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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秀夫

蒲寿庚身兼双重身份,总领南宋海外贸易,他及蒲氏家族又是南宋首屈一指的海洋巨商,几乎垄断了南宋同海外的香料贸易。史载“以善贾往来海上,致产巨万,家僮数千”。

当时的泉州不仅是南宋海洋商贸中心,还堪称世界第一大港。北宋元祐二年(1087年),北宋在泉州设立市舶司,由提举市舶使全权管理海洋贸易事务。流亡朝廷来泉州时,时任提举市舶使之人为阿拉伯人后裔蒲寿庚。

蒲寿庚及蒲氏家族不仅有钱有势,甚至还拥有一支强大的私人海上武装力量,曾于咸淳十年(1274年)平定南宋海军不敢撄其锋的海盗,据说“南海蛮夷诸国莫不畏服”。因私人武装力量雄厚,蒲寿庚又被南宋流亡朝廷授以福建广东招抚使的军职。

流亡朝廷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泉州,这里有一位富甲天下的海上巨擘。

时值宋季,蒲寿庚虽不是泉州知州,但已俨然是泉州的实际掌控者,再加上他控制的巨额财富与强大的私人海军,这使其成为南宋与元朝争相拉拢的对象。

但文天祥此议对张世杰可能是过苛了。一方面,张世杰存在侥幸心理,可能是想效仿当年宋高宗入海躲避金军渡江南征的“成功经验”,避其锋芒,等待元军不耐南方湿热而撤军,在这一点上,张世杰显然是低估了元军穷追不舍的韧性,直至在崖山逃无可逃。但在另一方面,张世杰虽是坚决的主战派,却历经数次宋元大战,对双方的实力对比有清醒的认识,如果流亡朝廷死守福州,大概率是城陷人亡,反倒中了元军的下怀。

张世杰一行来到泉州时,蒲寿庚虽政治态度暧昧,但至少在表面上还以宋臣自居,并未接受元朝的招抚。对于蒲寿庚、蒲氏家族,以及泉州海商集团而言,他们最核心的利益诉求还是海外贸易与商业利益,至于效忠哪个政权,他们本就没有士大夫的纠结与念兹在兹。

元军兵临福州城下前,陈宜中和张世杰带着宋端宗和卫王赵昺登船入海,不战而遁。此时,福州宋军尚有十七万、民兵三十万。文天祥日后曾痛心指出:“自三山(福州)登极,世杰遣兵战邵武,大捷,人心翕然。世杰不为守国计,即治海船,识者于是知其陋矣。至冬闻警,即浮海南去,天下事是以不可复为。哀哉!”

当宋端宗和张世杰一行人的船开到泉州港时,蒲寿庚上船拜见宋端宗,请皇帝登岸驻跸泉州,却为张世杰所拒。当时有人劝张世杰干脆将蒲寿庚扣留在船上,以控制蒲氏家族及泉州海商集团的财力与武力,但张世杰没有接受,放蒲寿庚下船回城。

正当南宋流亡政权内部相煎何急之时,一场灭顶之灾袭来。至元十三年(南宋景炎元年,1276年)十月,两浙元军兵分三路进逼福州。至十一月,元军不仅占领了衢州、台州、温州等浙江州县,还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闽北重镇建宁府(今福建建瓯),致使福州门户洞开。

张世杰拒绝上岸显然是怀疑蒲寿庚的忠诚度,他可能是收到了元军来使招降的情报,也可能是信不过蒲寿庚的阿拉伯人血统。

陆秀夫虽归,但行朝已是满目疮痍。张世杰与殿帅苏刘义不和,文天祥说,这致使这位吕氏军事集团中的忠贞之士“志郁郁不得展”;常州保卫战的守将刘师勇眼见战局日危,而朝中政争不断,据《宋史·张世杰传》,这位忠义之臣深感“时事不可为,忧愤纵酒卒”。

毕竟皇帝在身边,不可冒险,张世杰的谨慎持重自有其道理,无非是多观望一阵再决定去留罢了。但很快,为了补充水军匮乏的船只,张世杰竟然派人强制征收了蒲氏家族的一大批海船和钱财,据说光船只就达到四百余艘。

但对于这样一个“性沉静,不苟求人知”之纯臣,陈宜中仍不能相容。仅仅因为对朝政意见不一,陈宜中就指使谏官弹劾陆秀夫,并罢免了他。张世杰知道后,责问陈宜中:“此何如时,动以台谏论人?”陈宜中惶惶不安,只得匆忙召回了陆秀夫。

蒲寿庚自然是勃然大怒,此前张世杰拒绝上岸已让他不快,现在居然主动挑衅,直接挑战了泉州海商集团最为介怀的商业利益,此举让原本游移不定的蒲寿庚最终下定叛宋的决心,“杀诸宗室及士大夫与淮兵之在泉者”。泉州是南宋宗室除临安之外的最大聚居地,宋廷为此还在泉州设立了管理赵氏皇族的南外宗正司,因此宗室死难殆尽。

无论如何,在当时的行朝中,陆秀夫已渐成为某种忠义许国的精神图腾。

景炎元年(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十二月初八,蒲寿庚降元,这可能并非仅仅是他的个人意志,而是代表了泉州地方精英势力,尤其是海商集团的共同诉求。受降的元军将领董文炳为表诚意,当即将忽必烈所赐的金虎符解下,赠予蒲寿庚。事后,董文炳向忽必烈请罪,他之所以擅自转赠陛下所赐之物,是因为蒲寿庚能够“为我扞海寇,诱诸蛮臣服”,受到了忽必烈的嘉奖。这也可见,元廷颇为看重蒲寿庚的归降,除了董文炳提到的两点原因,可能还有元朝重视海外贸易的重商主义传统。更不要说,蒲寿庚的阿拉伯人背景,在南宋这边是劣势,在元人这边甚至是一种优势。

作为“宋末三杰”(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中资历最浅之人,陆秀夫自有其过人之处。当时君臣播迁,大小事务因陋就简,宋端宗之母杨太后垂帘听政,与臣下说话时甚至自称“奴”,朝会之时,只有陆秀夫仍端持着手板,庄重之态俨然像过去上朝一样。流亡途中,陆秀夫时而凄然泣下,用朝衣拭泪,致衣服湿透,左右之人无不感触万千,但这或许可以解读为陆秀夫已陷入某种政治抑郁。

蒲寿庚之降,部分是元人的诱降,部分是张世杰的逼反,但究其根本,还是蒲寿庚及其代表的泉州海商势力的审时度势之举:以泉州为根基的海洋贸易绝不能成为改朝换代的殉葬品。而泉州对外贸易在降元后的继续繁荣,恰恰证明了蒲寿庚导元倾宋之正确。

福州建政之初,陈宜中与陆秀夫也有一段政治蜜月期。据《宋史·陆秀夫传》,“宜中以秀夫久在兵间,知军务,每事咨访始行,秀夫亦悉心赞之,无不自尽”。所谓“久在兵间,知军务”,是说陆秀夫早年曾厕身李庭芝幕府,为李庭芝最为器重的幕客,“庭芝益器之,虽改官不使去己”。

蒲寿庚降了,南宋流亡朝廷只得继续流亡,像幽灵一样游荡徘徊于广东沿海。一年后,即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十二月,宋军船队在井澳(今珠海横琴岛)一带不幸遭遇飓风,宋军“死者十四五”,连宋端宗赵昰都险些溺水而亡。

以陈宜中的心胸来看,文天祥的直言不讳大概开罪于他,虽然看不到陈宜中报复文天祥的历史细节,但陈宜中至少以揽权架空了文天祥。据文天祥的自述,他对陈宜中把持朝政极为不满,“余名宰相,徒取充位,遂不敢拜,议出督”,于七月初离开福州,开同都督府于南剑州(今福建南平),聚兵集财,号召天下勤王,准备反攻江西。

这时候,陈宜中又脱队了。但这次可能并不是临安失守前那样的“宵遁”,而是去占城(中南半岛东南部的古国,后为安南所灭)为行朝打前站。据《宋史·陈宜中传》,“井澳之败,宜中欲奉王走占城,乃先如占城谕意,度事不可为,遂不反”。

文天祥为人耿直,畅所欲言,但值此国家危亡时刻,本应和衷共济,相忍为国,指摘陈宜中慌不择路也就罢了,对张世杰也有诛心之言,就只能令人扼腕兴嗟,叹国运已逝了。

五年后,即至元十九年(1282年),元军伐占城,陈宜中又逃奔暹罗(今泰国)避难,“后没于暹”。但这也只是一种说法,陈宜中的最终去处更像是一桩历史悬案。

接着,文天祥又问统兵的张世杰朝廷有兵多少,张世杰答说只有他自己的部队。文天祥叹息:“公军在此矣,朝廷大军何在?”文天祥这么说,“等于责备张世杰不顾大局,未能团结各路军队,只知拥兵自重”。

陈宜中一生褒贬互见,他虽对挽救南宋危亡并无实绩,反倒有党争误国之嫌,还半真半假地沾上了“逃跑丞相”的污名,但在大批南宋文臣武将拱手而降之际,陈宜中“时穷节乃见”,从始至终拒绝降元。只不过,他的气节更多体现在“走”上。

文天祥一到福州,就指斥陈宜中:“你逃出临安时,为什么不带着两宫(宋恭帝、全太后)与二王同奔,怎么就弃之不顾了?”陈宜中无言以对。

殉国是气节,流亡也是气节。对此,文天祥就曾在另外一个场合说过:“卖国者有所利而为之,必不去;去者必非卖国者也。”

但很快,行朝内部就纷争四起,而问题最早竟出现在文天祥身上。

曾著《心史》的南宋遗民郑思肖曾将陈宜中与张世杰相提并论,“二公忠烈动天地,有德感人心”。甚至与陈宜中政见不合的文天祥也曾赋诗两首《相陈宜中第十六》《陈宜中第四十》,笔下可见他也曾对陈宜中寄予厚望:

文天祥刚到福州时,行朝还是有那么几分中兴气象的。文有陈宜中、文天祥、陆秀夫,武有张世杰、刘师勇、苏刘义,还在浙南发动了一次成功的反击,先后收复了台州、婺州和衢州等州县。

苍生起谢安,翠华拥吴岳。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可以一木支,俯恐坤轴弱。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

管葛本时须,经纶中兴业。

自海路南下时,文天祥感慨万端,作诗《扬子江》,立志复兴宋室,虽十八死犹不悔:

有志乘鲸鳌,南纪阻归楫。

比九死一生,还翻了个倍。

陈宜中一直是陈宜中,但世道多变,宋季忠臣的标准随着臣子的大量投降甚至反戈一击而不断降低,以至像陈宜中这样一个逡巡不前但拒绝降元的落跑丞相,最终也随时势变为一名忠臣。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有时候,时穷节乃见并不是说一个人突然展现出了气节,而是其他人都丢了气节,反而显出了他的气节。

对于这一段“境界危恶,层见错出”的逃亡经历,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中列举了自己的十八次死里逃生:

井澳海难不到半年,也就是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1278年)四月十五日,在飓风中受惊过度的宋端宗赵昰驾崩于硇洲岛(今属广东湛江)。

景炎元年(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五月二十六日,自元营虎口脱险的文天祥辗转来到福州,随即被宋端宗行朝任命为右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