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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海蒂女士,不可以让他有脑袋,有脑袋就会赢比赛。”我着急地说。胖海蒂拿着一把色彩鲜艳的中国纸扇扇着风,汗水从她脸颊与颈侧滑下。“皮凯,他出拳真是用力得要命。”她心不在焉地说。

“对那小子来说情势不太乐观。大猩猩已经发现他的窍门,现在他要利用身体攻击来打垮他。说我被唬了也好,大猩猩比我想象的还有脑袋。”胖海蒂不带感情地评量这场比赛,仿佛她只是个消息灵通却冷漠的旁观者。

第七回合铃响开始,凿岩钻移回擂台中央。居高不下的气温不断在扯他后腿,握着手套的手从没掉到那样低的位置过。这让他的身体暴露出一大部分,哈皮可以从远距离攻击,出拳也比较有力。凿岩钻的左眼已经闭起来了,哈皮开始攻击右眼,每一次皆以左直拳直接打那一点。该回合接近结束时,哈皮欲朝凿岩钻下巴来一记右拳,大块头却往后轻移,然后大力一击。哈皮右拳挥了空,重心不稳之时凿岩钻跟上来以一记上钩拳打中了小个子哈皮的心脏下方。你可以听见他挥拳时发出的闷哼一声,哈皮倒在帆布上,双腿弯曲。

凿岩钻放低手套,让他的头成为明显的目标,他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哈皮的攻击。哈皮被迫往前移,让凿岩钻有机会攻击他腹部与肾脏周围。这样一来,每当哈皮移过去攻击凿岩钻的左眼时,他的身子便得承受好几下恶狠狠的拳头。凿岩钻无论用左拳或右拳打进哈皮的身体,都会发出呼噜一声,观众则齐声报以痛苦的惊叫。第六回合结束时,凿岩钻的左眼几乎闭起来了,但哈皮肋骨被他击中的部分则开始浮现深红色的殴痕。双方皆气喘连连地回到自个儿的角落。

“啊,惨了!重击王找到定胜负的一拳了。哥利亚在第七回合赢了。”胖海蒂沮丧地说,矿工们欣喜若狂。小矮子裁判站在哈皮上方,对着凿岩钻大吼要他回到中立区,但那大块头却站在那儿不动。他胸膛上下起伏,等着哈皮爬起来好一举解决他。裁判拒绝开始数秒,宝贵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好斗的大块头站在倒下的轻中量级选手旁。凿岩钻的助手们大叫要他离开,最后他终于移动脚步,时间已过了三十几秒。

第六回合铃声响起,凿岩钻移动到擂台中央,手套在胸前缓慢移动。他开始抓到对付左撇子拳手的诀窍,意图引哈皮到他所站的擂台中央迎战。

裁判开始数秒,哈皮撑着单脚膝盖起身,等裁判数到八时,他才完全站起来。裁判示意比赛继续,凿岩钻笨重地冲过擂台要解决哈皮。将近四十秒的喘息时间足够让哈皮避免悲剧发生,他只是不断闪躲,让自己保持在安全范围内。尽管每一次攻击都流失些许体力,凿岩钻却仍像头斗牛似的不断冲向哈皮。结束铃响时,哈皮正好给凿岩钻的眼睛一记左上钩拳,而大块头则急切地想再次攻击哈皮。

第二回合铃响开始。这一回合跟上一回合差不多,不同的是凿岩钻击中哈皮头部三拳。每一拳都稍微偏掉,但每一次矿工们都叫得跟什么一样。第二回合之后,凿岩钻的左眼上开始出现一点红色污渍。接下来三回合只见哈皮领着凿岩钻绕着擂台跑,引他出拳且让他几乎拳拳落空,而后猛一欺身上前就是一阵出拳,再又快速跳回安全范围。

“该死!皮凯,那一下很幸运,感谢上帝我主,麻雀屁儿的确懂那些鬼规则。如果一下子就数十,路易小子早出局了。”胖海蒂拿起盖着篮子的毛巾抹脸和前胸。“史密特毕竟只是一个蠢波尔人罢了。只知蛮干不懂用脑。这点哈皮得感谢幸运之神。”

“还早呢,皮凯。一开始几回合这小子的速度对大块头来说太快了,不过有一件事很确定,哈皮的拳头不够重,无法伤到史密特。”

兴奋之余我咬下整颗棒棒糖嚼成碎片,至少缩短了它半小时的寿命。我用舌头在嘴里胡乱翻搅,寻找最后一丝菠萝味。到我拿出下一支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胖海蒂从篮子里拿出热水瓶,用像杯子的银色盖子倒了一整杯甜热而充满奶香的咖啡给我。然后她打开大蛋糕盒,递给我一大块巧克力蛋糕。我看得眼睛简直要掉出来了。今晚将是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是啊,如果哈皮,亲爱的哈皮,可以躲开那只大猩猩。他在大块头身边飞舞移动,似乎总在最后一秒才躲过攻击的样子,让我想起楚克爷爷以前躲石头的模样。我只希望哈皮也具有一样的求生本能。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哀伤,因为就算是楚克爷爷那样高超的求生能力也无法拯救自己。大猩猩最后还是抓到它了。

“海蒂女士,哈皮要赢了吗?”我焦虑地问。

第八回合比赛又出现变化。凿岩钻史密特太用力也花太多时间追着哈皮跑了。高温削弱了大猩猩的力气,他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双眼也差不多闭上了。大部分时候哈皮主动出拳攻击他,而他只要抓到机会就紧紧钳抱住小个儿哈皮,使得裁判不得不踮起脚尖,拉扯他壮硕的手臂,用最高分贝大喊:“分开!”

凿岩钻史密特明显无法对付左撇子拳手,他看来深受挫折。铃响又起,第一回合结束,双方回到各自的角落休息。这一次,凿岩钻史密特跟哈皮一样坐下来,猛喘气,从一个助手拿着的水壶里直接大口喝水。其他助手用海绵替他抹水、擦干,然后在他左眼上涂凡士林油。哈皮看起来很沉着。他呼吸自若,从水壶中一根弯着的小管子喝水,漱了漱口,将水吐在百吉拿来的小桶子里。奈尔斯正帮他按摩肩膀,百吉对着他不知说了什么,哈皮点点头。

第九与第十回合几乎是老调重弹,不过哈皮似乎无法击出有力的一拳让凿岩钻倒下。十一回合一开始,凿岩钻又发动另一次钳制,重重地压在小个子哈皮身上。裁判进来将他俩分开,凿岩钻退后时却不意一脚踩到他,小矮子裁判摔了一屁股。凿岩钻仍抓住哈皮,狠狠用头撞他。这一幕叫我们坐在铁路局员工这一边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但那些矿工跟裁判一样,只见哈皮腿一弯,他这个轻中量级选手便倒在地上,这时凿岩钻放开了钳制。

哈皮在大块头四周快速移动,凿岩钻出了两记左拳与一记右上钩拳,但都被带着微笑的哈皮躲过了。他又打出一记左直拳,哈皮一边闪开,一边用手套牢牢接住。凿岩钻试着祭出两记左拳,哈皮佯装往右,然后移动脚步抢进凿岩钻最后一拳的位置,朝他的脸发动二连攻:两记左拳,接着朝他头部右边又两拳。这几拳快如闪电,等凿岩钻将手移到脸前防备时,哈皮早就移动到他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了。大部分时候哈皮继续后退闪躲,让凿岩钻追着他绕着擂台跑。偶尔他猛一冲,欺身上前朝凿岩钻头部一阵出拳,然后又快速移动到范围之外。凿岩钻顽固地追着他,试着找机会击出重拳,但哈皮很满意自己的方式,快速左右两记然后再跳出对方攻击范围。第一回合哈皮击中凿岩钻十来拳,大部分都落在他的左眼上,而凿岩钻只有一记长长的左直拳,在我们这位轻中量级选手准备跳开时,击中了他的肩膀。

这一次凿岩钻很快移到中立区,裁判像颗橡皮球一样跳起来,开始对着哈皮数秒。

哈皮从凳子上跳起来,奈尔斯从擂台边抽身,而凿岩钻史密特则大踏步走向哈皮。压迫人的热浪让空气像死人呼吸一样凝滞,身材高大的拳击手大腿已汗湿发亮。几分钟前我撕开第一根棒棒糖,一如往常地舔着玻璃纸。这一根是牙齿有颗钻石的漂亮印度女士给我的黄色棒棒糖,包装纸尝起来似乎像是菠萝口味,只不过味道比真的菠萝更甜。

混乱的地狱之门开了。铁路局员工大喊:“犯规!”开始冲下看台挥舞拳头。裁判数到六时,铃声响起,该回合结束,百吉与奈尔斯赶紧冲到擂台前,将晕头转向、站也站不稳的哈皮带回角落。

一声铃响自黑暗中传出,第一回合正式开始。

二十几个铁路局员工到了擂台边,对着凿岩钻辱骂大吼。矿工也大吼着,从他们的看台上跑下来。我告诉你,现场真是乱得可以。

“比赛共十五回合。强者胜出。”裁判已经取得这场比赛的主导权,看起来不再渺小。观众显然也接纳了他。他移到擂台边缘,光线下清楚可见三个男人坐在一张小桌前。“评审们准备好了吗?”他们点点头,转过去看着两个选手。“两位先生,铃声响后请就位。”

凿岩钻坐在他所属角落,对着桶子呕吐,百吉与奈尔斯则把一个小瓶子放在哈皮鼻子下,发狂地想让哈皮回过神来。我已经哭了出来,胖海蒂将我抱在胸前,对着凿岩钻厉声叫骂:“你浑蛋!你这个肮脏的浑蛋!明天来我厨房,我要把你大卸八块!你这个狗娘养的!”她尖叫。

裁判转向哈皮,哈皮正举起手向观众打招呼。“在红色角落这边,重一百四十五磅,来自格拉夫洛特加龙省,南非铁路局的路易小子,北特兰斯瓦的轻中量级冠军,本届特兰斯瓦杯亚军,出赛十五场,十四胜,八场击倒胜,一败。”他清清喉咙继续说道,“容我提醒各位,他在比勒陀利亚以几分之差输掉的对手,最后赢得了开普敦的南非冠军!”他稍微提高音量,“现在让我们以热烈掌声欢迎独一无二的路易小子!”换我们欢呼了,最后裁判示意我们安静。哈皮再一次冷静地坐在小凳子上,而凿岩钻则是呼呼喷气,朝着想象中的敌人——即将上场的哈皮——出拳。

我可以听见她心脏发出怦怦怦的声音,她呼吸中的白兰地味道过于浓烈。告诉你,我放聪明赶紧停止哭泣。因为她的手臂牢牢将我钉在她上下起伏的胸口,让我头昏脑涨。感谢上帝最后她得放开我,才能站起来挥舞拳头。

“意思是他拳力强,是一拳定胜负的家伙,是重击型打手。”她说着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顺势用手掌抹了抹瓶口后又开口道,“也就是说,他不算是个拳击手(重击型拳手普遍缺乏技巧与速度,而以力量凶猛取胜。因此将拳击视为格斗艺术的评论家常认为重击型拳赛或拳手不能算是拳击。)。”

擂台周围开始有许多人打架,评审的桌子也翻了。裁判站在擂台中间,双手高举,发亮的光头像个灯塔。他动也不动,似乎对观众起了一种冷却的作用,其他人冲进来阻止场边骚乱,把各自的同伴带开。直到现场完全无声后,裁判才指示两个选手来到擂台中央。这时哈皮看来已经完全恢复意识,而凿岩钻胸口极喘,两眼肿起带撕裂伤,看起来一团糟。裁判抓着哈皮的手臂,尽可能高举,说道:“对方犯规,第十一回合,路易小子……”他大叫。

“海蒂女士,十一场失分败指的是什么呢?”我急切地问。

铁路局员工欣喜若狂,而矿工们又开始从看台上冲下来。“惨了,看来比赛打不完了。”胖海蒂说。

“为您介绍,蓝色角落这边,重两百零五磅,来自莫奇森联合矿场,北特兰斯瓦上届轻重量级冠军,凿岩钻史密特。出赛二十二场,十一场击倒胜,十一场失分败,在擂台上胜负纪录互不相欠的拳击手,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凿岩钻史密特!”

哈皮甩开手臂,开始比手画脚与裁判争执,用手套指着近盲的凿岩钻。最后裁判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比赛继续!”他大喊,双方选手又回到各自角落。铃声响个不停,很快地场边的动乱又停了,大家往回走,一面彼此挥舞拳头,一面回到座位上。

小矮人又举起手,观众安静下来。

“那个哈皮·葛诺华跟切肉刀一样疯狂。”胖海蒂宣布,“他已经赢了这场鬼比赛,现在居然要重来一次!”她用毛巾擦去一滴眼泪,“老天爷啊,皮凯,他真有种,那家伙是个地道的爱尔兰人!”

“历史会重演吗?戴维会再一次击倒哥利亚吗?”铁路局员工大声叫好,矿工则是嘘声连连。裁判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或是哥利亚会展开复仇呢?”这一次换矿工大声叫好,而铁路员工发出嘘声。

十分钟过去,第十二回合开场铃响在即,哈皮已经恢复良好,而凿岩钻还在不断呕吐,他的助手终于让他的左眼能够半张。他右眼皮已经肿到眉毛上头去了,因此他只能靠半睁的左眼来对付哈皮。

“我的老天爷呀!麻雀屁儿还要给我们上《圣经》课呢。”胖海蒂对事不对人地发出嘘声。裁判继续说着,她很快又从酒瓶里喝了一口酒。

根本无须比赛。哈皮迅速冲进去对准他半睁的左眼挥了两记左拳,又让它闭上了。剩下的比赛有如一场屠杀。凿岩钻只是用手套护着脸,而哈皮猛攻他的身体。凿岩钻死期近了,他完全靠在绳索上,接受哈皮全套的攻击。当哈皮对着他的心脏下方迅速挥拳,他发出闷哼一声,反射地放开了手。哈皮见机,赶紧移动位置祭出一记完美的左上钩拳,正中凿岩钻的下巴。就在回合结束铃响之前,大块头沉沉地倒在帆布台上。

裁判对着静默的观众开始说话,他出人意表的低沉嗓音轻易地传到我们所坐之处。“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我们即将目睹精彩的《圣经》好戏,戴维与哥利亚(旧约故事中,哥利亚是菲力斯丁(philistine)的巨人,身材高大,勇猛善战。牧羊人戴维以石头与弹弓杀死了哥利亚,后来成为以色列的国王。)之战!”他停顿一下,等观众对他说的话产生反应。

哈皮垂着肩膀走回他的角落,我们都很明白他已筋疲力尽,最后多半是靠着本能直觉在打,而不是靠意识决心。凿岩钻的助手们爬进擂台,帮助他站起来,带着这个几乎全盲的拳手回到他的角落。

小矮子裁判说了一些话,助手们离开擂台,选手则移到擂台中央。观众突然安静了。裁判站在两个选手中间,头往后仰,看着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两个点点头,轻轻互碰一下手套,然后回到自己的角落去。观众开始发狂似的欢呼,裁判举起手,缓缓转了一圈示意群众安静,他的头只高出擂台四周的绳索一点。很快,月亮便会升至莫奇森山脉上方。然而此刻夜空一片漆黑,只剩下一方溢着刺眼亮光的擂台与上头的三个人。仿佛万点星辰皆为观众,遥望两个选手与一个侏儒兀自站着。

“亲亲上帝啊,他们得丢毛巾(拳击比赛中,如果一方受伤严重,助手们会将毛巾丢上擂台,表示放弃比赛。)了!”胖海蒂兴高采烈地说,“哈皮以技术性击倒赢了比赛。”我的心猛烈地跳着。现在似乎证明小可以搏大,只要有脑袋、有技术、有心还要有计划。一个完美的计划。

凿岩钻史密特开始在擂台上移动,对着空气出拳,看起来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更巨大,而坐在凳子上的哈皮则像蹲在擂台角落的青蛙。奈尔斯在哈皮眉毛上涂上凡士林油,而百吉似乎正给予他最后的口头指导。

然而我们错了。第十三回合铃响开始。凿岩钻史密特缓缓站起来,半拖着身体进入擂台中央。哈皮体力耗尽,无法在回合之间获得充分休息,看起来显然很衰弱。他没有料到凿岩钻会继续打第十四回合,极度疲劳下他自己继续比赛的意志也薄弱许多。两方仿佛都在梦中朝对方移动似的。哈皮朝凿岩钻脸上挥了一记左直拳,让他开始流鼻血。接着又朝他头部挥了许多拳,不过哈皮的攻击软弱无力,凿岩钻也无能响应,只靠着自尊撑住双脚,领受这多余的惩罚。他一度钳制住哈皮,重重压在这个小个子身上,想榨干他最后一点体力。待裁判大吼要双方分开时,他推了哈皮一把,同时用手肘大力揍了哈皮的头,那一下绝对没有资格被称为拳击。在我们的惊骇声与矿工们极度吃惊之下,哈皮倒下了。他很快撑着单边膝盖起身,右手扶地稳住自己。凿岩钻从群众的吼声中感觉到对手已经倒下,遂放低手套往前移。在一片朦胧血雾中,他可能没看见那一拳朝他挥来——哈皮的左拳从地面往上挥,带着他全身的重量,直接击中了凿岩钻的下巴。巨人踉跄不到一秒,无意识地一头撞倒在帆布台上。

“海蒂女士,哈皮说他可专业得很。”我大胆说道。

“倒了!”胖海蒂尖叫,而人们都疯了。我刚目睹了一个以小博大的精良计划的最后一击。先用脑,再用心,一直到最后一秒钟哈皮都在思考,我学到了最关键的一个制胜诀窍——保持思考。

“我的天啊!看看那麻雀屁儿大小的家伙!”胖海蒂指着那个小矮子裁判惊叫,“这家伙要怎么让那两个人分开呀?”

哈皮站在无意识的对手身旁一会儿,然后举起手套清楚明白地对凿岩钻史密特致意,接着缓缓移动到中立区等裁判开始数秒。裁判数到十,凿岩钻仍然动也不动。哈皮走到自己的角落,然后转向我们,胜利地高举双手。奈尔斯把凳子放上角落让他坐下时,他的双腿看来摇摇晃晃。

两边选手都戴好手套了。哈皮一直坐在小凳子上,而凿岩钻史密特则维持站姿,看起来像座山一般又巨大又坚实。尽管我对我挚爱的朋友有信心,但我有足够的经验了解以小搏大的现实面。在我看来,总是大的赢。想到我的新朋友将面临的状况,我的心充满恐惧。

我兴奋地跳上跳下,简直要喊破喉咙。这是我生命中伟大的一刻,我有了希望。我刚目睹了以小赢大的过程,我不是软弱无力的人。胖海蒂抓着我高举在她头顶,我们在明亮的月光下一定很显眼,哈皮摇晃地站起来,咧嘴笑着,朝我们的方向挥舞一只拳套。

胖海蒂坐下来,从她身旁一个大篮子中拿出剩下的一点点的白兰地。她拔开扁平瓶上的软木塞,喝了一大口,酒瓶离开嘴巴时她做了一个怪脸,仿佛那是极难喝的药水。“刚才那一招倒可以修理一下那只大猩猩。”她说,一面把软木塞塞回手中的扁平瓶口。

凿岩钻的助手们扶他站起来,他们仍站在擂台中央,裁判示意哈皮过来。他握着哈皮的手表示胜利,大喊:“《圣经》说的是事实,小戴维又赢了!在第十三回合将对手击倒的冠军,路易小子!”铁路局员工疯也似的欢呼,而矿工们表风度地拍拍手,开始离开看台。

天色几乎全黑了。观众没料到会有女人的声音,有那么一秒钟,看台上鸦雀无声,然后两方突然都哄堂大笑。

双方拳手离开擂台,凿岩钻仍需要助手搀扶,这时那名在火车餐车上让人下注的侍者葛特进入擂台,准备算赌账。这场比赛太精彩了,连矿工看来都非常开心,愿意留下来参加赛后的烤肉与舞会。

“呵,呵,呵,难不成我们要用手指头比赛啊?”胖海蒂开怀地说,然后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擂台方向大声喊着:“你这个大猩猩,我也给你两根手指,直接插在你屁股上啦!”

四个铁路员工齐力帮助胖海蒂从我们坐的地方跨下看台。她已经喝光剩下的白兰地,无法自己走下来。

哈皮坐在擂台角落的一张凳子上,百吉站在他面前帮他绑手部绷带。凿岩钻史密特进场的时候,哈皮没有抬头。凿岩钻在擂台中央停下脚步,朝哈皮的方向竖起两根手指头,这举动多半是为了讨好矿工,那些矿工疯也似的欢呼起来。

“我们办到了。我们这小子的确揍得那个窝囊废屁滚尿流!老天哪,皮凯,比赛够精彩吧,啊?那可爱的小子有颗狮子之心啊。”胖海蒂以轻柔的带口音的英语说,我大吃一惊。“哎呀!”她叫了一声,踏空一格阶梯,重重地摔到两个扶她的员工身上,惹得他们哄堂大笑。

胖海蒂拍拍她旁边的位置:“皮凯,来这里坐。你跟我是一起的,如果那只大猩猩伤了路易小子,我们就进场去,自个儿解决那个畜生。”她摇摇晃晃地笑着说。

我们走到擂台边,葛特正在付钱。胖海蒂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仿佛我是根人形拐杖一样。“每次我白兰地喝多了,就会开始说爱尔兰语。我亲爱的父亲,愿上帝让他灵魂安息,他总是说:‘亲爱的,当一个正派的酒徒多喝了几杯时,只有爱尔兰语才够顺口。’他说对了,你不可能边醉边说该死的塔尔语(南非荷兰语方言。)!”

胖海蒂似乎是全场唯一一个女人。她是铁路局食堂的厨子,稍早在用晚餐时哈皮已经介绍我们认识。当时胖海蒂给了我两份桃子奶油派,哈皮说就算我饱了最好还是把东西吃掉,因为胖海蒂是如假包换的重量级选手,可以单手挑战两个喝醉酒的铁路局员工。

我什么也没说,哈皮一定告诉过胖海蒂我是个红脖子的。但是我不想冒险,我的伪装目前还算安全,我觉得让她知道有敌人或有朋友存在,都毫无意义。

有一条小走道穿过明亮擂台两侧的看台,拳击选手与赞助者就是从那儿进场。你马上可以明显看出,同心圆状的看台有半边都是矿工,另一半则是铁路局员工,而看台底下那些兴奋微笑的非洲人则从白人的双腿中间窥看擂台。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多人聚集的场合,人群中有一股紧绷的张力,感觉很吓人。我抓紧奈尔斯的手,他带我到看台最上层,把我交给胖海蒂照顾。

擂台边许多人排队等待葛特付钱。我们靠近时,胖海蒂转回南非荷兰语对葛特大叫:“你这个没用的流氓!我的五镑呢?”她一说荷兰语似乎马上清醒许多。她傲慢地移到队伍最前头,葛特拿出五镑钞票递给她。

哈皮捏了捏我的手,轻声笑道:“皮凯,我想刚才那一段又可以撑个两回合。”在黑暗的帐篷外,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握住我的肩膀说:“皮凯,绝对不要忘记,有时候,在少数状况下,你的嘴是最好的搏拳武器。”

“谢谢你,海蒂,合作愉快。”葛特礼貌地说。

“今晚我跟你算完账之后,你那个小孩就会变成他妈的孤儿了,你这个喜欢黑鬼的。”凿岩钻对着哈皮离去的背影大吼。

胖海蒂斜眼看他。“小子,你别忘了我们的小交易,明晚送三箱皇冠啤酒到食堂来。早一点送来我才能先冰一阵。”

哈皮缓缓转过去面对大个儿。“史密特,我不会对你那么狠,不然你的医药费怎么办?”他牵起我的手。

“你说的是两箱啊。”葛特哀号。

突然间凿岩钻史密特大吼:“葛诺华,你意下如何?一句话,赢的人全拿?”

“我身体里属于荷兰人的部分说两箱,但是这场比赛太精彩了,我爱尔兰人的部分说三箱。反正你赚翻了,赔率对哈皮不利。”

“不要担心。”哈皮在颈子上挂了一条毛巾,穿上他的长袍。百吉把手套挂在哈皮的脖子上。“上场吧。”哈皮说,走向帐篷扬起的出口。

“嘘!我才没有赚翻,最后几分钟有大量押哈皮赢的赌资进来。”

百吉把手套递给哈皮检查。“不错的手套,不会太轻。”他轻声说。

“狗屁!如果你不送三箱啤酒来给我的员工,你到明年圣诞节前都别想吃到牛排!”胖海蒂喷气说道。这时她看来是完全清醒了。

百吉走到箱子旁,拿出两双手套,走到凿岩钻的助手身边,把手套递给他们。他们两人各拿一双,反复检查,用双膝挤压揉捏,准备做选择。亮黑色的手套均匀反射出防风煤油灯的光线,看起来充满活力。

“海蒂,有你在,还是别开赌局了。”葛特嘻嘻地笑,又转身回去处理其他赌客。

“好了,男孩们,放轻松。”那裁判指着一个庞大的纸箱,“手套在那里,十盎司的永恒牌,特地从约翰内斯堡的索力·葛曼健身中心送来的,各位。”他声音中明显带着一股自豪。

我们到达帐篷那儿时,哈皮刚好从里头出来,他马上被许多铁路局员工包围。他外表看起来很完美,除了左眼上被史密特用头猛撞的地方贴了一大块橡皮膏。嗯,也不算完美啦,在灯光下你可以看见他的右眼也肿了起来,开始转成深紫色。

“是啦老兄,来看一场短比赛。热身的时间会比他妈的比赛还长。”

百吉与奈尔斯跟他在一起。两人不断说话,对空气挥拳,反复讨论这场比赛。越来越多铁路局员工挤过来,我身材太小,就要看不见哈皮。胖海蒂把我一把抓起来举到空中。“让路给明日之星呀!”我听见哈皮大叫。许多人伸出手来轮流将我传到哈皮面前。

“老兄,那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哈皮嬉笑地说,“有些老乡可是跑了大老远的路来看秀的。”

哈皮拉我过去,一手搂着我的肩膀。“皮凯,我们证明给大猩猩看了吧,嗯?”

“他妈的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凿岩钻大吼回来。

“是的,哈皮。”我突然有点想哭,“只要有计划,小个子也可以打败大个子。”

“擂台。”哈皮迅速答道。

哈皮大笑。“老兄,我跟你说,今晚我差点以为计划会失败呢。”

那个身高只到凿岩钻腿部的裁判召来两位拳击手,我怀疑是不是所有小矮人的声音都这么低沉。他问他们要在帐篷里戴手套还是在擂台上戴。

“我永远不会忘记,先用脑,再用心。”我抱住他的大腿,他用手揉揉我的头发。上一次有人这么做是将大便抹在我的头发上,然而现在这感觉竟是如此温暖又安全。

凿岩钻史密特站在帐篷对角看着我们,灯光从他身后打上来,他看起来又黑又暗又巨大。他不断用右拳击着自己的左手掌,仿佛节拍器,帐篷内充满了那结实规律的击掌声。

距火车预定离开的时间还有三小时,大部分群众留下来,等着在赛后舞会中认识他们未来的老婆。许多矿工和铁路员工,还有旅客都玩在一起,早已忘了比赛时的憎恨情绪。只有非洲人回家了,因为他们没有入场许可,而且怎么说也不可能让他们留下来。

“皮凯,他真是个狗娘养的大块头。”哈皮说,“上一次他以轻重量级身份过磅时,摩西大概还在茫茫树丛里哭泣呢。”他喀一声打开他的小箱子,拿出短裤与衬衫,很快地绑好护身三角带。他看起来很强悍,蓄势待发,绷带从肩上紧绕至腰间打好结,双腿看来轻巧而强壮。他穿上亮红色短裤,坐在帐篷内的草地上穿袜子与拳击护具。

我肚子里已经装了一大块胖海蒂的巧克力蛋糕,因此顶多再吞下两根香肠与一块猪排就饱得不得了。我甚至连猪排都没吃完,把它丢给了一只路过的狗儿。那狗儿一定以为圣诞节到了,从那时起便紧跟着我。虽然它因为生过许多胎而看来有点疲倦,乳头也几乎垂到地上,但仍是一只不错的老母狗。它走得很慢,就像一般的老母狗,而过了一会儿之后,我觉得我们似乎认识很久了。它一只耳朵有伤口,左眼下垂,也许是跟其他狗打过架什么的。毛色是漂亮的黄色,屁股上则有块棕色的毛。

凿岩钻史密特已经换上闪亮的黑色拳击短裤与黑色拳击护具。防风煤油灯在密闭的帐篷里形成一种蓝光,让他看起来是前所未见的壮硕。我们进去时他正转身对其中一个助手说话,我感到心脏一沉,哈皮说对了,他一转身我便看到他的腹肌,看起来像编结的绳索,而他的肩膀形成的巨大阴影,似乎笼罩着那些身材比他小的人。

真是漫长的一天,我开始觉得累了。我从来不曾在开心的时候,那么晚了还醒着。哈皮发现我跟那狗儿坐在一棵大橡胶树下打盹。他抱起我,带我回车上。我太累了,没注意到老黄母狗是不是跟了上来。

百吉和奈尔斯带我们来到一个大帐篷里,一侧扬起的布篷上印着“莫奇森联合矿场有限公司所有”的油蜡字样。我们进去发现里头有凿岩钻史密特、他的助手以及其他四人。其中三人是一般身材,另外一个的身材则没比我大多少。哈皮轻声说他们是评审,而“小矮人是裁判”。那个身材瘦小的人有颗大光头,让我很惊奇。“老兄,他看起来好像傻不隆咚的,不过听我一句话,他可是专业得很。”哈皮透露。

胖海蒂坐在卡车后头,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整个空间。她拿出新的白兰地,敲着酒瓶开始给自己编一首歌。“当爱尔兰眼睛微笑,一定有如清晨微风!”她沙哑的声音让我很惊讶,我从来没遇过不会唱歌的女人。

灯光上方有大片的锡制遮光板,光线从薄暮中洒下,擂台上仿佛白日一样亮。数以百计的飞蛾与昆虫在灯光周围旋转飞舞,有如许多小行星不规律地绕着两颗刺眼的人造太阳飞转。看台其实是由层叠的板凳组合起来的,以擂台为圆心往外排,每排约二十英尺长,十二英尺高。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坐在擂台边。看起来已经有大约两千人挤在看台上,而在那些人下方,从坐着的白人双腿中看去,还有许多或站或蹲的非洲人,大家都尽可能想找到看得到擂台的好位置。

“嘘!海蒂,明日之星要睡觉。”哈皮说。

橄榄球场坐落在小镇边缘,位于一条尘土飞扬的路一头。待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嘴里有沙子的味道。我们将卡车停在一座由蓝胶木搭起的老旧大型看台下,与其他轿车和卡车停在一起。蓝胶木奶油色树干上的灰色树皮已经碎成片状。铁路局的员工已经在球场中间搭起一个离地四英尺高的拳击擂台。负责电力的矿工们也从擂台四边角柱上拉起两只大型照明灯,各摆在距擂台约十英尺远的地上。

胖海蒂不唱了,白兰地酒瓶敲到一半动也不动。“我亲爱的小男孩,来给海蒂一个大亲亲。”我最后的印象便到此为止。胖海蒂又开始说爱尔兰语,我猜她一定又回到烂醉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