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希贤一行人到建康后,要求伯颜派兵护送入临安。伯颜唯恐随行兵多反易引发宋人误会,劝说称:“使节出使靠的是言辞而不是兵,有时候兵多了,反而妨碍使节的任务。”但廉希贤固执己见,伯颜只得派五百人护卫。
忽必烈很想早日征服南宋,又极其迷信天命,他把南宋国祚与上天佑助紧紧联系起来。他遣使谈判议和,乃至对灭亡南宋信心不足,都是基于天命观的。
为表谈判诚意,元军“各守营垒,毋得妄有侵掠”,但当元朝使团于三月十五日到达临安附近的独松关(今浙江杭州余杭区西北)时,伯颜的顾虑果然应验,南独松关守将张濡见使团人多势众,以为是元军来袭,便率军主动发动进攻,阵毙严忠范,廉希贤重伤被俘,在被送往临安的途中死去。
有论者将忽必烈的纠结归因为天命观:
《南村辍耕录》将独松关杀使事件的意义无限上升,甚至认为“藉使独松之使不死,宋之存亡未可知”。杀使无疑是南宋理亏,又给了元朝新的灭宋口实。但口实终究只是口实,影响更多的是进程而不是结果,无论有没有口实,忽必烈最终都会灭宋。
之后,他又在元廷内部解释派出使团的缘由:“如果南宋真能悔过来附,以往犯的那些错误,朕也就不追究了。”
宋廷接下去的操作令人大惑不解。据《元史·伯颜传》,宋廷一面托使节向伯颜带去右丞相陈宜中的口信:“杀使之事太皇太后及嗣君实不知,皆边将之罪,当按诛之,愿输币,请罢兵通好”;一面又将张濡当作有功之臣予以提拔。
攻克鄂州后,忽必烈曾忧心忡忡地召见姚枢,表达了对南宋“天命未绝”的忧虑:“现在伯颜虽然渡江,但上天能否终结宋祚,犹未可知。宋有三百年天下,天命早先在他们而不在我,不能把灭宋当作唾手可得。”
伯颜收到口信后,断言“彼为谲诈之计,以视我之虚实。当择人以同往,观其事体,宣布威德,令彼速降”,便又派行省议事官张羽随宋使往临安交涉。
时至今日,“邀索岁币”可能已无法达到忽必烈的预期。但岁币也好,逼降也罢,即使是漫天要价,也可看出忽必烈对议和的态度不无真诚的一面。
但睿智如伯颜,也还是低估了南宋局势的变幻莫测。四月,张羽使团刚到平江驿(今江苏省苏州市),又为当地南宋守军所杀。
至元十二年(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忽必烈派廉希贤与严忠范使宋。据元人陶宗仪的笔记《南村辍耕录》,忽必烈对此次谈判成竹在胸,放言:“朕兵已到江南,宋之君臣必知畏恐。兹若遣使议和,邀索岁币,想无不从者。”
从这连续两起动机不明、自招其祸的杀使事件可以看出,无论从和战两端,还是从中枢与地方来说,南宋此时都已陷入了某种混乱的失序状态。
恰在此时,南宋这边发生了一起性质恶劣的杀使事件。
你说地方主和吧,在极短的时间内两次擅杀敌方使节,已无法再用“误杀”自辩;你说地方主战吧,元军主力一来就大范围请降。真相可能就是一个“乱”字:中央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无论是主和还是主战,都无法有效贯彻下去。
内外交困之下,宋廷又生乞和之意,派使节联络吕文焕、陈奕和范文虎等降元之人,希冀他们能够从中斡旋,与元廷达成“和议息兵”。
郝经刚被放还,又出了这两次匪夷所思的杀使事件,蒙宋和谈似乎陷入了诅咒的怪圈。按理说,忽必烈应以此为口实,对南宋发动灭国的最后一击。
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以礼。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大小臣未尝有出一言以救国者,吾何负于汝哉……接踵宵遁。平日读圣贤书,自负为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或偷生田里,何面目对人言语?他日死亦何以见先帝?
至元十二年(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四月,伯颜接到忽必烈的停止进军诏书:时暑方炽,不利行师,俟秋再举。
勤王之人寥寥,数十名官员竞相弃官逃匿,连右丞相章鉴“闻元兵日迫”,也托故“宵遁”,也就是趁夜逃跑,朝中为之萧然。太皇太后愤懑不平,诏榜朝堂,读之犹如悲鸣:
看起来,忽必烈有了“宋天命未已”的自我心理暗示,就有意无意地寻找一切理由拖延灭宋。忽必烈的心结,比任何南宋军队的抵抗更能阻滞伯颜的进军步伐。
事实上,即使文天祥“性豪华”为真,也丝毫无损他日后以身许国之形象。这至少说明,文天祥在成为我们熟悉的那个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完人之前,他也曾是热爱生活、锦衣玉食、贪恋人间烟火、纵情声色的贵公子。但国难当前,文天祥却以决然的姿态告别昨日之我,选择了一种颠沛流离且危于累卵的生活。
伯颜不愿错过稍纵即逝的灭宋战机,据《元史·伯颜传》,他便回奏称:“宋人之据江海,如兽保险,今已扼其吭,少纵之则逸而逝矣。”忽必烈倒也没有坚持己见,便让人带话给伯颜,表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在军,不从中制,兵法也。宜从丞相言。”
他(文天祥)的诗歌内容,充满了纵酒与欢宴、闲适的独处与广泛的远游,还有生日、晋升与分别等文人间通常的应酬。在年轻时代,他一直保持着上层社会的形象——无忧无虑、喜欢社交与慷慨大方……他周而复始地进行着逐渐奢华的活动。一直拖到三十岁,文天祥才有了自己的配偶与子女,这比宋代精英男性通常要晚得多。
但忽必烈显然还在举棋不定,只过了一个月,便令伯颜北还觐见。五月底,忽必烈在上都召见了伯颜。
有人出于维护文天祥历史形象的缘故,否认这条记录的真实性。但也有人予以采信:
忽必烈这次唤伯颜回京,所图者大。
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至是,痛自贬损,尽以家赀为军费。
没错,忽必烈的确忧虑灭宋战事,但操心的不是进展过慢,而是过快、过猛。
《宋史·文天祥传》中有一小段不常被提及的记载:
虽然短时间内扼住了南宋长江防线,但元军正面临着战线过长而兵力捉襟见肘的窘境。据《元史·兵制》,当时元军“新下江南三十余城,俱守以兵,及江北、淮南、润、扬等处未降,军力分散,调度不给,以致镇巢军、滁州两处复叛”。为此,伯颜还向忽必烈要求紧急增兵,但元军此时在漠北、高丽、日本、吐蕃、西南等多个方向上都陷入了战事。因此,忽必烈的构想是,暂时停止对宋的大规模战略进攻,转而休整士卒,巩固占领区。
早就有人看出文天祥乃逢危救世之大才。两年前,前左丞相江万里就在潭州嘱托文天祥:“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
但此时忽必烈最忧心忡忡的是漠北战事。海都联军正一路东进,直逼忽必烈在蒙古本部的核心统治区,甚至对上都也造成了威胁。而与灭宋战争迥然不同的是,忽必烈在海都之乱中时常处于守势。几方面一权衡,忽必烈萌生了将战略重心转向漠北的念头。他唤伯颜回来,固然是为了商议军国重事,更重要的是,他想让伯颜领军北征,全权指挥漠北战事。
文天祥回答:“我当然知道你所说的风险。但是,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国难当头,征召天下军队入援,居然无一兵一骑入关。我深恨于此,所以自不量力,不过是要以身殉国,希望借此激励天下忠臣义士闻风而起。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成,只有这样社稷才有可能保全。”
面对忽必烈的“北方优先”战略,伯颜提出了“先南后北”的战略构想:灭宋只欠最后一口气,为免功亏一篑,只有乘胜进军,方可收得全功;而“北边之事,尚可徐图”。
身在赣州的文天祥“捧诏涕泣”,即刻变卖家产,着手招募豪杰,短时间内就聚集了一万余人。有人劝他:“现在敌兵分三道而来,直捣内地,你以一万乌合之众北上拒敌,无异于驱羊群而搏猛虎。”
忽必烈虽有心魔,但并非一意孤行,他再次被伯颜说服,最终坚定了一举灭宋的战略决心。但从伯颜灭宋后即赴漠北统军也可以看出,伯颜可能向忽必烈做出了某种承诺。
吕文德堂弟吕文福表面上也受命勤王,但行至途中竟杀掉了传诏信使,引军降元。
七月,忽必烈将伯颜从左丞相擢升为右丞相(元丞相之制以右为尊),并命阿术为左丞相。这固然是赏酬这对灭宋组合的战功,但或也可以视为继续将灭宋作为执政重心的政治宣示。
宋廷急诏各地勤王,结果只有张世杰、文天祥和李庭芝等少数将领应诏。张世杰率军千里入京,上下叹异。
八月初,伯颜奉命南下,重回南征军中。为了替伯颜筹集快速灭宋的援军,忽必烈在全国范围内搜刮军马,按照《史集》的说法,甚至中原的两万囚犯都被送到了前线,行前忽必烈还训诫他们戴罪立功。
丁家洲一败,南宋沿江诸郡望风披靡。至元十二年(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三月初,元军已至长江下游,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战略重地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