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听好,这是救急用的。只有绝对必要的时候,才可以用一点。但是你一定要把剩下的零钱像我刚才那样绑好,放回口袋别起来。如果没用到,一定要还给你祖父,这是他的钱。”
“现在,尿尿鬼,你仔细看。我把一先令放在这里,然后这样绑起来。”她拉起布的两个对角,在硬币上方打了一个结,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处理另外两个对角。之后再从手提袋中拿出第二枚安全别针,把手巾与先令一起塞进我的卡其短裤口袋,用别针别在内衬里。
站长进来告诉我们火车准点,我们还有五分钟时间。
她拿出一块差不多仕女手巾大小的白色方巾铺在腿上,在中央放了一枚先令。
“快,小家伙,拿出你的帆布仔。”梅富说,把我推向皮箱那儿。
“是,梅富。”
突然间我慌了起来。要是我打开皮箱而她看见我的棒棒糖怎么办?我把箱子平放在地上打开,让盖子立在我和梅富之间,以免她看到箱子里面。果然,一根本来藏好的绿色棒棒糖从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我的心怦怦跳,好险!我拿出帆布仔,然后赶紧关上皮箱。我两脚小心地滑进纸船,梅富帮我系好鞋带。我迫切想要记住她是怎么系的,但完全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学会。
“不是!你这家伙,我说的不是这样。我是说今天晚餐、明天早餐和明天午餐。还有,先吃夹肉的,因为果酱可以让面包保持湿软,明天吃也没关系。你听见了没有?”
“拜托,梅富,你可以教我怎么绑鞋带吗?这样我在火车上才能把帆布仔脱下来。”
“是,梅富。接下来的三餐都吃三明治。”
梅富吓了一跳,抬头看我。“到巴伯顿之前,你绝对不可以脱下帆布仔。如果你把鞋丢掉了,你祖父会以为我偷了他寄来的钱。你好好穿着,听见了吗?”
“这孩子是个红脖子的,也太小了还不能打架。”梅富说,仿佛我的英国血统变脏、变坏只是时间问题。她从信封里拿出车票,在一端的洞上插进一枚安全别针。“孩子,过来。”她把别针别在我的衬衫口袋里。“现在给我听好,这张车票可以带你到巴伯顿,但是你祖父寄来的钱只够在火车上吃一顿早餐、一顿午餐和一顿晚餐。所以今天晚上你只能吃三明治,听见了吗?”我点头。“明天早餐再吃一个,午餐吃最后一个,然后就可以吃火车上的餐点。你懂我的意思吗?”
远方传来火车的声音。我们离开候车室,看着火车进站。真正穿着帆布仔走路很不容易,跟我在哈利·克朗店里迟疑地试走是很不一样的经验。从候车室到站台边,我劈啪劈啪地走着,同时绊倒好几次。一小块报纸爬上我的脚踝,我得不时停下来把它塞回去。
有时候,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将改变我们的一生,命运里的一抹呼吸,随机一刻如陨石撞地球一样跟你产生联结。机会一来,生命便旋而转向。事实证明,哈皮·葛诺华果然是我的人生导师,就在未来短暂的一天一夜里,他替我往后十七年的人生开启了一个不复返的方向。
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咻——”声,接着是两下短而尖锐的嘶嘶声,然后是金属摩擦铁轨的声音。巨大的火车缓缓靠站,一车又一车的黑人经过,他们笑着,头伸出窗外,一副很快活的样子。终于末两节车厢与货车厢也进站,火车完美地停在站台边。最后两节车厢上面写着“南非铁路头等车厢”与“二等车厢”等字样。我当然看过火车的图片,夜晚有时我躺在幼童宿舍里,可以听见风带来火车的汽笛声,启程前往远方的美妙声响,远离宿舍、梅富、法官和他的纳粹突击队。但是我得承认,我没有心理准备会看到如此的黑色庞然大物,带着蒸汽、浓烟、柴火、响笛与嘶嘶叫的活塞。
我不懂哪种冠军叫铁路冠军,但是我很了解,也很高兴以后当我要跟人打架时,有一个很厉害的人会跟我同一国。我的生活看似充满麻烦,如果下次再挨打(一定会的),能有个铁路冠军在我身边,这改变倒也不赖。
突然间来了许多非洲人,仿佛凭空出现,头上顶着大捆物品,递给坐在三等车厢里的乘客,然后自己也爬上车,兴奋地笑着。车厢内传出歌声、笑声与充满善意的嬉闹,叫声此起彼落。我马上便知道自己会喜欢这辆火车。
“不用担心,哈皮·葛诺华是这班火车的警卫,他会照顾这孩子。”他转过来,第一次意识到我存在,“你知道,他是铁路冠军。就是那个哈皮。”站长一边想一边咧嘴笑,“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但是如果你跟人打架了,我告诉你,你最好祈祷他跟你是同一国的!”
警卫跳下站台,背着一个帆布包,上头写着“信件”。他把包递给站长,站长也给了他一个一样的包。
火车站原来是个约三十码长的高起的平台,坐落在一幢建筑物旁,建筑物有两道门面对铁轨。其中一扇门上写着“站长室”,门右边有个窗口,窗口上写着“售票处”。另一扇门上则写着“候车室”。站长室外面有三个漆成白色的卡车轮胎,里头种着美人蕉,长而宽的叶子布满灰尘与碎花,叶与花同样都破破烂烂的。梅富似乎认识站长,他帮我们开了候车室,用一个上头刻有“SAR”(南非铁路局(South African Railways)的缩写。)字样的白色大杯子盛咖啡给她喝。
站长把警卫介绍给梅富认识。“这是哈皮·葛诺华,到达格拉夫洛特加龙省前他都是随车警卫和车掌,他会照顾那孩子。”
为了我的旅行,厨子替我做了一大袋三明治,放在咖啡色的纸袋里。我们在下午五点钟离开宿舍,赶搭七点的火车。我的皮箱虽大,但东西很少: 两件衬衫,两条卡其短裤,睡衣裤,藏在短裤里的四根棒棒糖,还有塞着两艘纸船的新帆布仔。仍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放三明治。我用膝盖撑着皮箱,其实感觉并不很重,何况因为长时间的铁条训练,我的肌肉还不小。一天进城两次让梅富气喘吁吁,加上皮箱在我膝上一撞一撞,我们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到火车站。
哈皮·葛诺华对我咧嘴笑,然后轻敲他海军蓝的警卫帽向梅富致意。“不要担心,梅富,到格拉夫洛特加龙省前我都会照顾他,然后我会把他交给匹可·伯查,换他照顾他到卡普木登为止。”他打开二等车厢的门,把我的皮箱放上火车,然后示意我上车。进入车厢的三格阶梯相当高,我把穿着帆布仔的脚放上第一格。当我把全身重量放在阶梯上时,脚指处的帆布仔突然鼓起弯曲,害我一屁股跌坐在站台上。穿鞋子走路比我原先想的还要难以捉摸,令人有点沮丧。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大人做起来一派轻松。我试着爬起来,但帆布仔太大了,脚没法在那铺在站台的碎石上施力。
我猜对了,回校之后梅富没有再提搧伯的事。接下来整个下午我都在找石头,准备放在楚克爷爷的坟墓上。我花了好多时间到处寻找白色的鹅卵石,设法让石堆看起来更大些。我得这么说,这只全世界最他妈强悍的鸡的坟墓真是与众不同,那是一座石林,躲在茂盛的刺花莲子草与鬼针草之间,也许永远都不会毁坏。
“起来啊你!”梅富说,显得很烦。她摇摇头,“老天爷啊!事到如今你还给我惹麻烦。”
梅富气冲冲地往前走,我在她五步之后。我希望刚才给她的罪恶感足以让她饶我一顿揍。接着我又让自己落后她十五步左右,从口袋里拿出那根覆盆子棒棒糖,剥下玻璃纸,丢掉之前我先用舌头舔去上头的小块红色糖晶,然后一路吃着棒棒糖回宿舍。
哈皮·葛诺华把帆布袋放在站台上,然后弯腰把我抓进他的胳肢窝下,高举经过车门,放在车厢里。
梅富放开我的耳朵,仿佛那是一颗烫手山芋。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手脚便得机灵点。然而一旦你知道规则,游戏就没那么难了。
“不要担心,小兄弟,我自己也在那个该死的阶梯上跌过好几次跤。我是警卫甚至快要变成车掌的人,应该更清楚才对。”
“噢!你抓到我受伤的那只耳朵了,梅富。”其实我耳朵早好了,但我知道如果她以为自己抓到我最近受伤的耳朵,会感到愧疚。
他回去拿了邮件袋放在我的皮箱旁边,然后看也没看地跳下阶梯,把车厢门上卷得好好的绿色旗子拿下来摊开,拉拉蓝色哔叽大衣纽扣上的一条链子,一只银色的哨子便从表袋里掉了出来。
梅富愤怒地转身抓住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不要跟那个——那个肮脏的犹太佬用那种该死的语言说话!等我们到家时,你就准备吃我一顿搧伯吧。”
“来看卡菲尔人吓一跳的样子。”他咧嘴笑。他示范给我看要怎么抓住门把,然后将身体伸出车厢外,这么一来我一眼望去便可以看到整列火车直到三等车厢那儿。然后他跳回站台上,开始挥舞旗子,吹了一声长长的哨音。
“再见,先生!”我以英语说。这两个英语词汇当下听起来很陌生,好像是才学的语言。
你该瞧瞧那阵骚乱。那些离开车厢去伸展四肢或去尿尿的非洲人,抓狂似的连滚带爬冲进车厢门内,火车缓缓起步,他们又笑又叫地一个一个爬上来。哈皮·葛诺华又吹了两声短哨,然后跳上火车。
梅富用鼻子喷出怒气,将两先令丢在柜台上,然后大踏步走出店门。我抱着那盒珍贵的战利品跟在后面,在店门口转头对哈利·克朗说再见。
“再见,梅富。谢谢你。”我大叫,一边向她招手。
“里头的糖给你在旅途上吃,绿的跟红的,最棒了!相信我,我知道。再见了,皮凯。”他拍拍我的肩膀,睁大双眼,起身站直,双手放在肚皮上,然后咧开嘴笑,金牙闪亮。“也许帆布仔不适合你,但我知道你的新名字很适合你。皮凯!是的,对自己一个人搭火车去低草原地区找祖父的勇敢家伙来说,这是一个好名字。”
“穿好你的帆布仔,听见没?”梅富大吼回来。
我不敢回答,轻轻摇头表示“不”。
对我们双方而言,这场离别并不感伤,我衷心地希望红脖子的与梅富永远不会再相会。
“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用英语说。他把帆布仔放回咖啡色纸盒,然后趁梅富没看见,赶紧在纸盒里塞了两根红色和两根绿色的棒棒糖,递还给我。“但愿你健健康康地穿着这双鞋。”哈利·克朗用英语说。一说完,他又加了一句:“她听得懂英语吗?”
火车开始以正常速度前进,哈皮·葛诺华关上列车门,很快把旗子卷好,放回车门上红色旗子的旁边。然后他提起我的皮箱,打开最近的客房房门。此刻火车前进速度顺畅,我喜欢车厢轮子发出的声音,舒适、规律,铿铿锵锵。
我拉拉鞋带末端,解开蝴蝶结,松了一口气。我接着解开另一只鞋,小心翼翼地跨出纸船,把帆布仔递给哈利·克朗。
空的火车客房有两排面对面的亮绿色皮椅,每排椅子大得可以坐三个成年人。两扇窗子中间摆了一张小桌子(后来我才发现那小桌子会变成洗手台),房间里其他部分似乎贴满涂了亮漆的木头。两排绿椅上方,挂着大约十英寸高的玻璃相框,相框里有许多照片。一切显得非常高贵优雅。在天色完全暗下之前,哈皮·葛诺华打开了客房灯,室内看来变得非常温暖……就像一场真正的冒险即将开始。
“半克朗,只算你两先令。”哈利·克朗说,自动降价,显然他的好心不打折。
“到参宁前这客房都是你的,之后的话,谁知道呢?不要担心,哈皮会照顾你。”他低头看着我的帆布仔,一小块报纸从旁边冒出来,搁在我的脚踝上。
“多少钱?”她斩钉截铁地问,双唇撅起。
“这是那只老母牛给你弄来的?脱下来吧。”警卫说。我踢掉帆布仔,两只脚又热又不舒服,因为沾上报纸油印,都变黑了。能再次转动我的脚指头,感觉很美妙。哈皮·葛诺华伸出手来。“握个手。你知道我的名字啦,我有这个荣幸知道你的吗?”
如果梅富手边有她的搧伯,她一定会教老哈利弯下腰去,好好地揍他六大下。
我已经思考过哈利·克朗说的,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叫自己皮凯。“皮凯。”我迟疑了一下说。我用英语念出这个名字,跟哈利·克朗一样的念法,让它听起来像个正式的名字。
哈利·克朗叹了一口气:“那双帆布仔不好啊,梅富。”
我突然觉得自己崭新又干净。从今以后没有人会知道我曾叫做尿尿鬼,楚克爷爷死了,尿尿鬼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南非头两名受难者。
“给我一些报纸。”梅富熟练地用报纸折了两艘纸船,然后把纸船放进帆布仔里,示意我把脚塞进纸船内。接着她又将鞋带系紧。这一次鞋子变得很合脚,虽然我得说,穿起来感觉很奇怪,而且一走路,脚指头前端的鞋子就会弯起来,发出劈啪声。我这辈子从没感觉如此开心。“我们买了。”梅富胜利地宣布。她伸手进手提袋内寻找钱包。
“献上我的祝福,皮凯,我们会成为好伙伴的。”他拿下帽子放在我头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纳粹。他似乎不知道我是英国人,干吗冒险呢?
我迟疑地向前跨了一步,左脚的鞋便留在原地。不过靠着不抬起脚来,我成功地拖着右脚的鞋向前。
“谢谢你照顾我,葛诺华先生。”我礼貌地说,把帽子还给他。
“孩子,走走看。”梅富命令道。
“啊,老兄,叫我哈皮就好。”他笑嘻嘻地戴回帽子。
我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不敢动,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帆布仔让我的脚看起来比原来长了两倍。
哈皮暂时离开,去非洲人的车厢那儿查票,不过他保证很快就会回来。
梅富把鞋带绑得很紧,鞋带洞都挤叠在一起。“现在试另一只脚。”她说。
外头天色几乎完全黑了。我坐在明亮的房间里,飞过非洲的夜,铿锵,铿锵。我打败了法官和他的纳粹突击队,通过梅富的考验,长大了,还改了名字。铿锵,铿锵。
我的脚滑进第一只鞋中,脚两侧都碰不到鞋边;我脚跟放在梅富腿上,而帆布仔简直就快碰到我的下巴。
我打开皮箱,拿出一根哈利·克朗给我的绿色棒棒糖,小心撕掉玻璃纸,舔着粘在上头的绿碎糖。舌头上隐隐约约传来酸橙的味道,保证等一下我开始吃棒棒糖时将满嘴香甜。
“他不是波尔人,他是红脖子的!”梅富突然生气地说。她把咖啡放在柜台上,俯身抓过那双帆布仔转向我,命令道:“孩子,把你的脚放到我腿上来。”
哈利·克朗说得没错,当然,绿色糖与覆盆子口味就差了那么一点点。我查看椅子上方那些泛黄的相片,有一张是一座平坦的山脉,山上有一小片白云。下面的标语写着:“举世闻名的桌山,上头铺着它著名的桌布。”照片里有块大白云,但我没看到什么著名的桌布。另一张照片是从空中俯瞰的大城市,标语写着:“开普敦,著名的开普医生之家。”我很好奇,不知道那医生做了什么事才能变得那么有名又有钱,可以拥有一整个城市当作他的家。许多年后我才了解,“开普医生”指的是每年早春时吹的风,可吹去冬天累积下来的脏污与感冒病毒。另一张桌山的照片上头写着:“真正世界级的大自然美景之一。”最后一张上头有一幢白色的房子,写着:“大康斯坦夏著名宽敞的酒窖,绝顶好酒之乡。”
“梅富,就算把整份《索特班斯堡公报》都塞进去,也不可能让这双帆布仔合他的脚。对一个波尔孩子来说,他的脚真小。”
“嗯,”我想,“如果每个地方都可以去一下,那这趟旅行还真不赖!”我决定等一下哈皮回来的时候要问问他。
“我们要试穿,可以塞报纸来调整看看。”
似乎过了很久哈皮才回来,不过也许没有很久。在火车上,黑暗吞食过去,时间似乎消失了。轮子在铁轨上铿锵的声音大口咀嚼每一分钟。
“是啊,梅富,当然。也许再过五六年这鞋会刚刚好合他的脚,但现在只会让他看起来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他拍着肚皮用英语对自己说,“真好笑。”
他筋疲力尽地倒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妈呀,老兄,那些卡菲尔人真臭!”他说,然后张嘴对我笑,在我脸颊上好玩地戳了一下。“再过一个小时,到参宁的时候我们就来吃晚餐。我们会停留四十五分钟加煤炭、加水,在车站对面有间咖啡厅。从参宁开始我就只是警卫了,另一个车掌会来接手。皮凯,你最喜欢吃什么?”
“小孩子会长大。”梅富说。
“红薯。”我回答。
“没有用的,梅富。这双帆布仔比他的脚还要大上四号,我能找到这双鞋真是奇迹了,但是对他的脚来说还是太大。”
“红薯,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从来没在那家咖啡厅里点过红薯。来份综合烧烤如何?两先令特餐,嗯?”
“让这孩子试穿看看。”
“我只有一先令,而且紧急时才能用。综合烧烤是紧急事件吗?”我问道。
“靴子、鞋子、帆布仔都一样,这孩子的脚太小了。”他又回到柜台后,从架子上拉出一个扁扁的纸盒,从里头拿出一双深咖啡色的帆布仔。
哈皮大笑。“对我来说是哎,今晚我请客,老朋友,综合烧烤包在我身上。”
“那你有什么?克朗先生,他的祖父寄来的钱不够买靴子,只能买帆布仔。”
我不想问他烧烤是什么,要怎么综合,因此我问了他墙上照片的事。“我们什么时候要去看‘桌山,真正世界级的大自然美景之一’?”
哈利·克朗转过身去表示他听见了,然后又转回来看我,低声吹了声口哨:“巴伯顿,嗯?那地方在东特兰斯瓦的低草原地带,搭火车就要两天,对一个小男孩来说是趟漫长的旅程呢。”他已经跨出柜台,看着我的脚。“我们没有那么小的鞋,梅富。没什么人要买帆布仔,这里的波尔人不太爱打网球。”他被自己的笑话惹得咯咯笑,我跟梅富则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啊?再说一次?”
梅富突然插话道:“不要管他的名字了,你有帆布仔吗?这孩子需要一双帆布仔,今天晚上他要搭火车去巴伯顿找他祖父。”
我指着他头上的照片。“我们什么时候会去那里?”
“尿尿鬼?尿尿鬼!这是一个好孩子的名字吗?”他吓了一跳,“谁这么叫你的?”
哈皮转头看那些照片,试着弄懂我在说什么,不过他没有笑。“那只是一些蠢照片,告诉你南非铁路局会到达哪些地方。不过皮凯,我们没有要去那里。”他开始查看所有的照片,好像头一回看见似的。
哈利·克朗闪亮的光头猛地往后,然后吃惊地看着我。
“去年我差一点去了开普敦打冠军赛,但是我在北特兰斯瓦区域决赛时吃了败仗,裁判们对最后一回合的看法不同,最后把胜利判给了那个从比勒陀利亚来的选手。老兄,我告诉你,我实实在在地跟那家伙打了一场。我得承认,两方实力很接近,但我从头到尾都知道我在点数上赢了他。”
“尿尿鬼,先生。”我回答。
我听着,心里感到惊奇。他到底在说什么呀?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呢?”哈利·克朗问。
哈皮直视我的眼。“你知道,你现在看到的仁兄差一点就是北特兰斯瓦的拳击冠军。”他的手在我面前握成了拳头,“就差那么一点,我就会是开普敦的全国拳击冠军。”
我从来没遇见过这样讲话、这样笑的人,觉得有点害怕,所以我把覆盆子棒棒糖留在口袋里,我想那里比较安全。
“什么是拳击冠军?”我问。
“啊,现在就吃吧,孩子。等我们做完生意,你会有第二根。”他顿了一下,“也许是绿色的,嗯?”他转向梅富。“我这店开了三十年,我可以跟你保证,小孩子喜欢先吃覆盆子口味的,再吃绿色的。这辈子我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这件事我很确定。”他用大拇指弹了一下吊带,从鼻子里发出愉快的哼声。
这次换哈皮大吃一惊。“你真是个笨蛋,皮凯,你不知道什么是拳击吗?”
“谢谢你,先生。”我轻声说。
“不知道,先生。”我垂下眼,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
他看见我羞赧的样子,转身从柜台上的大玻璃罐中取出一根覆盆子口味的棒棒糖,红宝石般的糖果用玻璃纸包着。他伸出棒棒糖等我去拿,我看着梅富,她礼貌地啜饮一口咖啡,然后点了点头。我便取过那美味的礼物,放进自己的衬衫口袋里。
哈皮·葛诺华用手托起我的下巴。“这没有什么好丢脸的。总是会有某个时候,你对每件事还不那么了解。”他嘻嘻笑着,“好吧,老兄,坐好,当作自己家,我们要好好聊一聊。”
我不习惯这么古怪可笑的言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低头回避他的目光。
“哈皮,等一下,”我兴奋地说,咔一声打开我的皮箱,“绿的还是红的?”我问他,拿出两根不同颜色的棒棒糖。我之前决定好要早上吃一根,晚上吃一根,这样我一路上都可以吃到棒棒糖。但是像这样的朋友可不是每天都有,而且自从上次见到保姆之后,我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听一个好故事了。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梅富?”他问,然后又转身向我,轻轻行了个礼,“还有您,先生,需要什么服务?”他很正式地说。
“你先选,皮凯,你最喜欢哪个口味?”
在为白人顾客而开的大门里,可见房间上方装了两架大型天花板风扇,店内阴暗凉爽。梅富感激地一屁股坐进柜台旁边的椅子。柜台旁边的架子上有个保温垫,哈利·克朗从上头拿下一个小壶,倒了一杯咖啡给她。
“不,哈皮,你选。要说故事的是你,你可以先选。”我大方地说。
“啊,没什么。几分钟而已。”梅富说,脸上堆满微笑。
“绿的。”他说,“我喜欢绿色,我母亲的眼睛是绿色的。”他拿了绿色棒棒糖。我把覆盆子口味的放回皮箱里,咔一声关起箱子。
“万分抱歉,梅富。你们等很久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店门锁。
“我刚刚才吃了一根。”我说,很感激接下来两天我还剩两根最好的覆盆子口味棒棒糖。
哈利·克朗是个五十好几的胖男人。他身上的裤子裤头拉得很高,几乎要盖住他的肚子与胸部,裤腰上系着两条亮红色的吊带。他白色的开领衬衫看起来只差不到八英寸就隐没在裤子里。他的头几乎全秃了,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金门牙。
“那我们一起吃。”他说,“你先吃,因为等会儿我会忙着说话。”他看我撕掉玻璃纸舔干净。“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会那样做。”他看着手表,“还有一个小时到参宁,刚好可以讲一堂拳击入门,也许还可以示范一下。”
几乎是同时,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开过来停在店门外。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轿车。我从来没想过汽车可以这么闪亮有力。里头的男人再次转动引擎,然后才熄火,车子发出吼声,仿佛有生命一般。显然做犹太人是门很赚钱的行业,也许我长大后也可以做。
我高兴地靠在绿色皮椅的角落里,开始吃棒棒糖。不到一个小时之内连续吃一根半的棒棒糖,无论如何都是非常快乐的事,交到一个真正的朋友也一样。这一趟冒险到目前为止真是始料未及啊!
就在那时汽笛响了。我们很熟悉锯木厂的汽笛声,在一点钟与两点钟会各响一次。
“拳击是全世界最棒的运动。”哈皮娓娓道来,“甚至比橄榄球还棒。”他抬起头,准备在必要时替这说法辩解,不过他看出我打算接受他的开场白。“自卫艺术是最伟大的艺术,而拳击是最伟大的自我防卫术。像我,天生的轻中量级选手,根本不必怕任何人,就算是橄榄球队前排球员那样的大块头我也不怕。我速度快、攻击有力,街头干架的时候,像我这样的小伙子也可以单挑一只大猩猩。”他朝前方的空气挥了两拳,表示他动作迅速如闪电。
“他不是克朗先生的员工,梅富。”
“个儿多小的可以跟个儿多大的对打?”我问,感到兴奋起来。
“不,小老板。我跟你们一样,也在等。我想这间店铺的大老板快来了。当锯木厂的汽笛响起,他一定会来的。”
“只要你移动速度够快,可以在移动的过程中击出重拳,老兄,多大都可以。在拳击里,时机、速度跟步法便是一切。轻中量级是最完美的,个子不会太大以至于行动过慢,也不会太小而无法好好击出一拳。老兄,我告诉你,轻中量级选手是最完美的拳击手!”那信念让哈皮的双眼发亮。
“你在这里工作吗?”我用申刚语问他。
我站在椅子上,把手举在头上约八英寸高处,当然,这是法官的身高。“一个像我一样小的小孩子,对上一个这么高的呢?”
那黑人跳起来,把小口琴塞进他破旧的工作裤口袋里,什么也没说,他不懂南非荷兰语。
哈皮停顿一下,似乎想着什么。“是的,不过,你看,就小朋友而言,事情比较不一样。小孩子没办法出拳,也许他们动作够快能够躲,但是只要大猩猩来个一拳,一切就完了。老兄,小孩子还是在自己的组别里比赛比较保险。”他看着我,“咦,你想跟谁打架呢?哪个大孩子找你麻烦了?皮凯,尽管跟我说,他得先通过我这关。我告诉你,老兄,没有人能伤害我的朋友。”
“那个犹太人迟到了。他以为他是谁啊?”梅富不耐烦地说。她半转身对那个吹单簧口琴的黑人说:“嘿,卡菲尔人,你老板在哪里?”
“只是学校里的某个男生。”我回答。我很高兴现在世界上有个很强的人站在我这一边,尽管时间与地点都不太对。我想告诉他法官与他的纳粹突击队的事,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要一口气全说出来。哈皮·葛诺华还不知道我是个红脖子的,如果他发现了,可能会对我改观。
一个没有左眼的黑人醒着,靠墙坐在店旁边。他掬起的双手与嘴唇隐没在一把单簧口琴后方,口琴发出急促的乐声。
“嗯,你下次只要记得告诉他们,叫他们得先来找我。”哈皮咆哮道。
苍蝇成群地在热浪里飞来飞去,停在惺忪的睡眼上,一只黑手偶尔会胡乱朝苍蝇挥舞一阵,手的主人显然还是睡着的样子。
“事情都过去了。”我说,把棒棒糖递给他。
我跑过街到对面的车厂,上头有个招牌写着“大西洋服务中心”。在小办公室与工作房隔间外面有两个打气筒,隔间里就有个水龙头。整个地方闻起来有石油与油脂的味道。我把脚洗干净,踮着脚尖穿过街道走回来,这样脚板才不会脏掉。大约六个非洲人在走廊的另一端睡觉,那里有另一扇门通往店里。在那个入口上有块牌子写着“只准黑人进入”。我好奇为何白人不准进去。
他接过棒棒糖,漫不经心地吃了起来。
哈利·克朗的铺子店门拉起,主街道上看起来很冷清。梅富从篮子里拿出一条大红头巾开始擦脸。“大家还在吃午餐,我们得等一等。”她解释道。然后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了五级台阶走上店铺门廊,门上拴了大锁,她坐在旁边一张板凳上。“去找个水龙头洗脚。”她喘着气说。
“皮凯,听我的劝。等你到了巴伯顿,去找个人教你打拳击。”他斜着眼打量我,“看得出来你是个优秀的拳击手,以一个小家伙来说,你的手臂相当强壮。再站起来一下,让我看看你的腿。”我站在椅子上。“不错,皮凯,轻巧的双腿,速度对你来说应该也没问题。对拳击手来说,速度就是一切。攻击、闪躲,攻击、闪躲,一、二、一,左拳,再一记左拳、右拳。”他在空气中出击,对着隐形的敌人打出闪电般的拳头。我感到既害怕又兴奋。
剩下的路程我们没有说话。从学校到城里,梅富都走在我前面三步。她巨大的身躯一路摇摇摆摆,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午后的艳阳照在我们身上。等我们走到的时候,梅富看来又热又烦,她身上的怪味道糟到不能再糟。
“你在这里等着。”他说完突然离开车厢,几分钟后回来,带来一副看起来怪里怪气的皮手套。
“我带你去买鞋已经够了,尿尿鬼,你想干吗?想被石头砸得流血吗?今天晚上我就会如你所愿。火车站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有睡着的卡菲尔人在那里等火车。”
“皮凯,这是拳击手套,是能让两方平等的东西,只要你学会好好使用这个,就谁都不必怕了。在货车车厢里我有一颗拳击吊球,明天我示范用法给你看。”他把硕大的手套套在我手上,我半截前臂都隐没在手套里,“感觉不错吧,嗯?”他一面说,一面系紧手套上的带子。
我知道小镇离学校约两英里。“也许我们去哈利·克朗的店时,也可以去看看火车站?”我迟疑地提议。
我的手在手套里的感觉,就跟梅富第一次要我把脚套进帆布仔时一样碰不着边。不过这一次不一样,这双手套过大又笨重是没错,但是感觉像个老朋友,并不陌生。
我在诊疗室等了十分钟,梅富出现了。她穿着一件变形的碎花棉布洋装,戴着一顶奇怪的黑色旧草帽,上头有两颗樱桃装饰。本来应该有第三颗樱桃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根突起的断线。她穿着自己的衣服,看起来不能说不像佛丝特太太,只不过更年轻一点,然后长了胡子。
“来吧,孩子,打我。”哈皮伸出下巴说。我朝他打了一拳,他头一偏,我的手套打空,发出“咻”的一声。“再来,老兄,再打我一次。”我收回手臂,使力挥出一拳,正好落在他的下巴上。哈皮倒在我对面的皮椅上,抱着他的下颚呻吟。“我的妈咪啊!真是厉害。你是天生的拳击手,老兄,你真的结结实实揍了我一拳。”他揉着下巴站起来,我开始大笑。“笑就对啦,小兄弟,不然我都开始怀疑你到底知不知道该怎么笑了呢。”他咧嘴微笑着说。
吃过果酱面包与一杯甜茶当午餐后,我赶紧跑到诊疗室等梅富。我听从梅富的话,中间稍作停留把自己的腿跟脚刷得干干净净。那个在第一晚出现过、让我以为自己被带到屠宰场的莲蓬头还是一样,像节拍器般发出答、答、答的声音。很奇妙,小孩子竟会有如此错觉。一切都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一定是个小娃娃。
然后我哭了起来。不是大哭或啜泣,只是泪水止不住滑落我脸颊。哈皮把我抱起来放在他腿上,我戴着拳击手套,双手环抱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蓝色哔叽大衣里。脸颊靠着那条系着哨子的沉重链条,感觉冰冷。
终于,所有人都离开了。我爬下芒果树,穿过学校操场。楚克爷爷不在,一切大大不同。太阳感觉一样,小绿蚱蜢仍然无法一鼓作气地通过操场,而那仿佛由脱脂奶制成的白日月亮,依旧高挂在无云的晨空里。但是一切再也不会一样了。我决定把悲伤留到晚一点的时候,现在我满脑子都是进城买鞋与搭火车这两件事。我从来不曾拥有一双鞋,也不曾搭火车。一天里出现两件“从来不曾”的事,任谁都无法再思考别的事情。
“有时候哭一哭比较好,”他轻声说,“有时候哭完了会打得比较好。现在告诉哈皮发生什么事了,好吗?”
我在秘密芒果树上看着小孩子们离开宿舍。父母驾着旧卡车或骡车来。有些孩子坐着农场工人所骑的驴子离开学校。我看见法官搭骡车走了,他让黑工人坐在后挡板上,自己跳上驾驶座,拿起缰绳及鞭子,狂暴地加速启程离去。他鞭打那头骡子,鞭子劈啪的声音像来复枪响。我深深松了一口气。一如我母亲常说:“谢天谢地!总算摆脱了!”
当然,我无法告诉他。哭成这样很蠢,但我最多也不过就是如此了。我滑下他的腿。“没事,真的。”我说,回去坐在我那一边的位置上。
“笨蛋!帆布仔就是鞋子,只不过是帆布做的,底是橡胶皮。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记得先把脚洗干净,不然我们在犹太人面前会很丢脸。”
哈皮拿起棒棒糖,在我们开始挥拳之前他把那糖放在桌上,现在他将糖递给我。“你吃完吧,我还等着吃综合烧烤,这会坏了我的食欲。你还是要跟我一起吃综合烧烤的对吧?我的意思是,全部算我的哦。”
“什么是帆布仔,梅富?”
我伸手拿糖,但是手上仍戴着手套。我们一起笑了,他帮我把手套拆下来,然后把棒棒糖给我。
楚克爷爷葬礼隔日就是学期最后一天。早餐前每个人都起床花很长的时间打包行李。早餐过后,梅富把我叫到诊疗室,告诉我吃完午餐后我们要进城去,到哈利·克朗的店里给我买双帆布仔。
“不要担心,皮凯,等你长大,你会变成全南非最厉害的轻中量级拳击手。没有人,我是说,没——有——人——敢找皮凯小子麻烦。老兄,我是说真的。”
我从来不曾拥有过一双鞋。那个时候在北特兰斯瓦,只有双亲富有的农场小孩在满十三岁的时候会得到一双靴子。《旧约》说男孩在十三岁时会转成男人。你拥有的顶多就是一条卡其裤、一件衬衫,天气冷的时候多件毛衣,就是这样。当时内裤还没发明出来,就算有了,波尔孩子也不会穿。搞这种额外的开销干吗呢?
我们到达参宁的时候,哈皮拉下我上方的一个架铺。我大吃一惊,原来那是一张床,还有床单与毯子。哈皮从床铺上方的一个空间中拿出枕头与一条小毛巾,然后把我的皮箱放在床上占位,以免其他在参宁上车的人进了这个卧铺。
“真可惜,它在厨房里表现不错。”她叹口气站起来,用信封给自己扇凉。“小子,我告诉你,卡菲尔鸡跟卡菲尔人都一样,就在你以为自己可以信得过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让你失望。”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车站站台。站台看起来跟我上车的那处一样,只不过比较长,建筑物也大些。车站对街有幢灯火通明的房子,大玻璃窗上写着“铁道咖啡屋”。里头摆满小桌子与小椅子,许多人坐在那儿吃东西喝咖啡。室内烟雾弥漫。
“它死了,梅富,今天它被狗吃掉了。”不知何故我竟然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一点哭腔。
柜台后方有个漂亮的年轻女士,我们一进门她便抬起头来,对哈皮灿烂地一笑。“哇哇哇,看是谁来了?这可不是铁路冠军路易小子吗?”她宣布。一个年长的女人从后头出来,在围裙上抹净双手,走到哈皮面前。哈皮给了她一个大拥抱。
我转身走到门边,梅富把我叫回去。“你不能带着那只鸡,听到没有?”她得意洋洋地望着我。“南非铁路局不会让你带卡菲尔鸡上火车,就算是货车车厢也不行。”她看起来颇满意那想法。“我会带走那只鸡,就算它是只卡菲尔鸡,也会自力更生。”
“婆婆,你那厚脸皮的女儿已经开始找我麻烦了。”哈皮说,“她应该跟哈皮·葛诺华来个三回合,看最后到底是谁笑得出来。”他嘻嘻笑,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了。
“我又不会读心术。也许他在那里找到了工作。”她的手伸进皮包拿出一个信封。“火车票在这里。明天晚上你要搭火车去巴伯顿,两天两夜。我会带你去火车站。”她甩甩信封,意味着我可以走了。
“所以冠军,你下一场比赛是什么时候呀?”柜台后方的女士问。
我的脑袋旋转起来,整个世界即将四分五裂。如果祖父把农场卖给佛丝特太太,然后从东特兰斯瓦某个陌生的小镇打电话来,那保姆在哪里?没有了楚克爷爷与保姆,生活根本过不下去。
“明天晚上在格拉夫洛特加龙省的铁路俱乐部,对抗一个矿场来的轻重量级选手。我终于有场大比赛了。”哈皮微笑道。
“我祖父在那个叫巴伯顿的村子做什么呢,梅富?”
漂亮女士咯咯笑着。“替我赌两先令,押对方赢。”在场一两个顾客也笑了,然而笑声充满善意。年长女人忙着在哈皮身旁替我们清出一张桌子。哈皮转过来,拉起我的手举高说:“哈啰,各位,我要你们见见皮凯小子,我未来的轻中量级劲敌。”他声音听起来很郑重,我低下眼帘,不知道如何响应。
“你祖父从东特兰斯瓦一个叫巴伯顿的村子打长途电话来。你不必回农场了。他说因为新城鸡瘟他得杀了所有的鸡,现在已经把农场卖给了佛丝特太太。”
“好啦,不要闹了,哈皮,来坐。火车开走前让我好好喂你们一顿。”年长的女人说。
“什么火车,梅富?”我困惑地问。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对我微笑。“这位劲敌,要不要来杯草莓奶昔啊?”她问。
“是,我看得出来。”她把碘酒涂在我的伤口上。我感到刺痛无比,吓得往后缩,跳来跳去绞着手想抑制疼痛。“过来,这样不够。”她又倒了一点,用力涂在我的肚子上。这一次我有了心理准备,咬着牙,紧闭双眼忍住痛。“你可不能在火车上得败血症。”她说,一边把棉球丢在桌上,把软木塞塞回瓶口。
我看着哈皮。“草莓奶昔是什么呢,哈皮?”
“拜托,梅富。我只是跌倒撞到石头。”梅富拔开碘酒瓶的软木塞,倒了一点在棉球上。
“草莓奶昔是天堂。”他说,“来两杯,你这个懒惰虫。”他转过去对忙碌的年长女人说:“婆婆,来两份超级综合烧烤,拜托了。我跟我的伙伴快饿死了。”
我赶紧脱下衬衫,梅富粗略检查了一下我的肚子。“啊,就这样吗?”她戳了戳石头造成的伤口,我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哈皮又说对了,草莓奶昔是天堂。等综合烧烤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猪排、牛排、香肠、培根、肝、薯片、煎蛋和一颗西红柿。超大分量!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丰盛的一餐。我实在吃不完,哈皮自动帮我解决盘子里剩下的食物,不过我把铝杯里的奶昔喝得光光的,一滴不剩。
梅富叹了一口气,用力坐进一张弯木椅,椅子与诊疗室的墙壁一样都漆成淡绿色。“脱掉衬衫。”她命令道。
那个漂亮的女士过来与我们坐在一起,哈皮看来很喜欢她。她名叫安娜,嘴唇又红又亮。此时柜台上的时钟指向十点,时钟的背景是一个穿着白色长洋装的美丽女士,她正在抽香烟,嘴唇也是又红又亮。香烟燃起的烟雾在钟面上袅袅升起,转成草体,写着“C to C for satisfaction”。我从来不曾那么晚还醒着,感觉眼皮像铅块做的一样。
我低头看着我的衣服,上头沾了楚克爷爷的血迹,石头击中我肚子的地方也有一摊颇大的血污。
后来我只记得躺在卧铺干净凉爽的床单上,枕头闻起来有浆过的味道。哈皮帮我盖好被子。“老朋友,好好睡吧。”我听见他说。
“尿尿鬼,你的衬衫上为什么有血?”
进入梦乡前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双手戴着拳击手套时,那股舒适至极的感觉。“让两方平等的东西。”哈皮这么称呼那双手套。皮凯找到了让两方平等的东西。
史多佛先生上了读经课、念完晚祷后,晚餐结束。我在诊疗室外等梅富太太。没多久她出现了。“来!”梅富从我身旁匆匆走过时说。我跟进去,照惯例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