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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哈皮,谢谢你。”我自豪地低头看着新帆布仔说。我可以告诉你,这鞋看起来很棒,而且我可以就这样穿着走。

哈皮看着他。“佩陀,多三便士,这是我的最后出价,外加给这孩子一点甜嘴儿,要不要随便你,老兄!”佩陀摇头又咂嘴的,最后终于点头了。哈皮从口袋里拿出九便士放在柜台上。那个漂亮女士递给我一根黄色的棒棒糖。“这是你的小礼物。”她微笑道,我又看见那钻石一闪而逝。我谢谢她给我棒棒糖,心里好奇黄色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我还有一根红的,加上这一根,今天晚上看比赛时就有两根糖可以吃了。

“把鞋脱下来比较好,皮凯。如果今晚你要跟我上场,我们可不愿看你穿脏鞋,老兄。”哈皮嘻嘻笑着说。我把帆布仔脱下来,哈皮把两只鞋的鞋带绑在一起,挂在我的脖子上。我转过去谢谢佩陀。他手指着哈皮,看起来很兴奋。

“太多了,我划不来。”他说。

“路易小子先生,能够认识你我非常非常荣幸!天啊,一整个礼拜,我一直听见你和拳击相关的消息。就在今天早上,我在米加与莱滋特雷的兄弟还打电话来下注呢。我的老天爷,现在我居然亲眼见到本人!”

“六便士。”哈皮又说。佩陀摇头。

哈皮笑出声来。“把你从我这里挖走的九便士押在我身上,佩陀,赢的钱可以让你儿子上大学。”

“一先令。”他突然说。

“不不不,我们赌得大,大多了。我们押了十镑在路易小子身上。”

“六便士跟这双帆布仔,佩陀老兄,这交易很公平了。”哈皮强调。佩陀用手折了折那只帆布仔,脸上出现不以为然的表情。

“哇!十镑!就算我赢了,那也是我所得的两倍。”

佩陀脸上愤愤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我的儿子非常非常聪明。他正在孟买大学读书,是非常非常聪明的学生。每个月我们寄钱给他,他寄信给我们。很快他就会拿到学位回来,等他回来我们会高兴得不得了。”

佩陀拿出他手上握着的九便士。“请把钱拿回去,路易小子先生,如果我留下这些钱,一定会带来很糟糕、很糟糕的坏运气。”

哈皮好像没听见一样,他靠在柜台前,拍拍男人的肩膀。“外面写着‘佩陀父子杂货店’,这是你女儿,佩陀,你儿子呢?”

哈皮耸耸肩指着我说:“把钱还给轻中量级的明日之星吧。”

“我们不能交换,这鞋不一样。你看,这是牌子,中国制。”他用食指点了点鞋底。然后他走到柜台上那一捆帆布仔旁边,拉出一只鞋。“看,老天,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牌子,不是中国制,是日本制。地方不一样,这是不一样的帆布仔。你这不是在‘佩陀父子杂货店’买的,你得付我三先令。”

“你也是拳击手吗?”

“这跟那个不一样。你在哪里买的?”她拿起其中一只鞋检查鞋底,然后转过身去向柜台后的门内说了一些奇怪的语言。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出来了,他的头发一样又直又黑,棕色皮肤,但倒是穿着跟大伙儿一样的衬衫与裤子。那女士把帆布仔递给男人,又用奇怪的语言说了一些话。他看起来比她老很多,应该可以当她父亲了。那男人转身看着哈皮。

我严肃地点点头。在我脑袋里,这事已经成真了。佩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把九便士丢进去,拿出一先令来。“这一先令给你。”他怯怯地说。然后转身面对哈皮:“拜托,今晚你一定要打得非常非常努力才行。”

哈皮把手肘靠在柜台上,直视她的双眼,他挺直背脊,下巴突出,头抬得高高的。他的体态看起来像在威胁她似的,等待他的沉默发酵,强迫她先开口。

哈皮对他咧嘴笑。“佩陀,你对自己刚才讲的话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不过那句话倒是一个好兆头。”

哈皮等她回到柜台后说:“好,现在我们来交换。那双帆布仔换这双。”他把我的旧帆布仔放在她面前。那女士站着查看哈利·克朗的帆布仔,缓缓摇头。“我没办法换。”她低声说。

“谢谢你,佩陀先生。”我说。我的手紧紧握着那枚银币,祖父的零钱又安全了,我得承认自己放下了心中大石。

她看向哈皮。“鞋很合脚。”

我们离开店铺后,哈皮用手肘拐了我一记。“皮凯,你是个好笑的小家伙。你不必称呼一个该死的苦力为‘先生’。苦力跟卡菲尔人不一样,因为苦力比较聪明,一有机会他就会骗你。不过苦力依然不是白人!”

“我不会绑,哈皮,梅富没有教我。”那个漂亮的暗肤女人从柜台后方绕到前面,蹲下来开始帮我系鞋带。她煤黑色的发辫上了油,从头中央延伸而出,直得像根箭一样。她绑好鞋带后,用拇指压了压帆布鞋前端,按到我的脚指头,然后她微笑地看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她一颗牙中间竟然镶了一颗钻石!

“哈皮,那个女士牙齿里有颗钻石。”

我穿上帆布鞋,那双鞋是白色的,看起来华美极了,穿起来非常合脚。“把鞋带绑起来。”哈皮指示道。

“是呀,那些浑蛋钱太多了好吗?你绝对看不到一个穷印度阿三。那店铺后面说不定还停了一辆庞帝雅克V8大跑车。”

“有适合这男孩的大小吗?”哈皮简短地说。那女士靠过来看我的脚,然后走到柜台另一边。她拿来一大捆绑在一起的帆布仔,拣出其中一双拿给哈皮。哈皮说:“穿穿看,皮凯,确定合脚才行,听见了吗?”

“如果她吞下去怎么办?”

那女士看着哈皮手上的帆布仔。“只有黑色跟白色,没有像这样咖啡色的。”

“什么?”

哈皮没有回应她的招呼。从他看她的样子,我发现她似乎不处于一个对等的地位。我以为只有卡菲尔人跟我们不对等,因此当我察觉这个漂亮女士跟我们也不对等时,感到很惊讶。“帆布仔,你有帆布仔吗?”他命令道。

“那个钻石——如果松了或什么的,怎么办?”

“午安,先生。我可以效劳吗?”她对哈皮说。

哈皮大笑。“那他们会仔细筛找大便,忙个好一阵子!”

哈皮用手肘顶我一下。“皮凯,把你的帆布仔给我。”他嘘声说。我把两只咖啡色帆布仔递给他,这双鞋我穿了才走过不到二十步,看起来像没穿过一样。

我们在一间咖啡店前停下来,哈皮买了两瓶红色的东西。柜台后的老太太把东西从冰柜里取出、打开,接着拿出两根纸做的管状物,插入瓶中,然后递给我们。我看着哈皮的动作,跟着他做,微小的泡泡从瓶子中跑上来,钻进我的鼻子,味道美妙极了。瓶子外写着“美国冰淇淋汽水”,这东西有点像覆盆子棒棒糖,不过不太一样。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尝到无酒精苏打饮料。

一个年轻女人从店铺后方走了出来。她用一条亮丽的薄纱包着身子,皮肤是浅棕色,中分的黑直发编成一条长辫,垂在肩膀上直至腰际。她的双眼又大又黑,非常美丽,额头中间还画了一颗红点。

我们在五点前到达铁路俱乐部。俱乐部经理走出门廊来迎接我们。他说气温还是九十好几,雨水迟迟未来,莫奇森山脉另一端的克鲁格国家公园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干旱。

“他们印度苦力喜欢烧的玩意儿,老兄,这叫作线香。”

俱乐部里很凉爽,有亮红色水泥地板与大型天花板风扇。经理告诉我们矿场那批人已经到了,他们与铁路局的人,包括哈皮的助手,都在台球间里喝啤酒。哈皮牵着我的手,我们跟着经理进入台球间。

“哈皮,这地方闻起来很奇怪。”

那房间有许多张铺着绿色东西的大桌子,桌子上有好多漂亮的彩色球。到处都有男人拿着长竿子把球打撞在一起。远一点的地方有二十来个男人坐在一张长桌旁,桌上铺着飞机布,上面摆了许多棕色的瓶子。我们一走进去,他们都停止说话。其中两个人放下杯子站起来,面带微笑朝我们走过来。哈皮与他们握手,仿佛很高兴看到他们。他转过来对我说:“皮凯,这是奈尔斯与百吉。奈尔斯,百吉,这是皮凯,轻中量级的明日之星。”那两人都对我咧嘴笑然后说哈啰,我也对他们说哈啰。我们走到那群男人那儿,他们仍坐在长桌旁边。

我们进了一家店铺,门口写着“佩陀父子杂货店”。店门廊前堆满了一袋袋的玉米粉、红豆与一捆尖锄、一整台犁与四加仑锡桶装的美孚公司煤油。室内又暗又热,还有一股我从来没闻过的怪异味道。

百吉清清喉咙,把手放在哈皮肩膀上。他是个高壮的男人,大圆肚子,红彤彤的脸上有着一个平鼻子,那鼻子显然断过许多次。我察觉到哈皮盯着桌子旁一个男人直瞧,男人面前有个啤酒罐。那男人回视哈皮,他们四目相看了好一会儿。哈皮仍然握着我的手,尽管他的力道没有改变,我还是感受到那股紧张气氛。最后那男人咧嘴笑了,瞥过眼,伸手取过酒杯。

我把帆布仔夹在腋下,我们出发了。主街离食堂只有几百码距离,路上冷冷清清,每一次卡车经过便激起一阵沙尘,待我们到达哈皮寻找的地方时,我嘴里都可以尝到沙子,眼睛剧痛。天气实在很热。

“绅士们,”百吉说,“这是路易小子,南非铁路局未来的轻中量级冠军。”坐在桌子靠我们这边的人们欢呼吹哨,桌子另一边的一个男人站起来,用手指着哈皮跟我之前瞪视的那个男人。

“我们去购物吧,小老弟,然后去铁路俱乐部见见我的助手,好好瞧瞧今晚要对付的那头大猩猩。带着你的帆布仔,皮凯,我有个主意。”

“这是凿岩钻史密特。站起来,凿岩钻,你有没有礼貌啊?”他嘻嘻地笑。围在凿岩钻史密特身边的矿工们都欢呼着,吹起口哨,就跟刚才铁路局同仁这边表现的一样。凿岩钻缓缓起身,他是个巨人,顶上剃得一毛不剩。哈皮抓着我手指的手突然紧握一下又放开。“皮凯,那根本是一头大猩猩。”他从嘴角挤出这句话。凿岩钻史密特向我们走来,他两道浓眉像煤黑色眼珠上方的黑篷,几天没刮的毛发在下巴上形成蓝色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有张愤怒的脸。他的鼻子几乎跟百吉的鼻子一样平,一只耳朵看似压糊了一样。

我们来到哈皮在铁路食堂内的住处。冲过澡后哈皮打开了刚才食堂员工带给他的一个咖啡色信封,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读着里头的信,然后一句话也没说,把信放进他房间一个小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他说我最好穿着旧衣服,因为比赛前我们还会再冲一次澡,到时候我再换上新衣裤即可。

哈皮伸出手来,但那人没有与他握手。所有人都安静了。凿岩钻史密特把手放在臀上,头稍微往后仰,用他那双不祥的煤黑色眼睛俯视我跟哈皮,然后转身对那群矿工说:“我要打的到底是这两只侏儒中的哪一只?”矿工们爆出一阵笑声,敲打桌子又吹口哨。凿岩钻史密特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路易小子啊?告诉我,一个波尔人拳击手搞个卡菲尔名字干吗?狗屎,老兄,你该感到羞耻。路易小子?我通常不跟小孩打,我也不跟卡菲尔小兄弟打,不过今晚我得破例。”他大笑。“你就是例外,铁路男。我揍你的每一下都会让你觉得像是该死的火车撞上你一样!”他又转过身对那些坐着的矿工嘻嘻地笑,他们又叫又欢呼。然后他往回两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旁,砰一声坐下,灌了一大口啤酒。

我们穿过铁轨,走进铁路工作室,许多人在那儿整修一列火车。一个男人停下来跟哈皮说话,他祝哈皮好运,说他们今晚会到场,绝对不可能加班。瓦楞铁皮造的工作室温度比室外还可怕,大部分男人只穿卡其短裤与靴子,汗水与油渍让他们的身体闪闪发光。哈皮称他们为“油腻腻的猴子”,说他们是土地里的盐巴。

哈皮在我身旁,呼吸变得凝重,不过在那群人转过来看他如何回应凿岩钻史密特的挑衅时,他马上就恢复平静。他耸着肩笑说:“我只能说,很幸运我不是跟你那张超重量级的嘴对打。”

“我就是在这里拿到转轨资格的,矿砂从莫奇森联合矿场运来时,你得在这种高温底下把火车衔接起来。我告诉你,皮凯老兄,那时你会非常清楚自己还活着。”哈皮指着一具将矿车推来推去的小引擎说。

凿岩钻史密特爆发了,他把啤酒洒到对面的铁路局员工身上。“来吧,皮凯,我们走吧。”哈皮边说边往门口走,铁路局同仁们在那儿欢呼、拍手、吹哨。

我们到达格拉夫洛特加龙省时恰恰是两点半,分秒不差,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蒸腾的光线在铁轨上闪耀。哈皮说现在温度是华氏一百零八度,今晚会像洗蒸汽浴一样。在一个被哈皮称作“调车场”的地方有许多铁轨,而我们的火车从主轨上被移至侧线处。

百吉和奈尔斯很快跟上来。哈皮在门口转身。“绅士们,叫他保持清醒,我不希望别人以为是因为他醉了我才打赢他的!”

“有时候,在人生中做些我们不该做的事,就是紧急事件,皮凯。”他说。

凿岩钻史密特半站起来,作势要走过来。“操你这只侏儒,我要杀了你!”他大叫。

我花了好久才把口袋里的安全别针拆下,然后解开绑着祖父那一先令的手巾。我把一先令递给葛特,他又在小册子里写了一些东西。哈皮看出我脸上满是焦虑。那根本不是我的钱,他知道这一点。

“你做得不错,”百吉说,“那浑蛋至少得花两回合才能克服怒气。”然后他告诉哈皮好好休息一下,他们会在七点十五分时来食堂接我们去橄榄球场,那儿的擂台已经架好了。“观众从这区各个地方拥来,从米加、莱滋特雷,甚至远到胡德斯普鲁特与参宁那儿来的都有。我告诉你,老兄,这场比赛赌钱的人可多了,那些矿工很好赌。”

“一赔十?我赞成!”哈皮回答。

“不要担心,”哈皮说,“七点十五分见。”

“这是紧急事件吗?”我问,心里害怕要用掉祖父的先令。

我们走了短短一段路回到食堂,太阳尚未落入莫奇森山脉,白日烘烤,炎热依旧。“如果一直都是这么热,事态会有变化。”哈皮把手搭在眉毛上,斜视白蜡色的天空,“皮凯,我想今晚气温会很可怕,真正的格拉夫洛特加龙省夜晚,跟地狱一样热。”

“一赔十。”葛特说,“不能再多了。”

等我们回到食堂,哈皮告诉我他的计划。“我们先冲澡,然后躺下来。但皮凯,计划是每十分钟你就给我端杯水来,就算我说‘不要了’或求你,你还是要每隔十分钟就帮我倒一杯水,懂了吗?”

“一先令。”我紧张地说。

“是,哈皮。我懂了。”我回答,很高兴我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帮他做准备。哈皮从吊在门后的蓝色哔叽大衣口袋里拿出他的铁路定时器。

葛特问我有多少钱。

“每十分钟,你听见喽!然后一定要叫我喝完。好,小老弟。”

哈皮大笑。“赌客大部分都是笨蛋,小老弟。”然后他向我解释赌博的方式。他示意葛特过来。“你给我下一个轻中量级劲敌开多少赔率?”他指着我问。

“哈皮,没问题。”我郑重地说。他开始宽衣准备冲澡。

我看向他,感到困惑。“赌客是什么呢,哈皮?”

哈皮房间的窗户大开,上方有个天花板风扇缓缓转动。哈皮仅着卡其短裤躺在床上,我靠墙坐在凉水泥地板上,手里握着铁路局定时器。几乎没过多久哈皮便全身是汗,湿透了,过了一会儿甚至连床单也湿了。我每十分钟站起来,到浴室给他倒一杯水来。五杯水之后,哈皮手撑着躺在床上,转过来面对我。

哈皮看着我,叉子摆在桌上,尖端有一块红肉。“你是赌客吗,皮凯?”

“这技巧是我在擂台杂志上读到的。当年乔·刘易斯对上杰克·沙奇。反正就是,那天热得要命,跟今晚一样,一整个下午乔的经纪人都叫他要喝水,像我们现在做的。长话短说,到了第八回合双方都还平手,而在高温下沙奇开始脱水。皮凯,你知道吗,那是户外拳赛,跟今晚一样,上头会有两道大灯像火一样烧着擂台,气温将超过华氏一百度。一场十五回合的比赛,一个人光流汗便可以消耗两品脱的水分,如果他没办法补充水分,我告诉你老兄,麻烦就大了。我不知道道理是什么,不过人可以储存水分,就像骆驼那一类动物似的,乔就是这么做了,然后现在他成了世界拳王。”

我们吃早餐的时间太早,没看到太多乘客。然而午餐时间,餐车里挤满了人,而且大家都在谈论拳赛。葛特穿梭在桌间,一面工作一面从顾客手中接下十先令与英镑等,然后在小册子上写东西。

“哈皮,凿岩钻先生说你爱卡菲尔是什么意思?”

“我的心为你淌血,老兄。二十九场比赛,输一场,两场平手,你可是从一开始就为我记账了。”哈皮一边说一边开始大快朵颐。

“啊,老兄,不用管那头大猩猩说什么,他只是想在今晚之前挫挫我的锐气而已。你知道,乔·刘易斯是黑人,不过不是我们说的那种卡菲尔黑人,是黑人没错,但并非又蠢又脏又无知。他是我们说的非裔人,有点像白人但皮肤是黑的,外面黑,里面白。只不过那头大猩猩太笨了,不晓得个中不同。”

葛特看起来很愤慨。“那可不一定,哈皮,你在比勒陀利亚败给那个红脖子的家伙,可是让我输了一屁股。”

真是太复杂了。有着蜂蜜般皮肤的漂亮女士不如我们,而内在是白人的黑人则跟我们一样。就人种而言,这世界果然是个复杂的地方。

哈皮斜眼看着葛特。“我被一拳击倒,厨子的钱就没了,但是记账的人怎么样都赢对吧,葛特,嗯?”

“我有个跟乔·刘易斯一样的保姆。”我对哈皮说,站起来准备给他倒第六杯水。

“哈皮,厨师特别招待。厨子把整个礼拜的薪水全拿去跟四个矿工对赌了,他说这是中间带血的牛臀肉,会让你凶性大发。”葛特大笑,“我认为如果你没赢,他老婆才会凶性大发。”

哈皮大笑。“那样的话,我很高兴今晚我不必跟你保姆比赛。”

午餐时我又目瞪口呆了。我们一样坐在之前坐的位置上,早餐时招呼我们的那人叫作葛特,他给哈皮端来一块大牛排,给我端了一块小的。

过了一会儿哈皮起床走到小衣柜那儿,带回一把口琴。我们坐在那儿听他用口琴吹奏波尔乐曲,他吹得很不错,节奏分明的乡村音乐似乎让他有精神了。

哈皮向我解释,火车到了格拉夫洛特加龙省必须停下来,从矿场上装些锑矿。到晚上十一点火车出发前往卡普木登前,得停车休息九小时。“不要担心,小老弟。你将是我比赛的座上宾,之后我会把你带回火车上。”

“皮凯,口琴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你可以把它放在口袋里,当你伤心它会让你快乐,当你快乐它会让你想跳舞。如果你口袋里有只口琴,就绝不会少一个伴或少一顿吃的。你应该试试,这绝对是治疗寂寞的好方法。”

早晨剩下的时间我陪哈皮回到警卫车厢写工作笔记。他那儿有卧铺、桌子与洗手台,还有一个属于他的柜子。天花板上吊着一个他称为“快速球”的东西,可让人练拳。我太矮了没法够着,但是哈皮极快速地挥拳,那球几乎要消失不见。我开始喜欢跟拳击事业有关的一切了。

就在那时我们听见了敲铁的声音。“你该吃晚餐了。”哈皮说,然后套上鞋子,没穿袜,再罩了一件旧衬衫。

“小事一件,皮凯。我已经跟你说过,你是天生好手。”哈皮的话就像种子一样长出翅膀,从他嘴里飞出来钻进我的脑袋,在我心中丰富、肥沃、包容的土壤中成长。

铁路食堂的晚餐很不错,我吃了烤牛肉、马铃薯泥、豆子、桃子罐头与奶油派。哈皮除了再喝一杯水之外,什么也没吃。其他用餐者围着我们的桌子,祝哈皮好运,开着玩笑。他向人人介绍我是“明日之星”。他们都对他说他们把钱全押在他身上了,还有凿岩钻史密特的下半身是多么弱。他们几乎全这么说:“打他,哈皮,不要靠他太近,让他疲劳,他们说他身上肥油太多,攻他的肚子,老兄。你一整晚都朝他头部攻击他也不会怎样,但是他的弱点是肚子。”当那些人离开后,哈皮说他们都是好人,但是如果听他们的话他就死定了。

“哈皮,你觉得我做得到吗?”我迫切需要知道他对我有信心。

“皮凯,你知道为什么人家叫他‘凿岩钻’吗?”

哈皮说的东西在我听来跟中文差不多,不过那不重要。如同手在手套里的感觉,他说的话对了,右直拳、左钩拳、刺拳、上钩拳、左直拳。这些词与术语带有方向,感觉很像一回事,是一组可以转成动作的词汇。“你像个活塞般运动,一整晚朝他脸部攻击,以我的位置来说就是右边,直到他合上右眼。然后他会下意识去抵挡他看不见的东西,这时你再换左边,砰、砰、砰一整晚,直到另一只眼也闭上。最后,啊——砰!左上钩拳。对左撇子选手来说,一拳击倒就靠那招。”

“哈皮,什么是‘凿岩钻’?”

哈皮看了我一会儿,和着咖啡吞下嘴里嚼着的香肠。“有一点害怕是好事。能尊敬你的对手是好事,可让你保持警觉。在比赛中,脑袋掌控心理,不过到了最后,心才是老大。”他说,用叉子握柄轻敲心脏。我发现他叉子拿错手了,一会儿他解释道,惯用左手的选手又称作左撇子选手。“身为左撇子选手,有助于对付今晚这种大块头。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反的,这能阻挠他的可及范围,让你更靠近他一点。左直拳会变成右刺拳,还能让他对一记左钩拳防备不及。”

“凿岩钻是矿场上用来凿穿石头用的机器,重一百三十磅。两个卡菲尔人才有办法操纵一具凿岩钻——从矿坑侧面钻挖时,一个得控制尾端,一个扶中间。我告诉你,那对两个卡菲尔人来说都是件很辛苦的差事。嗯,史密特被称作‘凿岩钻’,因为他可以一个人操纵一具凿岩钻,用两手握着,用肚子去推。你想这对他肚子的肌肉有什么影响?我告诉你,花一整晚去打那头大猩猩的太阳神经丛(重要的神经中枢,位于腹部横膈膜之前。),跟打一道砖墙没两样。”

“你害怕今晚的比赛吗?”我问哈皮。虽然我无法想象他会害怕什么。我想让他知道我跟他是一伙儿的。他跟我说过与轻重量级选手对打的事,显然他要对上的这人体型对他而言,就跟法官对上我是一样的。

“我知道,”我兴奋地说,“一整晚朝他脸部攻击,直到他合上右眼。然后他下意识去抵挡他看不见的东西。这时再换左边,砰、砰、砰一整晚,直到另一只眼也闭上。然后,啊——砰!”

那人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带着吐司以及两大盘培根、蛋、香肠与西红柿回来,就如同哈皮答应的一样。我决定了,长大以后铁路将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哈皮站起来惊讶地看着我。“你从哪里听到这些的?”他惊呼。

哈皮说你听到什么可别尽信,特别是在铁路餐车里。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然后他耸耸肩咧嘴笑道:“首先他得先抓到我啊,老兄。”他向那人打听某种称作“赔率”的东西,对方回答二比一,押大个子赢。哈皮大笑,给了那人十先令,那人在一本小册上写下一些东西。

“你跟我说的啊,哈皮。我猜对了,对不对,你准备这么做对不对?”

我说,事情看来又充满希望了,不错。哈皮带我到餐车里,每一张餐桌上都有雪白的桌巾、银制刀叉,还有浆好的亚麻餐巾,折得像一顶给劣等生戴的蠢锥帽一样。甚至咖啡都装在一只银壶里,一面刻着草写的“SAR”,另一面刻着“SAS”(南非航运局(South Africa Sailing)的缩写。)。一个男人穿得跟哈皮有点像,但是没有戴帽子,手臂上挂着一条白色餐巾,对我们说早安,然后领我们到一张小桌子就座。他问哈皮,今晚他对上的那个轻重量级选手,是不是真的在二十七场比赛中有十七场是一拳击倒对方赢得比赛,是个真正的对手?

“嘘……皮凯,你把我的攻击计划都说出来了!天呀,天呀,你比我聪明。”他说。我跟在他屁股后面。

哈皮无声地站在我面前,什么也没说,他的沉默使得我不得不抬起头看他。他眼神哀伤,一边摇头一边说:“皮凯,那就是为什么你会是下个冠军的原因,你有赢的理由。”他停顿一下,微笑着说:“我之前没告诉你,老兄,你知道那个在比勒陀利亚打败我的家伙?他是英国人,跟你一样是红脖子的。他那个左钩拳,每次一出手就好像一节货车转辙撞上我一样。”哈皮举起手把我抱下卧铺,轻轻放在洗手台旁边。“不过我觉得你会比他更强,小老弟。来吧,洗把脸我们去吃饭。”

“你还没说杰克·沙奇后来怎么了?”

“我不会是下一个轻中量级的对手,葛诺华先生,我只是一个该诅咒的红脖子家伙。”我说。忍住泪水的我听起来有点沙哑。每次都是这样,就在一切最完美顺利的时候,厄运陡然降临。

“谁?”

“嘿,你是在跟我说话哎,哈皮·葛诺华哎,你想唬谁呀?”他站起来靠着卧铺,利落地把床单与毯子从我身上抽离。我的无帽小蛇跑了出来,就在他面前不到六英寸远。我用手遮着,但一切都太迟了,我知道他知道。

“乔·刘易斯喝了很多水,跟他在高温里比赛的那一个呀!”

“哈皮,昨晚的综合烧烤让我现在还很饱,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赶紧再用毯子盖住自己。

“哦,乔一拳击倒他,我忘记是在哪一个回合了。”

“快点,皮凯,你知道我们时间有限。”哈皮穿起吊带。

百吉与奈尔斯开了一辆门上写着“南非铁路局·格拉夫洛特加龙省”的卡车来接我们。奈尔斯和我坐在后座,而哈皮与百吉坐前面。跟我一起在后座的还有一个小皮箱,哈皮在里头装了他的拳击护具、闪亮材质制成的漂亮红短裤,还有一件蓝色长袍。哈皮很以那件长袍为傲,他拿起来让我欣赏长袍背面绣上的草写字“路易小子”。

我掀起被单与毛毯准备下床,惊恐地看见了我的无帽小蛇。昨晚抱我上床时哈皮脱掉了我的裤子。我的心怦怦跳着。也许当时很暗,他没注意到我是红脖子的。此刻我正经历着这一辈子最棒的冒险之旅,如果他发现了,一切都完了。

“你记得那个在参宁咖啡厅里的女士吗?年轻的那一个?”

“桃子!”他得意地说,“就是桃子!”他看着我,面无表情。“我得告诉你,皮凯,这些三明治死状极惨,一定是在学校机关里染上什么疾病,得马上扔掉,不然我们也会生病的。”他一面说一面拉下房间窗户,把三明治往窗外大力一丢。“首席拳手吃首席大餐。快点洗把脸,皮凯,我饿死了,早餐由南非铁路局招待。”

“漂亮的那一个?”我问,心里老早知道他说的是谁。

“身为你的经纪人,检查你的早餐是我的重责大任。你知道,拳击选手对吃的东西一定得很小心才行。”他解开包裹,油渍已经渗出咖啡色袋子。他说对了,面包的四个角都卷了起来。他把第一个三明治最上面的面包片拿起来,闻了闻底下棕色的薄肉,然后放回面包,低头检查底下两个三明治,果酱从咖啡色面包中间溢出,面包边缘向内卷,又干又硬。

“是呀,她真的很漂亮,对不对?嗯,这是她亲手帮我绣的。”

哈皮站着看向窗外,似乎在对自己说话:“三明治,啊?我讨厌三明治。三明治放到现在,面包的四个角一定都卷起来,果酱也从中间跑出来了。我打赌一定是桃子果酱。他们只有该死的桃子果酱。”他转过来对我说:“你的三明治在哪里?”我指着床铺下椅子上的皮箱。他弯腰打开皮箱,拿出一个用粗线绑着的咖啡色纸包。

“她是你的爱人吗?哈皮,你会跟她结婚吗?”

“梅富给我做了三明治当作火车上的前三餐,因为我祖父寄的钱不够。昨晚我们吃了综合烧烤,但其实我应该吃那个夹肉的三明治。”我一股脑儿全脱口而出。

“啊,老兄,还有战争等一大堆事,谁知道?”他走到衣柜前,从最上面一格抽屉里拿出咖啡色信封,在他手掌心弹了弹信封一角。“这是我的征召单,我们今天到的时候,他们正在等我。我得去打仗,皮凯,我不可以向人家求婚之后又去打仗,对她不公平。”

哈皮笑着看我。“哼,这我倒要瞧瞧,你的皮箱里有炉子,有平底锅,有奶油,有蛋,有培根香肠、西红柿、吐司、果酱跟咖啡吗?”他低声吹了声口哨,“皮凯,看来你有个魔术箱呢。”

我大吃一惊。哈皮怎么可以人那么好,却又为希特勒打仗呢?如果他拿到了征召单,一定就代表希特勒已经到来,而哈皮要与法官一起加入军队,把所有红脖子的,包括我,送入海里了。

“没关系,哈皮,我皮箱里有早餐。”我赶紧说。

“希特勒来了吗?”我害怕地问。

“等你喝完咖啡,好好洗把脸,然后我带你去吃早餐。”

“感谢上帝,没有!”哈皮心不在焉地说,“在他们那些浑蛋来临之前,我们得先去打仗。”他抬起头,一定是看见了我绝望的表情,于是便说:“怎么了,小老弟?”

我不了解他的拳击譬喻,不过无伤大雅。接着,我看着哈皮把房间小桌子的盖子打开来,下头居然是个洗手台,真让我惊讶。他转开水龙头,一边是热水,一边是冷水。他不断用手拨水,直到他说水温“刚刚好”。

我告诉哈皮希特勒会来,送红脖子的越过大列朋波山脉,步入海中。而所有的南非荷兰人会很高兴,因为红脖子的任黑尿热与痢疾谋杀了两万六千个妇女跟小孩。

“不要担心,小老弟,有时候你就是没法从角落里爬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验。”

哈皮走到我面前跪下来,他的头跟我的头齐高,然后将我拥入怀中。“你这个可怜的小浑蛋。”他紧紧抱着我,我感到安心。然后他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开至跟他一只手臂的距离,直视我的眼睛。“我不会说英国人什么都不必负责,皮凯,因为他们的确得负责,但那已经是过去的历史。老兄,你不能活在仇恨的过去中,太不自然了。希特勒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我们得去跟他打仗,好让你将来长大可以变成轻中量级的世界冠军。不过,我们得先去跟那头说我爱卡菲尔人的大猩猩打一架。我告诉你,我们就用对付凿岩钻史密特这一仗来当作对付希特勒的暖身赛,你说好不好?”

“有的,谢谢你,哈皮。对不起,昨晚后来我睡着了。”

我们大笑不止。然后他告诉我赶快穿上帆布仔,接着他示范如何像个拳击手一样绑好鞋带给我看。

“皮凯,你有没有睡好呀?”他把咖啡递给我。

外头突然传来引擎轰轰作响的声音,哈皮跳起来,把长袍跟其他东西都放进皮箱里。“走吧,冠军,百吉和奈尔斯来了。”

我起了个大早,躺在卧铺上听着铁轨发出铿锵铿锵的声响。外头晨曦洒在灰色大草原上,偶尔有棵巨大的猴面包树像哨兵似的站在蓝灰色的天空下,后方暗蓝色的莫奇森山脉正要浮出地平线。车厢房门被拉开,哈皮只穿着白衬衫与裤子,裤腰上系着吊带却任其滑落腰间。他带着一杯冒烟的咖啡进了卧铺。

“哈皮,等一下,我差点忘了我的棒棒糖。”我赶紧跑去皮箱那儿,把糖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