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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道

一桩历史大事件大概率与此相关。金元光二年十二月(1224年1月),金宣宗完颜珣于千愁百虑中驾崩,二十五岁的完颜守绪在灵柩前即位,是为金哀宗。数月后,金哀宗审时度势,诏令终止长达七年的伐宋战争。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当金军的军事威胁星离雨散,宋廷中的联蒙攻金派顿失最大合法性。由此,“海上之盟”的历史记忆重新占据了宋人的心智,“蒙古威胁论”成为朝野间的共识。当时有位叫袁燮的朝臣指出:南宋应予高度重视的不是金国,而是蒙古,今之蒙古,正如女真初兴之时,“方兴之势,精锐无敌,岂可不豫为之备”。

嘉定十六年(1223年),苟梦玉再度出使蒙古。但吊诡的是,此次出使后,蒙宋外交“蜜月期”就戛然而止。此后十年间,双方关系降至冰点,几乎断绝了往来。

从历史的后续发展来看,南宋对蒙古的戒备心理显然是有先见之明。但问题是,宋廷除了对蒙外交转趋冷淡,几无其他应对之策,弊政不革,农政不修,兵备不讲,边防不固,在史弥远的现实扭曲力场中,仿佛只要断绝与蒙交往,蒙古的威胁就自动消失了。

南宋两路来使,一见木华黎,一见成吉思汗,出发时间相近,使命无疑都是联蒙攻金,双方似乎达成某种协议或默契,但很可能未签署实质性的重要协约。对临安而言,此次使蒙是双方的初次交往,使宋廷“第一次获得了较为真实可靠的信息”,摸清了蒙古的战略意图。

南宋的确精准识别了蒙古崛起的大势,却消极以对,仍然沿袭着史弥远时代以来的苟安政风。

嘉定十四年(1221年)四月,南宋遣使节苟梦玉远赴西域,于铁门关觐见西征途中的成吉思汗。苟梦玉使蒙的具体会谈成果阙载于史料,但成吉思汗对南宋来使显然是很满意的,不仅为见苟梦玉拒见金国使臣,还派专人护送苟梦玉回国。

嘉定十七年(1224年),宋宁宗赵扩驾崩,史弥远拥立赵贵诚为新帝,改名赵昀,是为宋理宗。在史弥远的操控之下,南宋对蒙外交赓续着冷处理之策。

赵珙倾倒于蒙古人的待客之道,他盛赞蒙古人“大抵其性淳朴,有太古风”,认定是金国叛臣的教唆,才在日后破坏了蒙古人的淳朴之性。

成吉思汗至死都没有放弃和宋的念头。宝庆三年(金正大四年,1227年),据《元史·太祖本纪》,成吉思汗病逝前,留下了著名的“假道伐金”遗言:

嘉定十三年(1220年)春,南宋淮东制置使贾涉(贾似道之父)派使节赵珙出使河北,拜见蒙古在汉地的最高军政长官——太师、国王木华黎。木华黎给予宋使草原牧民式的待客热情,放话“你来我国中,便是一家人”,凡有酒宴蹴鞠或打围出猎,均盛情邀请宋使同往。据《宋史·贾涉传》记载,为示诚意,蒙古人还归还了一枚夺自金人之手的北宋玉玺。南宋朝廷获玺之后,大行封赏。

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

南宋迈出了打破双方外交坚冰的第一步。

南宋绍定三年(1230年),蒙古遣人使宋,其使命很可能是落实成吉思汗的遗言。但南宋甚至没等蒙古使节到临安,就匆匆打发其回府,显然是拒绝了假道宋境之议。

正当蒙古两度使宋无功而返时,金国却意外送出了一份大礼。嘉定十年(1217年),金宣宗举全国之兵伐宋,南宋朝野为解燃眉之急,将原本被视作末流的联蒙抗金之议提上了日程。

既然“文借”不成,蒙古人索性“武借”。自窝阔台接任蒙古大汗以来,蒙古人在金军集三十万重兵的关河防线上顿足不前,假道宋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蒙古外交手段的柔软和功利主义,与南宋外交政策的僵硬和意识形态化,判若鸿沟。

成吉思汗去世那一年(1227年),蒙古人已先行预演过武借一幕。这年二月,成吉思汗派遣一支偏师,突入南宋的利州路(辖陕南、川北及陇南一部)。交战之初措手不及的宋军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就败了。在这场蒙宋历史上第一次正面军事冲突中,宋军几无还手之力,利州路大片地区惨遭荼毒,史称“丁亥之变”。

四年后(嘉定十一年,1218年),西征前夕的成吉思汗又遣使赴宋,正史对此行细节语焉不详,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即蒙宋并未就此正式结盟,“在蒙、宋通使问题上,蒙古人不仅表现了主动性,而且表现了忍耐性。他们对宋和好的大门始终都是敞开的,倒是南宋朝廷首鼠两端,争论不休”。

绍定四年(1231年)三月,成吉思汗四子、右路军统帅拖雷亲自带兵长驱直入宋境,纵横陕西、甘肃、四川和湖北大片土地,如入无人之地,“十七州生灵死者不知其几千万”,五城被屠,“弥望数百里无炊烟”。还没正式开打,仅仅是一个“假道”,南宋便已然溃不成军,元气大伤。宋军与蒙军在实力上的天渊之别,就以这样鲜血淋漓的方式暴露在世人面前。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开禧北伐的惨败历历在目,打击了南宋的军事信心,造成了“恐金后遗症”;另一方面,联金灭辽殷鉴在前,从风光无限、洗雪国耻的“海上之盟”,到归为臣虏、仓皇辞庙的靖康之变,还不到十年。

“假道”还为南宋留下了一个后患无穷的隐忧。蒙古人此役深入四川腹地,探悉了川中地理、防务等状况,为日后大军长驱入蜀创造了条件,“这正是宋蒙战争全面爆发后,蒙古以四川为进攻重点,并得以迅速打入四川内地的重要原因”。

这很可能代表了南宋中枢的意思。在此时的南宋朝堂上,只有“断交绝币”和“援金抗蒙”两种对金外交声音,但即使是断交绝币派,此时也远没有激进到联蒙攻金。

绍定四年(1231年)十二月十七日,拖雷率蒙古军泅渡汉水而北,全军脱离宋境,完成了假道宋境的战略大迂回计划。

让蒙古人大失所望的是,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九,南宋边境守将以“本州不奉朝旨,不敢受”为由,将三名蒙古使者送了回去。

《元史·睿宗传》写道,“宁不谓我师从天而下乎”,乍然出现在河南腹地的拖雷之师令金国阵脚大乱,金哀宗急调驻守潼关的完颜合达、移剌蒲阿、完颜陈和尚与黄河一线的武仙所部,共计二十万大军,紧急回援南京开封。绍定五年(1232年)正月,蒙古军在三峰山之战中歼灭十五万金军,“流血被道,资仗委积,金之精锐尽于此矣”。金军苦心经营十八年的关河防线一朝被破,“自是金军不能复振”。

很显然,蒙古人已经掌握了“宋金世仇”的历史知识,萌发了联宋攻金的念头。

金军最后的精锐,凋谢在三峰山麓。

嘉定七年(1214年)正月九日,成吉思汗的使者第一次抵达了南宋边境。

蒙古人经由宋境,踏过数十万宋人的尸骨,此刻已无限接近数代宋朝精英念念在兹却壮志未酬的灭金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