省你那套讲道词,留到下一次使徒信心会祷告时再说吧,你这个可悲的茅坑。喏,把你的手给我吧?”胖海蒂对匹可·伯查伸出手臂。他紧张地躲开了。“抓住啦老兄,该死!”

我跟胖海蒂就躺在那儿,她躺在地上我躺在床上,她说着她的人生,听起来是个还不错的人生,不过也有哀伤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她谈的是男人。

他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让自己站了起来。“上帝会为此惩罚你!主说:‘谁从我孩子头上拔走一根发,就如同对我做的一样。’”匹可·伯查对胖海蒂摇着手指头,喘得像我昨晚遇见的老黄母狗。

“男人啊,皮凯,男人是好女人的劫数,他们大部分都很烂,但是你又少不了他们。没有男人的女人,人生比有男人的更烂。假装不在乎,假装比男人更强壮,都没有用。因为就算是真的,也只是代表了寂寞罢了。男人是跟卡菲尔女人睡觉的猪,爱喝醉又会揍你。但是一顿好打绝对不痛,而且有时候,那是笨男人唯一会的示爱方式。很笨吧,嗯?”

胖海蒂惊叫一声:“抱歉!”然后开始咯咯笑,像座果冻山一样抖动。“哦,老天,哦,耶稣,哈,哈,哈,嘿嘿,嘿,老天怜悯啊,嘿嘿,嘿,哈,哈,哈,你是想爱我——嘿,嘿——还要想帮我?嘿,嘿,哈哈,哈——呼噜——哈,嘿,嘿。无论是哪一种——嘿嘿,你都干不好!”胖海蒂又呼噜两声,仰头倒进枕头里,筋疲力尽道:“哦,哦,我要死了。”她呻吟,一边举起压住匹可·伯查的手擦了擦眼泪。匹可·伯查感觉重获自由,赶紧用双手朝海蒂肩膀一推,撑起自己的身体。他成功地钩住胖海蒂两侧的卧铺边缘,将一只脚伸进胖海蒂的小腿底下,另一只脚则落在卧铺边。

我试着想象一个男人揍胖海蒂的样子。“我的祖父连一只跳蚤都打不死。”我说,想要安慰她。胖海蒂站起来身长六英尺七英寸,体重没人知道。就算法官跟他一整队突击队来,都打不过她。

匹可·伯查的手摆在走道地板上,渐渐用倒退的方式移进房间。他一只脚放在胖海蒂的胸口,然后另一只脚跟上,一寸一寸越过她的肚子,最后他被迫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他的头与她的脸只有几寸距离。胖海蒂突然打了一个大嗝,冲出的臭气让匹可·伯查双臂无力,瘫在下方巨大的肉山上。

“我曾经爱上一个蝇量级(体重在四十八至五十一公斤之间的拳击量级。)拳击手。”她继续说道,“皮凯,我就是因此才了解拳击的。那时是经济大萧条时代,你到哪里都找不到工作,老兄。我跟那个蝇量级,我们游历了整个特兰斯瓦,有一次甚至到奥兰治自由邦去比赛。根本就没有另一个蝇量级对手可以跟他对打,那些波尔人喜欢看大块头打架,因此他老是得跨量级去比赛,通常跟中量级打。如果他运气好,有时可以找到轻中量级的对手,但机会不多。”

“倒过来,笨蛋!倒过来,腿先进来。”

“我那个小蝇量级男友好勇又喜欢打拳,但你的量级不能跟人差那么多嘛,他常常挨揍,几乎每次都输。之后我总是帮他搽药包扎,他会要我跟他讨论比赛,讨论每一次攻击,他哪里打得好,哪里打得不好。我告诉他其实他一直领先。是真的,他总是在积分上领先许多,然后那些大猩猩对手抓到机会就祭出一记重拳,他便出局了。他总是看着我说:‘下一次,海蒂,你等着看好了,我一定会赢。’”

他伸腿跨过胖海蒂,试图不爬过她身体而够到卧铺那儿。他包在高级黑袜里的脚指头跟猪鼻子一样蠕动着,试图踩上卧铺边缘。个儿高一点、腿长一点的男人也许还办得到,但是匹可·伯查试探的大脚趾还是短了那么一截。“海蒂,不可能。”他哀伤地说。

“然后我们会买一瓶便宜的白兰地,开车出城,坐在那辆福特T型车后面喝个烂醉。他喝醉时会重复比赛过程,只不过他的脑袋会变得不清楚,以为自己还在比赛,而我是他的对手,然后把我揍个半死。我总是让他打,因为他得赢几次才能保持自尊。”

匹可·伯查在走道上蹲下来解鞋带。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他把靴子脱下来,靠着厢房墙壁摆好,靴尖朝向走道。

“等我被揍倒,他数完秒之后,我们又再喝一些,然后再重复比赛,这一次他就赢得光明正大了。接着我们就到草丛后面找个好地方,裹着毛毯做爱。我告诉你,皮凯,大部分男人喝醉时根本没办法勃起,但我的蝇量级他不是,他可以维持一整晚。多么棒的男人啊,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哦,哦,多美妙的时光。”

“喏,先脱下你的靴子。”

胖海蒂的故事再度挑起我的忧虑。听起来总是大个子打败小个子,有计划时除外。“哈皮比凿岩钻史密特小,但他还是光明正大地打败他了,对不对?”我护主心切地说。

“拜托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海蒂。我是一级车掌,在火车上服务了十七年,掌控整列火车,每个人都要照我说的去做。请你放尊重一点!”匹可·伯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得先进到房间里去,但是必须从你身上爬过去才可能办到。”

“是啊,没错,哈皮有脑袋。我的蝇量级脑袋里是烂泥,不过我始终爱着这只小跳蚤,直到他被某只大猩猩打死为止。”胖海蒂热泪盈眶,“当时他正要上场打第六回合,突然脚步不稳倒了下来。群众一直嘘他,但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假装过什么,当时我便知道大事不妙。他脑出血了,就是这样。我把他抱出大厅,我们坐在空气流通的户外草皮上,一大堆蠢蛋围着我们看,但我谁也看不见,眼中只有我的蝇量级小亲亲。他就那样死在我的怀里。”胖海蒂轻轻啜泣。

“谢谢你,亲爱的。”她用荷兰语说,然后又半转过头对匹可·伯查说,“怎样?你想好要怎么扶我起来了吗,笨蛋?”

“海蒂女士,不要哭,请别哭。”我引了保姆的话,“悲伤有其时节,终会过去。”

“是的,伯查先生。”我回答。突然,我很感激法官给我的铁条折磨,因此才有足够的力量把小毛巾拧得相当干。我坐在胖海蒂胸口,把毛巾折成适当大小,放在她的额头上。

一会儿她停止啜泣,用湿毛巾轻触眼睛。“他最好了,他是最好的男人。”她声音非常轻柔,我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

“好好拧干,听见了吗?”匹可·伯查大吼,“毛巾不能湿答答的。那是南非铁路局的财产,你应该拿毛巾来擦干身体,而不是弄湿身体。”

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不知不觉已进入早晨炎热的时候。大部分都是胖海蒂说,我成了听众。以前我向来是个多嘴家伙,不过学校生活改变了一切。我这种地位的人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何况聆听是很好的伪装。而我很快发现它还是种艺术。你不只要学听别人说什么,更重要的是去听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如果你听得够认真,便可以听见说话者的言外之意,通常那声音都带有固定脾气。要分出这第二轨的声音并做好翻译,需要经年累月的工夫。像我这样的孩子只能分辨出它对我友不友善,但若只是为了做好伪装,那倒已经够用了。

我连滚带爬到洗手台那儿,从侧边挂钩上取下擦手巾,用冷水浸过拧干。

接近中午时,胖海蒂开始打盹。这次她的口气清新多了。窗外,烈日烘烤丛林低地,阳光使前景变得平坦,热气模糊了后方的地平线。此刻应是蝉精力最旺盛的时刻,它们用声音填满炽热平坦的大地。蝉鸣绵绵不断,成了固定的背景,犹如脑中的静默。由于车轮的铿锵声,我暂时听不见蝉鸣,不过我知道它们都在,绿色薄翼鼓动着热气,精力充沛地准备一场长眠。到时候它们的蛹会埋在黑土里,也许得等到多年之后,直到月亮与适当的土壤温度结合的那一刻,它们才再次破蛹而出,填满烈日午后。

“玻璃下巴?你是什么意思,玻璃下巴?去你的玻璃下巴。哈皮·葛诺华可是正大光明地击倒他的!”胖海蒂的脸在盛怒下转成紫色,头在枕头上上下摆动。“哦,哦,哦,我的头,皮凯,给我一条湿毛巾,我想我的头要爆了。”

车厢在热气下似乎浮起来了,从银色的铁道上腾起在时空中移动;经过时时日日月月年年,离开蓝色星球,经过月亮与太阳,进入世纪、千禧与万古;绕过行星边缘,穿过恒星;最后来到宇宙黑洞,比脑袋能想到的地方还远,在无限弧形之上,在环绕宇宙的银带之上。我可以很安全地躲在那儿,直到长大,变成轻中量级的世界冠军。

“这是个自由世界!我怎么会知道那只大猩猩的下巴跟玻璃做的一样?”他哀号着抗议道。

“皮凯,你睡着了吗?”我睁开眼睛看见胖海蒂正注视着我。“请给我一杯水。”她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唇,把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来递给我。我给了她一杯水,她贪婪地一饮而尽,把杯子还给我,我又重新装满一杯。“皮凯,你真是万中选一。”她感激地说。

胖海蒂半转过身面对他:“我的上帝啊,没想到我差点因为那个哭哭啼啼的浑球匹可·伯查处理不当,而死在南非铁路局二级车厢房间的地板上。”她停顿一会儿。“顺道一提,那家伙自称是人,但居然在拳赛时把赌注押在他铁路局同胞的对手身上!”

我润湿毛巾,放在她头上。“也许是百万中选一。”她叹气。我看得出来她很不安,一直用舌头舔嘴唇。“午餐你想吃什么?”

“罪的代价是死亡!”匹可·伯查脱口而出。

“海蒂女士,凡特先生还没有回来呢。”我回答。

“爬吧,亲爱的。也把我身上的毯子拿走,我快烧起来了。”我爬过胖海蒂,到了那张空卧铺,把她身上的毯子拉开。再爬到卧铺尾端,从墙上的黄色金属环上拿下一个玻璃杯,然后打开洗手台的盖子,装了半杯水。我得坐在胖海蒂胸口才能把水递给她。她贪婪地一饮而尽,总共喝了三次半满的水杯才表示够了。“谢谢你,亲爱的。”她微笑,“你确实救了我一命。”

“啊,老天,我不是说‘那种’午餐。火车午餐不能吃啊。早餐还可以忍受,午餐难以忍受,晚餐连想都别去想。皮凯,打开我的野餐篮,念给我听听里面有什么东西。”她大笑,“我告诉你,昨晚我在打包的时候,其实不太专心。”

“海蒂女士,我得爬过你身上,因为杯子跟水槽在另外一边。”

我拉开拴着柳条的细竹棒,打开大篮子的盖子。里头的食物可以喂饱一整个军队了。“亲爱的,告诉我里面有什么。”胖海蒂焦急地说。

胖海蒂假装没听见。“我一定要喝水,皮凯,不然我会死。”

“两只烤鸡、大约一整只的羊腿、一些咸牛肉、三颗芒果、一大堆冷马铃薯,还有红薯、两颗橘子以及一个大锡桶。”

“你不可任意使用神之名。”匹可·伯查气急败坏地说。

“感谢上帝,我带了锡桶。”胖海蒂明显松了一口气。“皮凯,把它打开。快点,小子,打开锡桶!”她紧急的声音让我很惊讶。我把大锡桶从篮子里拿出来,夹在两膝间,挣扎着想打开盖子。盖子突然被我拔开了,我往卧铺后面倒,锡盖滑到卧铺缝隙间,半个大巧克力蛋糕就这么掉出来,落在胖海蒂的肚子上。她的手臂一上一下,用手掌边缘切开层层深咖啡色的巧克力糖霜,把蛋糕分成两大块。她开始喘气,拼命把蛋糕塞进嘴里,眼神变得呆滞。她喷着气,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把第一块蛋糕吃光,甚至呻吟起来,然后再贪婪地伸手拿第二块,脸上满是巧克力糖霜。她把最后一丁点儿蛋糕塞进嘴里,像个小孩一样吮着手指头,一次两根。然后她把大拇指放进嘴里许多次,然后双手在胸前移动。她的手指像蜘蛛一样快速寻找可能掉落的蛋糕块。她看着我,我低头避开她的眼光,感到既羞耻又害怕,虽然在那一刻我凭直觉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种病,或一种悲哀,甚至两者都有。

“耶稣马利亚,我的头痛死了。我得喝水,我的嘴巴味道像印度芒果季厕所里的挡污板。”

吃完之后,胖海蒂又汗湿一片。她洋装前襟浸在汗水里,上头有蛋糕屑和巧克力糖霜形成的污渍。她用湿毛巾擦脸,躺在那儿喘大气,双眼紧闭。我看见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她很久不发一语。

“我才没有!怎么可能?要看你还得先爬过去才行,何况你身上还有毯子。”匹可·伯查哀号道。

待她呼吸恢复正常,睁开眼睛,看起来又红又肿。“抱歉,皮凯,我非常、非常抱歉。”她几乎是嗫嚅地说。

“放屁!”胖海蒂突然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我们,“狗屎!匹可·伯查,你是个滥用《圣经》的可悲双面浑蛋。你大概已经好好看过一遍我洋装里的风景了吧?扶我起来,你这个自以为正义的小狗屎!马上扶我起来!”

“海蒂女士,这没什么,你只是饿了。我每次看到巧克力蛋糕也会那样。”

我们回到房间,胖海蒂仍然在那儿吹气打呼。吃过早餐的匹可·伯查显然心情和缓一点,没有再用亮靴尖踢她。“你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阿非利堪人,她老爸是爱尔兰人,爱贪杯,自古以来喝酒便是罪恶。《圣经》上说父亲的罪恶将由子女承担,至第三四代方休。”至此他又踢了一下胖海蒂。“这里躺着的,就是上帝悲惨报应的例子。”

“我很抱歉我把蛋糕吃完了,皮凯,不过接下来你可以先选!”

“哼!你看看,他只是一个二级铁路员工,就已经这么厚脸皮。现在年轻人都不知长幼有序了!老兄,再拿一壶咖啡来,你没看到这壶已经冷了吗?”匹可·伯查大喊。

我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可以“先选”了,我大笑道:“这里的东西足够整列火车的人吃,海蒂女士,我要吃冷马铃薯,还有红薯,这两种是我的最爱。”

韩尼放下一盘盖着亚麻餐巾保温的新鲜吐司。“不了,伯查先生,只有当你没有下注在自己队友身上,而去押另一边时,赌博才是罪恶。”他举起银制咖啡壶替车掌倒咖啡。

“也来一点香喷喷的鸡吧,嗯?”

又是一顿有培根、蛋、吐司、果酱与咖啡的丰盛早餐。时间对其他乘客来说还有点早,服务我们的是一个名叫韩尼·凡特的侍者。他看来神清气爽,因为昨晚那场比赛让他赢了五镑。匹可·伯查显然忘记他对我说自己输了一镑十先令,而开始对那侍者说教,滔滔不绝地说着打架有罪,更可怕的邪恶之事是赌博,等等。最后他问韩尼是否感到羞愧并准备悔改。

楚克爷爷才刚死不久。就算这只鸡不是只好鸡,甚至不像楚克爷爷那样是只卡菲尔鸡,但要吃它的远亲这种事,我连想都没办法想。我一面嚼着美味的金色马铃薯,一面摇头。

“孩子,来吧,我带你去吃早餐。你的车票上说你有早餐吃。”

“皮凯,如果你想当一个轻中量级拳手,一定要吃得好,吃得巧。肉会让你变壮。那么吃些羊肉吧?”她哄着我说。

响应伯查的只有打鼾,叹气,吸气,安静,呼气,吹哨,然后又打鼾。

当我母亲强迫祖父在吃饭时再添一点,祖父总是说:“一只牛有八个胃,而我,哎呀,只有一个。一只牛得嚼个不停,而我,亲爱的,我饱了。”我吞下马铃薯,把这话说给胖海蒂听,我以为她听了会开心些。

“宽以待人,严以律己,天哪!好心从没好报。还好我是个重生的基督徒,但不是会复仇的那种。《圣经》说:‘主说: 申冤在我,我必报应。’不过我告诉你,有时候,”他用闪亮的靴尖碰碰胖海蒂,“上帝希望我背负的十字架还蛮重的,老兄。”他又用靴尖踢了胖海蒂好几下,“起来,你这只老母牛!这房间是南非铁路局的财产,按规定,乘客不可以在车厢地板上扎营。起来!你跟只死母牛一样躺在那里已经公然违反规定了。”

然而她又哭了起来。

“谢谢你,伯查先生。你真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

“抱歉,海蒂女士,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那只是从前我祖父开我妈玩笑时常说的傻话而已。”

“对你来说他当然好,你是他的朋友,你什么都说得出来。”他停下来仿佛正在思考。“好吧,我是个好人,你可以去问别人。不过记住我说的,再一次的话,哈皮麻烦就大了,否则我就不叫匹可·伯查。”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把剪子剪我的票。

胖海蒂吸气,擤擤鼻子,擦干眼泪,衣服上一小片巧克力糖霜粘上她的鼻梁。“不是你的关系,亲亲,是老海蒂,我是为她哭。”她虚弱地破涕为笑。“管它呢,皮凯,你说呢?”她吸吸鼻子。“饿也死,胀也死,把那只羊腿给我,我的好皮凯!”

“拜托,先生,他跟你一样恨卡菲尔人。求求你不要报告。”

我把羊腿递给她,一半的肉已削至见骨,她把羊腿放在胸前,快乐地从骨头上撕下羊肉,我则吃了一个红薯和一颗芒果。

“哼!就算让我发现那人让脏卡菲尔人坐霸王车,而且对他们的女人做坏事,我也不惊讶。你知道,他不是结了婚的男人。我先是因为把钱押在那只矿场大猩猩身上,输了一镑十先令,现在他这个给自己取了黑鬼拳手名字的家伙又跑来跑去不剪票!”他停顿一下,清了清喉咙,“恐怕我得汇报此事,这是我的职责。”他说,抿着薄唇,黑蜡笔胡髭在他上唇看来仿佛死气沉沉的黑线。

她吃完时,那根骨头看来非常干净。我很惊讶她还要我撕开一只鸡,放在她的肚子上,并加上一片咸牛肉。她仿佛饿极了似的撕鸡肉吃,甚至还嚼碎了一些软骨。很快,鸡与咸牛肉也吃完了,她擦去脸上的汗水与油渍,轻叹一口气。我把扔在她身体周围的鸡骨头收集起来,放在锡桶里,然后倒出窗外。

“求求你,先生。哈皮剪了其他每个人的票,他只是忘了剪我的。这绝对是事实,真的!”我恳求,很担心哈皮会因为我的行为惹上麻烦。

然后我把脸上和手上的芒果汁洗干净,准备开始工作。我把剩下的毛巾浸湿、拧干,递给胖海蒂,把旧的拿回来,用一点肥皂洗过,拧干,然后挂在车厢窗台上晾。我看过我们家厨房女仆达与迪在晚餐后这么处理抹布,因此知道自己做得没错。只不过她们把抹布挂在黑木大炉旁的细绳上,这么一来,干净的布闻起来总有一点肥皂味。

“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哈皮·葛诺华!他故意的,好让我工作量增加。不剪票是一种挑衅。他以为自己要去当兵了,就可以跑来跑去不剪票。他以为他是谁啊?老兄,如果我们都跑来跑去谁也不剪票,你觉得会怎样?”

胖海蒂把干净的湿布放在洋装前襟。“这样真好,又凉,我的体温很快就会蒸干它。”她说。不过我知道她是想遮住巧克力污痕与油渍。帮海蒂洗洋装的念头出现了一下,但那大概要花上一天,而且我得有个跟水坝一样大的洗手台才行。

“我不知道票要剪过,先生。”我突然很害怕。

房间外头突然窸窣一阵,门拉开了,韩尼·凡特出现。“很抱歉拖了那么久,海蒂。匹可·伯查说他不能走路了,在警卫室生闷气,而我还得负责车掌工作,因为范李明警卫又醉倒了。然后我还必须负责供应午餐。”他的声音充满歉意。

“这张票没剪啊。”他怪罪说,“谁知道你从哪里上车的?我又不是先知,老兄,这张票没剪!”

“午餐吃什么?”胖海蒂问。

“拿过来,我没办法爬过这只死母牛过去拿。”我爬过卧铺,尽可能伸直手臂,想要够到他的手。

韩尼似乎对这问题感到很惊讶。“炖牛肉跟马铃薯泥,还有青豆,跟往常一样。”

“先生,我有票,在这里。”我赶紧伸手摸索那件比赛前换掉的衬衫,哈皮把我的票别在上面。

“省省吧!我跟这孩子宁愿挨饿也不要吃那种猪食。”她傲慢地说。

匹可·伯查吸吸鼻子,把头一甩。“嗯,跟你说,老兄,她不能躺在这里!”他嫌恶地俯视这个烂醉如泥的女人,然后越过胖海蒂上方把手伸进房间:“你的票呢?孩子,把票给我。”他说。

“那今天要来点香蕉奶油布丁吗?”韩尼诱惑我们。

“我——我不知道。先生,我醒过来时她就在这里了。”

“哼,那吃起来根本就像娃娃屁股里出来的东西。”胖海蒂轻蔑地说。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老是我?为什么老是轮到匹可·伯查?为什么不是别人?难道我对别人做过什么吗?”他直视我,“她是你负责的吗?”问话中有一种怪罪的味道。在我开口回答前,他把拇指与食指放在皱起的眉间,表情抽搐了一下,纠正自己:“不,当然不是。这是胖海蒂。”恍然大悟后,他倒抽一口气:“我的天啊!胖海蒂在我的火车上!”他听起来像要哭了。“我要怎么办?”他哀号。

“嗯,如果你们什么都不需要,那我就走了呀。”韩尼看着打开的野餐篮,对我眨了眨眼。“很遗憾你们两个决定挨饿。你们确定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先生,海蒂女士从卧铺上跌下来了。”我的声音满是恐惧。

“你可以帮我从地板上站起来,老兄!”海蒂的声音很绝望。

站在房门口的男人蓄着黑髭,看起来好像用学校的黑色蜡笔画上去似的,冷峻的表情显示有人已被生活重担压得相当厌烦。他俯视胖海蒂帐篷,她的头距他闪亮的靴尖仅几英寸。

那侍者喀喀弹着舌头,满脸同情。“快了,海蒂,再两小时我们就到卡普木登了。那边会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突然门后一阵骚动,清楚传来一声:“车掌!”同时门刷地拉开,出现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穿着跟哈皮一样的海军蓝哔叽制服。不过这个男人看起来非常利落整洁,靴子像镜子一样闪亮,帽子上的椭圆形白色珐琅徽章上以英语与阿非利堪语写着“南非铁路局”。不过哈皮的徽章中间写着“警卫”,这男人的则是“车掌”。我不认为搞清楚徽章上头写了什么是多么重要的事,不过当你又小又得靠自己时,你必须尽量、也尽快地收集到所有的情报。良好的伪装靠的就是这些。

哈皮曾向我解释,到了卡普木登我得换搭支线火车去巴伯顿,那段旅程得再花三小时。“支线火车根本是个超小的咖啡壶。”他这么说。他跟我说了一个故事,一个洗衣妇头上顶了一大篮新洗净熨好的衣服,沿着铁轨走,这时一列开往巴伯顿的火车经过她身边。司机从火车上探出头来,邀她跳上卡菲尔人的专属车厢。“不了,谢谢老板。”她回答,“今天我赶时间。”哈皮说的时候听起来很好笑,但我知道故事不是真的,因为绝对没有一个白人火车司机会邀卡菲尔女人上火车。

我用剩下的毯子把自己包起来,鼻子朝打开的窗户坐着。我实在想不到能做什么。太阳从远方的大列朋波山脉升起,非洲草原闪亮冒泡,仿佛装在一只水晶高脚杯里。

下午又闷又热,我们抵达卡普木登时大概是下午四点。火车小心缓慢地停靠在一个交界点上,通常当火车抵达已有火车停靠的车站时,都会如此小心。卡普木登是南特兰斯瓦、北特兰斯瓦与莫桑比克海港三条铁路线的交会处,因此有其重要性。

毯子太小了,无法盖住她全身,感觉像是顶小蓝帐篷,只盖住她的胸脯、肚子,直到大腿上方。胖海蒂帐篷,直接搭在卧铺中央,吸气,吐气,吹口哨。

车站挤得水泄不通,甚至比格拉夫洛特加龙省还要忙碌。车辆转辙,卡车碰撞,发出铿锵声,在四处交叉如排好的意大利面条似的路线上连接。我们的火车缓缓接近主站台,最后传来金属碰金属的尖锐吱声,火车停了。

我爬到她的肚子上,把毯子从床上抓下来,拉好她的洋装,用毯子盖住她。我也顺利地在她头下摆了软垫,虽然这事有点难度。她轻叹一口气,打了一个大嗝,差点要了我的命。妈呀,她真臭!

“海蒂女士,我现在要怎么办?”我紧张地问。尽管我早就知道自己还要换车,大概得到晚上才会到巴伯顿,但我已经换上帆布仔。旅途开始时,原先那双过大的帆布仔象征着告别法官、突击队、宿舍和梅富: 我生命中怪诞的一章。同样,第二双,那位美丽的印度女士替我穿上的合脚鞋,似乎象征了未知。有时候过两天就像过了一辈子。第一双帆布仔与第二双,也就是我现在穿着的这双合脚帆布仔,中间隔了两天,这两天是我幼小童年时期结束的开始,是一座引导出我未来生活的时间桥梁。

我爬过她的身体来到她床上,双腿撑住房间墙壁,用尽气力才将她的两条腿推落卧铺,咚的一声重重落在地面上。我很确定她会醒过来。现在她庞大的身躯塞满两个卧铺之间的空间,紧实有如葡萄牙的沙丁鱼罐头。但她没有醒过来。她脸上的鲜红颜色消失了,虽然持续发出哨声,但没有打呼,我认为这是好现象。很快地连泡泡也不见了。

“皮凯,我们得在这里等着。韩尼·凡特会找人来帮我,然后我带你去搭往巴伯顿的火车。时间还多得很,你的火车六点才开。”胖海蒂显然一直处于不适的状态,现在解除她苦难的方法即将出现,她庞大的身躯开始颤抖。

到后来连盥洗室也冷得不得了,所以我又回到房间。我一关上门,便看到胖海蒂大难临头。一整晚支撑她的手臂终于垮了,庞大的上半身躺在地上,两条腿则还在床上。洋装的裙摆掀起盖住她的脸,每吸一口气,裙子就紧紧贴在她脸上;每一呼气,裙子便向外翻腾,有如伞蜥蜴的颈圈。她巨大的双腿伸出亮粉红色的大号灯笼裤外,白中带蓝,上头满是静脉曲张的痕迹。有松紧带的一端正好褪到她的膝盖上方。现在的她似乎只用脖子与肩膀支撑自己大部分的体重,我观察到她的脸逐渐转成红色,嘴角冒出小泡泡。我努力尽最大力量摇晃她,想叫醒她。“醒醒,海蒂女士。”我求她,但她只是发出咕噜声,吸气,沉默,吹哨般喷出一大口气,然后发出短鼾声挤出泡泡。我很快便了解这个上下颠倒的姿势让她无法保持呼吸顺畅,但把她抬回卧铺上显然又非我能力所及。

我从房间窗户往外看,我们的车厢正在脱钩,一阵混乱中连上了另一条支线轨道,那儿有一群人等着,韩尼·凡特也是其中之一。换轨动作停下来时,他把头伸进打开的窗户,“快好了,海蒂,我们很快就会帮助你站起来。”他鼓励道。

走道旁的窗户开着,站在那儿变得非常寒冷,因此我一路走到车厢末端,坐在盥洗室里,把门带上。我想尿尿,于是我尿了,然后拉下马桶旁边的杆子,马桶底有个活门应声打开,下方正是铁轨。车轮发出的声音朝我传来。火车飕飕前行,可以看见底下的砾石与一闪即逝的枕木。我把手放在杆子上,呆立在那儿,自从有过与法官那一段的经历之后,我很少想到大便。在宿舍时,我们得便在锡桶里,一个礼拜收一次,之后闻起来有消毒剂味道的空锡桶会摆回原处。我总是奇怪,不知道他们把那些东西都倒到哪里去。现在我至少知道火车是怎么处理这一部分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递出窗户,然后我没有爬过胖海蒂,而是从窗口爬出去,跳了一下落在支线上。重新站在太阳下的感觉真好。两个男人从窗户爬进其中一个卧铺。他们用扳手将锁在墙上的下铺松开一些,然后拿绳索绑住卧铺两端,把下铺与上铺固定在一起,再拆下螺栓,将下铺吊离胖海蒂的身体。他们把下铺拉高,让两个男人可以从走道爬进房间,把胖海蒂扶起来坐直。接着,这四人试着让海蒂站起来,但她对他们来说太重了,而且她的脚似乎无法动作。胖海蒂显然很绝望,满脸通红。一会儿之后,大家都看得出来这对她有多么折磨。她已经筋疲力尽,无法站立,只能坐在车厢房间的地板上,脸红又喘,背靠在一大叠枕头上,像个巨大、哀伤的碎布娃娃。

我站在那儿看着清晨经过。太阳升起之前,低草原地区气温相当低。我身上没有毯子,开始发起抖来。我试着忽略寒冷,把注意力集中在车轮的铿锵声上,渐渐地,我意识到那股铿锵声正对我说话:“先用脑,再用心,你一定,会领先。先用脑,再用心,你一定,会领先。”车轮唱着,我随着律动点头,这话将成为我下半辈子永远受用的办法,当我想到“一的力量”时,这句话便是其中的秘密配方。

男人们去拿滑车装备。我回到房间,坐在胖海蒂旁边的卧铺上。韩尼·凡特留在外面往车厢里瞧,手臂搁在窗台上。

我从卧铺上吊下,成功荡过海蒂的身体,轻轻落在地板上。我的心猛跳,害怕会吵醒她,但她显然睡得相当熟。卧铺房门开了一个小缝,我伸出双手再把门拉开一点,让自己可以跻身进入火车走道。走道边的窗户半开着,我踮起脚尖便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胖海蒂的呼吸声越来越吃力,她要求韩尼·凡特去站台上拿她的野餐篮,把剩下的鸡、马铃薯还有水果拿出来,放进蛋糕桶,装进我的皮箱。他点点头,离开窗沿。

她对面的卧铺上有个小箱子和一个柳条编成的大野餐篮。胖海蒂与我共享这个车厢房间,这也表示,房间将会溢满胖海蒂充满白兰地的口臭,我知道如果到时候我还待在卧铺上就完蛋了。我赶紧移到卧铺尾端,拉下窗户,尽可能坐在窗边,呼吸流通的新鲜空气。然后我把头和几乎冻僵的鼻子缩回来,从口袋里拿出手巾,小心地把哈皮的字条与十先令钞票包在里面,与祖父的一先令绑在一起,再用别针把手巾别在口袋里。我感到自己既危险又富有。

“你到达巴伯顿时已经晚了,亲爱的,如果你没有晚餐吃,你祖父会怎么想呢?”她喘着气,手抓左胸。

然而我开始怀疑那个哨音跟车厢里的味道有关,那味道重到我必须用床单捂住鼻子才行。我捏着鼻子从卧铺缝隙看去,胖海蒂就和衣睡在我下方的卧铺。睡梦中的她喘得仿佛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抹香鲸,每吸一口气,胸脯与腹部便隆隆鼓起,几乎要碰到我的卧铺。哇!哇靠!好臭呀!她的手臂伸直,手掌垂落地毯上有如支架,让她不至于跌下床。

我不好意思告诉胖海蒂我再也不喜欢吃鸡肉了。我向她道谢,问道:“你不像之前说的,会跟我一起搭火车了吗,海蒂女士?”

清晨车轮在铁轨上的铿锵声响听起来特别尖锐大声,仿佛正朝阳光奔去。我必须非常专心才能听见人呼吸的节奏,先是吸气,深沉而悲伤,然后有几秒完全无声,接着是充满力量的哨音,仿佛吐出大量的气流。一开始我以为这是火车的声音,毕竟我对火车所知不多。

她许久不发一语,仿佛正试着恢复精神,好让自己说话不喘。“我想这是我的最后一回合了,皮凯,我现在很痛苦。”她的脸与唇转成蓝色,左手揉着左胸。

哈皮是我继楚克爷爷与保姆之后所拥有的挚友,我很懊恼自己没能好好与他道别便已分离。哈皮是我生命中的短暂过客,仿佛夜晚呼啸而过的火车。我认识他仅仅二十四小时,他却改变了我的人生,给我带来“一的力量”——一个想法,一颗心,一股意志,一份计划,一种决心。哈皮感受到我渴望成长,亟欲确定所处的世界并不是要置我于死地。他为我打造防御系统,有了它,我也有了希望。

我连滚带爬跑到窗边,韩尼·凡特已经打开我的皮箱,正准备把大蛋糕桶放进去。“凡特先生!快来!海蒂女士不舒服!”我大叫。

又及:永远要对自己说:“先用脑,再用心,才能一路领先。”HG(哈皮·葛诺华(Hoppie Groenewald)的英语缩写。)

我转过来看着胖海蒂,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皮凯,抓住我的手。”她喘着。我回到卧铺上,她用手握住我的手,抓的方式很虚弱,仿佛身体里已经没有力量。

你永远的拳击之友,哈皮·葛诺华

“我想下一回合我无法出场了,亲爱的。”她一字一字夹杂叹息,与清晨微风吹拂完全不同。韩尼·凡特从窗户中探进头。“哦我的天啊!我去叫医生!”他跑开,我听见他的靴子与砾石摩擦的声音。

记得,你是明日之星。祝好运,小老弟。

“海蒂女士,拜托你不要死。”我求她,刹那间我感到非常害怕。

这是你赢的钱。我们肯定让那头大猩猩知道谁是老大了。小个子可以打倒大个子,但要记住,你必须有计划——就像我最后让凿岩钻史密特以为我已经倒下,要开始数秒了,然后突然再一拳击倒他。哈,哈。永远记得,先用脑,再用心。跟你说,忘了这两点,就算有计划也没用!

“啊,皮凯,自从我的蝇量级小亲亲离开我之后,人生就没什么好活了。我并没有放弃什么。”她转过来看着我,一滴泪从她眼角挤出,缓缓滑落脸颊,“皮凯,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轻中量级拳击手,我知道,你有自尊也有勇气。记得我跟你说的自尊与勇气吗?”

亲爱的皮凯:

“自尊是当你周遭所有人都低头时,你也要把头抬高。而勇气是让你能够做到这点的原因。”我重复她说过的话,双唇颤抖着。

我坐起来,发现衬衫前面别了一张东西。我拆下安全别针,发现那是一张字条与一张十先令钞票,我有点吃惊。我从来没拿过钞票,很难想象这是我的东西。如果一根棒棒糖要价一便士,那么十先令可让我买到一百二十根棒棒糖。字条上头有哈皮小心翼翼的笔迹。

“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拳手,我就知道。”她轻声说完,微微抖了一下,那一刻我的手感到一股轻压,然后她巨大的手掌摊开,人就躺进枕头里。这么一个高壮、大嗓门的女人,她的死亡竟如此微小而安静。

车窗外闪过的光线很柔和,仍带着一丝浅灰色调。很快太阳便会升起,丰润那光线直至其金黄闪耀。四周景色有细微的改变。昨天一望无际的草原今日被偶尔出现的小山丘打散了,露出地面的岩石上长了深绿色的树丛,每一丛都高不过百尺。越来越常见到平顶的金鸡纳树,而远处鲜明的山棱在地平线上画了一道水彩般湿润的紫色。我们来到真正的低草原地区了。

我哭了起来。这并非楚克爷爷死时感受到的痛苦,而是哀伤。就算是在当时,我也本能地知道人感到快活的时候不多,而那一夜一天里,我陪伴这个人度过了她的最佳状态。

清晨我听着铿锵铿锵的声音醒来,铁轨与车轮的碰撞声已变得熟悉。从车厢窗口射入的阳光颜色让我知道,现在正是楚克爷爷飞进宿舍窗口、伸长傻脖子咯咯叫个不停的时刻。我想它已经帮我养成在第一道晨曦中醒来的习惯。

一会儿我听见男人们带着滑车装备回来了。他们谈笑风生,一如平时忙里偷闲的模样。现在胖海蒂终于可以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