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虽态度强硬,但实则并未得到继续进军的诏令。忽必烈此时尚未彻底关上谈判的大门,一面于正月派出廉希贤和严忠范两位重臣领衔赴宋谈判;一面又令伯颜在池州按兵不动,等待和谈结果。
伯颜没给贾似道留任何谈判余地:如果南宋君臣不愿投降,那就战场见吧。贾似道在惶悚不安中,无奈接受了求和无望的结果。阮思聪更是见势不妙,暗自乘快船从芜湖遁走。
《元史·阿术传》记载伯颜问计于阿术:“有诏令我军驻守,何如?”阿术坚决要求进军:“若释似道而不击,恐已降州郡今夏难守,且宋无信,方遣使请和,而又射我军船,执我逻骑。今日惟当进兵,事若有失,罪归于我。”
《元史·伯颜传》记载,伯颜为求和设定了一个前置条件,必须贾似道亲自来谈,“未渡江,议和入贡则可,今沿江诸郡皆内附,欲和,则当来面议也”。贾似道可能担心如郝经出使一样有去无回,不敢亲去,便派承宣使阮思聪代为“面议”,却收到了伯颜的最后通牒,“我奉旨举兵渡江,为尔失信之故,安敢退兵。如彼君臣相率纳土归附,即遣使闻奏。若此不从,备尔坚甲利兵,以决胜负”。
二月十六日,元军进抵丁家洲(今安徽铜陵东北),与驻屯于此的宋军对峙,筹备决战。
贾似道一到芜湖,便遣使请托吕师夔居中斡旋求和事宜,还释放元军俘虏返报伯颜,并以荔枝、黄柑相赠。随后,贾似道又派出十五年前鄂州议和的使节宋京,表示只要元军退兵,南宋情愿称臣纳贡。
宋军兵分三路,孙虎臣率精兵七万列阵于丁家洲江岸,夏贵率战舰两千五百艘横亘江中,贾似道亲率后军驻鲁港(今安徽芜湖西南)。
贾似道并非昧于大势之人,尽管还留存几分鄂州之胜的自矜,但也深知此战前途未卜,试图抓住最后的求和之机。
贾似道出京时有军十三万,至芜湖后夏贵率军数万来会,总计十五六万人,对外号称三十万;伯颜出师时统兵二十万,占领沿江诸州时一路留兵戍守,尤其是阿里海牙领军四万镇守鄂州,在丁家洲前线的元军可能尚不到十五万。
二是自庐州率军来会的夏贵。夏贵看不上资历不如自己的孙虎臣,鄂州大败后也颓丧不振。《宋史·贾似道传》中记载了一个未必完全属实的场景,夏贵在芜湖一见到贾似道就拿出一本书对他说“宋历三百二十年”。自北宋960年立国,至此已接近三百二十年。大战前夕,夏贵这样扰乱军心,但据说贾似道也没追究,或可见当时南宋精英阶层的普遍颓丧心态。
再加上丁家洲是贾似道亲自选定的战场,南宋水陆两军占据地利优势,这又进一步加大了元军的兵力劣势。伯颜观宋军布阵,度“众寡不敌,宜以计胜”,令军中作大木筏数十张,上置柴草,扬言将以此火攻南宋水师,迫宋军昼夜戒备而师老兵疲。
据《宋史·汪立信传》,贾似道见到汪立信时,拊其背恸哭:“不用公言,以至于此。”汪立信喟叹不已:“平章、平章,瞎贼今日更说一句不得!”贾似道问汪立信如何打算,汪立信表露了殉国之志:“今江南无一寸干净地,某去寻一片赵家地上死,第要死得分明尔。”
二月二十一日,伯颜自忖时机成熟,便对宋军发动总攻。元军的战术仍是最经典的水陆协同三面夹击水战:阿术率水军正面冲击宋军战舰,伯颜亲领步骑夹岸而进,配合水军以弩炮攻击南宋水师。
一是赴建康募兵途经芜湖的汪立信。汪立信此前因直言献策开罪贾似道,被辱为“瞎贼”,被逐出朝堂。元军伐宋后,贾似道似有悔意,将汪立信起复为沿江制置使等。汪立信不念旧恶,受诏不辞,即日赴任,行前将妻儿托付给爱将,执其手说:“我不负国家,尔亦必不负我。”
伯颜以巨炮先声夺人,“两岸树炮,击其中坚”,据说“炮声震百里。宋军阵动”,击沉南宋巨舰多艘;阿术水军虽舰船个头不如南宋巨舰,但灵活锋锐,“舳舻相荡,乍分乍合”,阿术勇冠三军,挺身登舟,亲自掌舵,突入敌阵,诸军继进。
二月初,贾似道大军进抵芜湖。在这里,贾似道见到两位故人。
宋军这边也有勇将姜才,但孙虎臣开战伊始见战局不利,便弃阵先退,在“步师遁”的呼号声中,宋军大溃。溃败是雪崩式的,夏贵见前军溃散,为求自保,不战而退,驾快船东走,经过贾似道座舰时竟也没停船会合,只是大呼一句“彼众我寡,势不支矣”,便不管不顾地走了。贾似道闻之仓皇失措,遽然鸣金收军,进一步加深了宋军的溃败程度。
如果打赢了,贾似道这篇《出师表》的历史地位可能直追诸葛亮前后两表,留名青史。
据《元史·伯颜传》,“伯颜命步骑左右掎之,追杀百五十余里,溺死无算,得船二千余艘”,就连贾似道的都督府官印也落入追兵手中。
上表次日,即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十六,贾似道亲率从诸路调集的精兵十三万,战舰两千五百艘,“金帛辎重之舟,舳舻相接,百有余里”,离京西上,迎战一路势如破竹的元军。宋祚存亡,在此一战。
在丁家洲,南宋丢掉了最后一支可以与元军对峙的主力军团。
臣以老病之身,遭时多艰,岂复能以驱驰自勉云云?每念身虽危,可以奋励振;事虽急,可以激烈图云云……与其坐待其来,于事无补,孰若使臣决于一行,以求必胜?……臣羸弱之躯,非不知自爱云云,孤忠自誓,终始以之。臣有三子三孙,留之京师,日依帝所,以示臣无复以家为意,否则苟免而已。宁不愧死于斯言哉!深切迫急,拜表即行。
当夜,惊魂未定的贾似道一口气退到珠金沙(今安徽繁昌县西三十五里凤凰矶北麓),方才稳住阵脚,召夏贵与孙虎臣前来议事。孙虎臣“抚膺而泣”:“吾兵无一人用命也”。这半是推诿率先败退之过,但也半是实情。据《宋史·贾似道传》,夏贵闻言竟在一旁“微笑”说:“吾尝血战当之矣。”但不战而退的他真的比孙虎臣更强吗?
正月十五,贾似道受任于败军之际,向年仅四岁的宋恭帝赵呈上一道《出师表》,孤忠自誓不让于孔明,悲歌击筑更甚之:
夏贵如此大言不惭,甚至不无当众挑衅的意思,固然是自恃军中资历更深,看不上因依附贾似道而青云直上的孙虎臣,但更让后世深思的是,曾不可一世的贾似道在夏贵这样的南宋高级将领面前,其威权正冰消雪融般逐渐垮塌。很快,贾似道也将真正体会到“吾兵无一人用命也”。
无论是因为军情紧急,还是刘整已死,贾似道到底是出师了。
贾似道果然也没与夏贵计较,反而问他:“计将安出?”夏贵语带轻慢地说:“诸军已胆落,吾何以战?公惟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吾特以死守淮西尔。”说完,就扬长而去,乘船回庐州了。
然惮刘整,不行。明年正月,整死,似道欣然曰:“吾得天助也。”乃上表出师……
贾似道别无他法,只得依夏贵计而行,与孙虎臣一起“以单舸奔扬州”。途中,贾似道见败兵蔽江而下,试图归拢溃兵,便派人登岸扬旗招之,不仅没有任何溃兵响应,甚至还遭到了胆大者的谩骂。
但《宋史·贾似道传》还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更流行的叙事,似乎贾似道畏刘整如虎,故拖延出师:
这也可见,贾似道的一切光环与荣耀,都在丁家洲之败后轰然崩塌。有人作打油诗,极尽嘲讽之能事:
吕氏军事集团的望风而降令贾似道方寸大乱,他再也无法安坐临安都督府,最终决意行边。
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寄语满朝谀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
贾似道可能高估了自己在军中,尤其是吕氏军事集团中的威望。他在鄂州之围前后苦心营造的战神人设,时至今日已所剩无几。
多年后,文天祥在诗中指斥贾似道丁家洲(鲁港)之败时,似乎在情感上仍然无法接受,鲁港临阵脱逃的丧师者就是当年那个在鄂州苦战却敌的儒帅:
《元史·伯颜传》记载的一个小桥段是,伯颜、阿术率大军至江州时,吕师夔曾为他们设宴洗尘,席间献上两个宋宗室女子邀宠,为伯颜坚拒:“吾奉圣天子明命,兴仁义之师,问罪于宋,岂以女色移吾志乎?”
己未鄂渚之战,何勇也;鲁港之遁,何哀也!
咸淳十一年(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正月初一,吕文焕故旧、宋沿江制置副使陈奕以黄州出降;正月十一,吕文焕和陈奕赴蕲州劝降,吕文德四子吕师道请降;正月十四,吕文德次子吕师夔以江州(今江西九江)降元,贾似道此前还想召吕师夔为都督府参赞军事;二月初一,吕文德之婿范文虎以安庆出降,被封为两浙大都督。
贾似道依靠鄂州之战所获得的那些或真或假的荣耀,都被精于权谋的他转化为十六年的滔天权势。但丁家洲之败又让贾似道半是鞠躬尽瘁、老成谋国,半是阴谋权斗、党同伐异的权势,一朝之间丧失殆尽。
贾似道开都督府,对南宋对蒙作战的统一号令不无裨益,但为时已晚,南宋的军事态势还是不可逆地走向榱栋崩折。尤其是,随着鄂州失陷、元军浮汉入江,宋军一蹶不振,吕文焕劝降团在沿江各地无往不利,据《新元史·吕文焕传》,“时沿江诸将,多吕氏旧部,争望风款附”。
随贾似道声望而流逝的还有南宋的国运。《元史·伯颜传》中说,丁家洲一败,南宋“江东诸郡皆下。淮西滁州诸郡亦相继降”。
可能是国难当头,贾似道也顾不上党同伐异了,他在军中的最大反对派高达此次也被任命为湖北制置使兼安抚使、知江陵府,负责京湖(荆襄)防区的军务,尽管此时的荆襄唯有残山剩水。
当然也有忠义之士。收到丁家洲败讯后,与贾似道在芜湖见过面的沿江制置使汪立信长叹:“吾今日犹得死于宋土也”,他置酒召左右诀别,夜半起步庭中,慷慨悲歌,握拳拍案,失声痛哭,三日后自杀殉国。伯颜听说汪立信死讯后,也叹息说:“宋有是人,有是言哉!”
现在没了宋度宗的强挽,贾似道也再无不出师行边的理由。但贾似道并没有即刻亲临前线督师,咸淳十年(元至元十一年,1274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垂帘听政的谢太后诏贾似道开都督府于临安,以步军指挥使孙虎臣总统诸军,所辟官属皆先命后奏。
更悲壮的是前左丞相江万里一家。《宋史·江万里传》记载,江万里辞官后退隐饶州,饶州城破之际,他对门人说:“大势不可支,余虽不在位,当与国为存亡。”言罢便投水自尽于宅中水池,享年七十八岁。其左右和儿子十七口也相继从容赴水,“积尸如叠”。
鄂州失守败报传来,素来最激进的太学生舆论汹汹,“群言非师臣亲出不可”。