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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金

对宋人而言更不可思议的是,金哀宗直到此刻还不忘摆出昔日的“上国”倨傲之态,明明是乞和,却出言不逊,“宋人负朕深矣”,竟然还提出“借粮”一百万石的要求。

金哀宗带去的话不可谓没有道理,但太迟了,几年前的金宣宗南伐已然摧毁了金宋两国间最后一点战略互信,而金国亡国又在旦夕之间,对南宋已无任何利用价值,金哀宗这些大道理又岂能挽回联蒙之志已决的宋廷?

再对比一下蒙古使节的低姿态,毫无悬念地,南宋断然回绝了金哀宗的金宋结盟之议。

宋人负朕深矣……彼为谋亦浅矣。大元灭国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及于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齿寒,自然之理,若与我连和,所以为我者亦为彼也。

从心底里,金哀宗是看不上南宋的。《金史·完颜娄室传》记载,就在乞和前后,金哀宗还对臣子大言不惭:

金哀宗得知蒙宋结盟的消息之后,“惊悸无人色”。金天兴二年(绍定六年,1233年)八月,心存幻想的金哀宗遣使至宋,《金史·哀宗本纪》记载他临行前叮嘱使臣一定要把“唇亡齿寒”的道理带给宋理宗:

北兵所以常取全胜者,恃北方之马力,就中国之技巧耳,我实难与之敌。至于宋人,何足道哉。朕得甲士三千,纵横江、淮间有余力矣。

蒙古来使同月(六月)得到临安方面的允准之后,史嵩之遣邹伸之等六人陪蒙古使团入蒙报聘。次年(1234年)二月,窝阔台在草原行帐亲自接见了南宋来使。

也因此,在乞和的同时,金哀宗君臣甚至也动念重演金宣宗“北失南补”之故技。在三峰山之战侥幸逃得一命后,武仙此时可以说是金国最后一个在世名将,他眼见蔡州危在顷刻,便决意进攻南宋,打开迎金哀宗入蜀之通道,中兴大金。

兹事体大,史弥远之侄、京湖制置使史嵩之将蒙古来使一事上报临安,南宋中枢对此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反对者虽言辞痛切,却了无新意,仍是“宣和海上之盟不可不鉴”这一套。而包括史嵩之在内的多数朝臣还是主张与蒙古结盟灭金,收复河南失地。无论持何种观点,南宋君臣都明白,金之灭亡已成定局,无非就是宋军要不要参战并从中渔利,出兵的重点不是灭金,而是“和蒙”。

在史嵩之的支持下,南宋不世出的名将孟珙全力反击。绍定六年(金天兴二年,1233年)七月,孟珙在河南马蹬山决定性地击败了武仙所部,俘获金军七万余人,功亏一篑的武仙逃遁,后为蒙古人擒杀。迎金哀宗入蜀的美梦彻底破产。

蒙军主力北返后,蒙古自忖独力灭金力有不逮,又动起了联宋灭金的念头,于绍定六年(1233年)六月遣使至襄阳,希望南宋出兵助粮,进攻此时已播迁蔡州的金哀宗。一种有争议的说法是,蒙古当时允诺灭金后两国划河而治,黄河以南之地归南宋,这自然也包括北宋旧都汴梁。由于有求于宋,据《历代名臣奏议》卷九十九记载,蒙古使节的姿态近乎伏低做小,“今北使之来,其为说甚简且易,未尝过有邀索也,其为词甚卑且逊,未尝妄自矜大也,虽云敌使,而实非真敌也”。

孟珙这一战,拉开了南宋联蒙灭金的序幕。

窝阔台北返与拖雷之死,固然是蒙古宫廷政治的内部事务,但其影响却波及南宋。

两个月后,也就是绍定六年(1233年)九月,窝阔台命都元帅塔察儿率军围攻蔡州。蔡州虽为孤城,外援也已音尘断绝,但金哀宗至此已无地可逃,决意死守,蒙古军初战不利,塔察儿果断派人使宋,约已缔盟约的南宋出兵,会师于蔡州城下。

恰巧,替兄献身的叙事契合了史官修《元史》的儒家价值观偏好。拖雷就这样在多方共谋中完美地“病死”了。

南宋直接参战的为位于长江中游荆襄一带的京湖制置司。南宋北方边防体系分为三大战区,由西向东分别为川陕(后为川蜀)、京湖和两淮,各设一名总领军事的制置使,近似于明清时代的总督。京湖战区号称“首蜀尾吴”,此时以襄阳为京湖制置使驻地。南宋初年,岳飞曾在荆襄一带主持军务,对该战区的最终成形有开创之功。

但在种种偶然和反常背后,看似有阴谋论之嫌的兄弟相争逻辑很可能才是真相本身,“窝阔台为消除隐患,装病下毒,谋害了拖雷”。至于窝阔台为何要以巫咒之水杀弟,答案可能是,“采取任何公开行动都将使窝阔台遭受谴责与反对,引起宫廷混乱。故窝阔台通过装神弄鬼,迫使拖雷饮下毒水,且又借助迷信,宣扬拖雷替兄献身精神,以平息拖雷家属、部属的不满情绪”。

十月,孟珙奉京湖制置使史嵩之军令,率军两万出征。十一月初五,兵至蔡州城下。孟珙此行还给蒙古人带来了十余万石军粮。蒙古军主帅塔察儿闻之大喜,亲手给孟珙斟上马奶酒,以武人式的惺惺相惜敬酒。塔察儿与孟珙结为安答,两人约定,宋军屯城南,蒙军则负责包围东、北、西三面,择日会攻蔡州。

窝阔台患病、拖雷饮下巫咒之水、拖雷病逝,这三件事之间当然有可能并无紧密联系,一切都系偶然,完美地符合史官兄友弟恭的儒家价值观叙事偏好。

蔡州之战中,相比胜者的荣耀,青史留存的更多是败者之悲壮。

拖雷之死所引发的争议甚至还要大于窝阔台北归。按照《元史·睿宗传》的正统说法,先是窝阔台途中患重病,出于兄弟情分,“拖雷祷于天地,请以身代之,又取巫觋祓除衅涤之水饮焉”,数日之后,窝阔台病好了,拖雷却“遇疾而薨”。

《金史·哀宗本纪》记载,宋军至蔡州后,金哀宗已感在劫难逃,这将是他与金国的最后一战:

之后的历史发展也部分印证了兄弟相争之说的合理性。窝阔台北返后不久,拖雷便神秘暴死于途中。

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朕必不至于此!卿等观之,朕志决矣!

《元史·睿宗传》记载,战后,窝阔台盛赞拖雷:“微汝,不能致此捷也。”按照以上逻辑,窝阔台此言不仅是违心的,而且对拖雷的抢功心存忌惮。若此时灭金,当以拖雷战功为最,为防止拖雷功高盖己,窝阔台才临时决定留偏师围攻汴京,亲率主力携拖雷北归。

不做亡国之君,这是金哀宗最后的执念与尊严。

在兄弟之争的视角下,军功不彰的窝阔台本想借亲征灭金,树立个人权威,以抗衡拖雷在帝国内的影响力。谁料千里大迂回的拖雷未按原计划与大汗会师,据《元史·睿宗传》,拖雷以“机不可失,彼脱入城,未易图也。况大敌在前,敢以遗君父乎”为由,独自以劣势兵力在三峰山击破金军,为自己煊赫的军事履历又添一奇功。

金天兴三年(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正月初九夜,金哀宗完颜守绪传位宗室完颜承麟,而后仓皇自缢于幽兰轩,近侍依照金哀宗“死便火我”的遗嘱,将幽兰轩付之一炬。

作为大蒙古国的头号实力派,在成吉思汗逝世后的两年内,拖雷实际上扮演着监国的角色,甚至有人认为,“窝阔台两年之内未能及时即大汗位,拖雷及其所掌握的大批军队应是主要障碍”。

正月初十黎明,蒙宋联军对蔡州发动了最后的攻势。火线即位的金末帝完颜承麟率军出击,死于巷战之中。完颜承麟战死前还干了件体面事:为自缢的先帝上谥号为“哀宗”。

所谓权力斗争,是指窝阔台与拖雷的兄弟之争。拖雷虽未即汗位,但作为成吉思汗的幼子,按照蒙古幼子守灶风俗和规矩,幼子可继承父亲的财产而守家帐,拖雷因此直接掌握了成吉思汗留下的六十多个千户。

无论是金哀宗,还是金末帝,都无愧于“君王死社稷”,在亡国一刻,女真人以最后的血性回应天崩地坼。

这些解释都各有各的道理,彼此间也不冲突,它们或许都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派观点认为,“蒙军主力北归的真正原因,实与蒙古最高统治层内的权力斗争相关”。

金哀宗的遗骨被作为战利品由金宋平分。《史集》的记载极有戏剧性:塔察儿仅象征性地取了金哀宗的一只手,大部分遗骨都被孟珙带回了临安。

窝阔台为何放弃灭金率部北归?史无明载,《元史·太宗本纪》甚至只用了九个字:“帝还,留速不台守河南。”因此,这历来是一个聚讼纷纭的开放性话题。常规的解释,比如:窝阔台认为金国已命若悬丝,交给速不台即可,不必亲自动手;暑日将至,窝阔台急于带大军北返避暑;粮草不继,难以筹集足够的军需物资……

南宋如此翘首企足于哀宗遗骨,志在一雪靖康之耻。端平元年(1234年)四月,宋理宗赵昀以金哀宗遗骨告太庙,被祭者一定有徽、钦二帝,标志着宋朝正式在国家层面报了百年国仇。

绍定五年(1232年)四月,蒙古大汗窝阔台突然率大军北返,拖雷随行。

但宋理宗此刻肯定无法预知,四十四年后(1278年),南宋帝陵被唐兀僧人杨琏真加盗掘,宋理宗尸骨的头颅被割下,并被制作成酒杯,“截理宗顶以为饮器,充骨草莽间”,是为藏于元代宫禁的“骷髅碗”(嘎巴拉碗)。

三峰山之战后,正当金国危在旦夕之时,蒙古人又给了金人一个喘息之机。

大仇得报的南宋何以至此?一切要从端平入洛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