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军也由此控制了长江全域,消解了李庭芝的扬州宋军南渡临安勤王的可能性,李庭芝只能困守扬州孤城“不复出”。
宋人自是不复能军。
文天祥有诗《镇江之战》,下笔痛彻心扉:
焦山之败,使宋军丧失了最后一支能够阻挡元军直取临安的有生力量。《元史·世祖本纪》要言不烦:
海胡舶千艘,肉食三十万。
行文至此,观者很容易产生这样的疑惑:张世杰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汲取火烧赤壁的教训吗?但所谓庞统献连环计,曹军舰船在赤壁之战中以铁锁相连,这些都是《三国演义》的小说家言,并未出现在《三国志》这样的正史中,《三国志》中至多只有曹军“船舰首尾相接”这样的记录。更重要的是,《三国演义》写于元末明初,张世杰无可能预知到“火烧赤壁”的桥段。
江平不肯流,到今有遗恨。
七月初二,焦山大战启幕,宋元水军激战一上午,不分胜负。据《元史·阿术传》,阿术果断投入预备队,令张弘范船队自上游顺风而下,以正面冲击破坏宋军阵型;再派“强健善射者千人,载以巨舰,分两翼夹射”,以火箭射烧宋军战船,一时间火焰漫天。宋军战船因铁锁相连,闪避不便,“赴江死者万余人”。张世杰率后军突围,虽侥幸逃离战场,但被缴获战船达七百余艘。
据《癸辛杂识》,镇江知府洪起畏,曾在城内张榜明志:“家在临安,职守京口。北骑若来,有死不走。”然而当元军袭来时,他却举城以降,时人将他的话改为“家在临安,职守京口。北骑若来,不降则走”,以示不屑。
南宋水师布阵完成后,阿术登山眺望观察,见“舳舻连接,旌旗蔽江”,便定计火攻,“可烧而走也”。
在宋军“不复能军”的同时,临安朝堂也陷入了剑拔弩张的党争之中。
但用兵兴一利必生一弊,偏偏张世杰“铁索阵”的致命破绽被元军迅速捕捉到了。
贾似道事败后,宋廷拜老臣王爚为左丞相,拜陈宜中为右丞相,并都督诸路军马。亡国在即,这两位丞相“不能画一策”也就罢了,反而“日坐朝堂争私意”,以致朝中党争不息,坐视国事糜烂。宋廷为此甚至专门下了《勉谕王爚、陈宜中》的诏书,试图调解二人的关系,劝其以国事为重,“勿以细故嫌大计”。
张世杰如此令人费解的排兵布阵,可能也事出有因,甚至是兵行险着。其一,宋军在前几次大战中均有临阵脱逃导致溃败的先例,此刻更是士气低迷,为避免重蹈覆辙,张世杰以铁索连船,“以示必死”,与破釜沉舟和背水一战并无二致;其二,宋军战船多为机动不便的海船,无风难以航行,既然在机动性上天然不如元朝水军,索性不如放弃机动性,无限强化宋军水师的体量优势。
据《宋史·杨文仲传》,当时有大臣见状心急如焚,上疏称:“事危且急矣。祖宗所深赖,亿兆所寄命,在乎二相,苟以不协之故,今日不战,明日不征,时不再来,后悔何及!”
张世杰只得孤军奋战。他与孙虎臣率战船万艘列阵焦山江域,每十船以铁索连成一舫,沉碇于江,横截江面,并规定“非有号令毋发碇”,决意孤注一掷,与元军决战于长江。
王爚于是引咎辞相,太皇太后谢道清只得重新调整了宰执班子:以王爚为贾似道当过的平章军国重事,陈宜中为左丞相,留梦炎为右丞相。
德祐元年(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七月初,当张世杰按约定率战船万余艘到达镇江焦山江域时,才发现其他两路宋军都未如约抵达。李庭芝倒是于六月底出兵了,遣姜才率军两万进攻扬州以南的扬子桥,欲打通至瓜州渡的入江之路。阿术接到告急军报后亲自来援,在张弘范的配合下,大败姜才于扬子桥,宋军死伤达一万八千余人。
焦山之战前,王爚建言请“以一丞相建阃吴门,以护诸将;不然,则已请行”,言语间直指陈宜中怯战。陈宜中虽作态欲行边,但终究还是安坐临安不出。
张世杰此时酝酿着一个大计划:李庭芝自扬州出瓜洲,常州守将张彦自常州出镇江,他亲率水军直趋镇江一带的江域,“三路交进,同日用事”,不仅可以让支离破碎的宋军防线连为一片,且能重创元军于镇江至建康一线。
据《宋史·陈宜中传》,焦山之败后,王爚先是上奏攻讦陈宜中,直指其拒绝行边方导致大败,“盖大敌在境,非陛下自将则大臣开督。今世杰以诸将心力不一而败,不知国家尚堪几败邪?”再让其子唆使京学生伏阙上书,“数宜中过失数十事”:攻击陈宜中包庇弃城而走的逃臣、降元的罪臣;阻挠文天祥勤王;表面要重惩贾似道而私下庇护;对于丞相行边之议,畏缩犹豫;指挥失宜,张世杰出身步兵却让他指挥水军……但王爚及其党人至少有一点说错了,陈宜中本落井下石之辈,又怎会秘密庇护贾似道?
上任之后,张世杰不辱使命,趁元军战线过长兵力分散,且伯颜北上,连续收复了平江、常州、安吉、溧阳等江南重镇,与扬州的李庭芝所部遥相呼应。
最狠的是最后一句话:“臣恐误国将不止于一似道也”,这些人觉得,陈宜中比贾似道更奸、更败事有余。
时为右丞相的陈宜中虽猜忌张世杰的归正人身份,一进京就撤换了后者的亲兵。但当此非常之时,国无良将,迫于形势的宋廷还是在短时间内将张世杰连升数级,至保康军承宣使,统率都督府诸军。
王爚为了彻底扳倒陈宜中,不惜以辞职要挟朝廷;而饱受批判的陈宜中气急败坏之下,更是直接挂冠而去。几经博弈,太皇太后见两人冰炭难容,最终忍痛摒弃了“以元老入相位”的王爚,历经数次召回,才于十月重新将陈宜中请回朝中任右丞相。
出身范阳的张世杰与刘整一样同为归正人,他少时曾跟随张柔从军,坐事归宋,曾先后在军中追随吕文德、高达等名帅,资历煊赫却仕途平平。
对于陈宜中与王爚的党争,《宋史·陈宜中传》持论公允:
宋廷此时想到了千里勤王的张世杰。
既而,二人自为矛盾,宋事至此,危急存亡之秋也。当国者交欢戮力,犹惧不逮,所为若是,何望其能匡济乎。
高达既降,宋军名将所剩无几,只有李庭芝与夏贵等屈指可数之人。然而,夏贵远在淮西,李庭芝身在长江以北的扬州,作为南宋统治腹心的江南却无人可守。
当陈宜中在党争中最后胜出之时,临安已到了最后的时刻。
德祐元年(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四月,湖北制置副使高达以江陵降。作为当时宋军最善战的将领之一,高达因私怨长期被贾似道压制,郁郁不得志,降元之后却旋即被忽必烈任命为近似于副丞相的参知政事。人心向背,就是这么一点点累积起来的,直至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